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鹿廷仔
醉枕江山
◎ 小鹿廷仔
梁朝二十六年十月底,王都。霜降后,又是一夜寒雨,雨順著屋檐滴進重華宮殘敗的荷花池中。當夜,文帝駕崩,兵權(quán)盡握于宦官趙平之手。
韓城,文帝之侄言璟府中響起沉郁的塤聲,侍女淇麓聽著塤聲于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破曉時分,有人敲門:“淇麓姑娘醒了嗎?李先生差奴過來央姑娘早些去伺候言璟公子洗漱?!?/p>
室外晨風微冷,她走過曲廊水榭,那倚著闌干斂眉吹塤的身影愈來愈清晰。
“言璟公子奏的是什么曲子?”
“《黍離》?!?/p>
她思索片刻,沉吟道:“是講什么的?”
“西周曾有帝王喚宮湦(shēng),他死后西周便亡了。時光十載流逝,昔日西周士大夫路過曾經(jīng)的宗廟,卻見此處早已長滿黍子。因此作了此曲?!?/p>
兩人沉默半晌,天終于大亮,卻十分冷。言璟低頭一笑,瑩白指尖輕輕拂過那塤,恍若不經(jīng)意地喟嘆:“我只想做那西周士大夫,偏偏做了那宮湦。”昨夜王都來信,文帝逝于重華宮,死前立言璟為帝。
晌午,日光打在雕花的窗欞上,言璟和衣在榻上小憩。淇麓守在廊外,目送跟了自己多年的飛鴿飛向天際。失神間,長廊盡頭出現(xiàn)了一位長身玉立的男子,淇麓立刻斂眸輕喚:“李先生。”李清河點點頭,囑咐淇麓該叫醒言璟準備上路了。
當年文帝篡位,兄弟相殘,言璟有幸在一片血腥屠殺中保命逃離王都。走的那夜露重風寒,黑底紅漆的馬車颯颯前行,少年言璟自朱窗探出頭,忽而鳳眸細細上挑:“清河,那是誰?”
簾外長鞭輕舉,馬車緩緩停駐。李清河循聲望去,見有人縮在城門腳下瑟瑟發(fā)抖。
“公子未曾出過宮自然不知,公子有公子的難處,坊間眾生有眾生的悲苦。”
“眾生悲苦……”少年沉吟,“我要救她?!?/p>
“這世上悲苦之人何其多,公子能救幾個?”
“你看那小姑娘的眼睛,如此特別?!?/p>
聞言,李清河仔細看去,城門下是個衣衫襤褸的孤女,但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極了初秋仍絢爛搖曳的繁花—她就是淇麓。
清河失神之際,馬車外有人掀簾稟報:“李先生,言璟公子傳話,車馬已至王都東門?!?/p>
如今的王都,銀鉤冷月下白幡飛揚,一派凋敝景象,正是梁朝的縮影。如今梁朝外有戎狄蠢蠢欲動,內(nèi)有起義軍蜂擁而起,趙平亦對皇位虎視眈眈。某種程度上,那道讓言璟繼位的圣旨也是文帝把自己唯一的侄子往龍?zhí)痘⒀ɡ锿啤?/p>
言璟返回王都,居重華宮,是為宣帝。
梁朝二十七年八月,言璟忽患惡疾,無法理政,朝中大臣皆上奏,請封趙平為攝政王,代理朝政。那夜秋雨驟起,天明方歇。
翌日,李清河偶遇端著湯藥的宮人,問是否送往于重華宮,宮人稱是。如今言璟病重,淇麓常侍他身側(cè),李清河想起自言璟即位以來,自己因事務(wù)煩冗再未與淇麓照過一面,遂遣開宮人,端過湯藥往重華宮。
重華宮的菡萏紅遍湖水,漸暗的天空下,言璟與淇麓倚在樹前,教她識字。再走近些,李清河聽聞言璟徐徐道:“這就是‘淇麓’二字,我希望你無論日后發(fā)生何事都能將這二字刻在心間。”李清河看著地上的“言璟”二字,啞然失笑,心中泛起一陣苦澀。自己自幼父母雙亡,被族人送進宮做了侍衛(wèi),木訥的他從不曾與誰親近過。自他救下淇麓后,淇麓那一眼繁花驀地就開進他心里,淇麓也對他格外親近,兩人時常一處習武??裳原Z對淇麓的心意他如何不知?因此他只安心做淇麓的師父,心中唯一所愿就是能待在她身邊。
