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晗

穿越人海，仍要回到你身邊

◎張曉晗

爸爸跟我說，奶奶快不行了。

以前很鄙視那種在朋友圈里轉(zhuǎn)發(fā)醫(yī)學(xué)奇跡的人，我家人都是醫(yī)生，很清楚這些“奇跡”不過是安慰劑。而那一刻我竟然開始不停地在朋友圈里搜索相關(guān)文章，并希望這些都是真的，還是會有辦法的。上個月去重癥病房看她，她可能是想趕快出院，插著管子，在紙上寫，我就是肺部感染而已。我還笑笑，湊在她耳邊說，對啊，我小時候也得過的，半個月就好了。

上小學(xué)前一直住在爺爺奶奶家，人類的生活技能，都是她教我的，現(xiàn)在想想總感謝這個感謝那個，也從來沒謝過她。奶奶是個超酷的老太太，她不愛搬凳子出去和鄰居聊八卦，也不會閑在家里和小孩斗智斗勇。一天的生活都被她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Ｔ缟掀饋碣I菜做飯，大家去忙之后，她一上午都用來看報看雜志，還會認(rèn)真做讀書筆記。當(dāng)初我還跟著她去院里的“老干部活動中心”練歌，我滿屋子瘋跑。到現(xiàn)在我?guī)缀鯁栠^每個人，他們唱的那首“刀叉雞尾顏，隔通太平山”是什么歌，沒人說聽過，可是奶奶他們明明就是唱著這首歌拿到合唱比賽亞軍的啊。

她是我到了初中都能幫我做物理作業(yè)的人，可是這些從來沒人知道，她也沒和任何人炫耀過?；蛟S每個奶奶都是神秘的隱世大俠，曾經(jīng)個個是有故事的女同學(xué)，也有一身武藝，只是每天在廚房里，把食材碼好，煙盒剪開，用鋼筆在背面寫大米、小米、茶葉、醬油，一一貼在那些剩下的零食罐上，哼著“刀叉雞尾顏，隔通太平山”，用這些瑣碎，掩飾了自己是太強(qiáng)大的存在。

每年在爺爺奶奶家過生日，奶奶一大早就會給我下一碗面條并準(zhǔn)備10塊錢。我當(dāng)時不知道吃面條是什么意思，還不能咬斷，很是麻煩，但是收到錢還是高興極了，我小心地把錢放在最喜歡的透明筆袋里。上學(xué)后跟爸媽住，我竟然還能一大早為了那10塊錢，騎著自行車，騎5站路跑去爺爺奶奶家，一進(jìn)門吃著面條，發(fā)現(xiàn)奶奶消失了，客廳就剩我一個人在吸溜面條，心里就巨開心，知道是給我拿錢去了。

后來變成15塊，20塊，30塊。我就這么一直存著，存到了150塊巨款，才一起花掉。買了什么，我真的不記得了，但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因為在爸媽家，只要和他們鬧不愉快，又不能騎著車找爺爺奶奶的時候，我就會抱著那個透明筆袋里的錢大哭。那個時刻，好像那樣就知道了，世界上誰才是對我最好的人。你們對我不好，還有他們呢。

奶奶幾乎是我整個成長過程中的避風(fēng)港，有什么事就去找她，一進(jìn)門總能吃到我最愛的醬油炒剩飯，之后是山楂糕，切好的水果。奶奶的一項特異功能就是任何剩飯都能混著醬油，炒出天下最好吃的味道。哪怕過年去姥姥姥爺家不小心弄壞了東西被罵，也會熟記電話號碼，晚上趁著大人看春晚打電話過去大哭，外面一片喜氣洋洋，我就抱著電話跟奶奶說我好想你啊。

我和奶奶的關(guān)系一直很鐵，也吵過幾次架，原因都記得。一次是因為大院“兒童幫派斗爭”，我也跟著一起排擠小朋友，奶奶覺得這件事是非常嚴(yán)重的，就把我拉到屋里苦口婆心地教育了我兩個小時。

還有一次是，我弄丟了一個電子日歷。我媽單位發(fā)了一個小小的電子日歷，很像當(dāng)時很流行的文曲星，我出去滑旱冰，帶在身上嘚瑟，假裝是文曲星，別人一說要看看，我就趕快收起來，生怕暴露。后來丟了，我很緊張，想假裝這件事沒發(fā)生過，但還是被奶奶發(fā)現(xiàn)了。問我電子日歷呢，我說丟了。她問，你找了嗎？我說，沒找，反正是單位發(fā)的，也不是真的文曲星。沒想到她勃然大怒，說你怎么能這么不珍惜東西啊，輕輕松松就說丟了，找都不找！

