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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9月30日

      2017-08-31 02:15曾勇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17年4期
      關鍵詞:矮子絲瓜旅館

      曾勇

      墨黑推開睡房門的時候,馬德貴正掩身在被窩里窸窸窣窣安慰自己。自打八年前與墨黑他媽離婚后,馬德貴便漸漸開始了自慰,發(fā)展到如今,馬德貴自慰基本上是每月四次,頻率高了嫌累,低了不足以釋放。但這個月馬德貴沒有完成計劃,原因是眼下本地正值雨季,而他家又住頂樓,因為沒人維修,上面樓板老是漏水下來,為此他曾多次中斷活動。今天是9月份的最后一日,早晨醒來時,他一度就要完成本月第三次自慰,不料關鍵時刻耳畔忽然響起“篤、篤”的聲音,起身一看,原來外邊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雨水正從上面的天花板滲出,大顆大顆的滴落在床前的球鞋里。于是連忙起身撿開鞋子,隨即去廚房找來洗菜用的塑料盆接水。忙完這些,馬德貴一時沒有了自慰的興致,于是縮回被窩睡了個回籠覺,然后才續(xù)起剛才的興致再次愉悅自己。孰料這時墨黑又跑來搗亂:

      “爸,快起床啊,你不是說今天要早些趕到絲瓜塘去占地盤擺攤子嗎?”

      “下雨,擺不成攤。”馬德貴連忙停止動作,不無掃興地答。

      “沒下了,停了?!蹦谡f著轉身離去了。

      馬德貴的興致立時煙消云散,于是匆匆起床洗漱,隨即將零亂在門廳墻角的擺攤用具搬上自行車:工具箱夾在自行車后座上——這油跡斑駁、本色模糊的箱子體積雖小,但分量卻不輕,里面裝的全是扳手、螺絲刀之類的鐵家伙,好在這是輛老式“永久”,得益于后輪部分垂立式支架的支持,七、八十斤重的工具箱壓上去,車子照樣紋絲不動;小馬扎和雨傘分別掛在左、右兩邊龍頭上;修補自行車胎用的那只爛內胎隨手塞在坐墊下;然后推著車子出了門。

      墨黑在兩公里外的市六小上五年級,路上得走過兩條馬路、穿過一個胡同,走走停停的差不多需要半個小時。也是為了圖省事,馬德貴早上一般不開伙,父子倆就近去胡同口的“好又來”小吃店吃早餐。這時墨黑已經(jīng)背著書包先他出了門,待馬德貴騎車來到“好又來”時,墨黑剛好走到了店門口。馬德貴懶得停車,只沖墨黑說了聲“給我買吃的來”,便蹬著自行車徑直出了胡同。

      暴雨初歇,地上濕漉漉的,大街上車水馬龍,耳畔滿是車輪碾壓路面的“嗞嗞”聲。馬德貴將龍頭拐進右側輔路那由自行車和電動車組合而成的車流中,三躲兩閃地騎行不多久,便來到了目的地絲瓜塘。

      絲瓜塘既無絲瓜地也不見水塘,它得名于城市擴張到本地之前,現(xiàn)如今是城北區(qū)最重要的兩條馬路——扁山路和明月路的交叉點,也是距馬德貴家最近的一個十字路口。絲瓜塘人流最大處,當數(shù)交叉路口的西北角,去三中、六小上學的學生,去鍛壓廠、軸承廠上班的職工,都從這地方經(jīng)過,其中騎自行車者居多。馬德貴趕到這里時,人行道旁已經(jīng)擠擠挨挨擺滿了這樣那樣的攤子,所幸這時有個賣油條的婦女正跟一個補皮鞋的老頭吵架,為了爭奪兩個攤位之間的那塊空地,兩人光顧了斗嘴皮子,以致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讓馬德貴趁機把他車上那些修自行車的家什塞了進去。待他倆回過神來時,馬德貴已經(jīng)拉開架勢,給一個癟了后輪的女孩拆起了外胎。

