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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賊

      2017-09-07 18:54張翎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福利院卡爾

      作者簡介:

      張翎,作家,現(xiàn)居加拿大多倫多。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余震》《金山》等。

      May躺在小床上,睡得很沉,也很安靜,手腳微微蜷曲著,像一頭僵臥在冬日殘枝上的蟲子。祈雨坐在床前看著她的睡姿,心猛地抽了一抽,便忍不住拿手去探她的鼻息。探著了,才松了一口氣。

      這樣的動作,祈雨一天里會重復(fù)好幾遍。這陣子May總是嗜睡,祈雨的心,就時時刻刻地繃著,總怕她一睡就睡過去了。

      “小祖宗,你好歹,弄出些響動啊?!逼碛赅卣f。

      祈雨一抬頭,就看見了May床頭掛的那張油畫,眼睛像被蜂子蜇了一下,眼皮不禁噗噗地扯了起來。那畫是蘿瑞塔在一家舊貨店里淘過來的古董,從右下角一個不太清晰的簽名斷定,是當(dāng)?shù)匾粋€小有名氣的畫家的遺作,想來值幾個錢。她是一家物理治療中心的老板,蘿瑞塔掙的錢不比在銀行任職的丈夫卡爾少。不過蘿瑞塔掙來的錢,多半還沒經(jīng)過口袋,就已經(jīng)花出去了——通常在一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件上,比如這張畫。

      這畫說不上是人物畫還是風(fēng)景畫,因?yàn)樯厦嬗腥艘灿芯?。大約是年頭的緣故,天和云的顏色都有些發(fā)烏。一個小女孩捧著一束滴著露水的石竹,行走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女孩的裙裾和辮子上的蝴蝶結(jié)是粉紅色的——在當(dāng)年極有可能是酒紅,只有石竹的顏色似乎還明艷。蘿瑞塔決定買下這張畫,是因?yàn)楫嬌系呐⒑蚆ay年歲相仿。但祈雨看見的卻不是那個女孩,也不是石竹,也不是天空和云彩,甚至不是那條朦朧蜿蜒的小徑。祈雨第一眼就看到了小徑盡頭那一排影影綽綽的墓碑。小時候阿媽曾給祈雨講過一個故事,說有個男孩睡著的時候做了個夢,走進(jìn)了墻上掛的一張畫里去,就再也沒有走回來。從那以后,祈雨就見不得床頭有畫。

      明天吃早飯的時候,趁卡爾和蘿瑞塔還沒出門,要跟他們說一說這事。祈雨暗想。

      小時候聽來的故事,鄉(xiāng)里人的迷信,睡眠時魂魄容易走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祈雨在心里費(fèi)力地組織著這幾個英文句子??墒菦]用。這幾個月在培訓(xùn)班和在May家里積攢起來的英文單詞,她原以為能勉強(qiáng)湊齊一個連隊(duì),臨上陣了卻發(fā)現(xiàn)潰不成軍,只剩下幾個游兵散勇。它們被她拉過來扯過去,排成各樣的隊(duì)形,拼來拼去卻只夠拼成一句語法和語氣都夾生的話:“掛,那張畫,不要?!边@句話經(jīng)過她破綻百出的口音的演繹,聽起來怎么也不像是請求、建議或者商量。她的嘴笨,耳朵卻不笨,耳朵知道嘴不知道的事。耳朵知道那句話壓在舌頭之下時還僅僅是缺乏教養(yǎng),而走出舌頭之后便是無理粗魯。

      May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祈雨早就知道。在第一次面談時,蘿瑞塔就把一張工工整整地寫著一串英文單詞的紙交給了祈雨?!皠用}導(dǎo)管、三尖瓣、紫紺……” 借著字典,祈雨查出了這些單詞的意思。祈雨懂了,卻又沒有全懂。祈雨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May的心臟里,有些零件出了差錯,需要大修。

