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湳瀾村是依傍湳瀾河的小村子，除了一兩家外姓人，其他都是姓孫。湳瀾小學(xué)的孩子們，就非常固執(zhí)地把一個姓潘的女老師稱作孫老師。她經(jīng)?？扌Σ坏玫丶m正，我姓潘，叫我潘老師。孩子們很詫異，世界上還有不姓孫的老師嗎？

孫姓人家在村里是絕對的大戶，嫁出去的女兒要是受了婆家的氣，會來家告狀搬救兵。她的娘老子挨家挨戶一招呼，全村的青壯勞力都會放下手頭的活兒，操著鋤頭、扁擔(dān)、鋼叉等家伙，組成浩浩蕩蕩的“娘家軍”。這陣勢可是所向披靡，哪個家庭能招架得?。吭缭绲嘏沙霰炯矣心樏娴闹魇氯?，好茶水端上，笑臉賠上，好話再來幾籮筐。

“娘家軍”并不真動女孩婆家一個手指頭，不過想提醒婆家，睜大眼看看女方強(qiáng)大的靠山，然后思量著如何待人。湳瀾村的女子因?yàn)橛心锛业目可胶馨翄?，湳瀾村的男青年也是香餑餑。

湳瀾村背后有通水路的湳瀾河，村前有通向城市的三○七省道。不像有些偏僻的村莊，走上半日羊腸小道也摸不出家門，湳瀾村這叫易進(jìn)易出，四通八達(dá)。最神奇的是湳瀾村的田地，憑他怎么干旱，夜晚田地也會自動滲出水來，滋養(yǎng)干渴的禾苗。因?yàn)樘锏厥巧惩?，又被這里老百姓稱作“夜潮沙”。外村的人把湳瀾村的人看作是旱澇保收的寵兒，覺得女兒家若嫁到這里，是撿到了一輩子的福氣，他們爭相托媒，把目標(biāo)鎖向湳瀾村的青年，弄得有的人家，兒子到了娶媳婦的年齡，便開始翹起無形的尾巴。

二

英子嫁到湳瀾村才十七歲。她的男人叫多等，其貌不揚(yáng)，走路內(nèi)八字，拐得很厲害。麻成就常指著他背影對寡婦楊三彩說，這家伙站著不動，一頭山羊可以輕松鉆過他的胯下。

多等娶英子用了整豬和整羊，這樣重的聘禮有點(diǎn)兒讓多等蒙羞。素來湳瀾村孫姓人家不會花這樣的代價(jià)娶媳婦的，大抵也就是果子，饅頭，加兩只公雞一壇酒，頂多再來半扇豬肉，一身新衣服而已?？啥嗟冗@個家伙除了那些零零散散的物品，還外加整豬整羊！湳瀾村人，湳瀾村的男人何須花這樣的代價(jià)？整豬整羊只有別的村子才會用，是多等這家伙打破了常規(guī)，將來湳瀾村的小伙子娶媳婦怕是都要加碼了！

但那些沒娶媳婦的小伙子們并不覺得多等花的冤，甚至覺得放到自己身上也樂意。英子的到來令他們開了眼界，顛覆了他們心中美人的概念，以前眼里那些漂亮的媳婦、姑娘站到英子面前都不堪一提了。找過婆娘的也暗暗地比較一下，無不感嘆多等名字真他媽叫得好，真的等到了一朵鮮花！

嫁到湳瀾村的英子，說不清吸引過多少男人貪婪、女人嫉妒的眼神。她去村里唯一一口水井挑水，那些在洗涮嘰呱聊天的婆娘們，立即壓低聲音，停洗盆里的衣物，準(zhǔn)備擔(dān)水走的又放下肩頭的扁擔(dān)，正走著的也不顧肩沉還要扭頭回望。英子垂著又黑又密的眼簾，盯著自己的腳尖，頭也不抬地背著一身目光往前走，直到水桶撞碎井水里倒映的美人，水嘩嘩溢滿水桶，才長長地出口氣。

英子像風(fēng)里的擺柳漸漸走遠(yuǎn)了，光棍麻成還戀戀不舍地目送著。他雖不止一次見過英子，但每次那張素顏如花的面容，都會讓他滿臉的麻子迸發(fā)興奮的紫光。那患有鼻炎的鼻子流下鼻涕也覺察不到，直到他從油膩膩的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香煙，夾一支張嘴準(zhǔn)備叼住的時候，才知道鼻涕要“過河”了，忙用兩根指頭捏住鼻子，拽著鼻涕抬起腳，抹在臟兮兮的鞋子上。

楊三彩看到麻成這副德行，撇了撇厚厚的嘴唇，狠狠地吐口唾沫，“呸”了一聲，端著水盆，扭著磨盤似的屁股悻悻地家去。一向?yàn)樗?dāng)義務(wù)勞工的麻成還沒有醒過神來……

三

麻成原名孫成。聽說生下來的時候把接生婆嚇得手一抖，差點(diǎn)兒扔到地上。他左右臉不對稱，兩只眼睛一只內(nèi)陷一只外凸，整個五官都像錯了位置，七八歲時又得了一場天花，落下滿臉麻子。村民干脆直呼他麻成，走在人群里能對他再回頭的都是敢走夜路不心慌的人。到了說親的年紀(jì)，也沒有人來給他說媒。麻成父親孫大運(yùn)就纏著一個叫張呱呱的中年男人給兒子說媒。這人是在這里走街串巷跑買賣的外地貨郎。孫大運(yùn)只要在湳瀾村見到他，就遞煙搬凳子敬茶水，強(qiáng)留在家喝酒吃飯，千般討好萬般巴結(jié)就一個目的：你好好留意著那些未出閣的姑娘，有合適的幫著你大侄子說個親事吧。貨郎張呱呱初見到“大侄子”也是倒吸一口涼氣，心想活半輩子了，見過丑的沒見過這么丑的，礙于孫大運(yùn)兩口子的熱情，還當(dāng)真把這事放在了心上。

俗話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貨郎張呱呱還真在一個叫王廟的村子覓到了人選：來買他針頭線腦的姑娘中，張呱呱發(fā)現(xiàn)有個沒鼻子的女孩，嘴巴上方長有兩個小米粒大的洞眼，身材倒是凹凸有致，從背影看，透著青春的活力。張呱呱一見心中暗喜，心想這樣的姑娘不就是為那“大侄子”而出現(xiàn)的嗎。