      正值上班高峰,路上蜂擁著電動車和自行車,時不時地有人來到攤位前找馬德貴修車。忙碌在接踵而來的業(yè)務里,馬德貴心里很是快慰。這時賣油條婦女和補皮鞋老頭已經(jīng)停止斗嘴,一齊將攻擊目標轉向馬德貴,那女的借著剛剛責罵補皮鞋老頭的勢頭罵起了他,補皮鞋老頭則幾次動腳將馬德貴那小馬扎踢向一邊,但馬德貴一概不予計較,此刻的他正被好情緒浸染著,那女人要罵就由她罵幾句,老頭踢開了小馬扎,轉過身去撿回來就是。忙碌中墨黑從“好又來”帶來了豆?jié){和油條,馬德貴也沒空閑跟他搭腔,連忙放下家伙,順手拿起工具箱邊那塊本色莫辨的抹布粗略地揩了揩滿是油污的手,然后接過油條往嘴里塞;之后不等油條完全咽下喉嚨,就又“咕嚕、咕?!焙绕鹆硕?jié){……

      鄰居易矮子來到馬德貴攤子前的時候,馬德貴已經(jīng)補了三個內胎、安裝了兩塊踏腳板,正給一個瘦高中年人更換自行車前輪鋼圈上的兩根鋼絲。此刻,馬德貴已是滿身汗水,但他無暇去工具箱找汗巾擦,只時不時抬起手臂揩一把臉。以往的日子里,馬德貴也來這地方擺過自行車修理攤,他知道眼下是一天中的黃金時段,等到上午九點之后,生意就會慢慢清淡下來,他得抓緊時間多接幾樁活。因為四周聲音過于嘈雜,而馬德貴又過于專注于手頭上的活,易矮子連喊了他幾聲都沒聽到;直至易矮子繞過橫在他倆之間的那個請馬德貴更換前輪鋼絲的中年男人,面對面沖他喊叫,告訴說城管來了,馬德貴這才回過神來。

      看得出易矮子是到附近的鳳凰農貿市場買菜來,手里拎著一塑料兜紅紅綠綠的蔬菜。此刻,遠遠近近這樣那樣的攤子正在慌忙撤離,四下里一片狼藉,眼看著右邊油條攤已經(jīng)沒了蹤影,左側補皮鞋老頭正背著工具箱朝遠處奔逃,馬德貴便任由易矮子留下安撫那請他修車的瘦高中年人,自己則忙不迭收拾攤子。推著自行車逃離的那一瞬間,有兩個身著制服的人正好趕了過來,其中先行到達的那個女城管一把拉住了馬德貴的自行車后座。馬德貴心里霎時騰起一陣慌亂,也沒心思細聽她究竟在說什么,反轉身將她的手猛一把扯開,旋即推起車子急火火往前沖,接著踩上腳踏板一縮腿騎了上去。

      一路猛蹬騎到了近旁的明月公園,馬德貴見身后已經(jīng)沒有了追兵,這才停下來打手機聯(lián)系易矮子,讓易矮子把那請他修車的中年男子連同自行車一同帶到公園門口右側的石獅子邊來。接下來坐在小馬扎上喘著粗氣歇息時,馬德貴不由得想起了兒子墨黑,早晨起床前,因為打攪了自己的好事,馬德貴心里還有些煩他,現(xiàn)在想來,這小子倒是幫了忙,若是自慰成功,剛才逃跑時氣力肯定要差些,說不準就被城管給逮著開罰單了——按規(guī)定絲瓜塘是不讓擺攤的,“違者罰款兩百”。

      易矮子他們很快就趕了過來。意外的是,見面后三個人剛一搭上腔,身邊忽然冒出個城管來!忐忑中一看這人的臉,原來是在城南城管隊當隊長的初中同桌沈小浪,馬德貴這才把跳到了喉嚨口的心安放回去:“我操,沈小浪啊,險些嚇掉我半條命!”對方同樣很驚訝,將伸出來準備抓馬德貴的手滯留在半途:“哈哈,跟蹤一陣,沒想到是你!”

