■ 謝寧遠
如果赤道留住雪花
■ 謝寧遠
攝影/@BIN_PHOTO 模特/@月開扶?;ū橐?/p>
2014年的7月14號,桑拿天,是多年未見的酷暑。也是在這一天,我和青木兩個人緊張地攥著冰涼的可樂杯,盯著酒吧角落電視上的巴西世界杯決賽。
青木好看的鬢角被汗水打濕,漆黑發(fā)亮的眼睛像黑暗里的壁燈,當(dāng)我的目光偷偷鎖定在他身上時,他正屏氣凝神地盯著這場漫長的加時賽,口中喃喃的中文雖不流利,但聲音虔誠得像個信徒:“楠安,只要德國真的贏了,我就再向林凡表白一回!”
我明白,不管德國贏沒贏,青木都會一遍遍周而復(fù)始地向林凡表白,悲壯,堅韌,不屈不撓。誰讓他不長不短的青春里就只有林凡一個女孩呢,他的喜歡統(tǒng)統(tǒng)只給林凡,并不在乎林凡接不接受。
誰知青木話音剛落,電視里便傳來一片刺耳的沸騰。德國1∶0絕殺阿根廷,24年后再奪世界杯冠軍,所有德國人在那一刻都陷入了癲狂。
青木將手里的半杯可樂一股腦澆在頭上,又一把將身上的白色Polo衫扯掉扔向窗外,狂喜地抓起手機走到門口,撥通電話后說:“林凡,我是真的喜歡你,我……”
他還沒說完,電話那頭似乎只回了淡淡的兩個字就搶先掛掉了。一切的喜悅戛然而止,青木背過臉,良久都沒有反應(yīng),身后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敢看。
我記得的只有那晚青木背上晶瑩閃亮的碳酸泡沫,和他那略顯僵硬的肩膀。他后來終于轉(zhuǎn)過臉,撓了撓頭,沖我用力一笑:“又被拒絕了,我是不是很糟糕,楠安?”
我深吸一口氣,落落大方地走過去搭著他的肩膀,擠出一個我能做到的最溫暖治愈的笑容,又將一大杯冰鎮(zhèn)可樂遞給他,抬手將自己杯子里的可樂咕嘟咕嘟地灌進肚子里,然后說:“來,干了!青木同學(xué),你一定知道中國有句話叫‘勝敗乃兵家常事’吧,你知道下半句是什么嗎?”
青木疑惑地望著我紅紅的眼睛,我自顧自大笑,笑得嘴角發(fā)酸。那一刻,我肯定顯得很瀟灑很酷,像極了一個安慰球友的女漢子。
“勝敗乃兵家常事,大俠請重新來過!”
青木并不姓青,他叫松原青木,是插班到我們外語班的日本交換生,為期兩年?,F(xiàn)在回想起來,他跌跌撞撞闖入我世界的方式都帶著一絲黑色幽默般的悲壯。
高二的時候,我和林凡、男閨蜜段夏三人因為共同愛好組成的吃貨小團體正欣欣向榮,每個周五都要混到一起海吃海喝,同哭同笑。作為小團體中唯一的男生,段夏倒是厚臉皮地一直不覺得跟兩個女生混在一起有什么尷尬,而且他的書包里隨時都準(zhǔn)備著我愛喝的養(yǎng)樂多。大美女林凡每次用手指挑開他的書包往里面瞄一眼,都會“哼”地一聲說:“還真是難為你了,段夏。”
大概段夏不是很喜歡林學(xué)霸的這種略帶探究的口氣,所以他總是隨時隨地把好吃的一股腦都塞給我,我也樂得享口福。段夏每次都笑得雙眼溫柔地彎起,心滿意足地望著我,笑我大快朵頤的模樣是豬悟能轉(zhuǎn)世。
那天,我們仨照例吃完燒烤就殺去網(wǎng)吧。
林凡這姑娘和我倆不一樣,她自小是循規(guī)蹈矩的尖子生,不通宵,不打網(wǎng)游,在她的世界,一切都出奇地井然有序。但她總依著我和段夏,這不,正當(dāng)我和段夏興奮地打開《英雄聯(lián)盟》時,她默默打開一集科教頻道的《探索?發(fā)現(xiàn)》看起來。
我對林學(xué)霸“出淤泥而不染”的氣節(jié)翻了個大白眼,段夏也一臉賤笑:“親愛的,這個看完就看農(nóng)經(jīng)頻道,豬養(yǎng)殖最有愛了?!?/p>