那天晚上，她黑燈瞎火拿著手電，帶我去滑旱冰的院里搜尋。我那段時間恰巧是叛逆期，對她一貫的過分節(jié)約完全不能理解，她在那里找，我就在一邊臭著臉跟著。

媽媽和嬸嬸收拾奶奶用過的東西，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衣褲、襪子都帶著補(bǔ)丁，一邊收拾一邊哭，那些送給她的羊絨衫，羽絨被，都被奶奶整齊碼好一次沒穿過用過。奶奶60大壽叔叔送她和爺爺一人一件羊絨衫，之后每年過年，過生日，他們就跟穿戰(zhàn)衣一樣，只穿那一件，到現(xiàn)在還跟新的一樣。

可就是這樣的奶奶，第一次去香港旅游，給媽媽買了金項鏈，給爸爸買了金戒指，給我買了金手表。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擁有金子。我們來上海買房，他們第一時間打電話來說，少跟銀行借點(diǎn)，我們有錢給你們。

我現(xiàn)在出去吃飯，發(fā)現(xiàn)同桌的朋友沒喝完飲料，都直接拿過來喝掉。想想看，支撐著我，成為一個好人的動力，對人的同情心，基本源自奶奶。我是個總體來說沒什么道德觀念的人，能交到朋友，生活得不錯，也就靠著這么一些為人處事的底線。還好從小在她身邊長大，善良的種子埋在心里，這些東西有多重要，重要到讓對于惡習(xí)無師自通的我，也變不成太壞的人。

小學(xué)三年級，爸爸就去上海工作了，媽媽也到上海進(jìn)修，我又開始被奶奶接管，她坐公交車來我家照顧我，回去后還得給爺爺做飯。我生很嚴(yán)重的病的時候，全是爺爺奶奶在照顧。那年我得肺炎，大半夜帶著我去醫(yī)院，陪著我打了半個月吊針的也是奶奶。

爸媽不在，我就不回自己房間睡，每天晚上都爬到奶奶床上，和她一直聊天到睡著，還養(yǎng)成一個壞習(xí)慣，讓她在我背后寫字，才更容易睡著。如果睡不著，我會捏一下奶奶的胳膊，再讓她陪我玩一會兒。長大后睡不著，我卻再也不可能找到一個人陪我失眠，陪我再玩一會兒了。

那時候，我家住在6樓，5樓有一個平臺，樓下的鄰居在陽臺搭了一個斜斜的、綠色的塑料棚。我?guī)缀趺刻於荚诨孟?，到底什么時候能有機(jī)會滑一次那個棚，跑到平臺上。終于有一天想到了辦法，就在睡覺的時候跟奶奶說，奶奶啊，如果哪天家里突然來了歹徒，我們就順著那個棚跑到5樓哦！奶奶聽了就咯咯笑，想了想說，哪天要是真的有壞人你要記得這么跑啊，我就留下來跟他們拼了。我說，不行啊，我們要一起。她說，我就一條老命跟他們拼了，你才有時間跑啊。當(dāng)時我背過身，抱著被子，有點(diǎn)難過。我不想這樣，我不希望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沒有奶奶。

在回奶奶家的飛機(jī)上，我一直忍著，好像只要我不掉眼淚，劇情就不會到高潮，只要不到高潮，就還有轉(zhuǎn)機(jī)。有些時候我心里會想，萬一當(dāng)時是突發(fā)狀況，跟電視劇里那樣，用除顫器壓兩下就好了，還能再活五百年。到了后半程，我都給自己洗腦成功了，反復(fù)想著我爸當(dāng)時說的那句話，好像是情況不妙，并沒有說奶奶不在了，她一定還在，一定還在等我。

一下飛機(jī)，打通媽媽的電話，我第一句話就問奶奶呢，媽媽哽咽著，半天才說出話來，太平間啊。我掛了電話，啪啪打了自己兩耳光，北風(fēng)帶著沙呼呼吹來，場景沒有變，我還在機(jī)場，手里還握著電話，那一瞬間，我終于大哭起來，在機(jī)場門口像是被人遺棄一樣。

很多人跟我說，一看你就是在那種很有愛的家庭里長大的小孩。這個時候我才能懂，我之所以看上去一身孤勇，天不怕地不怕，是因為奶奶的存在，讓我對世界有安全感?？墒悄翘熘?，我到底要怎么辦呢。一瞬間我又膽小又脆弱，一直在想，奶奶啊，以后我要怎么辦啊，突然一下子，我那么熟悉的生活仿佛就變成全新的了，只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你了，好像要重啟一遍，規(guī)則重來。

想到以前奶奶送我上火車，會給我塞一塑料袋小面包，奶奶把紅色塑料袋在我胳膊上繞了兩圈，說，路上餓了記得吃啊，吃飽了就沒事了，然后拍拍我的腦袋。25歲的我，把面包拿出來，使勁兒啃著，告訴自己，奶奶說，會有辦法的，吃飽了就好了。

奶奶啊，你比我早來世上這么久，肯定也會先去下一個地方玩，雖然我們或許會失散很久，但是我知道，緣分很奇妙的，總會再相見。我會好好生活，你問我人間之后可如何，我一定告訴你，挺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