貨郎想著法子逗沒鼻子姑娘說話，她的話音像是打腹中擠出來的，又悶又細(xì)，顯得費(fèi)力，好歹話能說的清楚，思路也清晰，腦子沒有問題?？傮w條件來看，把她和麻成往一處撮合，張呱呱覺得還是很有戲的。于是，貨郎利用自身優(yōu)勢，不消半日便把沒鼻子姑娘的家世打聽個一清二楚。那姑娘姓王，名美麗，聽到別人說出她的名字，張呱呱差點(diǎn)兒笑出聲：這樣的丫頭也敢取這名兒，她的父母還真有勇氣！真是應(yīng)了“刺猬夸兒子光，黃鼠狼夸兒子香”這句老俗語。

王美麗上面有了三個哥哥，父母一心想要個貼心小棉襖，雖然天生五官不齊全，家人還是寶貝疙瘩般的疼愛著。到了如今也是和麻成犯著同樣的愁，眼看要談婚論嫁，來說媒的寥寥無幾。父母只有暗急，表面上還要裝著有女不愁嫁的樣子，現(xiàn)在說媒的找上門來，強(qiáng)壓住心頭的喜悅，佯裝平靜。當(dāng)張呱呱說到男方是湳瀾村人，家境不錯時，王美麗的父母已經(jīng)不似先前那么淡定了，聽張呱呱說什么，都應(yīng)付著直點(diǎn)頭。貨郎不愧叫張呱呱，憑借三寸不爛之舌，使王美麗的父母對女兒未來婚姻大事已做種種幻想和打算了，原先緊繃的老臉已經(jīng)樂成兩朵倭瓜花。

貨郎說，小伙子整天田間地頭的勞作，皮膚不像那些不做活的人看著亮堂。美麗父親接過話說，莊稼人干農(nóng)活的就要皮實(shí)，皮膚白能當(dāng)飯吃？我家?guī)讉€小子，哪個不曬得黑不溜秋，沒事，沒事，這不算什么！她的母親則關(guān)心女兒未來的公婆待人可和善，將來女兒會不會受氣。貨郎把胸脯拍得啪啪響，說，我敢打保票，待美麗會像親閨女似的，要是受氣，嫂子你見面扇我嘴巴子。

張呱呱一句話逗得王家人哈哈大笑，趴在門檻邊打盹的黃狗都興奮地站起來了，地上覓食的麻雀嘰喳歡叫著飛到枝頭——王家院子落滿一地沾著唾沫的笑聲。

四

張呱呱那邊和王美麗家交好底，這邊就急急來見孫大運(yùn)。見到孫大運(yùn)，貨郎把事情大概說了八分，提到美麗姑娘相貌時，略打個遲疑說，丫頭什么都好，就是眼下沒有。

張呱呱怕孫大運(yùn)一下子接受不了未來兒媳婦是沒鼻子的，就暫緩一下節(jié)奏，賣個關(guān)子說眼下沒有。

那大運(yùn)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眼下沒有是沒有鼻子，反接過話說，女孩子家，誰還指望她攢個金疙瘩帶來不成？陪嫁多少都是論娘家心意和家庭經(jīng)濟(jì)，我們不計(jì)較這些的。

張呱呱心想還是挑開簾子說明白了吧，免得突然見到人發(fā)現(xiàn)少個鼻子被嚇到，再怪罪我。張呱呱端起茶咕咚幾口，抹下嘴巴慢條斯理地說，孫大哥，我說她可不是你想的什么金疙瘩，是這丫頭天生下來沒鼻子，不過長了鼻孔。

孫大運(yùn)果真是吃了一驚，喝到嘴里的茶水噗地噴了出來，不解地問，沒鼻子又在哪兒長的鼻孔？這，怪嚇人的。

孫大運(yùn)雖然心里稍有不悅，但回過神想，少個鼻子有什么，嫁過來，照樣能替孫家傳宗接代。那麻成雖然也日思夜想找個媳婦，嘗嘗摟著老婆暖被窩的滋味，可一聽說沒鼻子還是蹦了三尺高，大嚷著不干不干，找不到也個熊（算了）。

孫大運(yùn)看著兒子那個洋貨勁，敲著桌子說，不干？你牛黃吃多了，腦子不好使了吧？全乎點(diǎn)兒的姑娘能看上你？少個鼻子有什么要緊的，又不是少條胳膊少條腿，要你抱著要你喂飯的。麻成聽他父親說這一番話，雖然刺耳，但也不無道理，想自己長這么大，哪個姑娘正眼看過自己，就是那些老婦女看自己也是看怪物似的，走到鏡子前看看自己，嘆口氣自語一聲——唉，認(rèn)命吧！

五

麻成父子擇個好日子，麻成娘打箱底翻出幾年前就做好的新衣服，麻成換上后，又把臉左一遍又一遍打著胰子洗了好多次，還拿木梳去隔壁巧嫂家蘸點(diǎn)兒桂花油，把原本亂蓬蓬的頭發(fā)梳成油亮亮的中分，照得滿臉麻子也光燦燦的。

巧嫂圍著麻成打量一番笑著說，麻成兄弟今天搞得真氣派，再騎著高頭大馬，城里姑娘怕是也能看得中了。

麻成也聽不懂孬好話，巧嫂一句奉承，他就當(dāng)了真，嚷著要他父親去找馬。

孫大運(yùn)想整個湳瀾村就屬孫明賢家的那匹棗紅馬漂亮，有精神。再者，孫明賢為人和氣，好說話，村里人有個大事小事找他幫忙，他都不會拒絕，想必他今天也會給自己一個面子。于是大運(yùn)帶著麻成去了孫明賢家，說了來意。孫明賢看著盛裝打扮的麻成，為難地說，昨晚村醫(yī)說今天要借馬去城里購藥，我都答應(yīng)他了，這倒不好辦了。