“你倆好好玩,我就是個跟班兒,少管我。”林凡白皙的側(cè)臉在混著方便面和煙味的渾濁空氣中揚起,也不吵嚷還擊,只沖我倆無害一笑,那不急不緩又恰到好處的笑讓我一個女生也不禁被電得手臂發(fā)麻。
就在我和段夏對付完戰(zhàn)俘,離勝利只有一步之遙時,突然,所有電腦在同一時刻黑了屏。
“啊!”怒火中燒的我們差點沒砸鍵盤。就在一堆男生準(zhǔn)備沖網(wǎng)管大吼時,屏幕上齊刷刷地出現(xiàn)了一片刺眼的粉紅色,中央是一行溫馨的娃娃體:“林凡,我很喜歡你。你有兩個選擇——讓我?guī)阕?,或者讓我陪你留下?!贝竽懙谋戆孜淖窒逻€有一行小字,那是不仔細看甚至?xí)雎缘舻乃膫€字:松原青木。
盡管一直聽聞青木是校內(nèi)出了名的技術(shù)宅,但我還是瞪大了雙眼。女生們私下叫他“筆記本男神”,據(jù)說他能將筆記本電腦拆成滿滿一桌碎零件,再完好無損地組裝起來。當(dāng)時段夏和我講這個典故時,我不以為然地“撲哧”一笑,難不成這種神經(jīng)病的舉動也算特長?誰知心里卻默默有一絲好奇在蔓延,悄無聲息。
瞬間安靜下來的網(wǎng)吧略微有些詭異,我看著屏幕,倒是很好奇這個不知該說他膽大還是膽小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樣子。
“真是個拉仇恨的告白方式!”段夏在隔壁小聲地抱怨著。
青木就在這時間似乎靜止了的氣氛中向我們走近。聽說他母親是中國人,因此他日常說漢語基本沒問題,這次他卻執(zhí)意在林凡身邊站定,一臉凝重地說了句日文。隨后,青木小心翼翼地盯著林凡,林凡顯然聽懂了,卻不理會他。
打死我也想不到自己會瞧見這種浪漫虛幻的橋段,在一旁替林凡熱淚盈眶。而她禮貌卻距離感十足地說:“真老套啊,青木同學(xué),我還有第三個選擇——拒絕你。”然后拖著我和段夏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知道被我們撇下的青木是否挨了網(wǎng)吧眾多熱血青年的揍,但第二天林凡無意中說起,青木的告白里用了“一生懸命”這個詞,這讓我想起他那雙誠懇、閃亮的雙眼,不禁一愣。
事實證明,我們仨小看了青木的堅定。不到一周,他元氣滿滿地卷土重來,玩人海戰(zhàn)術(shù):他不知從哪兒找來了四五十個高一學(xué)妹,每人手里攥著一只氣球,上面都印著林凡的名字,在他靠近林凡時,所有氣球同時飛向高空。有那么一瞬間,我抬頭瞧見一整片純粹的粉色,如櫻花墜成雨……
林凡再次不聲不響地拒絕:“我們不合適?!?/p>
我隨著林凡往校門走,卻好幾次悄然回頭望著青木。他呆呆地站著,手腳僵硬,英俊的濃眉皺成“川”字,穿乳白毛衣的身影在風(fēng)里如稻草人一般寂靜。
當(dāng)我猛然發(fā)現(xiàn)他也遠遠地將視線投在我身上,一臉溫和的疑惑,我連忙做賊心虛般地扭過臉,再沒敢回頭。
我的直覺是青木不會就此放棄,但誰知會那么快再碰面。
也是偶然,那學(xué)期的體育課,我沒選上和段夏、林凡一樣的踢毽子課程,獨自被調(diào)到該死的排球課。陌生環(huán)境中,我習(xí)慣性鴕鳥般地往后縮,縮著縮著才看見身后還有個和我一樣不知所措的家伙——青木。
自然而然,我與他成了搭檔。
我發(fā)球技術(shù)水得很,他卻手把手教得極耐心,見我出錯,也會撓著頭笑,但那笑容干凈無邪得像一塊锃亮的玻璃,全無譏諷。漸漸地,我樂在其中,熱血地和他來回傳球,他的目光卻有種掩飾不住的走神。我看見他不斷地盯著綠茵場上飛滾的足球,便明白了他的心思,趁著老師不注意,我爽快地拍著他的肩,說:“青木,你去踢球吧,沒事?!?/p>
他顧慮地低頭看著我,我便繼續(xù)笑著拍胸脯:“真沒事,我也剛好練累了!”
