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瀚
歲月深處有長安
◎程宇瀚
19歲的時候,我在重慶,于茫茫網海中認識了一位西安姑娘。極有靈氣的女孩,時常發(fā)表文章,對西安的描寫迄今還在我的心底。她說,長安是個夢,也是一座籠,這夢里有樓臺千闕、江山萬里,這籠里有帝王飲恨、妃子白頭。
對于這座深居大西北的城市,我是好奇的。
22歲這一年,從學生變?yōu)榫?,那些帶著青草氣息的浮世安穩(wěn)頃刻煙消,戰(zhàn)馬嘶鳴的生活與意料之外的伶仃苦痛驟然撲來,壓得人喘不過氣。好在,突然而來的一紙派遣,讓我得以從眼前的狼狽暫時脫身,以去西安參加三個月入職培訓的契機,短暫回復到學生時潔凈的姿態(tài)。
走出南郊的火車站,在連成海的白楊中登上一輛大巴,穿行過鳳棲原、長安街、雁塔路這些仿佛拓印自唐詩中的街道,抵達培訓地。走進寢室,我把行李狠狠扔在地上,不顧室友詫異的眼神,一頭倒在了單人床上。
秋風漸起,比之南國,西安的氣候多了幾絲涼意。室友搖搖頭,把薄棉被輕輕蓋在我身上。窗戶半掩,樓下的公交站臺響起到站的語音,高跟鞋的踩踏聲與孩童的嬉笑混合成歸家的樂章,經營烤冷面的小販,用高亢的關中方言向南來北往的路人吆喝。我沉進覆蓋塵土的夢中,沉進西安第一夜,沉進這人間煙火好時節(jié)。
過往小半生,我一直生活在春江水暖的南國,心底一直有聲音隱隱召喚,此生注定會去北國的凜冽中走一遭。而今少時的期望突然應驗,心境卻大為不同。我不是蜻蜓點水的旅人,也不會在此長久停留,不與之發(fā)生柴米油鹽的糾纏,也不徹底參與它的一切,仿佛兩不相欠的故人,隔著長河靜靜對望。這種無牽無掛的停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忽有長安百日長。
是一個尋常清晨,我從睡夢中醒來,室友旭暉站在我床前說,跟我一起去西安城看看吧。旭暉是西安本地人,剪干凈利落的寸頭,相同的職業(yè)敏銳度,讓剛剛認識的我們能輕易嗅到對方身上相同的氣場。
逛累了,隨意擇一間早餐店坐下,菜單上的早餐樣式密密麻麻,讓人無從下手。旭暉對這份隆重習以為常,點了胡辣湯和小籠包。胡辣湯里點著辣醬,一勺入口,滿齒辛香,暖意順著腸胃游走,驅走晨起時遺留的些許薄寒。
當北上廣的白領習慣啃著面包擠地鐵時,西安人對待早餐的態(tài)度卻是鄭重其事的。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早餐鋪,是每一個饑腸轆轆的清晨不可或缺的造血細胞。一碗胡辣湯,需要清晨5點起床,將豆腐、花生、海帶、土豆等時蔬切碎放進鍋中,小火慢燉漸漸成糊。一碗油潑面,剛出鍋時要蓋十幾種調料,舀一勺滾燙的油,澆得面條滋滋作響。肉夾饃用的饃面料厚實,夾上有肥有瘦的紅燒肉,咬緊牙關狠狠拽一口下來,油花在舌頭上濺開。
西安隱居在關中平原的腹地,靠秦嶺,依渭水,干燥凜冽的氣候決定了這里的食物都是囂張的姿勢,在遍街的小店燈光下噴發(fā)出粗暴的香。而關于這座城市的一切,皆以這般雄渾大氣的形象呈現:道旁的白楊或梧桐枝繁葉茂,普遍比南方的植物高大,以一種近乎夸張的海拔,柔柔蓋下一層遮天蔽日的濃蔭;站在鐘樓上眺望寬闊平展的長安街,獵獵而來的大風仿佛穿透了歲月;無論是歷史久遠的圖書館,還是剛剛拔地而起的購物中心,都仿照唐朝建筑的風格蓋上琉璃尖頂,在陽光下散射烏青黑亮的光。
歲月打馬而過,山川沉進湖海,很多城市在摧枯拉朽式的變遷中面目全非,而西安難得地保持著原貌,靜靜遵循日升月沉的自然規(guī)律,仿佛連臣民都不曾更換。從住進這座城市開始,無論是踩在大雁塔紅松木的閣樓上,還是站在那些黯淡褪色的戰(zhàn)國銅器前,我都不止一次產生過幻覺:千年前旌旗飄揚的長安城還未坍塌,無論是天真爛漫的青梅竹馬,還是羅扇輕團的煙花女子,分明就那么清晰地站在身后。
