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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劉北的喉嚨蠕動了幾下，他端起一杯酒，嘩地往張開的嘴里倒進去，頭微微后仰。“說，有什么想法？”劉北看著魯晉開倒酒。魯晉開知道身為這位副縣長兄弟指的是什么，今年是換屆年，鄉(xiāng)鎮(zhèn)、縣、市三級換屆，人事變動乾坤大挪移，以往換屆前一年就有人開始謀兵布局了。

“我想去人大。我這個交通局長，去干個環(huán)城委主任應該可以吧。我如今就像在高速上奔跑，想下高速了，走個國道省道，去比較冷門的單位?！濒敃x開端起酒杯，沒喝?！安幌朐贈_了？有沒有和他商量下？”劉北也端起酒杯。魯晉開知道劉北口中的他是誰，搖了搖頭。劉北沒有在這個話題繼續(xù)糾纏，拿起酒杯倒酒。

兩個人把酒壇子里的酒喝完，已經(jīng)微醺。抽煙，喝茶，但沒有再上酒。魯晉開說，“我就這點佩服自己，我知道自己在哪里在什么時候應該停下來。”劉北說，“對了，北水灣大橋要抓緊。你就是要走，也不要留個尾巴?！薄氨彼疄炒髽蛭視M。最近報危橋改造項目，去年報了15個，剩下20個?！薄吧陥笞詈笃谙奘鞘裁磿r候？”“下個月，再說，換屆是六月。所以我拖不得。項目扶持今年是最后一年，過了這村沒有這店?！濒敃x開感覺說得有點吃力，劉北在任副縣長前正是交通局長，說前任領(lǐng)導手上建的橋有許多是危橋，就是親兄弟也不輕松。“南山大橋準備如何處理？”劉北呼了一口氣?！翱赡芤ǖ??！濒敃x開點了一根煙，一口氣吸了一截。 “縣委換屆要求六月上旬完成，我問了氣象局，今年的汛期可能會推遲到六月下旬?！眲⒈辈豢呆敃x開，淡淡地說。

魯晉開明白劉北的意思，要他打時間差。換屆六月上旬完成，人事至少要在換屆完成前半個月到位，汛期六月下旬開始。魯晉開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可是老天爺就那么聽話嗎？魯晉開賭不起，他想變道下高速，不是出事故。

魯晉開萌生退意，不要說劉北有點詫異，就是魯晉開自己也出乎意料。魯晉開掐滅了手中的煙，有點惡狠狠地說“該死的卓敏?！本褪沁@個卓敏讓魯晉開在換屆的時候慢了半拍，沒有如愿成為魯副縣長而是繼續(xù)當交通局魯局長，仕途上，慢半拍有時候就意味著慢了一輩子。

魯晉開想到卓敏那矮矮胖胖的模樣就想拎著他的耳朵繞三圈。卓敏是個路橋投資公司的老總，他有個叔叔，卓夫，是本市分管交通建設的副市長，大家知道卓敏是燈，也知道控制這盞燈的開關(guān)是卓夫。

魯晉開和卓敏杠上是因為北水灣大橋。卓敏想拿下北水灣大橋項目，當時政府辦副主任魯晉開和交通局長劉北簡直就是螺絲釘，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問題是劉北當時要當副縣長了，內(nèi)定接任交通局長的是魯晉開，這兩枚螺絲釘一聯(lián)手，北水灣大橋這卓敏認為煮熟的鴨子居然就飛了?！澳阋⒕o北水灣大橋，卓敏可死盯著。這座橋不能成為你的滑鐵盧?！濒敃x開記得高縣長榮升高副市長的時候，特別鄭重地交代這件事。

魯晉開想從高速上溜號當然不是被卓敏嚇退的，而是因為建設局長出事刺激的。那天縣里開會，會議結(jié)束的時候，有幾個人走了進來，直接走到建設局長面前，把他帶走了。魯晉開當天回到家，臉還是青的。誰能保證常在河邊走不會濕鞋？

二

魯晉開回憶起曾經(jīng)跟卓敏的一次交鋒。

那天魯晉開接到信訪室的電話，信訪室林主任到來后把一封信遞過來，說明天給個書面說明。魯晉開匆匆掃了一眼，上面關(guān)鍵問題有兩個：收受某建筑公司賄賂，為其承攬工程提供方便；利用職務之便，為老家兩姓村修路劃撥資金一百萬。