獨自坐在場邊的我其實并不好受,一面提心吊膽地應(yīng)付老師的盤問,一面又無所事事。但默默隔著鐵絲網(wǎng)看著太陽下的他一改往日的靦腆,結(jié)實的少年的身軀在太陽下靈活地飛奔,滿頭汗水被反射成一小片亮光,時間倒也不難熬。
我正看得入神,絲毫沒注意對面有排球直直地沖我飛來,待我反應(yīng)過來時,自己已隨著額頭的一陣劇痛而栽在了鐵絲網(wǎng)邊。
青木隔著半個足球場的距離,猛然發(fā)現(xiàn)了無助的我,沖過來橫抱起我就往醫(yī)務(wù)室趕。他步伐很穩(wěn),嗓音卻一直輕抖,抱歉地盯著我紅腫的腦門,重復(fù)說著“對不起”。
我的臉尷尬地貼著他濕漉漉的球衣,怎么也躲不開他一身潔凈的皂角氣息,心跳漏了好多拍,幾乎忘掉了疼。
打完消炎針,他苦笑著問我想不想喝什么,他可以去買。我沒有客氣地老實道:“我要一瓶養(yǎng)樂多?!?/p>
“還真容易滿足,一瓶太少,我送你整整一打?!彼麤_我溫暖一笑便出去了,卻在門口撞見了急匆匆趕來的段夏。
段夏愣愣地瞧見我額頭擦滿深色碘酒的慘樣,突然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大聲吼著青木,而青木出于天生的拘謹與謙和,始終一聲不吭地垂著臉,如高瘦的白楊般站在一旁。直到段夏吼累了停下了,他才又難堪地抱歉道:“全部是我的錯……的確怪我……”
這場景簡直就是段夏在無理取鬧,我實在看不過去,“騰”地一下站起來,沖出來朝青木抱歉地一笑,拽住段夏往里走:“是我自己后腦勺沒長眼睛,你亂怪人家青木干嗎?”
我本意是不希望段夏跟青木再繼續(xù)吵下去,所以聲音并不強硬。誰知一向好脾氣的段夏這次卻怔怔地瞪著我,對峙良久才爆發(fā)道:“行,施楠安!比起他,我……我們都不重要!你這么大方,下次腦門被撞個大窟窿也別來找我們哭鼻子?!?/p>
我詫異地看著段夏揚長而去,說不出話。
內(nèi)疚的青木主動陪我走回宿舍,一路上兩人都沉默。與他隔著約一尺的距離并肩踱步,我在心底覺得這如此賞心悅目。
到女生宿舍樓下,我茫然地抬頭,撞上青木落在我身上真誠的笑容。我暗自詫異,他竟然從頭到尾沒有提及林凡。我有些心酸地知道他仍惦念她,于是大方地拍著他的肩說:“青木,你要一直這樣鍥而不舍,別放棄,我支持你呢?!?/p>
青木壓根沒料到我這種倒戈的態(tài)度,又習(xí)慣性地撓頭,愣了愣才前言不搭后語地認真說道:“我也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第一次在學(xué)校升旗臺上看到她,她代表全體學(xué)生逆著風(fēng)對著話筒講話,站得筆直筆直的,笑容無畏,字正腔圓,明亮得像一顆星……她就是那么一個女孩子,眼神里有勇敢的因子,一旦在我的視線里出現(xiàn),別人統(tǒng)統(tǒng)都成了大片灰色的背景,我只能看見她……”
是的,除了林凡,我們都是背景,他看不見的背景。
我禮貌地笑著聽著,卻只覺如鯁在喉,莫名地難受。
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提到林凡時的滔滔不絕,尷尬地低頭:“不說了,楠安,我都記住了,我發(fā)誓,以后上體育課,我再也不會撇下你去踢球了。”
“傻啊你,芝麻大點的事兒,發(fā)哪門子誓?!蔽覊焊€沒回過神,只好淡淡地沖他揮手,徑直上樓后才吸了吸鼻子。我也能感覺到,他是禮貌周到地站在原地,看著我到樓上才離開的。
或許是尋不到追林凡的突破口,青木真的準(zhǔn)時地現(xiàn)身排球課,卻好一陣子沒來浪漫突襲我們仨的小團體。
高二末尾,他突然抱著一大袋養(yǎng)樂多,大汗淋漓地遞給我,說:“那次在醫(yī)務(wù)室里答應(yīng)你的,加倍補償你?!?/p>
我頗有深意地望他一眼,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見我趴在石桌上優(yōu)哉地喝起養(yǎng)樂多,他才小心翼翼地笑道:“你們中國有句話叫‘近水樓臺先得月’,我悟出一個道理,要追林凡,應(yīng)該先拿下你和段夏?!?/p>
我雖悄然一怔,卻不得不默默地給他的機智點贊,撞了好幾次南墻,終于懂轉(zhuǎn)變戰(zhàn)術(shù)了。
經(jīng)不住他軟磨硬泡,我只得偷偷指導(dǎo)他,送了段夏一整套日文原版《夏目友人帳》,那是他漂洋過海帶來陪伴自己的心愛之物,但想到要和林凡在一起,他眼都沒眨一下。
沉浸在喜歡里的少年,最勇敢、最豁達,什么都敢丟下,前路未卜卻那么不知憂愁。
他又低下頭問我:“楠安,我不知道要怎么討好你,你想要什么?”