      May不是領(lǐng)養(yǎng)機(jī)構(gòu)以次充好硬塞給卡爾和蘿瑞塔的殘貨。從一開始,卡爾兩口子就已經(jīng)清楚地了解了May的病情。“邱小梅送到福利院的時候,就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估計這是她親生父母拋棄她的原因?!鳖I(lǐng)養(yǎng)辦公室的人告訴他們。邱小梅是May在福利院時的名字,因?yàn)樗潜蝗擞靡桓K子束在福利院門前的一棵蠟梅樹干上的——那時她已經(jīng)會走路了。而她的姓,則來自福利院最大的私人贊助商邱先生。邱小梅來到加拿大后,卡爾和蘿瑞塔給她取的名字是梅·邱·史蒂文森-肯尼迪(May QiuStevenson-Kennedy), 史蒂文森是蘿瑞塔娘家的姓,而肯尼迪是卡爾的姓。

      卡爾夫妻保留了May的中國姓名,因?yàn)樗麄冇X得那是May身上幾乎唯一一樣和她的身世相關(guān)的東西。每一次祈雨看到May證件上印的那個長長的姓名,心里就生出些隱隱的凄惶。那連成一串的三個姓,其實(shí)哪個也和May的血脈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聯(lián)。它們壓在“May”這個只占了一個音節(jié)的短名字上,簡直像三座山。May的身子骨瘦小,怕是撐不起那樣的重量。

      “依據(jù)你們的家庭條件,你們應(yīng)該是最適合領(lǐng)養(yǎng)邱小梅的人——你們有能力給予她最好的醫(yī)治,讓她有第二次生存的機(jī)會?!鳖I(lǐng)養(yǎng)辦公室的信里說。就是這句話,讓卡爾和蘿瑞塔在一個健康的兩歲女嬰和身患重病的邱小梅中間做出了最終選擇。

      “最近……腦子……”

      透過沒有關(guān)嚴(yán)的門縫,祈雨聽見客廳里有一陣低沉而模糊的說話聲——是卡爾和蘿瑞塔。祈雨的耳膜網(wǎng)眼粗大,上面只留得住幾個加重了語氣的詞。

      “對不上……”蘿瑞塔說。

      “要不要,我…… ?”卡爾問。

      “已經(jīng)……三遍了。”蘿瑞塔說。

      接著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是有人在翻動紙張。

      祈雨知道卡爾在幫蘿瑞塔對賬。

      蘿瑞塔的辦公室主任兼財務(wù)秘書姬娜在休年假,這三周里,每一周的診所入賬都得蘿瑞塔自己存入銀行。每周四下班后,蘿瑞塔會把一個裝著一周入賬的大牛皮紙信封從辦公室的保險箱里取出來,帶回家里,在次日早上銀行開門時入存——銀行離家不遠(yuǎn),蘿瑞塔不想一路開到診所取了信封再折回來。前兩周蘿瑞塔在診所核對好的賬目,第二天到了銀行才發(fā)現(xiàn)出了差錯,所以這次她決定在家里再最后核對一次。

      “兩百八十二元 ……”卡爾說。

      “奇怪……數(shù)目。”蘿瑞塔說。

      祈雨猜測賬目又沒對上。

      “明天……保險箱 …… 再查……”卡爾說。

      即使背對著自己,祈雨似乎也看見了蘿瑞塔上唇咬住下唇的模樣——那是蘿瑞塔自責(zé)時的慣用表情。

      “……號碼……也找不見……”蘿瑞塔說。

      “仔細(xì),想想 …… ”卡爾提醒道。

      卡爾的聲音依舊耐心,但祈雨聽得出來,那耐心已經(jīng)磨破了一層皮。

      “記憶……篩子……”蘿瑞塔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下周……約……”卡爾的聲音漸漸接近耳語。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這時,May的身子輕輕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在夢里被誰推搡了一把。祈雨以為她要醒,可是她沒有,她只是捏住祈雨遞過去的兩根手指頭,又睡了過去。祈雨怕May睡得不安生,又怕May睡得太安生——May睡眠里發(fā)出的每一個動靜,仿佛都在給祈雨提著醒:沒事,我活著,你安心。

      May六周前剛剛動了心臟手術(shù),回家才八九天。手術(shù)耗了九個半小時,出來時主刀醫(yī)生的手術(shù)衣里外都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醫(yī)生說手術(shù)總體是成功的,只是病情太復(fù)雜,預(yù)后一時半刻還說不準(zhǔn),得看術(shù)后半年的康復(fù)狀況。祈雨聽了心里暗暗打了個哆嗦。在當(dāng)涉外保姆之前,祈雨在醫(yī)院里做過一年護(hù)工——當(dāng)然是在中國。祈雨聽過很多醫(yī)生說同樣的話,而被醫(yī)生這樣說過的病人,有好幾個都走了,就在她眼前。她懷疑世界上的醫(yī)生都相互通過氣,該對家屬說什么樣的話,都參照過同一本教科書。