      接下來馬德貴便拉開場子為那瘦高男人繼續(xù)修車,一邊跟沈小浪東拉西扯地閑聊。當年讀書時,沈小浪與他關系一直不錯,因為學習成績太差同時屢屢聚眾斗毆,初中沒畢業(yè)便被學校勸退了。之后兩人失去聯(lián)系多年,直至去年初中同學聚會才重新見面。沒想到這家伙如今在城南城管隊當隊長,混得比班上很多同學都好。這時沈小浪告訴馬德貴,說他上月剛剛對換到城北城管隊來當隊長,還說,他剛才是跟隨易矮子追到這邊來的:對于街頭違章擺攤的,一般逃了也就逃了,他一路跟蹤找來是因為馬德貴剛才逃離時扯痛了他那女同事的手。馬德貴聞訊連忙請沈小浪代他向那女城管致歉。說話間望著馬德貴扭動著扳手更換自行車鋼絲時的那股子熟練勁,沈小浪禁不住“噗嗤”笑起來,說那時候你他媽的寫作文,信誓旦旦長大要當宇航員,要開宇宙飛船上天,老師還把你的作文拿在班上念,說你有理想;沒料到二十年過去,自己會蹲在地下當“自行車修理員”!馬德貴本欲反唇相譏,回顧一下沈小浪當年用瘌蛤蟆嚇唬女同學被老師罰站的事,但想想眼下雙方畢竟是身份不同,并且人家也沒罰自己的款,就又把要說的話忍下了,只呵呵笑著附和道:那是我小時候不懂事瞎寫,現(xiàn)在我想通了,人得信命,我這人就是蹲在地下當“自行車修理員”的命!

      閑聊中馬德貴忙完了手頭上的活,沈小浪也要忙他的工作去,辭別過后沈小浪忽又轉身回來叮囑馬德貴,叫他不要回絲瓜塘擺攤,要去也得按規(guī)定九點半之后去。馬德貴說,那都是半上午了,還有什么生意好做嘛!沈小浪說,反正現(xiàn)在不能去,影響交通。你若不聽我的,到時有誰抓著你罰款,我可不會幫你!

      上午九點半過后,馬德貴重又回到了絲瓜塘交叉路口的西北角擺攤修車。由于早晨那些占地兒大的早點攤子沒有再來,這時倒是不擠,只是生意明顯不如早晨,除卻偶爾有人推著自行車走上前來打氣,賺人家五毛錢打氣費外,更多的時候,馬德貴是閑坐在他那張小馬扎上叭著煙看街景,一邊任過往這樣那樣的雜事伴隨著街上亂哄哄的聲響跑馬似的在自己心里奔來奔去……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馬德貴參加工作來到了市鍛壓廠做學徒,學的是電焊工。師傅劉福是廠里唯一的八級工,在這家有著三千多職工的國營企業(yè)里,劉福因技術超眾頗有些名氣,他帶出的徒弟,無不是所在班組的生產(chǎn)骨干??上у憠簭S這時已經(jīng)開始走起了下坡路,以致十年之后,馬德貴雖已成長為一個技術過硬的電焊工,但卻因企業(yè)改制失去了工作。此后的經(jīng)歷回想起來倒也簡單:下崗后的頭兩年,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只得跟人一道去了南方沿海城市打工。下崗后的第三年,與前妻離婚——事后分析,在事業(yè)單位做會計的前妻當時提出離婚原因有二:一是夫妻長期分居難耐寂寞,二是心里頭實在不甘愿跟一個下崗工人過一輩子。再后來,馬德貴雖然爭得了兒子的撫養(yǎng)權,但卻因為兒子無人照顧只好留在老家謀生,由于本地經(jīng)濟欠發(fā)達,就業(yè)機會少,這些年他始終沒能找到穩(wěn)定工作,一直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地四處找活干。

      本地勞動力價格低,打工賺錢不容易。這些年來,馬德貴家常常是入不敷出,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因而他每每閑下來想心事,最終總是殊途同歸盤算起家里的經(jīng)濟賬。今天是月末,他更得好好總結一下。這個月他先是在同事張寶的水電安裝隊打了18天工,結了2359塊工錢;然后去鄰街易矮子表哥牛老板那汽車修理鋪搞了五天電焊,賺了900塊;剩下的日子,因為一時找不到活干,只好來絲瓜塘擺攤修自行車。之前的七天,馬德貴賺了907塊,加上今天剛賺來的73塊,總共賺了1180塊錢;再加上前妻張秀英寄來的兒子的500塊撫養(yǎng)費,共計4666塊錢。接著梳理開支:伙食費1600塊;水、電、煤氣費320塊;買月兔牌香煙三條,105塊;老娘上個禮拜痛風發(fā)作,連看病帶拿藥花了816塊,他們兄弟倆各攤408塊;給墨黑交周日補課費,320元——現(xiàn)在有些老師也真是削尖腦殼搞錢,明明正常授課時就可以講完的內容,偏要留到星期天來補課;給墨黑交學習資料費180元;老同事趙和林因車禍去世,送禮100元;大前天城管小張來到攤子上修自行車,不光沒受錢,還倒貼了20元的新內胎給他:還有上月底借了易矮子300元給墨黑交暑假補課費,這個月結完張寶那安裝隊的工錢后還給了他;還有手機充值30元,被橫行在絲瓜塘一帶的街頭混混李生發(fā)敲詐50元……算來算去,本月收入減去支出應該還剩327元,但奇怪的是自己錢包里僅剩317塊錢,差出的10塊錢上哪去了呢?