孫大運(yùn)看著馬廄里的棗紅馬，笑著說，明賢兄弟，我先來就先用著吧，他到現(xiàn)在沒來，也許今天不用呢。

孫明賢搖搖頭說，這不成，我明明白白答應(yīng)了人家的。

孫大運(yùn)有些不悅，心想真是講死理，但他表面又不好說什么，只好對孫明賢揮揮手說，那就算了。

孫明賢看著麻成爺兒倆失望的背影，有點(diǎn)兒不忍，喊道，大運(yùn)哥，你等等，要不黑騾子你牽去使吧。

麻成父子正心生埋怨，覺得臉掛不住呢，猛聽到喊聲，想有騾子用也不錯，便美滋滋過來牽走了騾子。

孫明賢跟上兩步叮囑說，騾子有點(diǎn)兒倔脾氣，駕不住就下來。

大運(yùn)說，放心，手里牽著壯壯面子罷了，馱點(diǎn)兒禮品，人不騎著它。

六

王美麗說婆家的事一傳十十傳百的在村子里傳開了。到了男方來看門的日子，王廟的村口早有三五成群的婦女聚集在那里，有事沒事的都杵在村頭。人們伸長脖子，睜大眼睛，翹首盼著，心里比美麗姑娘還要七上八下：他們想看看湳瀾村啥樣的男子肯娶一個沒鼻子的姑娘。

當(dāng)孫大運(yùn)父子、媒人貨郎還有借來的黑騾子一路緊趕慢趕，遠(yuǎn)遠(yuǎn)地出現(xiàn)那些人的視野時，已經(jīng)快晌午了。

離人群越來越近，麻成心里慌慌的，油亮的頭發(fā)里開始冒汗，汗水帶著桂花油的味道黏糊糊的順著臉往下流。大運(yùn)看麻成的腿有點(diǎn)兒發(fā)軟，說，你看看你這熊樣！不如你騎在騾子上，我和你張叔倆跟著快點(diǎn)兒走過去。貨郎也說可以。麻成巴不得呢，說早就想騎上了。騎上騾子的麻成立刻來了精神，找到了俯視眾生的感覺。

三人到了村口，那些腿站得發(fā)酸的人一看到騾子上的麻成大失所望，人群發(fā)出亂哄哄的聲音，更有一個騎在父親肩上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其他人指手畫腳，說什么的都有，就是沒有好聽的。

貨郎沒想到這么多村民圍觀，人多嘴雜，好事也會攪黃的，不由得小聲催促，快點(diǎn)兒，快點(diǎn)兒。麻成聽貨郎張呱呱催促，忘記了孫明賢的警告，他賭氣似的兩腿用力一夾，手里的韁繩往騾子背上“啪”地猛力一抽，大喝一聲“駕！”

那騾子走了半晌，草吃不上，水喝不著，早已不耐煩了，要是喂養(yǎng)它的主人這么對它，或許還能忍一忍，現(xiàn)在騎在它背上的丑八怪算個什么東西，還又是踢肚子又是打背的。那騾子氣惱地打個響鼻，把頭使勁一甩，后腿突地彈起，屁股往上一縱。麻成冷不防被顛起來，一下子失去平衡，猴仔似的打騾子背上滾落下來。

麻成這下摔得不輕，額頭突出一個紫包，嘴唇擦爛，立刻腫脹起來。噘著一個豬嘴巴，頂著額頭包，就這副尊容，你說現(xiàn)在還經(jīng)得起看嗎？

擠在人群里的美麗三嫂是受小姑子之托前來探探情況，女孩子嘛還是想早知道未來的夫婿相貌如何。美麗嫂子手捂著嘴巴怕貨郎認(rèn)出，看了一眼麻成，暗暗地伸了一下舌頭，扭頭快步離開了。

跑到家，美麗三嫂也不背著在廚房忙碌的美麗，咋咋呼呼把看到的一股腦都倒了出來。美麗三哥聽了打屋子跳出來氣呼呼嚷道，我去要他們滾回去，這該死的賣嘴郎頭還真能誑人。

美麗失望又羞惱，把手里的芹菜往她母親懷里一塞，嘟著嘴巴悶悶哼一聲扭頭跑進(jìn)自己的閨房。

而這邊美麗哥哥堵著朝他家走來的麻成三人，早早地對著他們揮手要他們停下來。

貨郎認(rèn)出是王美麗哥哥，就準(zhǔn)備和他打招呼。

不等張呱呱開口，美麗哥厭惡地說，快回去！快回去！你這嘴真是呱呱叫的，死的能說活是吧？你不要讓我們家人做噩夢了。接著斜眼看了看臉上掛著彩的麻成，撇著嘴譏諷道，再騎著回去唄！

麻成父子聽明白了，沒進(jìn)門遭到逐客令，那個氣惱、那個羞辱使孫大運(yùn)渾身顫抖。

孫大運(yùn)父子，可能打麻成摔下騾子那一刻起，就對孫明賢起了怨恨之心。那次相親失敗后，孫大運(yùn)念念不忘的事情不是他兒子自身的條件，而是歸罪于孫明賢不借馬而是借了騾子。

七

這么多年了，麻成窺視別人的習(xí)慣一點(diǎn)兒沒變，特別是對于英子，這樣一個美得勾人心魄的女人，和跟他有“宿怨”的地主孫明賢的兒子金澤，他絕對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這些年金澤怎么不懂父母的焦慮和期盼呢？可金澤的心事誰又能明白？他十四五歲時，巧嫂就見一次說一次：金澤，挨幾年你找媳婦的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把我娘家頌莊最美的姑娘說給你，不過她現(xiàn)在年紀(jì)還小，你可不要急，亂應(yīng)承別人說的女子哦，咯咯……

她有多美？少年紅著臉俏皮地問，有巧嫂你這么好看嗎？

哎呦，你看看現(xiàn)在就開始想著了吧？我呀，我這長相給她提鞋子都配不上。巧嫂其實(shí)也很好看，她這么說是夸張呢。

等到金澤婚娶的年齡了，偏偏遇上他的父親因?yàn)榈刂鞯纳矸菰獾脚贰Ｅ返刂鲗O明賢的場面搞得異常激烈。上頭派來的工作組分派麻成敲鑼打鼓，招呼村民積極投入到偉大的階級斗爭中去，要大家踴躍發(fā)言，控訴湳瀾村地主孫明賢對貧下中農(nóng)的殘酷剝削。孫明賢頭戴紙糊的二尺高的帽子，雙手被反綁著，跪在大會主席臺上。麻成提來一個糞桶放在他的面前，說是要讓他醒醒腦子提提神。臺下的人捂著鼻子，在心里暗罵麻成不是東西。