      她看不見May的心臟,也看不見醫(yī)生到底在里邊打過了什么樣的補(bǔ)丁??墒撬虉?zhí)地相信心臟也會說話——心臟是通過嘴唇和指甲來給人遞話的。從May出院那天起,祈雨就時時刻刻地盯緊著May的嘴唇和指甲,觀察著顏色的變化。她盯得太緊,看得太久,漸漸,眼睛就麻木了,再也看不準(zhǔn)粉紅和青紫之間那三千六百層細(xì)微的差別。她也不明白,光線怎么會如此惡作劇,和顏色玩著變幻莫測的游戲。有一回她以為在May的嘴唇上看見了惡兆,慌慌張張地把蘿瑞塔喊進(jìn)屋來。蘿瑞塔拉開窗簾,擰開燈,看過孩子之后,笑著拍了拍祈雨的肩膀,說做過手術(shù),就不會再出現(xiàn)紫紺了,你得相信醫(yī)生。你太緊張了,這樣的情緒傳給May,對她的康復(fù)不利。別以為孩子不懂,其實(shí)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祈雨聽了嘆了一口氣,心想再這樣下去,她也要得心臟病。

      唰啦,唰啦,唰啦。

      暖氣啟動了,暖器口出來的風(fēng)在吹拂著掛在屋角的那條橫幅。天雖然已經(jīng)是五月了,卻依舊有些陰冷,室內(nèi)的氣溫調(diào)設(shè)在22度的恒溫上,醫(yī)生說那是人體感覺最舒適的溫度。橫幅是由五個粉紅色的氣球吊起來的,中間畫著一顆紅色的心,那是前天給May過生日時布置的。聽福利院的人說:May被丟在福利院門前時,身上穿的那件夾襖的口袋里藏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她的出生日期。按照那張紙條上的說法,May今天應(yīng)該是五周歲零兩天,比祈雨自己的女兒阿玉小十二天。

      兩個幾乎同樣大小的女孩,命咋就能如此不同?阿玉躺的不是櫻桃木雕花小床,阿玉的床頭也不會有一張落了款的油畫(所以阿玉不用害怕夢里會走失在某條小路上),阿玉的身上,也絕不會穿著一套繡著名字首字母的絲絨睡衣。阿玉沒有自己的房間,阿玉絕不可能睡在22度的恒溫之中。阿玉整個冬天都和她阿爸?jǐn)D在昌平的一間小平房里,靠燒小煤爐取暖。阿玉的五歲生日,祈雨不在身邊,她只吃了一牙巧克力蛋糕草草了事。她阿爸舍不得買一整個蛋糕,他們得把每一塊錢都捏出水來,盡快湊足那十二萬元的費(fèi)用,讓阿玉趕緊進(jìn)入京城那家專給人工耳蝸術(shù)后兒童設(shè)置的語言康復(fù)中心。

      這陣子祈雨的耳朵里老呱啦呱啦地響——那是時鐘的聒噪聲。醫(yī)生說每耽擱一天,阿玉正常說話的可能性就會減少一分。那時鐘不僅在刮祈雨耳膜上的肉,也是在切阿玉嘴里的舌頭。祈雨覺得日頭每升落一回,阿玉的舌頭就被多裁去一小片。May的一輩子只是開壞了一個頭而已,卡爾和蘿瑞塔是等在May路上的貴人,他們把走歪了路的May劫下了,把她的命重新扳回到正道上來。May終將熬過這個爛糟糟的開頭,長成一個健壯快樂、想什么就能得著什么的大人。而她的阿玉呢?阿玉沒有貴人等在路口,阿玉的每一寸路都得赤著腳踩在泥濘的地上苦巴巴地走。終其一生,阿玉的腦勺上將裸露著一個丑笨惹眼的人工耳蝸接收器,做阿媽的,一輩子都得想著給她買什么樣的頭巾和帽子。無論阿玉怎樣努力學(xué)說話,她將無可更改地比別人短著一截舌頭。愛上這樣女孩的男人,大概只能是個瞎子。