言璟回到寢宮,宮人說李清河剛走,是送藥而來。言璟端起尚溫的湯藥,笑問淇麓:“我還需要喝嗎?”淇麓一愣,不知作何回答。言璟仰頭將湯藥一飲而盡。
惡疾不見好轉(zhuǎn),言璟便干脆連朝政也荒廢了。一連五日,趙平派人數(shù)次來請,言璟只是不去。他懶得陪趙平演明君忠臣的戲。
是日,言璟于半掩的窗內(nèi)看那一方天地良久,微風皺水半零星,池館錦蓮一片心。他央淇麓去池中采些蓮子來,心中早定了主意。未幾,他猜得沒錯,久不召見的趙平果然親自前來重華宮。宮門被趙平推開,黃昏的余光照進來,冷冷的劍影一閃而過,瞬息之間,趙平的首級便被利落地削下。李清河劍鋒回鞘,宮人進來清理,言璟獨自倚在座上,再奏《黍離》一曲,淇麓早不知去向。
別人只當他不過是個傀儡皇帝,可是被流放的那十年足以讓毫無招架之力的幼狼長大。華星涼月,入了夜,李清河帶著一身濃麗血色而歸,道:“趙平親信已盡數(shù)清除。”
盡數(shù)清除……不,李清河放走了自己的愛情。
當年淇麓是有意靠近言璟的,她是趙平的耳目,以為自己偽裝得毫無破綻,其實她騙不過見慣手段的言璟與李清河。兩人一直在暗暗觀察她,知她雖是趙平耳目卻并未對其言聽計從,湯中的毒藥只會讓人虛弱卻不致命,而虛弱,正是他們麻痹趙平所必需的。
天邊啟明星忽隱忽現(xiàn),言璟獨自在偌大的宮殿將腕間的一串佛珠除下。108顆星月菩提是淇麓親手穿上的,以祈求他福樂長生,少造殺孽。
趙平余黨尚未除盡,戎狄就大舉興兵犯邊,李清河奉命帶軍突襲戎狄老巢。
梁朝內(nèi)部起義軍亦趁機兵臨王都,言璟于幟道素衣獻璽,迎起義軍進關(guān)。
瑟風哀哀,秋草焜黃,梁朝亡了。
十月寒露,起義軍進關(guān)后,率兵抵抗戎狄,雙方均死傷慘重。
十一月立冬,言璟死于重華宮。李清河風塵仆仆趕回昔日王都。因是前朝皇帝,一切喪儀從簡,李清河一路將言璟的靈柩扶回封地韓城。
一路出關(guān)平安無事,誰知快到韓城時,卻讓人攔住了去路。來人素裙白裳,劍指李清河,正是淇麓?!伴_棺?!彼佳燮帑?,哽咽著一字一頓道,“言璟曾說此生不愿做宮湦的。他就這樣死了,我不信?!泵婷嫦嘤U的護衛(wèi)在李清河的示意下撬開棺木。淇麓收了劍,徑直走向柩車,不料她剛將手扶上棺蓋,棺中人便扣住她的手腕,等她反應過來,周身幾個大穴已被封住。言璟自棺中而出,扶住淇麓癱軟的身子,鳳眸含笑,緩緩道:“你來便證明心中有我,我曾給你講過的故事,你終究是放在心里的?!?/p>
李清河打馬轉(zhuǎn)身,這是屬于他們之間的美滿結(jié)局。他還有事要做。
原來,重回皇都,言璟便沒想過坐穩(wěn)帝位,梁朝頹靡太久,如同早已被蟲蛀空的樹。言璟回宮,意在誅殺趙平,此人讓皇室折辱太多,言璟怎能忍受宗室敗落在宦官手中?可趙平勢大,因此李清河奔襲戎狄后,言璟與起義軍將帥約定,他于幟道迎起義軍進關(guān),起義軍需將趙平余黨盡除。之后起義軍忙于應付戎狄,無暇顧及他這個前朝皇帝,言璟以假死在這場旋渦中全身而退。
這一切,仿佛都在言璟的算計之中,如同他認定淇麓一定會來找他。
流年轉(zhuǎn)換,李清河踏馬過橋,依言璟之托扶持其遠房族弟,重振梁朝,卻再未與他們二人相逢。有知心人相伴,言璟果真做了自由自在的士子。只是午夜夢回,李清河總會想起當年自己救下的女孩,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淇麓。
編 輯 / 夕 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