      馬德貴眨巴著眼睛坐在小馬扎上想心事的時候,易矮子出現(xiàn)在了他的視線里。易矮子與馬德貴不光是鄰居,還是老同學,小時候他們倆都住城南靈泉街,從小學到初中一直同班;成年后參加工作,天生發(fā)育不良、干不了體力活的易矮子在市畜牧水產(chǎn)局謀了份打掃廁所的差事,馬德貴則因體格強壯進廠當了工人,沒料想將近二十年光陰過去,馬德貴下崗失業(yè)老婆離婚,易矮子卻因有了旱澇保收的事業(yè)編制過得順風順水,眼下為幫開服裝店的老婆打理家務,他借口身體不好常年在家歇病假,收入竟與成天在外忙碌的馬德貴相差無幾。這時眼看著易矮子一路朝這邊走來,馬德貴忽然就把本月的經(jīng)濟收支賬平衡過來了:上個禮拜天,也是這時候,易矮子上街辦事路過這邊,正碰上有個鄉(xiāng)下老太婆坐在地下“嗚嗚”哭泣,細一打聽,原來是進城看病的錢被人偷了。那天馬德貴因為換衣服忘了帶錢包,又因上街擺攤晚還沒開張做生意,因而口袋里空空如也的他只得望著那悲悲切切的老太婆干著急,這時見了易矮子,馬德貴二話不說便向他借了10塊錢送給她……

      此刻,易矮子已經(jīng)來到了馬德貴攤子邊,手里拎著個黑塑料兜。不用問也知道,那里邊裝的是他為老婆做的午飯,他們家那“帥無敵男裝店”就開在前面的扁山路上,做一份可口的飯菜送給看店的老婆吃,是易矮子一日中最重要的工作。這時見了馬德貴,易矮子遠遠地就開了腔,說他堂弟旅館里要請人上火車站攬客,攬一個客給五塊錢報酬,問馬德貴去不。馬德貴心里正閑得發(fā)慌,聽罷消息,迭聲答“去”,旋即起身收拾家伙。

      火車站出口處正在“辭舊迎新”,遠遠近近堆滿了這樣那樣的建筑材料。由于原本那藍色石棉瓦搭就的大涼棚已經(jīng)拆除,而新的接站處尚未建起來,眼下這里完全裸露在室外。

      此刻,于午后白晃晃的太陽下,馬德貴正手拿著一塊寫有“環(huán)宇旅館”的木牌子,站在接站的人群中,等候著新一撥出站旅客的到來。

      馬德貴已是第二次來到這里攬客了,一個小時前,馬德貴初次來這里攬客,因為缺乏經(jīng)驗,事先沒有搶到較好的攬客位置,他只拉到一個旅客回去。此番他吸取教訓,早早擠到了人群前面靠近出站口的鐵柵欄邊,可惜的是剛剛搶占位置時與一個同樣是來到這地方為所在旅館攬客的胖女人發(fā)生了碰撞,導致他被地下的斷磚拌了一下,結果崴傷了右腳,此時受傷處正隱隱作痛。

      不多久,火車站里邊涌過來一群剛剛到站的旅客,隨著旅客們一個個自出站口魚貫而出,接站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散落其間的那些馬德貴的同行們這時表現(xiàn)得尤為亢奮,高舉著寫有自家旅館名稱的牌子,目光灼灼地從旅客中甄別出可能需要住宿的人選,隨即熱情著臉迎過去跟人家搭腔。馬德貴這時也顧不得右踝關節(jié)的傷痛,忙不迭舉著牌子沖過去攬客:“哎,先生,您好!需要住宿嗎?我們是環(huán)宇旅館,交通便利,服務齊全……”

