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東舸
很多次我和比我小10歲的媳婦聊起早先北京的夏天是個什么樣子,她總說我瞎掰。她說,從如今的潮熱難耐,怎么也想象不到以前的安逸舒適。艷陽高照的夏天,我走在街上的時候,總會惦念起那些曾經(jīng)在生命中存在過的清爽、閑暇的夏日時光——那是這座城市最該擁有的節(jié)奏和情懷,并非只應(yīng)化作記憶中纏滿蛛絲的犄角旮旯。
暑假里的“綠色食品基地”
在我的記憶里,北京最完美的夏天,是在我十來歲的時候。那時候雖然已經(jīng)住進(jìn)了樓房,但還是沒擺脫在四合院里養(yǎng)成的整天不著家的習(xí)慣。胡同里長大的孩子都是這樣,沒幾個是能在家里坐得住的。只要是放暑假的日子,您就看吧,整個家屬院都是四脖子汗流的小孩在瘋玩瘋跑。另外,孩子放假,家里大人卻還得上班。兩個多月的漫漫長假里,我們都得自己琢磨著解決吃食、安全等等問題?,F(xiàn)在回頭看看,這種“放養(yǎng)”的生存模式,給了我們這些瘋孩子更多的欣賞北京夏天原生態(tài)風(fēng)貌的機(jī)會,更讓我們這代人從小就懂得了如何在群體中和睦相處,如何擺正自己的位置,自理的能力也比較強(qiáng)。
我小時候,家附近有個挺大的公園,只要一放暑假,全院的孩子都愛往那兒跑。這座公園對我們這些“毛孩子”來說就是一個超級大的“綠色食品基地”,每天早上空著肚子進(jìn)去,中午能吃得飽飽的出來。當(dāng)時那座公園還沒鋪上青磚,大部分面積都是土地。樹上、天空中,會有很多季鳥兒(蟬)和蜻蜓,粘季鳥兒逮蜻蜓,在我們小時候是最常見的活動之一,每天早上在樹下挖季鳥兒猴兒(蟬的幼蟲)也是必備的“功課”。還有釣魚、撈蝦、采果子和捉螞蚱,我們也都玩得不亦樂乎。其實,這些活動都是公園管理處明令禁止的,不過我們畢竟是小孩,公園管理員看見了,頂多也就是呵斥幾句,不會真過來抓住誰不放。
上面說的這些都是可以吃的,這也是我們冒著酷暑和被呵斥的危險,樂此不疲的最大動力。我到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蜻蜓里比較魁梧的一種叫“老桿兒”的“轟炸機(jī)”,用火烤完之后,掀開后背的蓋兒,里面的肉和瘦豬肉的口感十分相似。螞蚱和“掛了扁兒”(大個兒綠色螞蚱)油炸后酥脆的口感也讓我至今難忘。樹上還沒完全成熟的煙臺梨、沙果和海棠,更是不可或缺的飯后甜點(diǎn)。
當(dāng)年,小伙伴們釣魚撈蝦的工具一點(diǎn)兒也“不講究”,全是拿廢品做的——家里不用的紗窗剪下一塊來,用舊鐵絲穿成網(wǎng)兜,就是我們的全部裝備了。網(wǎng)兜里放幾塊吃剩下的肉骨頭或者饅頭渣,沉進(jìn)水里,過一段時間提起來,總能撈上滿滿一兜子活蹦亂跳的小河蝦、小魚苗。當(dāng)年環(huán)境好、污染少,這些小魚小蝦絕對是純有機(jī)無公害的。提著滿滿一桶魚蝦,回家洗干凈下油鍋一炸,香味兒能飄老遠(yuǎn)……
老北京人講究自己動手做玩意兒——比如漁網(wǎng),那種快樂和成就感是不可替代的。反觀現(xiàn)在的家長,孩子玩兒什么都買現(xiàn)成的,拿回來給小孩也是“傻”玩兒——玩兩天就膩歪了,扔了。很多人在不停地強(qiáng)調(diào),現(xiàn)在的孩子是蜜罐里泡大的一代,自小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其實在我看來,最可憐的也正是這些孩子。他們會用電腦會上網(wǎng),會玩手機(jī)會聊天,卻沒有同齡人一起玩耍,沒有大自然可以親近——現(xiàn)在孩子真正缺乏的是那種只有瘋玩瞎跑才能得來的“野”性子。
胡同門口一碗面