      可是阿玉生下來的時候,卻是一個看上去完全健康的孩子啊,哭聲震得天花板唰唰掉渣。從月子里起,阿玉發(fā)出的任何響聲,比如噴嚏、比如打嗝、比如呼吸、比如哭喊,都?xì)鈮讶缗s@天動地。大家都說這孩子心力格外強(qiáng)壯,沒人想得到她僅僅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而已。阿玉到了四歲還不會說話,要什么東西時只會跺腳狂吼,一直吼到額角上杠出青筋。祈雨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太擔(dān)心,因?yàn)榘尭嬖V過她:祈雨自己也是在五歲時才開聲說話的。真正讓祈雨警覺起來,是去年過年,鄰居的孩子放了一個大炮仗,就在離阿玉一尺遠(yuǎn)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嚇得四下散開,而只有阿玉紋絲不動。第二天祈雨立即帶孩子去縣醫(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診斷是嚴(yán)重先天性耳聾,兩耳的平均聽力損失程度都接近九十分貝。醫(yī)生說必須立刻去京城做人工耳蝸手術(shù),否則會錯過學(xué)習(xí)語言的最佳年齡。

      為十七萬元的手術(shù)費(fèi),祈雨和丈夫已經(jīng)厚著臉皮找過了多家親戚朋友。如今親友們見了他們就像躲瘟疫,他們已經(jīng)借貸無門。術(shù)后語言康復(fù)訓(xùn)練的費(fèi)用,他們只能靠自己掙。有一天祈雨在報紙上偶然看到一則招聘涉外保姆的廣告,工資是她在京城做護(hù)工的三倍。祈雨想起自己讀中學(xué)時曾經(jīng)是英語課代表,就壯著膽子去報了名。

      中介給祈雨安排了幾次面談機(jī)會,都沒有被錄用,后來她就遇見了卡爾夫婦。那次中介給卡爾夫婦推薦的人選,除了祈雨之外還有另外七位。祈雨能在八人中勝出,根本不是她那幾句爛得像破棉絮般的英語,而是因?yàn)榘⒂?。卡爾夫婦聽說祈雨有一個和May同歲的殘疾女兒,覺得祈雨比一般母親更理解病童心理,會有更多的耐心。

      當(dāng)然,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原因,是祈雨的老家是在May被收養(yǎng)的那家福利院附近,祈雨和May說的是同一種方言,溝通起來會有許多便利之處??柗驄D暗暗抱著一絲希望,興許祈雨能逗引May說出一些關(guān)于生身父母的信息——畢竟May被扔在福利院門前時,已經(jīng)快四歲了,興許能記得些小時候的事情?!癕ay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身世,這是她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痹谝姷谝幻娴臅r候,蘿瑞塔就這樣告訴過祈雨。這樣的話,后來卡爾和蘿瑞塔都反復(fù)說過,祈雨聽是聽懂了,卻感覺是真正的外語。

      “阿嬢?!?

      床上的May突然踢蹬開被子,咚的一聲坐了起來。

      “嬢”是祈雨老家方言里對女性長輩的統(tǒng)稱,相當(dāng)于普通話里的“姨”。在福利院里,孩子們對保育員一概叫阿嬢。所以May在第一回見到祈雨的時候,一開口就喊她嬢。

      May坐在床頭,臉頰上泛著乍醒的潮紅,兩眼滿是驚恐,鼻翼微微地抽搐著——這就是May的哭法。見過阿玉驚天動地的哭相,祈雨幾乎無法斷定May是否真的在哭,直到她看見了眼淚。福利院的規(guī)矩大,在福利院呆過的孩子,膽子都小。

      祈雨把May抱過來,坐到自己身上。May的身子很軟,軟得像發(fā)得太過的面團(tuán)。May的鼻尖濕漉漉地頂著祈雨的心口,呼吸在她的胸脯上鑿下一個個溫?zé)岬亩囱邸?/p>