我諱莫如深地一笑,默默拉住他的袖子狂奔,直到學(xué)校對面的一家小酒吧才停。我熟門熟路地拿了兩大杯冰鎮(zhèn)可樂,將一杯塞給他,盯著他澄澈的瞳孔大膽說:“想討好我,陪我看一整個夏天的世界杯就成,一場都不準(zhǔn)缺哦?!?/p>
他松了口氣,當(dāng)即爽快答應(yīng),眼里涌起興奮的光。
他當(dāng)然不知道,我哪里是愛看球,我不過是每天偷偷翻看他的微博。或許是他太拘謹,在中國并沒有什么朋友,于是他倔強地從微博中尋找跟自己有相同愛好的朋友,鍥而不舍地堅持每天更新微博,那上面有他所熟悉的世界,我愿意為他去了解,去融入。
他三天前發(fā)了句“今年要看一整個夏天的世界杯”,我才敢確保他會答應(yīng)我。
于是,2014年那個悶熱的七月,我都和青木窩在一起,那是我生命里最快樂也最酸澀的一個夏天。
看到意外進球處,青木也會把我當(dāng)成男生,激動地捏住我的肩膀搖動。他的掌心微微發(fā)熱,將溫度傳到我的血液里,他卻渾然不知。最后一場那天,格策踢進絕殺球的瞬間,小酒吧里除了我之外的男生都沸騰了。青木彎起眉眼,笑得無比沉醉,沉默的我也被感染得露出笑容。他在大片的喧鬧里湊近我耳邊喊:“Give me five!”我熱切地抬起掌心與他擊掌,誰知他突然將我舉起,架著我旋轉(zhuǎn)了好幾圈才放下。
那是記憶里我與他最靠近的一次,從此并無第二次。
每次球賽結(jié)束后,青木不放心我獨自回家,總會紳士地送我到巷口。和他一路并肩在街上走,我總聽陳奕迅的《當(dāng)這地球沒有花》,里面有一句很戳心的歌詞:“當(dāng)赤道留住雪花,眼淚融掉細沙。”每次聽到這句,我都覺得后背忍不住一顫,像是胸口中央的位置被尖銳的冰塊悄悄砸了一下。
青木曾好奇地摘過我的一只耳機聽,但他的中文水平僅是能用普通話與他人溝通的程度,粵語對于他來說如同天書。也好,他并沒有興趣深究我愛的歌。
出于青木的滿腔誠意,高三開學(xué)后,我讓他加入我們的小團體。
雖然段夏莫名其妙地很不待見他,但總算從此能形影不離地吃飯、唱K、打桌球……一切因青木的介入變得微妙,讓我又不安又溫暖。
誰知有一天,我們熱鬧地剛散了局,看著青木上了出租車,林凡才壓低聲音告訴我和段夏:“我申請去日本留學(xué),昨天拿到錄取信了,千萬別告訴青木,我和他不合適,免得麻煩。”
我不能背叛林凡,卻又無法坦然面對青木,索性小心翼翼地躲著他。
再次聽到青木的聲音,是他冷不丁地打電話給我,高亢的嗓音無比欣喜:“楠安!我拿到在中國繼續(xù)念書的批準(zhǔn)了……你們仨快出來,去學(xué)校對面那家小酒吧,我請!”