魯晉開知道這是卓敏給自己挖坑，這坑夠大。他走出門去，在沙坑旁的草地上坐下來，抽煙。他看著沙坑，想自己究竟能跳多遠，能不能跳過卓敏挖的這個坑。他覺得立定跳遠不行，必須助跑。魯晉開掏出手機，從錢包里拿出另一個電話號碼卡，換了舊卡，打通高副市長的電話。高副市長很快接了電話，他把事情說了。高副市長在那邊沉吟一下，說：“把錢還了。修路這件事，會議記錄要體現(xiàn)?！?/p>

魯晉開用了公共電話，給盧小娟打了電話，只簡單地說“自己開車到郊外工地路旁等我，我馬上到”。盧小娟就是舉報信中建筑公司老板的老婆。沒有幾個人知道，盧小娟是魯晉開的族妹。魯晉開拿出準備好的十萬塊錢，放在盧小娟車上，嚴肅的說：“錢你收回去，給我寫個收條，關(guān)鍵是日期要寫成你給我的第二天?！笨吹紧敃x開的神情，盧小娟不敢多說都照辦了?！斑@件事誰也別說，除非是特殊的人到特殊的場合問你?！北R小娟點點頭。

魯晉開根據(jù)信訪清單，一一把事情說清楚，交了上去。林主任說我們會本著對干部負責的態(tài)度，實事求是地核實。魯晉開知道這句話的潛臺詞就是，不是你說清楚了就是清楚的。

相關(guān)部門在悄悄地尋找證據(jù)，魯晉開知道。相關(guān)部門的人員找到了盧小娟的老公，該老板在追問下，談到多次給魯晉開送錢，魯晉開嚴詞拒絕，有三次強行留下，但兩筆魯晉開第二天就順著公司的賬號返回，還發(fā)了短信告知。“那意思是還有一筆沒有退還？”“是的，不過，那筆錢是我老婆去送的，不是我送的。”盧小娟來的時候，告訴辦案人員，她確實給魯晉開送了一筆錢，當時是以送給他老婆化妝品的名義，魯晉開在回家之后，才發(fā)現(xiàn)化妝品只是幌子，實質(zhì)的內(nèi)容是那十萬元。魯晉開當即打電話給盧小娟，發(fā)火臭罵，自己開車趕到盧小娟小區(qū)門口，讓盧小娟下樓拿回錢。就在車副駕駛的工作臺，盧小娟還給魯晉開寫了一張十萬元的收條。因為當時自己正看中幾件首飾，所以就沒有把魯晉開退錢的事情及時告訴老公，后來事情一多就忘了。至于劃撥一百萬給老家兩姓村修路，魯晉開拿出會議記錄，指出是當時高縣長現(xiàn)場辦公提出要求，他只是執(zhí)行全縣工作的部署，屬于工作范圍。就這樣，魯晉開躲過一劫。

后來魯晉開見到高副市長，為了表達感謝，剛倒上一杯酒，還沒說話，高副市長把那杯酒潑了，說“你小子別怨人家卓敏給你挖坑，許多時候，坑是自己給自己挖的，別人僅僅是在旁邊看著你往下跳，沒有拉你一把，至多也就起哄著看你往下跳。如果連這點政治智慧也沒有，就別在官場上混。不要以為只有高層才需要智慧，每個層面都需要。要不到時候，累了自己苦了親人朋友，最重要的是苦了家人?！?

魯晉開回到家喝了半瓶白酒，他覺得自己越來越迷茫了。以前一心想往前拱，每一次進步，都覺得人生道路更寬廣一些，人生價值的分量更重一些，他感覺自己像在高速公路上飛奔，沒有旁枝細節(jié)，有一種快感。魯晉開覺得自己的進步不是自己的事，后面有一大幫子的人在看著，拱著。可是現(xiàn)在拱著拱著，一抬頭發(fā)現(xiàn)方向沒了。沒有了方向，越拱有時候越遠。魯晉開覺得自己應該重新尋找方向，不能光顧著飛。

三

“真的不想再往前了？”劉北和魯晉開在鵝居再次見面。“我想停了，去人大或者政協(xié)，謀個閑職，好好陪陪家人。”魯晉開干了一杯酒，他似乎看到老婆的淚光?！澳悴艓讱q？就想去人大政協(xié)，那是你這年紀的人去的？”劉北有點不太高興?！安慌芰?。我現(xiàn)在感覺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跑。我就像跑在高速上，我想停下來不行，擋了別人的路。再說隨意停車危險，說不定就被誰撞了，還會被處罰；跑慢了不行，跑快了也不行，可能都是違規(guī)；我想超車，有可能是占用應急車道，最后還是違章違規(guī)。我要找最近的出口，下高速，轉(zhuǎn)國道或者省道。我覺得每個人要清楚規(guī)則，要明白自己適合在什么路上跑。選擇很關(guān)鍵。”魯晉開拿著杯酒晃來晃去。