      “阿玉,莫怕,嬢在?!逼碛贻p輕地拍著May瘦骨嶙峋的背,輕輕地說,說完了才猛然醒悟,她叫的是女兒的名字。

      “Rain, 我可以進(jìn)來嗎?”有人在輕輕叩門。

      這就是洋人的規(guī)矩。這里是她的家,門又沒有關(guān)嚴(yán),可是每一次蘿瑞塔進(jìn)祈雨的屋之前,都會先敲幾下門。

      早在生出領(lǐng)養(yǎng)一個中國孤兒的念頭時,卡爾和蘿瑞塔就已經(jīng)開始學(xué)習(xí)中文。只是洋人的舌頭硬,繞過來繞過去怎么也發(fā)不出漢語字母里Q的那個音,最后只能按照祈雨名字里那個“雨”字的意思,管她叫Rain。

      “May睡得怎樣?乖不?”蘿瑞塔問。

      “大概做了個,壞的,夢?!逼碛晗胝f的是噩夢,可是祈雨搜遍了腦子,發(fā)現(xiàn)她的英語單詞庫存里沒有這個詞,于是她臨時抽調(diào)上了“壞”和“夢”兩個字。

      “Rain, 我和卡爾都很奇怪,你為什么要在電視遙控器上裹保鮮膜?!碧}瑞塔說。

      “怕臟,手,油。中國家里,都這樣?!逼碛暾f。

      蘿瑞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加拿大沒人這樣做,遙控器又不是食品,臟了擦一擦就是了?!?/p>

      蘿瑞塔的話說完了,卻不想走。祈雨不用抬頭,憑硬木地板上那個斜長的影子,就知道蘿瑞塔還靠在門上。她還有話說。

      “馬利森醫(yī)生對復(fù)查的結(jié)果很滿意,所有指標(biāo)都正?!,F(xiàn)在可以帶May做些輕微的戶外活動,比如去公園散散步,坐坐秋千,只要速度不太快。”

      這話在復(fù)查回來的當(dāng)天,蘿瑞塔就已經(jīng)對祈雨仔仔細(xì)細(xì)地重復(fù)過了。蘿瑞塔是個干練的人,蘿瑞塔手下管著幾十號人。她能一遍說完的話,絕不會重復(fù)第二遍。祈雨明白,蘿瑞塔之所以啰嗦,是因?yàn)樘}瑞塔在為真正想說的那句話鋪著路。

      “Rain,我想問你,一件事?!苯K于,蘿瑞塔遲遲疑疑地開了口。

      片刻的沉默之后,祈雨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我知道,你想問,那個信封里的事?!?/p>

      祈雨說話的語氣非常平靜。從蘿瑞塔敲門的那一刻,不,從卡爾伏在桌子上幫蘿瑞塔對賬的那一刻,她就想到了那個問題遲早會來的,在等待的過程中她已經(jīng)把回話想好了。

      蘿瑞塔的嘴半張著,嘴唇顫了幾下,似乎是想合攏,又似乎是想打得更開。

      “哦,不,天哪,Rain,你想到哪里去了?信封的事和你完全無關(guān)。我只想問你,看沒看見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

      祈雨繃得很緊的身子猝然松弛了下來,她一下子覺出了累。今天一天,她的心臟在一松一弛中已經(jīng)抽過了幾次風(fēng)。

      “什么樣的紙?”她疲憊地問。

      “上面記著一個名字,尼爾遜,還有一個區(qū)號是905的電話號碼。”

      祈雨閉著眼睛,蹙緊眉毛 ——這是她尋找東西時的習(xí)慣。別人的眼睛只是眼睛,而她的眼睛除了眼睛之外,還是腳,甚至是手。她得把白天經(jīng)過的每一個角落都像地圖似的歸整鋪展到腦子里來,用眼睛里的腳細(xì)細(xì)走一遍,再用眼睛里的指頭撣去上面的灰,看能不能翻到那張埋得很深的紙。

      “你仔細(xì)想想,因?yàn)槟莻€號碼很重要,對你?!碧}瑞塔說。

      “我?”祈雨驚訝地睜開眼睛。

      “是的,你。尼爾遜先生是我們這個轄區(qū)的國會議員,我們想請他為你寫一封信,一封呈情信,給北京的使館。他的話很管用?!?/p>

      看到祈雨一臉茫然的樣子,蘿瑞塔知道她沒有完全聽懂,就換了幾個簡單些的詞。

      “就是,讓這位議員先生,跟大使館解釋,你的情況,請求,幫助。”