控訴大會常常成了麻成的重頭戲。他擠著一臉的麻子，痛苦地說，這臉全是因?yàn)槭艿刂鲗O明賢的陰謀殘害，每當(dāng)他說到這里，臺下就有人忍不住發(fā)笑，忍不住搖頭。而“苦大仇深”的麻成繼續(xù)沉浸在悲憤的回憶里，他說，地主孫明賢，要給我用的是那匹老實(shí)的棗紅馬，而不是倔強(qiáng)的騾子，我就不可能相親失敗，因?yàn)榈刂鲗O明賢使的損招，我爹娘眼睜睜看我成了湳瀾村唯一的絕戶頭，死都沒有閉上眼啊……

麻成的話惹得臺下轟然大笑，會場騷動起來。領(lǐng)導(dǎo)們看他也說不到點(diǎn)子上，只好揮手作罷，叮囑他回家努力回憶遭受迫害的經(jīng)過，要思考縝密些，要找到利于斗爭的要點(diǎn)。

巧嫂再也不和金澤開玩笑，不提給他說媳婦的事了。那時二十歲的金澤已然是湳瀾村品貌最出色的男子了，雖然很多人在心里喜歡他，但在那個講究家庭成分的年代，誰肯把女兒嫁到戴著地主帽子的家庭呢？一直到多等成親，全村子轟動了，湳瀾村有人娶了頌莊的一朵花，一朵蓋過湳瀾村幾輩媳婦的花。金澤這才明白，他等的女孩兒長大了，已成了別人的新娘。

八

多等結(jié)婚那天，金澤夾在鬧洞房的人群里，看著坐在床上的新娘被村子里的漢子們圍著，說一些粗俗的玩笑話，還有麻成嘴里咬著香煙，把臉伸到英子面前說，弟妹！給哥哥點(diǎn)煙！英子被這個冷不丁伸過來的丑臉嚇了一跳，卻不知如何應(yīng)付，只是怯生生地將臉別過去。而后面跟著起哄的男人們卻更加起勁，叫嚷著：點(diǎn)煙，給哥哥剝糖吃，要哥哥甜到心呀，新娘子抬起頭吧！羞什么？一覺睡得就不羞了……無助的英子幾乎要難為哭了。

金澤突然想沖過去保護(hù)她，想替她把那些討厭的家伙趕走?？婶[新娘是村里多少年沿襲下來的風(fēng)俗，他無權(quán)干涉這些人的狂熱。他看著在外面抓耳撓腮卻不進(jìn)屋子的新郎官多等說，怎么不進(jìn)去？要新娘子一個人在屋里？

多等撓著頭，憨笑一下說，我是要進(jìn)去的，他們給我推出來，不要我進(jìn)去，嘿嘿。

不要你進(jìn)去，你就不進(jìn)去，不要你今晚入洞房，你也愿意？快進(jìn)去吧，替你媳婦招呼著那些人，他們都快把她欺負(fù)哭了。

金澤覺得多等好氣又好笑，他催促多等進(jìn)屋，并幫著把多等朝屋里推。金澤靜靜地凝望著英子，一身喜妝也無法遮住她滿臉掛著的冰霜，卻依然美得令人心醉心疼。她會知道我嗎？聽說過我嗎？他懊惱地問著自己。多年前巧嫂就把她送到我心里了，金澤想到這里突然覺得是多等搶走了自己的媳婦，甚至怨恨英子薄情，巧嫂無信。可她也分明是不快樂的，打看到她第一眼到現(xiàn)在，她就沒有笑過，她的眼睛像蓄滿清澈的湳瀾河的水，金澤擔(dān)心她一眨眼，長長的睫毛就會把兩汪水給扇出來。

多等才是湳瀾村最幸福的男子，金澤想。可多等似乎并不懂得憐香惜玉，金澤鬧不明白多等一身力氣干嘛每日使喚英子去擔(dān)水，也不明白家里的柴火垛干嘛不堆到家門口，每天看見英子單薄的肩上挎著背筐去一趟一趟背柴，金澤就莫名其妙的的心疼她。金澤和多等一起長大，他知道多等是個老實(shí)人，他并不真的嫉妒多等，他只希望多等像寶貝似的待著英子，不要讓在他心里存幻多年的女子受委屈，英子這樣的女子難道不該讓男人在手里捧著，在嘴里含著嗎？有時候金澤覺得自己好笑，不可理喻，別人的媳婦關(guān)自己什么事呢？可他又說服不了自己，放不下對英子越來越熾熱的牽掛和思念。

九

金澤家的自留地和多等家堆柴的南場是在一塊兒的。本來有些事是偶然的，最后變成了人們眼里有意而行的事了，這是金澤也沒料到的。金澤見到的英子總是凄楚的、憂郁的、孤獨(dú)的，他無法對她漠視，置之不理，也許因?yàn)楹茉缫郧八男木捅挥⒆拥挠白诱紳M，在父母的念叨里，要他快點(diǎn)兒找個女子成家時，他的心才會有瞬間的空蕩，留給模糊的未來。盡管英子和多等結(jié)婚幾年后有了一雙兒女，金澤的心里也無法抹去那個由來已久的“媳婦”的影子。

金澤忘不了那個寒冬里冰冷的一天。西北風(fēng)一路呼嘯，灰蒙的天空堆滿厚厚的烏云，里面不知是夾著雨還是雪，總之陰寒得很。路邊的老槐、楊柳都向天伸出瘦骨嶙峋的枝干，發(fā)出干巴巴的嘩啦聲。風(fēng)兒稍稍停頓，枝椏喘息一下，田里的烏鴉就飛上枝梢去登高望遠(yuǎn)。幫著楊三彩撒糞的麻成對著烏鴉“呸”了幾聲，好像災(zāi)難還含在嘴里沒有吐完。在鄉(xiāng)下，人們向來認(rèn)為烏鴉是不吉利的東西。

楊三彩看見金澤也在自留地里忙活，怕他對麻成的“呸”聲誤認(rèn)為是挑釁，趕忙制止說，嘴里有屎呀？吐個沒完。麻成賤兮兮笑著說，想和你親親呢。

去你娘的。楊三彩罵著拉起板車。麻成扛著鐵锨屁顛兒屁顛兒走在后面。

形影孤單的英子像被風(fēng)卷到南場上似的。遠(yuǎn)處的麻成一步三回頭，恨不得扭斷脖子，當(dāng)然他不僅僅是為了飽眼福，他更想見證一下自己臆想的那些事成為鐵板釘釘?shù)氖聦?shí)?？粗桑刂鲀鹤颖ＷC會過去幫忙，那四只眼早就對上了，就差對下邊的……