我一個人滿心忐忑地去了,他遠遠抬頭看到我形單影只的模樣和一臉蒼白,隱約明白了什么,淡淡地望著我苦笑。
如我所料,他知道了林凡要去日本留學(xué)的事情之后,肩膀默然發(fā)抖,像被從頭到腳潑了一大盆冷水。
那晚,我第一次感到他的心離我并不遠。他只顧難過地訴說,我便盯著他血絲密布的眼睛,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的雙眼還那么澄澈干凈,像一小片倒掛的深海。
他軟塌塌地趴在吧臺上,說:“喜歡一個如何都不肯為自己停留的女生,是世上最難受的事,它看起來不遠,卻沒法靠努力實現(xiàn)。你們中國古代說的‘天道酬勤’,對愛情不成立……不成立……”
我順從地認真聽,聽著聽著,大滴的眼淚突然就砸下來。她不肯為你停留,而我壓根沒立場也沒勇氣要求你停留。
怕他看到我狼狽的臉,我又端起啤酒杯咕嘟咕嘟狂飲。當(dāng)段夏在凌晨四點找到我們時,我和青木正并排坐在街邊像兩攤泥,站都站不起來。
“施楠安,你的膽子也忒大了,清潔工怎么沒把你當(dāng)垃圾帶走呢?”段夏氣急敗壞地走近,嘴上雖是一貫的毒舌,卻用大衣牢牢地攬住我。我也下意識地將腦袋擱在他肩上,像只受寒的兔子,緩緩地蹭著他的衣領(lǐng)。
在青木面前,我總是很想維持美好的模樣,生怕自己某個舉動惹得他不喜歡。而有段夏在的每一刻,我都可以百分之百放松,就像此刻我將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他肩上。模糊中我能感覺到,段夏無奈一笑,輕輕拍著我的后背,溫和得像是在哄孩童入睡。
林凡離開的那天距離高考還有40天,我們?nèi)齻€送她去機場。當(dāng)她最終過安檢時,沉默了一早上的青木突然說想去衛(wèi)生間,三步并作兩步地匆匆跑開了。
我愣了愣,一面和林凡高高地揮手,一面撥通了青木的電話。
盡管我能辨別出他把水龍頭開到了最大,但那還是我唯一一次聽見那樣一米八的大男生扛不住哭出了聲。他好強地使勁咬住牙齒,說:“我還沒有放棄,楠安,你信嗎,只要她不接受我,我就還能撐得更久。”
手機在那一刻真如千斤重,弄得我手臂發(fā)酸。盡管他看不見,我還是狠狠點頭道:“我信,一直都信。松原青木是誰啊,你想做成的事都會成真,你想去的地方最終都能抵達。”
所謂時間追不上白馬,后來我偶然和青木考到同一所大學(xué),而段夏以五分之差去了這座城市的另一所學(xué)校。
林凡每次在越洋電話里都告訴我許多她在大阪的新鮮事,或歡欣或難過。而我的生活環(huán)境也一換再換,但唯獨我與青木之間,經(jīng)年一成不變,我還是他隨叫隨到的球友,周末混在一起吃飯、看球,偶爾也會去看電影。而詭異的是,不管我們?nèi)ツ募矣俺?、哪個廳,我們身邊的位置總會坐著抱著爆米花一臉賤笑的段夏。
大二那年我生日,青木盡職盡責(zé)地當(dāng)了一回慷慨的好兄弟,他偷偷從段夏那兒拿到我出租屋的鑰匙,將我的地板上鋪滿多米諾骨牌般的養(yǎng)樂多,搭成巨大的笑臉形狀,當(dāng)我一推門,成片的小瓶嘩然響起,一個接一個地倒伏,點燃了盡頭的蠟燭。蠟燭旁是青木留下的錄音:“嘿,楠安,生日快樂。是不是想夸我記性很好,而且又夠義氣?”
被驚喜弄得頭暈眼花的我像所有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樣捂住嘴巴,熱淚盈眶,四年來心底所有因無人問津就要徹底熄滅的灰燼,又死而復(fù)生。
我一個沖動叫來了段夏,嗓音歡喜得有點得意忘形:“請你來喝養(yǎng)樂多,我現(xiàn)在有滿滿一屋子養(yǎng)樂多!”