      “使館?為什么?我的簽證,出問題了嗎?”祈雨驚惶地問。

      “Rain,是這樣的,自從,你來了之后,我們心里,都不,嗯,不很舒服。”

      這是卡爾的聲音。祈雨不知道卡爾是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她沒有聽見他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祈雨才醒悟過來,卡爾在說中文。卡爾的中文和祈雨的英文一樣爛,一個句子被剁成了好幾段,每一個斷茬上都留有生硬的毛邊,把空氣拉出絲絲條條的傷痕??柶鋵?shí)是想說“不安心”的,但他的中文疆土太過窄小,他幾步就踩上了邊界。他并不知道在中文里“安心”和“舒服”兩個詞中間,是一個不太工整的等號,那樣的等號有時會領(lǐng)人進(jìn)入險象叢生的歧途。

      “為什么?”祈雨的眉毛警覺地豎立了起來。

      “因?yàn)?,我們覺得,我們家,有賊?!笨柨目慕O絆地說。

      “賊”。

      對,卡爾說的就是“賊”。

      祈雨聽見了自己身上格格的響動,起初她以為是骨頭,后來才明白是牙齒。她的上下排牙齒在當(dāng)當(dāng)?shù)叵嘧仓鞘撬膽嵟趯ふ页雎贰?/p>

      “我,不是,賊?!彼犚娝穆曇粼跀D出兩排相互廝打的牙齒時,也在格格顫抖。

      “哦,天,不是這個意思?!笨栕浇笠娭獾闹形慕K于撞到了南墻,頭破血流,他無可奈何地退回到了英文。

      “我是說,我們,我和蘿瑞塔,都從你那里竊取了最寶貴的東西。為了May,我們竊取了你跟你女兒在一起的時間。你的女兒,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最需要你的時候?!?/p>

      “所以,我們想申請你女兒過來,和我們一起住。我們和這里的病童醫(yī)院聯(lián)系好了,你女兒來了馬上就可以進(jìn)入語言康復(fù)訓(xùn)練。只是遺憾,得先從英文開始,以后再慢慢學(xué)習(xí)中文?!笨栒f。

      “…… 免費(fèi)…… 人道主義…… May……作伴……”

      卡爾的聲音漸漸地像燒過了的紙錢那樣飄浮在了半空,單詞和單詞之間失去了相互牽連的纖維,成為互不相干的殘片。祈雨聽見了,卻沒有聽進(jìn)去。

      “所以,Rain,你得仔細(xì)想一想,有沒有看見尼爾遜先生的電話號碼?!?/p>

      蘿瑞塔拍了拍祈雨的肩膀,祈雨這才回過神來。

      “尼爾遜先生很忙,你很難直接和他說上話。我打聽到了他的手機(jī)號碼,你知道這有多難。一個手機(jī)號碼可以繞過秘書,繞過電話錄音,節(jié)省多少時間——他的約會現(xiàn)在已經(jīng)約到三個星期以后了?!?/p>

      “我們本來是想拿到信再給你一個驚喜的,現(xiàn)在只能求你幫忙了。”

      祈雨閉上眼睛,眉頭再次蹙成一團(tuán)亂線??墒菦]用,無論她多么急切地呼喚,地圖不再出現(xiàn)。白天走過的那些房間角落,在她的腦子里猝然失去了線條和形狀,變成一坨坨模糊的泥漿。她的眼睛不再是腳,也不再是手。她的眼睛甚至也不再是眼睛。

      祈雨睜開眼睛,絕望地?fù)u了搖頭。

      “不怪你,這張紙條極有可能還在辦公室的某個角落?!?蘿瑞塔說。

      “我連寫在什么紙上都記不清楚了。最近記憶經(jīng)常出錯,卡爾建議我看專科醫(yī)生?!?/p>

      卡爾夫婦走后,祈雨兩腳踩在床沿上,身子拱縮成一頭蝦米。直到聽見輕輕一聲呻吟,她才醒悟過來懷里還團(tuán)著May。她覺得臉上有些刺癢,拿手一抹,才發(fā)現(xiàn)是眼淚。