就你娘的滿嘴噴糞！楊三彩不等麻成把那些下流的話說完，就又罵開了。

金澤哈著被風(fēng)吹疼的手，丟下鐵鍬，穿過幾塊別人家的菜地，果不其然走到多等家的柴垛前。你可真會心疼多等，要他弄回家不省勁了嘛？天天要你跑這么遠(yuǎn)。

他的聲音真好聽，就像廣播里的人在說話。英子不答金澤的話，臉上飄來兩朵云霞，心中小鹿亂撞，明眸慌亂，不知朝哪里看才好。多么奇妙的感覺，他們之前還從未說過話，卻一點(diǎn)兒都不覺得生疏。

金澤一邊幫英子拽著壓得緊緊的麥草，一邊含笑問英子，怎么不理人？我很討厭？

英子停了片刻，苦笑一下說，我是讓多等把柴弄回家，娘說這里是生產(chǎn)隊(duì)的空荒地，誰占著以后就是誰家的了，趕明兒開墾出來，可以種點(diǎn)兒蔬菜。

天天要你來回跑，原來圖著這點(diǎn)兒心思，怎么不讓多等來背柴，他的力氣多大，看你那點(diǎn)勁兒，又扯不動，白在這里耗著挨凍。

英子聽著金澤關(guān)心的話，有些感動，卻更不安。她幽幽地說，多等他聽娘的話，娘說媳婦娶來家就不能慣著，該是女人的事就得女人做，男人是干田地的，好好侍弄莊稼就是疼女人。

金澤看著梨花一樣柔美的英子，忍不住問一句，你知道巧嫂很早就對我說過要把你們頌莊最美的女孩子說給我的嗎？

英子慌亂地說，我怎么會知道？你去找巧嫂問問。

我問什么呀？人家早就嫁人了。她怕嫁給我吃苦受氣吧？金澤一邊抱怨一邊幫著英子裝好柴火。

不是她怕吃苦受氣，是……是她哥哥和母親不愿意，他們怕，怕……英子紅著臉，低著腦袋辯解著。她的睫毛忽閃一下，竟有淚珠子滾落下來。

哭了？開玩笑呢，別哭。金澤慌了，霎間他覺得幸福又難過，好像一下子明白英子的心了，她一定早些年就知道自己，心里也有過自己，而且他也明白她另嫁他人的不得已原因了。他甚至有些感謝巧嫂，不然他們怎么彼此早早把對方安放心里呢？他想伸出手把英子的眼淚接住，他知道那是為他而流下的眼淚，是英子送給他的珍貴禮物，這是第一次有女人為他流淚，而且是自己喜歡的女人?？墒撬荒?，不能離她太近，他知道遠(yuǎn)處一直有眼睛在窺視著他們。金澤大大方方地把背筐提起架在英子肩上，英子的秀發(fā)被風(fēng)揚(yáng)起，拂過金澤的手，像絲綢掠過平靜的湖面，金澤的心瞬間漣漪迭起。

十

目送著英子回家的背影，金澤感慨萬分。他很高興今天終于和英子說話了，可有什么意義呢？從以前虛幻的喜歡到現(xiàn)實(shí)對她的惦念，也許這樣對她不利，自己還是不要打擾她才好。但不管怎么說，此時金澤滿腦子都是英子的身影，仿佛那一縷飄過來的秀發(fā)還在他的手上拂來拂去。

背著柴筐的英子一路臉上都感到灼熱，似乎結(jié)婚這么久，才開始和一個自己中意的男子愛戀了。她覺得惶恐極了，甚至覺得自己不貞潔。其實(shí)結(jié)婚那天，她就在人群里一眼認(rèn)出了與眾不同的金澤，雖然以前從未謀面，但是憑著巧嫂常常給她描述的模樣，她還是篤定的認(rèn)出他就是湳瀾村品貌都一等的金澤——他在遠(yuǎn)處安靜地站著，帥氣的臉龐透著淡淡的憂愁，他和那些莊稼漢多么不同??！她在嘈雜的人群聲里，還敏銳地聽到金澤要多等去婚房里保護(hù)自己，嫁到湳瀾村，英子第一次感受的溫暖不是來自多等而是金澤。

而多等念念不忘的是他娶媳婦用的是整豬整羊，每每想到他是湳瀾村唯一娶媳婦用整豬整羊的，他的心里就不平，就好像受到了羞辱。他的娘也會常對他說，這樣娶來的老婆就更不能嬌慣，否則日后能上屋頂稱霸。英子要是露出少許不開心，多等就會質(zhì)問，還有啥子不順心的？誰家娶媳婦用的是一頭大肥豬、一只大肥羊呢？最令英子難以啟齒的是，晚上在床上他也會拿這件事說道，求歡不成就嘟噥，不要我睡，那我的豬羊不是白給你家了？你嫁給哪個男人不是要給人睡的？

英子閉著眼，屈辱的淚水像夜露打濕了夜色。一顆孤獨(dú)的心像在無邊的大河里漂搖著，她捂著胸口，悄悄問自己，愛情的彼岸在哪里？能依靠的臂膀在哪里？她又一遍遍低低地喊著母親、哥哥：看看哪，這就是你們眼里的好男人，這就是你們?yōu)榱巳⑸┳樱獡Q一筆聘禮把我匆匆逼嫁過來的結(jié)果。

多等發(fā)現(xiàn)英子低低地抽咽、流淚，不安慰不道歉，而是一大早跑到他娘屋里，告訴他娘媳婦鬧脾氣，半夜哭哭啼啼。惹得小腳老太太噘著嘴，翻著灰白的眼珠子絮叨英子，為人妻要守婦道，你半夜哭啼什么？你這不是盼著喪氣來家嗎？你哭難道是巴望我死嗎？害得英子哭也要背著多等。

英子的苦楚無法言表，對娘家說嗎？算了吧！嫁出去的閨女潑出門的水，他們又能怎么樣呢？但她知道湳瀾村一直有雙關(guān)注她的眼睛，她把這份甜蜜悄悄地裝在心里。她去挑水遇見他，總是很羞澀，她甚至不敢直視他眸子里流出的溫情。他倒是大大方方和她打招呼，有時候還故意調(diào)侃她，英子你可真會疼多等，你看看來挑水的不都是男人嗎？

