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麗 張藝
大多數(shù)唐山人只有墻上的一個名字做寄托,“覺得只有改過來,才是那個原原本本的人”。
“陳志盼寫錯了,改成陳志明,1956年生人,是唄?”服務(wù)窗口,幫忙查詢的工作人員問。
“對?!?2歲的高滿福挺高興,“錯不了,他哥倆合起來是清明,一個叫陳志清,一個叫陳志明。紀念墻上兄弟倆的名字上面就是他父母,一家四口都砸死了?!闭f完,高滿福眼濕了,嘈雜的服務(wù)中心一陣沉默。
這是7月27日的下午的唐山地震遺址公園。距離1976年7月28日唐山地震41周年還差半天。
公開數(shù)據(jù)顯示,唐山大地震罹難者人數(shù)官方公布數(shù)字為242419人,現(xiàn)紀念墻登記數(shù)字為246465人,比官方數(shù)字多4046人。從2016年7月28日至今,一年間,地震紀念墻上補刻了610人,216個人名得到修改。公開資料顯示,在此之前,1992年、2008年、2010年分別有過較大規(guī)模的增補和勘誤。
魂歸有處
在紀念墻的最后一塊黑色花崗巖板上,廣西人熊春柏的名字位于左下角。
2017年7月25日,31歲的曲陽雕刻師彭叢賓一筆一畫把它補刻了上去。每個字高4.5厘米,長5厘米,隸書鎦金,飽滿莊重。距離紀念墻100米處的服務(wù)中心,保留著熊春柏的補刻材料。
熊明安63歲了,生活富裕,唯獨“老父親熊春柏41年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成了他一塊心病。今年春節(jié),唐山人王振平到廣西南寧度假,認識了熊明安。王振平把電視上補刻紀念墻的消息告訴熊明安,等了41年的熊明安催促王振平幫忙去問,“只要把名字刻上墻,父親就算有了著落?!?/p>
1976年,父親熊春柏46歲,為了籌建廣西河池地區(qū)水泥廠,擔(dān)任供銷科長的他到唐山采購設(shè)備。彼時,唐山是擁有百萬人口的北方工業(yè)重鎮(zhèn)?!霸O(shè)備運回廣西了,人砸在了唐山市三八旅社?!甭灭^塌平了,熊明安的哥哥找了半個月,在派出所找到了父親的出差介紹信、廣西的糧票,還有一塊手表。兩年后,單位來了公函,“認定熊春柏因公殉職”。單位說死了,母親不認賬,每天給父親盛一碗飯放在旁邊。直到震后十年,為了求“入土為安”,才把父親生前最愛的軍裝、從唐山帶回的遺物,放進盒子,“做了個衣冠墳”。
墳有了,可心里依舊懸著一處塊壘。幾十年里,母親時不時提起要去唐山。1991年,她帶著熊明安的弟弟去唐山抗震紀念碑祭奠了父親,回來后六年就去世了?!耙恢钡剿ナ?,紀念父親的方式就是每天給他盛飯。”
41年過去,父親籌建的水泥廠改制成有限公司。熊明安開了證明信,發(fā)給王振平。王振平回到唐山很快辦好了補刻手續(xù)?!罢o刻,不花一分錢?!?/p>
2017年7月26日,王振平把墻上的名字拍了視頻發(fā)往廣西。熊明安聽著震天的蟬鳴,抹著眼淚,“有了墓碑,總算盡了孝心,父親總算魂歸有處,母親也該安心了?!?/p>
“無名”戰(zhàn)友
熊春柏的名字再往上,是近兩年補刻的兩百多位駐唐部隊官兵。
吳東亮60多歲了,站在7.28米高的紀念墻前,他的眼前就像放錄影帶。“第一列,第二行,那個李會彬是個通訊員。地震的時候他在值班,本來能跑出去,但他跑回去拉警報,被砸死了。挖出來時手里還攥著半截警報繩……”
2013年7月28日,吳東亮第一次陪著岳父岳母來紀念墻。早上6點多就到了,祭拜完家人,想了想,這里還有戰(zhàn)友呢。他去服務(wù)中心的檢索機查一個叫“楊會來”的發(fā)小。“來回查了好幾遍,又換了其他幾個戰(zhàn)友的名字,都沒有。之后兩年他等著信息更新,但連著查了2年還是沒有。他想把靶場上每個戰(zhàn)友的名字都找到,但是想要找到被遺漏的戰(zhàn)友名單太難了。
