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在日本廣受年青人的歡迎,是日本最暢銷的小說之一,村上春樹因此而更為人知悉。該書封面由村上春樹親手設(shè)計,以紅綠色為上下冊封面主體并加注:“百分之百的愛情小說”。
“真是奇怪!我從來沒有發(fā)過高燒呀!”“突擊隊”說道。那口氣聽來倒像是我的錯似的。
“可是你的確是發(fā)高燒啦!”我突然頭痛了起來。跟著我便展示了那兩張為了他發(fā)燒才作廢了的招待券給他看。
“還好只是招待券而已。”“突擊隊”說道。當(dāng)下我是很想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機(jī)從窗口丟下去的,但因為頭痛,只好又鉆回被窩睡覺了。
二月里下了好幾場雪。
二月底,由于一點芝麻小事,我和住同一層樓的舊生吵架,還出手打了他。他的頭因此撞上了水泥壁。所幸只是一點輕傷而已,而且永澤也幫我料理了善后。但我還是被叫到舍監(jiān)那兒去聽訓(xùn)。從那以后,我的宿舍生活就不怎么愉快了。
就這樣,第一學(xué)年終了,春天到來。我有幾個學(xué)分沒拿到,成績平平。大部分都是C或D,B只有幾個。直子則全部通過。四季已然交替了一回。
四月中旬,直子滿二十歲。我是十一月生的,她等于大我七個月左右。直子滿二十歲了,我總覺得有點不可思 議。我總覺得不論是我,或是直子,都應(yīng)該在十八、十九之間來來去去才對。十八,接著十九;十九,接著十八這樣我才能接受。但是她已經(jīng)滿二十歲了。然后,秋 天一到我也會滿二十歲。只有死去的人永遠(yuǎn)都是十七歲。
直子生日那天下雨。下課后,我在附近買了蛋糕,跟著搭電車到她的住處。因為我曾對她說過既然滿二十歲了, 還是稍微慶祝一下好了。我想如果換作是我的生日,我也會希望這么做吧!孤伶伶地過二十歲生日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這一天的電車不但擠,又晃得厲害。蛋糕晃到 直子的屋子里時,已形同古羅馬露天劇場的遺跡一般殘缺不全了。不過,我們還是用火柴點燃二十支準(zhǔn)備好了的蠟燭,然后又拉上窗,關(guān)掉電燈,這么一來,果然就 像個有模有樣的生日。直子還開了一瓶酒。我們一面喝酒,一面吃蛋糕,非常簡單的一餐。
“滿二十歲聽起來真有些怪異呢!”直子說道?!拔腋揪瓦€沒作好準(zhǔn)備嘛!真怪!好像是被人從背后推上去一樣!”
“我還有七個月,可以慢慢準(zhǔn)備哩!”我笑道。
“真好!還是十九歲?!敝弊恿w慕地說道。
一邊吃,我便一邊說起“突擊隊”買新毛衣的事。本來他只有一件毛衣(是件藍(lán)色的高中校服),現(xiàn)在總算有兩件了。新毛衣相當(dāng)可愛,上頭有一只紅、黑相間的鹿。毛衣本身是好看沒錯,但只要見他穿著走路時,大伙兒都忍俊不住。而他卻一點也不懂大伙兒為什么要笑。
“喂!渡邊,有什么不對嗎?”他問道。在餐廳里,他和我比鄰而坐。“我臉上沾了東西嗎?”
“沒有哇!沒什么不對的呀!”我強(qiáng)自壓抑著?!安贿^,這件毛衣倒真是不錯嘛!”
“謝謝!”“突擊隊”笑得很開心。
聽了這些事,直子非常興奮?!拔蚁胍娝?!一次就好了!”
“不成!你一定會笑出來的?!蔽艺f。
“真的會笑出來嗎?”
“我敢打賭。連我這種每天和他在一起的人,有時都還會忍不住笑出來哩!”