英子抿嘴含笑。麻成靠著水泥桿子，佯裝聽廣播，可是那兩只不對稱的眼睛一直在滴溜溜的打轉(zhuǎn)。

巧嫂不止一次對英子說過，金澤是好人，可是他是單身漢，而你們倆站在一起太惹眼，會讓人說三道四的，你要少和他搭腔啊。

英子當(dāng)然會注意，她是個抱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種思想的人。她很少和村里男人們搭腔，更不會像楊三彩、巧嫂她們那樣，男人說什么粗魯?shù)耐嫘Γ齻兌寄芙诱?，有時脫下她們的鞋子，攆著他們朝頭上砸，而那些男人竟然快活得像個兔子。

十一

在湳瀾村，麻成是資深光棍，讓他欣慰的是，金澤這小子似乎也要晾在光棍隊(duì)伍里了。不同的是他不像自己這么渴盼女人，見到女人腳步就抬不起來。

想到女人，麻成心里就憤憤不平，抱憾，他有過一次準(zhǔn)備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南嘤H史，他常這么想，那個叫美麗的姑娘，只是沒有鼻子，但她一定有比寡婦更誘人的身子，想到這里麻成更加怨恨地主孫明賢和那該死的騾子，是他們使得他錯過了此生的姻緣。不過孫明賢老了，他天天彎曲著衰老的身體，抱著被摩挲得锃亮的旱煙鍋，無聲地抽著昏黃的時光。麻成無時無刻不盼望著他最好死去，死去都看不到金澤開枝散葉。令麻成不滿的還有英子，這個嫁到湳瀾村的女人，孩子都兩個了，還像朵行走在鄉(xiāng)間的花朵，但她全身的馥郁似乎都是為金澤而綻放的。即使他們相遇在一起，她不言不語，金澤也是說著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小玩笑，但她滿眼柔情是躲不過麻成“雪亮”的眼睛的。

小春（英子的女兒）是金澤的孩子，是英子和金澤在柴垛里有的，你看她哪一點(diǎn)長得像多等？麻成的那張嘴在湳瀾村被稱為第二廣播，第一廣播是水井旁邊水泥桿上面的鐵喇叭。村民嘛，耳朵閑著也是閑著，聽聽這些和自己無關(guān)的嚼料權(quán)當(dāng)消遣，誰在乎它的真實(shí)性呢？但是他們情愿它是真實(shí)的，這樣可以使嚼料更有嚼頭，舌頭才不至于浪費(fèi)吃飯余下的時間。

風(fēng)言風(fēng)語終于徹底傳開了。多等咆哮著對英子說，你可別忘了，你是我的媳婦，是我花整豬整羊娶來的媳婦，不要讓人戳老子的脊梁骨！

英子哭訴道，你要怎樣才相信我？聽信別人的鬼話，拿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

你生野孩子，還說我自己扣屎盆子？多等平常說話有點(diǎn)木兒訥、遲鈍，但這時他說話很有力，比他剛剛摔斷板凳腿時還有力。

英子不善言辭，打嘴仗是她的弱項(xiàng)，多等的這句話噎得她淚水奪眶而出。她的憤怒到了極限，她突然覺得必須舍掉性命和多等打一仗，雖然平常踩死一只螞蟻對她來說都是罪過，但今天是為了尊嚴(yán)，為了小春，她不能因?yàn)樽约旱呐橙跻〈罕持耙昂⒆印钡拿?，不能因?yàn)樾〈洪L得像自己俊俏就要受這些委屈，她要用生命來為小春正名?？伤诩視r，她娘只教她手要拿得住針線，肩要挑得起擔(dān)子，腳要進(jìn)得廚房，也要邁得田地。她不知道如何張牙舞爪和一個人廝打，雖然多等對她綿延不絕的羞辱一點(diǎn)兒都沒有減弱，她覺得頭疼欲裂，呼吸快要窒息，肝腸就要擰斷，眼睛一黑，一片金星閃過，她覺得自己要飄起來了，重重地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十二

英子以為自己只是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覺，她不知道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她更不知道這兩三天湳瀾村發(fā)生了幾件她想不到的事情。首先她倒下的時候，把多等嚇壞了，看到人事不省的英子他才服軟了，害怕了。他內(nèi)心清楚英子并不是水性楊花的人，他也知道金澤要不是地主的兒子，巧嫂一準(zhǔn)會把英子介紹給金澤。巧嫂在給他做媒時說過這件事，他知道英子要是和金澤結(jié)婚，肯定是讓人人羨慕的一對兒，不僅僅是羨慕，還有嫉妒。那麻成一天到晚在那里造謠，煽風(fēng)點(diǎn)火不就是嫉妒嗎？這龜孫王八蛋，吃飽了撐的，偏拿小春說事。

多等請來村醫(yī)給英子輸液，找來巧嫂看護(hù)，小春和他哥哥哭哭啼啼要娘。

巧嫂也哭著數(shù)落，多等你這個傻家伙，湳瀾村就你娶到一個好媳婦，你還不好好待她，偏聽那些人亂嚼，你氣死她，正好讓別人看笑話……

巧嫂的話似乎說到多等心里去了，他不安地搓著手，任巧嫂喋喋不休地?cái)?shù)落。幸虧醫(yī)生說英子沒有大礙，只是身體虛弱，極度氣憤令她急火攻心，才暈厥昏迷。

英子氣得病倒的事情傳開了，整個村子都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在金澤家里，孫明賢把煙鍋在墻根上砸的咚咚響，長吁短嘆不止。他母親也是唉聲連連。

金澤心里既痛苦又委屈，緊鎖著眉頭說，都是謠言，壓根兒沒影子的事，我要聽見誰說，非擰斷他脖子不可！

有風(fēng)才有雨，有因就有果，你以為是空穴來風(fēng)？你想一想，早多年巧嫂就天天把你倆的事掛在嘴上，弄得人人皆知。她嫁過來這些年，你偏偏又不肯結(jié)婚，高不成低不就，晾在家里，不說你說誰去？金澤母親把事情掰開揉碎，細(xì)細(xì)給兒子說理。