吳東亮所在的軍部從1983年開始裁軍,到1985年徹底裁撤。震亡戰(zhàn)友的檔案無從查閱。地震中,他腰椎錯位,股骨頭壞死,拖著一瘸一拐的腿,找了幾位以前的首長吃飯。他和首長們一共12個人成立了“登統(tǒng)罹難戰(zhàn)友名單臨時小組”。
小組從天津軍部開始查,兩個戰(zhàn)士查了兩天,翻了一屋子的檔案,最后翻到幾張介紹地震情況的資料。在最后一行字上,吳東亮看到:“震亡戰(zhàn)士158名,家屬43名,友軍26名?!敝挥袛?shù)字,沒有名字。他就挨個給身邊的連長、班長打電話。每報上來一個名字,就匯總。
2016年3月,登統(tǒng)罹難戰(zhàn)友名單臨時小組向唐山地震遺址公園提交了104名罹難官兵名單。一年后,又有4名戰(zhàn)士親友找到吳東亮,“目前總共補刻了108個,還差50個人?!?/p>
50個未知的名字像石子,硌在吳東亮的心里?!艾F(xiàn)在熟悉的這幫人都找遍了,我能活到什么時候,就做到什么時候。”
1米多高的名冊
唐山人印象最深的一次征集罹難者名單是在2008年?!皬?008年籌劃新建地震紀念墻到現(xiàn)在,近十年過去了,補刻和勘誤遇難者姓名的工作一直都在做?!痹谔粕降卣疬z址紀念公園管理處主任鄭湘軍的印象里,由于當(dāng)年建墻時的名單來源較多,有檔案局的名單,也有面向媒體、社會征集的名單,“很多名單都是靠記憶和手寫,錯漏的情況時有發(fā)生?!?/p>
那一年,唐山籌建地震遺址公園,有人提出要把遇難者姓名刻上墻,重建唐山人的心靈家園。南湖生態(tài)城管委會會同民政局、檔案局在大白井游泳館收集唐山7·28地震罹難者姓名。
五六張桌子一字排開,桌上擺著4臺電腦。彼時,王蕾成為征集工作的負責(zé)人之一。人太多,五六點就排起長隊。最長的時候500多號人。在南湖生態(tài)城管委會規(guī)劃處供職的王蕾負責(zé)登統(tǒng),每天都“抬不起頭來”,只能悶頭寫名字,汗順著臉嘀嘀嗒嗒流下來,“根本沒空擦”。以至于4個月后工作結(jié)束,她還是每天夢到在“寫名字”。
A4的登記冊,摞起來有1米多高。4個多月,登記了6萬多人名,最后和檔案局的名單對比,“征集了大概3萬左右以前沒有的名字”。抱著一摞一摞的名冊,王蕾第一次發(fā)現(xiàn),32年前瞬間喪失親友的傷痛,似乎從來沒有被撫平,“像洪水一樣”,傾訴的閘門一打開,就淹沒了那個夏天。
名字=寄托
增補、勘誤姓名的工作并不好做。
2013年5月,高雅從唐山地震博物館的講解員調(diào)崗至地震遺址公園服務(wù)中心。原來做講解時,她跟來訪者沒有太多交流。但到了服務(wù)中心,工作一下子“棘手”起來?!坝械膭倛蟪霾樵兊拿志涂蘖?,有的等待查詢結(jié)果的時候很高興,查完發(fā)現(xiàn)沒有,特別生氣,有的甚至?xí)邮帧!?/p>
剛開園的那幾年總是被投訴——漏了名字被投訴,墻上名字的漆脫落了被投訴,名字刻得顏色和別家不一樣,也要被投訴。臨近清明和7月28日的時候,服務(wù)中心增補和勘誤的事例會比較集中。“當(dāng)年的檔案有的倉促潦草,有的連筆或者同音字,像風(fēng)寫成鳳,芬寫成芳的情況都不少?!惫ぷ魅藛T李靜介紹。
地震之后,許多遇難者的遺體來不及處理,被集中掩埋。大多數(shù)唐山人只有墻上的一個名字做寄托,“覺得只有改過來,才是那個原原本本的人”。從去年到現(xiàn)在,高雅和同事勘誤的名字達216個。
7月27日,一對年過六旬的老夫妻來查他們的母親王桂珍?!叭粕接鲭y者里72個叫王桂珍的,路北區(qū)就有7個。”老夫妻拿著工作人員打印的3張熱敏紙,不知道哪個是自己母親的名字。
“她活著的話,今年90了?!崩舷壬f。
“檔案里沒有年齡?!痹诓殚喭晁袡n案后,高雅勸慰兩位訪客,“這個墻就是一種紀念。”
老先生點點頭,眼紅著,端起花盆走向紀念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