魯晉開去找過高副市長，高副市長給魯晉開倒了杯茶，說“人各有志，再過幾年，我也準備退了?！濒敃x開有點震驚，本來高副市長很想在換屆的時候努力一把，爭取成為高常委，如今聽他這話，好像也沒有什么激情了。“我最近開始練書法，我在位的時候不給別人寫字，不參加展覽。我答應你，等我退下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寫副字給你：濃情淡酒尋常人家?！薄拔蚁胪?，對于別人來說，我只是個官員，是天空里的一角，甚至一角還不是。但對于我家來說，我就是天，就是全部。我發(fā)現(xiàn)，我老婆已經(jīng)沒有安全感，她常常半夜醒來。盡管她沒說，但我知道，她擔心什么。從來不會燒香拜佛的她，自從我當上交通局長，她就學會燒香拜佛了。她會祈禱，說明她不放心?！备吒笔虚L長嘆一聲，說“小魯，你活得比我清醒，男人做成什么樣？就是要讓自己的女人睡覺安心。”

劉北不說話，倒了三杯酒，自己連續(xù)喝了?！澳羌挛乙呀?jīng)安排了，先不炸，按照危橋加固?！眲⒈迸e杯，碰了碰魯晉開的杯子，自己喝下?！暗咐咸炷芙o我們時間，等定下來，修改方案，該炸就炸。”魯晉開沒有接劉北的話，他不清楚老天給不給自己時間，答應劉北，他就是把自己放在火爐上烤了，是否成烤肉，決定權(quán)不在自己手中。

魯晉開把危橋整改方案報上去，據(jù)說卓夫在幾座橋的名字上面畫了一條線，旁邊打了個問號，其中有一座就是本縣南山大橋。這條線畫得魯晉開心驚肉跳。卓夫已經(jīng)把魯晉開做上記號，只要這橋有點問題，卓夫那條線就是利劍，足以讓魯晉開見血。

“你一定要往前跑？”魯晉開點了一根煙?！安慌苋绾?？就像你說的，我現(xiàn)在是跑在高速路上，下一站出口還很遠，也沒有休息服務區(qū)，我只好加大油門，往前飛奔?！濒敃x開幫劉北倒酒“這不像副縣長說的話，輕裝上陣，飛揚人生。”“不是我喜歡沉重，我就像一個老運動員，已經(jīng)習慣了各種規(guī)則，現(xiàn)在規(guī)則變了。我知道這是好規(guī)則，可是我忽然有種無從適從，我都不知道自己最后能否適應這個規(guī)則，我現(xiàn)在又不能退賽?！薄坝腥诉m應，有人退出，有人加入，本是常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主動也好，被動也罷，選擇就是選擇。”

得知魯晉開想去人大的意愿后，縣委書記親自找他談話，“怎么？想打退堂鼓？想棄城而逃？組織上培養(yǎng)一個成熟的干部容易嗎？這年紀就開始想享受想賦閑。要清閑早干嘛去了？那時候壓根兒你就別往這條道上擠。壓力大，睡眠不好，身體有毛?。空l工作沒有壓力？誰整天吃得好睡得香？如果連這個壓力都承擔不起，那就不是個合格的黨員，如果一有點問題就想跑，那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干部。”說了半天，書記也不管魯晉開的態(tài)度，只是說“回去想想，想通了告訴我新的想法，你想去人大或者政協(xié)，不可能?！睍浺膊蛔岕敃x開多說，揮揮手讓魯晉開離開。

魯晉開想還是要去再找找高副市長，這時候，劉北的電話過來了，說卓夫明天要到縣里來，去看幾個危橋改造項目，其中指定要看南山大橋。

四

卓夫比原定時間推遲半小時抵達。魯晉開是到事后才明白卓夫這半小時也許是有意為之，而不是公事耽擱，不過，這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當天卓夫看了多個項目，在車上他要求行程做個調(diào)整，因為推遲半小時到達，所以減看兩個項目，同時把原來第二個看的南山大橋調(diào)到最后一個。到了前往南山大橋前再次調(diào)整，取消去看南山大橋這個項目，改為在倒數(shù)第二個項目看完后，直接在項目指揮部座談，然后以市里有急事，匆匆返回，連飯也沒吃。