孫明賢又把熄滅的煙鍋點(diǎn)燃，吸幾口，接著咳了一陣子，緩了緩勁說，你得安心找個人成家，你成家了，我和你母親也撐開腸子過幾年舒坦日子，村里人也不會拿多等媳婦說事了。你想想這么耗著對誰有好處呀，即便你沒對她做什么，你敢說你心里沒有對人惦念嗎？

十三

水井邊是麻成的娛樂根據(jù)地，說說流氣的玩笑，播播家長里短。比如這兩日，他忙壞了，令他興奮的消息幾乎層出不窮，英子和多等鬧起來，從不正眼看他的英子氣得差點(diǎn)兒丟了小命，可見唾沫能淹死人啊。牙齒動一動，也能把人的脊梁骨嚼碎啊。他叼著香煙，點(diǎn)火的時候手有點(diǎn)兒發(fā)顫，簡直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狂喜，比去找楊三彩調(diào)情還要使他振奮。楊三彩，這娘們兒現(xiàn)在越來越不待見他了。特別是她的大兒子，半大小子了，見到他就是鼻子里哼著冷氣，想到這些，情緒有些低落。另一個消息也不能令他開心，不，簡直就是挫敗了他的畸形的生活寄托，那就是金澤要結(jié)婚了，而且要娶的女子還是湳瀾小學(xué)的一個老師，姓潘，就是被孩子們喊作孫老師的那個女子。

麻成內(nèi)心深處，多么渴望金澤這樣的人，也能如他一樣孑然一身啊，這樣作為湳瀾村一輩子沒有婚娶過的人，心里就平衡了，否則他真認(rèn)為命運(yùn)不公啊。他年輕時也有過一次準(zhǔn)備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南嘤H呀，要不是那該死的金澤家的騾子……想到這里，麻成突然仇怨之火又要點(diǎn)燃，雖然他的仇怨和金澤家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可在他心里已深深扎根了！他不想說金澤要結(jié)婚的消息，這對他心情不利，他更愿意說英子躺在床上是被多等打的。多等打英子是因?yàn)橛⒆硬回?，和地主的兒子偷情，雖然湳瀾村人很不愿意再說孫明賢是地主，但是每次麻成提起金澤家人，都務(wù)必加上地主兩個字。

如果是往常英子來擔(dān)水，而不是今天的多等，也許麻成就可以躲過一劫。麻成蹲在喇叭底下的人窩里，像個新聞爆料人似的在播報(bào)最新消息，也許他太忘我了，一群圍觀的聽眾又是咳嗽又是遞眼色，他也不理會，比手劃腳的嚷著，我早就說孤男寡女沒好事，你們雖沒看見，我可親眼看到兩人站在柴垛前，又是摟又是抱的。

你就信口開河吧！那里人來人往的，誰會那么做？有人說。

還不信？倆人的孩子都幾歲了，不戴綠帽子，那多等能把他媳婦打的爬不起來？麻成很不滿意今天的聽客不想往常那樣附和，卻不知一個男人憤怒的拳頭正對他高高揚(yáng)起。

麻成覺得腦后有股風(fēng)，剛轉(zhuǎn)過半個臉就被撲哧一拳封上，立馬覺得腦袋一漲，未看清襲擊者，又被第二拳封上，這一下覺得鼻子一熱，一股咸咸的帶著腥味的液體流入嘴里，伸出手一抹，流血了。

多等你這個憨熊，你他娘的打我？麻成睜著腫起來的眼睛，搜尋腳下有什么可用的東西做武器，只發(fā)現(xiàn)有塊石頭栽在稀泥窩里。他跑過去晃動一下，拿起來費(fèi)勁，他放棄，順手抓兩把稀泥向多等擲去。

多等你這個綠王八，你他娘找老子的事，你熱飯吃夠了……麻成顯然吃了虧，山躥下跳罵個不停，卻不敢靠近多等的身子。

多等這幾年除干了農(nóng)活閑空還上山砸石子，練就了一身揮舞鐵錘破石的蠻力，讓麻成領(lǐng)教了他的厲害。

打的就是你這張破嘴，我還要找屎抹你嘴上呢，你這狗日的麻子。多等也開始破口大罵。

十四

圍觀的人雖然在拉架，但是更想看看二的人肉搏戰(zhàn)，湳瀾村好久沒有稀罕事發(fā)生了，日子太平淡了，平淡久了就要生點(diǎn)兒事兒來調(diào)和一下。好像他們早就知道，像麻成這樣口無遮攔就是找扁欠揍，這個結(jié)果一點(diǎn)兒也不意外。他們原以為金澤會第一個掄著拳頭揮向麻成，最起碼替父報(bào)仇說得過去吧，再說麻成這幾年沒少向英子和金澤潑臟水，哪料到是多等收拾了麻成呢。

多等算是老實(shí)人，雖親耳聽見麻成的一派胡言，但麻成是村子里滾刀肉，多等并不想把他致殘，替他養(yǎng)老送終。在大家半拉半勸下，多等提上兩桶水擔(dān)走了。麻成這邊用水清洗鼻血，還揚(yáng)言要對多等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大家聽疲憊了，知道這是麻成放的空話，就他那身板，兩個也不是多等的對手。眾人懶得勸慰，也到吃飯的時間了，各自捧著饑餓的腸胃回家去，保管吃飯的時候要把剛才的見聞再添油加醋，當(dāng)作嚼料搗騰一番……麻成今天吃了虧，他摸著自己蝦米一樣的身板覺得報(bào)仇無門，又堅(jiān)持忍住臉上的疼痛，對幾個來擔(dān)水的村民大罵多等是羅圈腿，縮頭烏龜王八蛋，才稍稍解恨，然后像挨了一棍子的狗，垂頭喪氣地離開了他的播報(bào)地盤。

金澤自打知道多等和英子因?yàn)閭餮韵破鹆思彝ワL(fēng)波，再加上父母苦口婆心的勸說，他似乎徹底醒悟了，這倆人還沒有越過雷池的言行呢，事情就已經(jīng)搞得翻江倒海了，自己該放下了，再美的幻念都如鏡花水月，觸不到真實(shí)的溫度，也結(jié)不了正果，反而使得自己愛著的人受傷害；自己一天不結(jié)婚成家，就是懸在湳瀾村的一顆炸彈，就是對多等婚姻的威脅。誠然，英子更是不會做出出格的言行，那自己就更不必?zé)o望地期待什么了。