      由于預先擠到了出站口的柵欄邊,這次馬德貴很快就攬到了一對中年夫婦。對方認可后,馬德貴立馬拎起他倆攜帶的行李中最重的兩個旅行包,瘸著右腿疾速走向前方環(huán)宇旅館那破舊面包車停留的位置。許是發(fā)現(xiàn)他的腳受了傷,那男的這時便在后邊喊:“師傅,不用你拎,我們自己來!”但馬德貴沒搭理他們,自顧自一瘸一拐地往前沖,他知道此刻最為重要的是搶時間,可不能將行李全部交由旅客自己拿,耽誤自己返回爭搶客源。這一回,馬德貴先后攬到了三批客,五男兩女共七人。臨開車時,旅館那負責駕車拉客的胖司機向他豎了豎拇指,悄聲說:“你做這事上路了!”

      胖司機說得不錯,馬德貴攬客上了路,之后的五個小時里,他們那“面的”先后跑了四趟火車站,每趟都攬到不少旅客,其中又數(shù)最后一趟成果最大,攬到了男女老少十三個旅客,加上他和胖司機,總共十五個人,將那臟兮兮的舊“面的”擠得滿滿當當?shù)摹?/p>

      意外發(fā)生“面的”??吭诃h(huán)宇旅館門口卸客的時候,望著陸續(xù)走下車來的旅客,馬德貴正滿心歡喜地盤算今天受雇“環(huán)宇”的收成呢,屋里忽然走出來一高一矮兩個警察,其中那矮胖警察徑直來到他跟前:“哎,你過來一下?!薄斑^來?”馬德貴有些發(fā)愣,“過哪里去?有什么事嗎?”

      矮胖警察不回他的話,只顧自轉身往一邊走,順著他離去的方向看去,馬德貴這才注意到不遠處停著一部警車。疑惑中就聽見留下來的那個高個警察在一旁催:“哎,走?。 ?/p>

      滿頭霧水地跟著兩個警察來到警車邊,馬德貴發(fā)現(xiàn)汽車后排有一張與易矮子相似的臉,那是易矮子堂弟、環(huán)宇旅館的易老板。

      “哎哎哎,究竟是什么事嘛?”馬德貴很被動地被高個警察推上了汽車后座,見對方依舊不答話,又轉而向易老板發(fā)問:“易老板,這是去哪里呀,他們叫我來干什么?”

      “不許說話!”已經(jīng)坐上前面副駕位置的胖警察忽然嚴厲著臉轉過了頭來,幾乎同時,負責駕車的高個警察在外邊“砰”的一聲合上了車門,隨即打響了汽車馬達……

      頭頂上這個圓咕嚕嘟的燈泡也不知是多少瓦的,鑲在一個鍋蓋似的大燈罩下,生生造出一個白晃晃而又熱烘烘的圓錐狀空間來。坐在這又熱又亮的燈光里往外看,對面條桌前坐著的三個警察很難辨清眉目。

      “警察同志,可以把這燈關了嗎?熱死人!”馬德貴抹著臉上的汗水請求道。

      “你也真是能抗,都一個多小時了,硬是不肯坦白!”跟馬德貴說話的是剛才帶他到絲瓜塘派出所來的那個矮胖警察,居中端坐著的他根本就不搭馬德貴的茬,自顧自說他的。

      “坦白什么呀?”馬德貴汗水兮兮的臉上滿是無奈,“我都不知道說多少遍了,我只是臨時來幫易老板旅館里攬客的,他們這里招不招嫖跟我一點關系沒有,不信你們可以去問易老板?!?/p>

      這話說過,對面三個人也不言語,只任由馬德貴坐在熾熱的燈光下烤著。

      “現(xiàn)在只怕是七點多了吧?”無奈中馬德貴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們得把手機還我,我要給隔壁鄰居打個電話,讓他告訴我兒子墨黑,我今天得晚些回去,免得孩子著急——我老婆跟我離婚了,家里就他一個……”

      對面三個人湊一起嘀咕了幾句,隨后坐在右側的那個年輕警察起身將馬德貴的手機還了回來。

      馬德貴很快撥通了易矮子的手機,說他碰到了一點麻煩事,要晚些回家,讓他通知墨黑自己用電飯煲做飯,就著昨天剩下的辣椒炒榨菜對付一頓。接著易矮子在電話那頭問起具體事由時,馬德貴這才不無喪氣地說起了自己的冤屈,但負責詢問他的那幾個警察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把手機收了回去。