大明宮,是一處讓人印象深刻的去處。曾經盛極一時的宮室如今只剩斷壁殘垣,庭前湖中成片的蘆葦卻依舊茂盛,風起白花飄,有一種近乎絕望與哀愁的蒼涼。當我在滿天飛絮的盛景中,聽拉皮影的老人唱起裂帛向天的秦腔時,突然為自己的幻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也明白了在孔雀東南飛的時代,旭暉對這座城市執(zhí)著的選擇。
十三朝古都灰飛煙滅,這是一座靈魂不息的城市。
西安的雨,時常一天一夜地下,但含蓄委婉,很少有需要用傘的時候。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等雨停歇,午后的睡眠被風鈴敲醒,窗外煙雨依舊,大半個下午的時光就這樣轉身離去。秋去冬來的季節(jié),西安難得有放晴的時刻,我們列隊上課,踩著雨水自梧桐林中穿過。從枝葉間泄露的萬丈金陽堆積成眼眶上的光點,靜悄悄的,恍若隔世。
這是我來西安的第50天,培訓生活以迅捷緊密的姿態(tài)向前推進,那些在時間軸上穿針引線的碎片化時間,但凡屬于自己,就被用來浪費在美好的事情上。
走進火車站旁的一棟5層舊樓,舉目四望,密密麻麻的書店匯聚成海洋。當初,只用了不到半小時的時間,我就在西安地圖上把這座號稱書林的小樓給刨了出來。閑適的周末,去一趟書林已成習慣,買與不買,都是難得的好時光。老板戴著老花鏡陷進藤椅中看報紙,允許每一位過客在此停留。手指撫過那些記錄了西北風貌與盛衰榮辱的典籍,即將落幕的一周才顯得完整。
周末時,旭暉喜歡拉著我去吃長安東街上的一家火鍋。這種煮著方便面的小火鍋極受老西安人的歡迎,上涌的蒸汽掀得鍋蓋叮咚作響,好像把時光也一并熬了熬。西安深夜的月亮碩大清冷,夜宵攤在路燈下擺開一排桌椅,就著月光迎接來自深夜的客人。三杯酒下肚,我們等著燒在爐上的小火鍋慢慢煮開,慢慢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慢慢看西安城的霓虹漸次熄滅,也慢慢打開自己的心扉,向剛剛認識不久的對方敞露出最柔軟的部分。
在相遇、交談、并肩、對飲中慢慢了解一個人,在停留、觀察、體驗、行走中慢慢愛上一座城市,世間佚事,大抵如此。
時至今日,我已離開西安,如同一只往北而去又載塵歸來的候鳥。而在每一個或悠閑或奔忙的日子里想起西安,總有蒼黃的雨兜頭而下,澆濕記憶深處的煙火人間。
記得五月天2016年演唱會第五站就是西安。那一晚星光靜好,推開宿舍窗戶,便能與人聲鼎沸的體育中心隔街相望。我和旭暉買來啤酒和肉串,囂張地坐在窗臺上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們看不到主唱阿信的面孔,但能聽見他的歌聲穿過一排排梧桐飛向我們。他邊彈邊唱:當一陣風吹來,風箏飛上天空,為了你而祈禱而祝福而感動。
我還記得離開西安那日,我先于旭暉起床,整理好歸去的行囊與裝束,朝睡夢中的他輕輕道了一聲珍重后,頭也不回地離開。我們深信生死無常,也隱約知道或許有一日會被子彈穿透胸膛,職業(yè)的特殊性讓我們從不敢幻想未來,這是我們無以言說的默契。
他朝若能人海重逢,便欣喜這是歲月額外的恩賜。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站在兵馬的千乘萬騎前,這句話突然從我腦海里顯現,帶著一種近乎史詩般的悲壯。后來有一次,我在南方遇見一家新開的面館,打著西安風味的招牌,引得食客絡繹不絕。我點了一碗油潑面,吃了兩口,便失望地放下筷子。煮面師傅沮喪地問我是不是口味不佳,我微笑著搖搖頭。這碗面,和西安的面沒有任何差別,但依舊少了一劑無法描述的味道。
我想,這大概是思念的味道。而那座住著故人的城市,終究不再屬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