餐畢,兩人收拾過餐具,便坐在地板上一面聽音樂一面喝剩下的酒。我一杯都還沒喝完,直子就已經(jīng)喝了兩杯。
這天直子出奇地話多。她談起小時候,也談起學(xué)校和家庭。而且不論是那一樁,都像一幅工筆畫一般說得極其詳細(xì)。我一邊聽,一邊由衷地佩服她的記憶力。
然而漸漸地,我注意到她的話里包含著某種東西。那種東西很是怪異,它非但不自然,而且還扭曲著。每一個話 題聽起來是都頗嚴(yán)整、有條理,但連接話題的方式卻十分奇特。A話題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包含A的B話題,不久又成了包含B的C話題,這變化始終不輟,沒個了 時。剛開始我還會適時地應(yīng)和幾句,漸漸地也作罷了。我改放唱片,一張完了,便移開唱針再放下一張。全都放過之后,便又從頭開始。唱片總共也不過六張,從第 一張“Sergean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到最后一張“WaltzforDebby”,成一循環(huán)。而窗外的雨仍 未停歇,時間慢慢地流去,直子依舊繼續(xù)唱獨(dú)角戲。
我發(fā)現(xiàn)直子說話的方式之所以不自然,是因為她一直很小心地在回避一些重點。不用說,木漉也是個重點,但我 覺得她所回避的不只是這個。她心里藏著幾件事不愿說出來,只不斷地描述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不過,這還是直子第一次如此專注地說話,我便讓她一直說下去 了。但是當(dāng)時針指著十一的時候,我開始有些不安了。直子已經(jīng)說了四個多鐘頭,不曾停下來過。我因為牽掛著最后一班電車和宿舍關(guān)門的時間,便找了一個適當(dāng)?shù)?時機(jī),插嘴說道。
“我該走了,就快沒車子坐了?!蔽乙贿吙幢?。
可是直子仿佛沒聽見我的話似的?;蛘呤锹犚娏?,但不了解我的意思。她停了一下,立刻又接下去說。沒奈何,我只好又坐下去,將第二瓶酒剩余的解決掉。她既然想說話,就讓她說下去好了。電車、宿舍,所有一切我都隨它去了。
然而這回直子并沒有長篇大論。待我意識過來,她已經(jīng)說完了。最后的幾句話就像被擰下來一樣,浮在半空中。 說得確切一些,她的話其實并不是說完了,而是突然間不知從哪里消失了。她似乎還想再往下說,但卻已經(jīng)接不下去了。某種東西已經(jīng)不見了。也或許是我讓它消失 的?;蛟S是我剛說過的話終于傳到她身邊,經(jīng)過一段時間,她也終于理解,使她不斷地說下去的精力一般的東西也就因此消失了。直子微張著唇,茫然地注視著我的 眼睛。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部正在運(yùn)作之中卻突然被拔掉電源的機(jī)器。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仿佛覆著一層不透明的薄膜一樣。
“我并不想打斷你的話,”我說道?!翱墒菚r間已經(jīng)晚了,而且……”
淚水從她的眼里溢出來,滑過臉龐,落在唱片封套上頭,發(fā)出頗大的聲響。最初一滴淚既已奪眶而出,接下去更 是不可收拾。她兩手按著地板,弓著身子,嘔吐一般地哭了起來。我第一次見人如此嚎啕大哭。于是我悄悄地伸出手去扶她的肩。她的肩微微地顫抖不停。幾乎無意 識地,我立刻擁她入懷。她在我懷里一邊顫抖,一邊無聲地哭泣。她的淚水和溫?zé)岬谋窍㈠窳宋业囊r衫,而且是大大地濡濕了。直子的十只手指仿佛在探索些什么 似的那曾經(jīng)有過的一種極其寶貴的在我的背上游移,我用左手支著直子的身子,右手則去撫弄她那柔細(xì)的長發(fā)。我一直保持這個姿勢,靜候直子停止哭泣。但她卻始 終不曾停過。
那一夜,我和直子發(fā)生了關(guān)系。我不知道這么做究竟是對是錯。將近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也仍舊不知道,我想我 大概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吧!然而當(dāng)時我除了這么做以外,別無他法。她相當(dāng)激動,也很混亂,她渴望我的慰藉。我于是關(guān)掉電燈,緩慢且溫柔地褪去她的衣服,也褪去 自己的,然后彼此擁抱。在這下著雨的暖夜里,我們赤身裸體,卻沒有些微寒意。黑暗中,我和直子靜靜地探索對方。我吻她,輕輕地用手覆著她的乳房。直子則握 住我硬挺的陰莖。她的陰道已然溫?zé)釢駶?,渴求我的進(jìn)入。
但當(dāng)我進(jìn)入她體內(nèi)時,她痛得很厲害。我立刻問她是不是第一次,直子點了點頭。我突然感到有些困惑了。因為 我一直以為木漉和直子早已發(fā)生過關(guān)系了。我將陰莖推進(jìn)最深處,就這么靜止不動,好一段時間只擁著她。見她平靜下來以后,我才慢慢地抽送,久久才射精。最后 直子緊抱著我,叫出聲來。在當(dāng)時,那是我所曾經(jīng)聽過的高潮時的叫聲當(dāng)中最悲哀的聲音。
當(dāng)一切結(jié)東之后,我問直子為什么沒有和木漉發(fā)生關(guān)系。但我實在不該問的。直子立刻把手放開,又開始無聲地哭泣。我從壁櫥里拿出棉被,就讓她睡在那兒。然后一邊看著窗外下個不停的四月的雨,一邊吸菸。
到了早上,雨總算停了。直子背向著我睡?;蛟S她根本就還醒著也不一定。但不管是醒是睡,她一句話也不吭,那身子凍僵了似的硬梆梆地。我對她說了幾次話,她一概不應(yīng),身子也一動不動。我看著她裸裎的肩好一會兒,這才起身。
唱片封套、眼鏡、酒瓶和菸灰缸,一如昨夜攤在地板上。變形了的生日蛋糕也還有一半留在桌上。看上去仿佛是 時間在那時候就突然靜止下來一般。我收拾好散置在地上的東西,扭開水龍頭喝了兩杯水。書桌上擺著字典和法文動詞表。書桌前的墻上貼著月歷。上頭既沒有照 片,也沒有畫,什么也沒有,只有數(shù)字,而且是全白的,沒有寫字,也沒有任何記號。
我拾起地上的衣服穿上。襯衫的前胸部分仍有些冷濕。湊上前去,還嗅得出直子的味道。我在桌上留下字條,說等她平靜下來之后,再作細(xì)談,并希望這一兩天能給我電話,還祝她生日快樂。我再一次遠(yuǎn)眺直子的肩,之后便走出屋子,將門輕輕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