      接著那三個警察又跟馬德貴斗起了嘴巴,說他們有證據(jù)證明環(huán)宇旅館為住客招嫖,還說嫖客中有人指證馬德貴親自上火車站攬客,要他如實交代,爭取寬大處理。馬德貴哭笑不得,說我攬客沒錯,但我是攬他們去旅館住宿,誰叫他們嫖娼了?雙方辯來辯去,最終警察們失去了耐心,拿來一副手銬,一圈扣住馬德貴的右手手腕,一圈扣在那鋼筋焊成的窗框上。這詢問室的窗戶與其他房間不同,采光面積小而且距地面很高,被銬住了右手的馬德貴不得不踮著腳尖站立,所幸近旁有兩塊平摞著的磚頭,踏上去剛好能把腳掌放平。

      “哎!哎!你們這是做啥子嘛!”馬德貴急得高聲嚷起來。可氣的是對方絲毫不睬他,三下五除二銬完他就離屋而去,最后也不知其中是誰從門外扔進來一句話:“你消停想想哈,什么時候想通了要交代問題,就大聲喊人,我們在隔壁吃飯……”

      馬德貴自然是沒有什么好交代的,同時又不甘愿窩窩囊囊地“掛”在這窗框下,于是稍稍歇了兩口氣就喊:“哎,哎,過來一下!”

      很快有個陪審警察從隔壁走過來:“怎么,想通了?”

      馬德貴強忍著心頭的不滿說:“快把我放了,你們搞錯了!我只是臨時來幫他們旅館攬客的,攬一個得五塊錢……”

      孰料對方根本沒耐心聽他說完,連續(xù)三腳將他腳下的磚頭蹬出一塊,隨即轉身離去。

      腳下少了一塊磚,馬德貴只得踮腳站立,想試著放平腳板,那懸掛著的右手腕又被手銬拉得生痛,急得他很快又“哎、哎”叫起來。

      來的還是剛才那個警察,問的還是剛才那句話:“怎么,想通了?”

      馬德貴又急又惱:“想通什么呀?……”可氣的是這回他剛一開口那警察便使勁蹬他腳下的磚,蹬去磚頭后二話不說便走了。

      沒有了磚頭墊腳,馬德貴只能踮起腳尖站著,稍一松勁右手腕便被手銬拉扯得生痛。馬德貴一時犯了難,按對方要求違心“交代”吧,后果肯定好不了,別的不說,光是罰款就怕吃不消——以往的日子里,他曾聽人說過,拉皮條的人被公安抓獲后,至少也得罰五千;可不交代也不行啊,像眼下這樣半“吊”在這窗框下,誰知道能扛多久???此時此刻,再喊那幾個警察也是白搭,但他卻還是有一句每沒一句地叫:“哎,把我放了……”

      馬德貴被絲瓜塘派出所放出來時,正好是晚上九點。其時馬德貴從精神到肉體都已經(jīng)有些支撐不住了,眼看著有個警察(這人沒參與之前的詢問)走進屋來,正猶豫著是不是該順從對方的期望“交代”了事,沒料想那警察一語不發(fā)徑直走上前給他打開了手銬……

      滿頭霧水走出絲瓜塘派出所大門,就見易矮子從近旁街樹的陰影下迎出來。見面后一打聽才知道,自己竟然是被兒子墨黑“營救”出來的!原來,易矮子接到馬德貴的電話之后,很是著急,當即給在市委組織部當副部長的表哥去了電話,請他向下邊有關部門打個招呼,把馬德貴給放了;結果被拒絕。表哥說眼下依法治國抓得緊,他不宜插手公安部門辦案。接著給老同學鄭正亮去電話求援——鄭正亮當年曾與易矮子同桌,如今是本地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房地產(chǎn)商,關系大門路廣。年初同學聚會時,他曾經(jīng)拍著胸脯向老同學們下保證,說以后在本市遇到難處,盡可找他幫忙擺平。孰料鄭正亮接電話后,好一陣才不無喪氣地回話,說這事他實在幫不上,原因出在絲瓜塘派出所吳所長身上,這人太古板,不好通融。再后易矮子又給本地小有名氣的歌星趙秀蓮去過電話——她是易矮子老婆家一個遠親,馬德貴見過,當年從鄉(xiāng)下進城考市文藝學校時,趙秀蓮曾在易矮子家寄住過一段時間;沒想到這個往日時常吹噓自己方方面面都有人的演藝圈女孩也幫不上忙。究其原因,竟然也是在吳所長這里卡的殼……