卓夫?qū)椖康闹匾宰隽藦娬{(diào)，提了要求。他還談到南山大橋，卓夫問這個項目有沒有問題？他先是掃視了會場一下，目光定格在魯晉開身上，繼續(xù)問“這項目有沒有什么問題？”魯晉開就像被老師點到回答問題的學生，老實回答這項目推進順利，應該能夠適度提前完成?！坝袥]有問題？”卓夫堅持。魯晉開原來想繞開這問題，但卓夫持續(xù)追問，魯晉開只能回答沒有問題。魯晉開沒有其他答案，隱隱有點不安。卓夫點點頭“這些危橋關(guān)系民生，我們一定不能掉以輕心，要以專業(yè)的目光和技術(shù)手段去判斷，就像醫(yī)生一樣，要對癥下藥，切不可誤診。要以對百姓負責的態(tài)度把事情做好，寧愿把事情想復雜一些把問題想嚴重一些。”卓夫的強調(diào)讓魯晉開的不安更加清晰，但他已經(jīng)開弓，沒有回頭箭了。卓夫做完指示，上車而去。

魯晉開和劉北在鵝居碰面?！白扛笔虚L來意不善?！眲⒈睕]有拐彎抹角?！拔覄e無選擇，你要往前，我已經(jīng)選擇下高速。”“要不，炸掉？”劉副縣長看來昨晚有喝酒，“這橋現(xiàn)在我們炸得了嗎？凡事有命，聽天由命吧。我已經(jīng)加派一組技術(shù)人員進駐工地，要求施工方趁晴好天氣，人停機器不停，日夜加班，但愿老天給我時間。”劉北拍了拍魯晉開的肩膀，突然擁抱了一下。劉北點了一根煙，說“我忽然羨慕你可以變道了?！?/p>

半夜的巨雷把魯晉開驚醒了，大雨傾盆。壞了。魯晉開有個預感，他起床站在窗前，看到雨刷刷地往下插，下水管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響，好像喝急的人，有點喘不過氣?！皶x開，怎么樣？”劉北的電話打了過來，看來他也醒了，再也無眠?！安恢?，這時候就是燒香也來不及了，只好聽天由命?！?/p>

雨一點也沒有減弱，整整下了三個小時。天還沒放亮，魯晉開打電話叫來車，想到南山大橋看看，車剛走了一公里多，工地那邊來電話，南山大橋垮了。果然來了，魯晉開給劉北打電話，劉北已經(jīng)往工地上趕。魯晉開到了現(xiàn)場，劉北也隨后趕到，南山大橋已經(jīng)斷成兩截，中間橋段被大水沖跑，斷裂的茬口齜牙咧嘴。魯晉開倒吸一口氣，幸虧自己每天關(guān)注天氣變化，在三天前就實行交通管制，而且施工車輛每天都要求上岸，不得停留在河道里。所以盡管橋斷了，但沒有造成人員傷亡，也沒有其他重大財產(chǎn)損失。

十分鐘后，卓夫的秘書打來電話，說卓副市長很生氣。天亮之后，卓副市長趕到現(xiàn)場，卓副市長聽了匯報，沒有理會魯晉開，只是提出幾點要求。卓副市長講完，匆匆上車，車子發(fā)動的時候，他搖下車窗，“我記得這橋建成沒幾年，為什么水一沖就垮，這個問題要認真分析。”

看著他的車遠去，他最后一句話讓魯晉開心驚肉跳，這橋是劉北當交通局長建的，真查下去，問題嚴重。書記的目光掃過，在劉北副縣長的身上稍微頓了一下?！斑@件事是我簽字上報的，我承擔責任?！濒敃x開沒等書記再說話，主動發(fā)言。魯晉開還想說什么，看看書記就閉嘴了。書記把魯晉開的神情看在眼里，沒讓魯晉開再說，往前走，經(jīng)過魯晉開身邊的時候，嘀咕了一句：“強行變道?！边@句話魯晉開聽得懂，看著書記走過去，他沒有再說話。

當天下午，縣委宣傳部就南山大橋被洪水沖垮做出官方通報，通報最后一段是，“經(jīng)研究，縣委同意縣交通局長魯晉開引咎辭職，按照主任科員待遇另行安排工作。”

（原載于《清明》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