麻成挨打了，打得好啊。金澤想，麻成這人就是欠教訓(xùn)，可是要他出手，他又打心里覺得惡心。

這么多年，麻成就是他眼里的一坨狗屎，他不愿和麻成這種人計(jì)較，孫明賢在挨批斗時期，曾經(jīng)弱弱地對金澤說，我借騾子給他爺兒倆用，果真把他們害慘了，否則他怎么就把我往死里恨呢？

反正金澤一家對麻成寬容得讓人不可思議。也有人說孫明賢被批斗整怕了，膽子變得極小，即便后來那場“運(yùn)動”過去，他做事還是如履薄冰，要求金澤做事不能惹一分爭議，不能出半點(diǎn)兒差錯。

十五

金澤要娶的湳瀾小學(xué)代課的潘老師，其實(shí)早就喜歡金澤了。她雖然是個老師，卻是一個臨時工。這些年，雖也有媒人給她介紹有正式工作的男人，要不是年齡大、長得寒磣，就是身體有點(diǎn)兒小殘缺。潘老師自從在小學(xué)操場看過打籃球的金澤，心里就打定了主意。金澤一天不娶，她就等金澤一天。她甚至鼓足勇氣找巧嫂說媒，那會子金澤心里滿滿的都還是英子，就以配不上潘老師而婉拒了。

現(xiàn)在的金澤既然決定要趕快娶妻成家，那還有誰比潘老師更合適呢？她文化程度比一般女子高，性格又溫婉和順，在村子里口碑不錯。長相是差英子遠(yuǎn)著呢，可英子不就一個嗎？哪里還有第二個英子呀？

金澤連巧嫂這個媒人都跳過去，晚上，趁著銀白月色籠罩著村莊，喧囂退去，他直接去了湳瀾小學(xué)，敲開潘老師的宿舍。

潘老師見到金澤，訝異得很，但還是大大方方地把金澤讓進(jìn)屋里。金澤沒說過多的客套話，就開門見山、竹筒倒豆子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說了一遍。金澤說，我是經(jīng)歷了情感波折的人，但我找你絕不是利用你對我的好感來敷衍自己的人生。我掏心窩跟你說一句話，你若愿意嫁我，我必真心待你一輩子，絕不辜負(fù)你。

潘老師是個明白人，也是個性情女子，金澤的告白聽得她兩眼濕潤，她望著金澤明亮略帶憂郁的眸子，說，我喜歡你不是一兩年了，打來到湳瀾村就喜歡你了。既然你這么說，那什么時候把事情定下來，我聽你的。我相信你說的話，我也不會辜負(fù)你的。金澤聽了一番話，更是激動，他拉過潘老師綿軟的雙手，貼在自己的胸口，說，我現(xiàn)在的心，及以后的心，為你一個人澎湃。潘老師今晚是幸福的，這個品行相貌令她傾慕已久的男子，終于向她表白了。她把頭靠在金澤胸前，心里的甜蜜彌漫出房間。

十六

昏厥過去的英子三天后醒來，又在床上調(diào)養(yǎng)休息了三天?？伤荒茉偬上氯チ耍钠牌胚~著小腳攆著雞罵一陣子，罵雞不下蛋，趴在窩里裝模作樣，趕著鴨罵一陣子，該下河不下河，就知道在家干吃糧食，看到英子搖搖晃晃地起來梳洗，方才閉上濺著唾沫的嘴巴，然后把水瓢咚地一下撂在露著缸底的水缸里。

英子擔(dān)著水桶來到井邊，沒想到這里今天這么冷清，只有寡婦楊三彩蹲在水盆邊搓洗衣服。她抬起頭，朝英子咧了一下嘴，算是打了招呼。

三彩嫂子也在忙呢。英子有氣無力的回了一聲。

她望著黑咕隆咚的水井，望著水中倒映的憔悴的臉龐，瞬間閃過縱身跳下去的念頭。她顫抖了一下，看到水桶慢慢傾斜，井水慢慢流進(jìn)去，破碎的影子，破碎的心情慢慢流進(jìn)去。水滿了，她用力提起，卻覺得渾身酸軟無力，一桶水提上來，身上竟然開始冒冷汗了。

楊三彩看到她咬牙才把水提上來，就把袖子往上擼一擼，打英子手里奪過水桶替她拎了一桶水。英子臉上泛著紅，低眉順眼連聲說謝謝。

楊三彩向來覺得和英子這樣的人有距離，今天看來這長相好的人也未必就冷傲。她甩著手里的水，壓著聲音神秘地說，麻成走了，跟著他一個表哥去南方的一個大城市，叫什么深圳，說在那里要飯都比在家種地強(qiáng)。

英子一愣，搞不清寡婦的話意，敷衍著說，哦，那他去了。

楊三彩其實(shí)想在英子面前把自己和麻成的那點(diǎn)兒事撇清，不想讓麻成得罪的那些人把自己視為是麻成一黨。

英子感激楊三彩替她拎了一桶水，也不好意思立馬就回家，便也蹲在水盆邊幫她揉洗衣服。楊三彩想不到英子這樣容易接近，不由得好感倍增，看著四周無人，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說，剛剛碰見巧嫂系著圍裙，拿著菜刀，問她做什么事，她說去金澤家?guī)兔ψ霾宿k喜宴，怕是今兒個村里閑人都去金澤家?guī)兔α?。金澤要和小學(xué)的潘老師結(jié)婚了。

英子臉微微一紅，但迅速平靜下來說，金澤是該結(jié)婚了，他父母年紀(jì)大了，早就等著抱孫子呢，況且潘老師人好知事理，孩子們也喜歡她，他們在一起很般配。

金澤結(jié)婚，英子打心里替他感到高興，只是婚事搞得這樣匆忙是她沒想到的，但不管怎么說，他肯結(jié)婚，不再苦苦守候一個飄渺的希望了。

英子站起來，看著湳瀾村鱗次櫛比的屋舍，靜靜地臥在藍(lán)天下，白云默默地從屋頂飄過，不知它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而自己一生都將在這里不咸不淡地過下去了。想到這兒，一絲落寞、惆悵堵在胸口，鼻子一酸，淚水似乎要涌出來。她假裝咳嗽，用手捂著臉避開楊三彩的目光。

宋艷梅：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星星》《詩潮》《中國新詩》《中國詩歌》《中國詩人》《安徽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遼河》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