      因為忙著解救馬德貴,易矮子上他家通知墨黑自己做飯吃時,只顧忙著打電話,忘了避開墨黑,以致墨黑在一旁聽出了事情的眉目。晚飯過后,墨黑忽然跑到隔壁來找易矮子要手機,說讓他打電話找人幫忙,看能不能把他爸放出來。墨黑找的是他的一個同學兼玩伴,那同學的爸爸正好就是絲瓜塘派出所的所長。本以為小毛孩說話不頂用,沒想到那邊很快就回話說事情辦妥了。接著半信半疑地來到這邊接馬德貴,人家還真把他給放了。

      接下來易矮子問起馬德貴剛剛在派出所的經(jīng)歷,馬德貴不好意思如實相告,便掩去期間的窩囊和羞憤,謊稱辦案者對他比較客氣,自己只是一時出不來心里著急。而后說起易老板的事,易矮子說,他就用不著我們操心了,再說我們也操心不了,這地方他常來常往,多半是因為顧客涉嫖,最終無一例外全是罰款了事。把你一同抓來,很可能是想從你嘴里找到有用的信息,多罰他一些錢。說到這里,易矮子又問起馬德貴今天下午在他堂弟這里賺了多少錢。馬德貴答攬客31個,總共應該是155塊錢。易矮子聞訊比較滿意:

      “效益不錯呀,要不是傍晚被他們派出所插這一杠子,還能賺個百把塊——這樣,我堂弟交完罰款會放回來,到時我跟他說說,讓你明天繼續(xù)在他那里幫攬客?!?/p>

      馬德貴聽了心里一哆嗦,忙不迭答:“哎呀,我明天還是街邊上擺攤修自行車去,這攬客的事我做不慣?!?/p>

      兩人一路說著話回到家,馬德貴發(fā)現(xiàn)墨黑已經(jīng)上床睡覺了??吹贸鲞@小子是在裝睡,眼皮正一抖一抖地動,鼻腔里卻有意扯出長長的鼾聲來。馬德貴擔心兒子對他有誤解,想把他叫“醒”來解釋一下,以免他真以為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但轉而一想,又覺得這事不知如何向他說起,就又悄聲出了屋。

      門廳飯桌上擱著電飯煲,里邊剩有墨黑做的半鍋飯??吹竭@些余溫尚存的米飯,馬德貴就覺得饑餓感立馬從肚子里蔓延開來,接下來見昨天余下的炒榨菜已被墨黑吃光,他也就等不及再花心思去做菜吃,從廚房拿來醬油瓶,往鍋里倒進去一些,然后抄起飯勺把醬油拌進米飯里,隨即舀起大口吃起來。

      狼吞虎咽吃過飯,馬德貴也懶得洗鍋,草草沖個澡就進自己睡房睡了。癱軟著身子躺在床上,馬德貴先是在心里臭罵了一陣絲瓜塘派出所詢問他的那幾個警察,之后又算起了本月經(jīng)濟收支賬。上午在絲瓜塘岔路口那陣子,他已查清自己錢包里還剩317塊錢,減去中午吃快餐的12塊,應該還有305塊;再加上下午為易老板旅館里拉客賺來的155塊,這個月結余460元。算到這里,馬德貴心里不由得有些欣慰,記得上月底,因為給墨黑交暑假補課費,他還借了易矮子300塊錢呢,這個月不僅還了欠款,還存下了410元。接著盤算起了即將需要付出的款項:馬上就是10月份了,月初要繳上月的煤氣費,按常規(guī)得100元上下;母親自打他離婚后一直住在弟弟家,本月痛風病發(fā)作,他雖說湊了她治病的錢,但卻一直沒去看她,得抽空買點水果糕點之類去看看老人家;自己那唯一的皮鞋掉了跟,需去街上鞋攤把跟釘上,估計少不了5塊;還有煙抽完了,得花35塊錢買一條月兔煙回來,聽說扁山路那邊新開了煙酒店,所有商品打九折,明天得上那店里去,看看有沒有月兔牌煙買,是不是真打折……

      由于困頓和疲憊,想到買煙的事時,馬德貴的腦子已經(jīng)是迷糊得不行,接著便“呼呼”進入了夢鄉(xiāng)……

      責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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