段夏盤腿坐著,聽到我說“我想豁出去試最后一次,我要告訴青木,我喜歡他好多年了”時,差點沒一口養(yǎng)樂多噴死我。他漫長地愣住,沒有毒舌也沒有嘲諷,專注地盯著我泛紅的雙眼,一字一頓地問:“施楠安,你是認真的?”
見我無聲地點了頭,他像是確認了什么似的,露出一個輕松愉快的笑容,捶了捶我的肩,說:“行,你要加油,我?guī)湍??!?/p>
松原青木,這次我想真正為你勇敢一回。
是的,少女時代的我們,滿腔理想主義,也曾雙目不染塵埃地嚷嚷著要有一份純度百分百的喜歡。但真喜歡一個人,愛而不得,就會不自覺地慢慢讓步,想著取代不了他心底長居的人,能與他一起消磨平淡流年,也不錯啊。
在段夏的精心策劃下,周末之夜,我清了場,神秘地請青木到那年夏天一起看世界杯的小酒吧。
他到了,時間掐得剛剛好,角落一如往昔的舊電視上正放著那場驚心動魄的德國決戰(zhàn)阿根廷的比賽。2014年直播這場時,青木忘乎所以地淋了自己一身可樂,雙臂駕著我飛快旋轉(zhuǎn)……
“青木,這邊?!蔽毅躲兜囟⒅诨椟S燈光下濃厚好看的眉宇,心跳幾乎停掉了,抿著嘴艱難地反復(fù)思索著如何開口。
青木卻顯得心不在焉,眼睛里有種掩飾不了的狂喜,吞吞吐吐地撓著頭告訴我:“段夏沒來嗎?我以為你們倆都會在,剛好當(dāng)面告訴你們……”
我屏住呼吸,掌心悄悄攥著汗面對未卜的消息。
“我下個星期就要回日本了,回大阪完成大學(xué)的剩下兩年。因為當(dāng)初林凡剛到那邊,曾經(jīng)在FaceTime里悄悄告訴我,如果我能真的專心地把這份喜歡延遲四年,她就愿意試著接受我!”
話音剛落,我還難堪地張著嘴,久久回不過神來,青木卻深吸一口氣,熱絡(luò)地朝我舉起了可樂杯,笑容一如高二那年初見時那么溫暖和煦,干凈無邪:“來,楠安,下次一起看球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今晚要……不盡興不成魔!”
我垂下臉放空了一會兒,“騰”地站起身關(guān)掉了電視。我絕不能讓他看到,球賽錄像末尾那段我請段夏幫我做的告白視頻。
我避開他疑惑的視線,懶洋洋地笑著將他手里的可樂奪過去,使勁推著他往門口去,像個兄弟般拍了拍他的肩,說:“今晚還是別瘋了,早點回去收拾收拾?!?/p>
聽到酒吧的門關(guān)上,我才終于敢倚著吧臺,放聲大哭了出來。
我模模糊糊地摸到玻璃杯就一飲而盡??蓸窔馀莨f升的寒意穿過食道,很快,我就覺得過量的冰汽水刺激得我胃疼。明明滴酒未沾,我卻覺得自己醉得不像話,眼前的燈光愈發(fā)激烈地搖晃,地板也在濕漉漉的視線里凹凸不平,忽近忽遠……
段夏找到我時,我突然很害怕他看到我的不堪,立馬收住了哭聲,抓著椅子快速地站起來。
可他這次居然見鬼地顯得很溫柔,沒罵我,像個沉默的兄長一樣揉了揉我亂糟糟的頭發(fā),嗓音莫名有點啞:“楠安,他不喜歡你,昨天不喜歡,今天不喜歡,往后也不會喜歡,他只是對任何人都禮貌、周到、溫暖、有義氣。今晚我能扶你,但往后的歲月呢?你要自己站起來?!?/p>
我仰頭望著一臉憂愁的段夏,沒心沒肺地追問著:“為什么你不能一直扶我?林凡早就離開了,現(xiàn)在就連你也要離開我了嗎?”