小時候經(jīng)?!翱痛奔依锏牟少弳T——大人給幾毛錢,到當(dāng)時被稱作“小鋪”的合作社買油鹽醬醋。我總是端著個小碗,邁著笨拙的步伐,屁顛兒屁顛兒地跑去,小心翼翼地回來,很是快樂。我喜歡“小鋪”里的味道——各種調(diào)料、煙酒、熟肉和點(diǎn)心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更喜歡每次買完東西回家后大人就會給我做好吃的。在夏天,我心目中“NO.1”的吃食,就是面條。
說到北京的面條,不得不說說蜚聲中外的老北京炸醬面?,F(xiàn)在,全國很多地區(qū)的人都吃炸醬面,但能把炸醬面發(fā)展成一種飲食文化的,似乎只有北京人——炸醬面代表的是一種情結(jié),一種老北京人自我尊重的情結(jié)。很欣慰老北京炸醬面入選了不知是誰評出的“全中國十碗面”排行榜。我想,這和目前北京遍布大街小巷、由外地人經(jīng)營的“老北京炸醬面”之浩瀚聲勢密不可分。但仔細(xì)想想,我確實說不好這應(yīng)該算好事還是壞事??v觀全京城所謂的“老北京炸醬面”,正宗口味的其實根本沒幾家,大多數(shù)都是“掛著羊頭賣狗肉”的“糊弄局”的玩意兒——只要是面條,隨便什么面,煮熟了就成;只要是醬,不管什么醬,和肉餡一炒就行。我沒法兒考究炸醬面的來歷——網(wǎng)上傳說種種,但我都未曾親身驗證過,不敢妄言。我也說不清現(xiàn)在飯館里做的“老北京炸醬面”到底哪兒不正宗,只是覺得它們比起我小時候吃的炸醬面來,差了那么點(diǎn)兒“意思”。
老北京的夏天,面條絕對是胡同里的“看家”食品。幾乎每家每戶、每個夏天都會以它為“主打”伙食。每到夕陽斜下,胡同里的各個院門口就會突然冒出許多身影,上了一天班兒的爺們兒回來開飯了。北京的爺們兒豪放,并且大多愛吃面——不僅有炸醬的,還有芝麻醬的、茄丁肉絲的、打鹵的,咸湯兒的、雞蛋西紅柿的、花椒油醬油的、香油醬油醋三合油的……林林總總,品類繁多。雖然面條種類不少,但是人們吃面的架勢卻幾乎如出一轍——往門口石頭臺階上一蹲、在門墩兒上一坐,手里拿個大海碗,面條攪和好了,一手端碗,一手還能邊拿筷子邊捏著幾瓣蒜(這可是個技術(shù)活兒,不信您試試),吸溜吸溜地吃著面,再就著點(diǎn)兒黃瓜蘿卜之類的一咬,那叫一個拉風(fēng)。
小時候我也想學(xué)著大人的樣兒瀟灑地吃面,但卻總不得要領(lǐng):不是呼嚕面條的聲音不夠霸氣,就是咬黃瓜的動作太不流暢——到現(xiàn)在這都是我心里的一個小遺憾。這幾年,忽然發(fā)現(xiàn)人們變文雅了,很少能再見到門墩兒上吃面的身影了。偶爾遇到,也會驚訝半天——這孫子真猛!雖然沒了門口稀里呼嚕吃面的爺們兒之后,北京的市容市貌確實“高大上”了不少,但我總感覺還是少了點(diǎn)兒什么——或許是北京土著骨子里的那股子豪氣吧。
感謝那些陪我成長的童年玩伴和那些純粹的“野孩子”的夏天,也由衷向那些被我禍害的、吃掉的小生靈們表示懺悔。當(dāng)年的北京城雖然沒有現(xiàn)在這么繁華,但我們所得到的快樂和滿足,卻是今天不可得的?,F(xiàn)在,早已熟悉了夏天的黏膩和喧鬧,早已看慣了清一色的建筑,老北京的文化似乎也在靜默間日漸消沉了。雖然留得住的只能是記憶,其余的我輩有心無力,但我還是勸慰我自己:這只是一個必然的過程,世間萬物總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改變。忽然想到,這幾年的北京夏季多雨,雖然導(dǎo)致了出行的不便,但也為人們帶來了更多的晴空。事情都是這樣好壞摻半,在得到一些的同時必然會失去點(diǎn)什么——就仿如今天的這座城市,我們在享受科技所帶來的便利和進(jìn)步時,在某種程度上也失去了一些簡單而純粹的美好。其實,無論怎么變,日子都要一天天地過下去,兒時夏天的美妙記憶也會長存我心,又何必過于矯情呢。
(編輯·張子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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