段夏一時啞口無言,只顧俯身狠狠地揉我的頭發(fā)。好一會兒,他才篤定地搖了搖頭,瞳孔里充斥著堅決明亮的光。他說:“楠安,我不會離開你,除非哪一天你開口讓我走。”
不知為何,我的血液里涌動起一陣安寧。未來雖不可測,但只要這個自始至終在我生活里的段夏依舊還在,我就并不恐懼。
青木啟程回日本的那天,我和段夏一起到機場送他。
當(dāng)著青木的面,一句話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憋了好多年的段夏居然攥住我的手,高聲告訴我:“楠安,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男閨蜜不過是個我能正大光明地陪在你左右的幌子,我從初中就開始喜歡你。”
一旁的青木笑得溫柔地彎起眉眼,一臉大家都很圓滿的神色,說:“楠安,你大概還有一件事想不通吧,大學(xué)這兩年我們一去看電影、看話劇,都會撞上段夏這小子,不過是因為我早就倒戈了,總是透露給他你的行蹤。他人很好的,我相信你們能一起找到幸福?!?/p>
只因為我徹骨地體味過惦記一個人、等待一個人、日夜傾慕一個人的情緒,才更能感同身受段夏這些年在我身上付出了一種何其深刻的心力。于是我默默地吸了吸鼻子,大大咧咧地接受段夏的擁抱,然后哭笑不得地瞪著臉漲得通紅的他,努力將感動的哭腔藏好:“段夏呀段夏,你好樣的?!?/p>
至于青木,我只能說,追逐任何一個人或一件事,說沒有盡頭,說不知疲倦,大抵都是假的。在他過安檢之前,我不躲不閃地看著他的眼睛,說出了心底最后一句話:“明年夏天又有世界杯了,在日本記得看哦?!?/p>
青木爽快地點頭,一手推著行李往前,一手朝我舉起來,像那個我心里最快樂、最酸澀的夏天一樣,“來,楠安,Give me five!”
我熱切地抬起掌心與他擊掌,然后轉(zhuǎn)身和段夏離開,絲毫不多停留。
往后,我們常常和林凡、青木通電話,開FaceTime,問候,閑扯,聊起漫長的學(xué)生時代。他們還從大阪寄來了兩個人并肩站在櫻花下微笑的照片,林凡依舊長發(fā)烏黑,臉龐靜美,青木也仍然目光清澈,笑容治愈。
到此,青木終于在我心底從一個不能提及的死穴,成了一位長夜想來會溫暖的老友。
又是好多年,我和段夏一起下了夜班,去地下停車場取車,準(zhǔn)備回我們在這座城市剛剛購置的小家。
四處寂靜,我的耳機里偶然傳來陳奕迅那首《當(dāng)這地球沒有花》,里面有一句很戳心的歌詞:“當(dāng)赤道留住雪花,眼淚融掉細沙。”
我始終沒有告訴青木,歌的下一句其實是:“你會珍惜我嗎?”
我當(dāng)然也始終沒有告訴他,或許還會有人在汗流浹背的七月,徹夜陪我守候世界杯,比如段夏。但那個人,總歸再也不會是你了。
編 · 手記
丹菇?jīng)觯鹤盍钗腋械叫牢康木褪切≌f結(jié)尾部分,女主“醒”過來了,換作是我,一定做不到這么痛快淋漓地斬斷一場曠日持久的暗戀。那份用盡了青春時所有心力的喜歡,縱使隔了十幾年的光陰,仍舊令我一想起來就忍不住為當(dāng)時的自己點贊。而那樣的傾盡全力,真的就是所謂的“一生懸命”吧。
涼小天:我大學(xué)時睡在我上鋪的兄弟是一個木訥內(nèi)斂的宅男,不善言辭,不喜出風(fēng)頭。但為了能跟喜歡的女生搭檔主持校園歌手大賽,連續(xù)兩個月早早起床去人工湖邊練朗誦,晚上繞著操場跑步一小時,漸漸地,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了一樣,也終于幸運地得償所愿。并且誰也沒有想到,在他這兩個月的“自我改造”中,那個女生竟也默默把他的努力記在心里,最終他們在一起了……這充分說明,女生是很容易被感動的,所以只要肯堅持,就沒有你主持不了的晚會。
公雞醬:曾經(jīng),我也像文中的女主一樣,懷揣著憧憬,小心翼翼地去接近那份全天下最美好的感情。可我不知道,在我的身后有那么一個人,他以朋友的名義,溫柔地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將愛深藏心間。我愛看的散文集,他用積攢的零花錢買來送給我;我愛吃的小草莓,他總在一上市就去超市買給我;我心情不好了,他也心有靈犀地給我可以倚靠的肩膀……多年之后,當(dāng)我終于收到夢寐以求的玫瑰花時,卻開始想念他送給我的小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