      第二天早上,待卡爾和蘿瑞塔上班之后,祈雨領(lǐng)著May出門散步??柕募以谝粭l緩坡上,從坡上走下去有兩條路,左邊一條通往公園,右邊一條通往街市。May一出門便往左走,那是她走得最熟的路。

      “乖,咱們,去公園蕩秋千。”祈雨說。

      祈雨的嘴是這樣說的,可是祈雨的腳卻沒聽嘴的,她牽著May拐上了右邊的那條路。其實(shí)她的腦子和她的腳早就串通好了去哪里,只是她的嘴不知情。

      “秋千。” May輕輕扯了扯祈雨的手,怯怯地表示著抗議。

      “好,好,公園,秋千。”祈雨心不在焉地應(yīng)承著,腳仍然在走著自己的路。

      天依舊是陰沉的,太陽只是云層之間一些隱晦的光影,但風(fēng)已經(jīng)失去了牙齒,吹在臉上隱約有些暖意。街邊的楓樹芽葉已經(jīng)撐開了手掌,櫻花粉粉白白地落了一地。

      “你姐要來了,你歡喜不?”祈雨低頭問May。

      May抬頭看了她一眼,一臉茫然。

      “姐是誰?”

      祈雨忍不住笑了:“來了你就知道了。”

      祈雨嫌May走得慢,就一把抱起了May。這不是祈雨第一次抱May,當(dāng)然,每一次她都是背著蘿瑞塔的——卡爾和蘿瑞塔都覺得五歲大的孩子早已過了被大人抱著走路的年齡。可是今天第一次,祈雨覺出手臂上的這團(tuán)肉有了重量。

      “嬢疼你,你疼姐,好不?”祈雨對May說。

      May沒應(yīng)聲。May的眼睛在看著別處。順著May的目光看過去,祈雨看見一棵杉樹的枝杈上歇著一只松鼠。松鼠很小,還是個皮毛稀疏的嫩娃子,身子趴在樹干上,雙手團(tuán)在胸前,似乎捧著一顆松果。

      這里的松鼠多得像麻雀,蘿瑞塔的后院里常??梢钥匆娝鼈兂扇航Y(jié)隊(duì)地撒歡。只是這只松鼠不太一樣——它的背上,騎著一只紅脯的鳥兒,也是個雛兒。松鼠不動,鳥兒也不動,像是怕嚇著彼此。

      May咕地笑出了聲。

      兩人走到街上,右手邊第三家鋪?zhàn)?,是一家花店。祈雨放下May,推門進(jìn)去,門鈴叮咚一聲,從柜臺后邊站起一位白人老太太。

      “早安!”老太太說。

      祈雨一輩子既沒收過花也沒送過花,一進(jìn)花店她有點(diǎn)蒙。她從沒見過這么多的花:玫瑰、石竹、百合、向日葵…… 還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都包在透明挺括印著花邊的塑料紙里,五顏六色的,哪一捆都好看,哪一捆都貴。

      祈雨不知道該選哪一種。

      老太太走過來,和善地問:“給誰買的?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出點(diǎn)主意?!?/p>

      祈雨指了指站在地上的May:“給她的媽?!?/p>

      老太太呵呵地笑了,說我還以為你就是她的媽呢。

      祈雨搖了搖頭。

      “你知道她喜歡什么顏色嗎?”

      祈雨又搖了搖頭。

      “我可以把各樣的花都挑幾朵,混成一束。這樣,什么都有了,顏色也豐富?!崩咸嶙h。

      祈雨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的預(yù)算是多少?”老太太問。

      祈雨沒說話。老太太猜想她沒聽懂,就換了個說法。

      “你準(zhǔn)備,花多少錢?”

      祈雨伸出五個指頭。想了想,又收回兩個。

      “三十。嗯,三十也可以是挺漂亮的一捧?!崩咸f。

      老太太開了屋角里的冰柜,從水桶里挑挑揀揀了一小會兒,出來時,手里就捧著一個用深紫和淺紫兩樣顏色的塑料紙包成的花束。

      老太太從墻上扯下一條白色的緞帶,在塑料紙外邊系上一個蝴蝶結(jié),又用剪刀的刀刃在緞帶的尾巴上輕輕一刮,瞬間有兩股白色的波紋從刀刃之下流瀉出來。

      “我可以問,是什么場合嗎?需要我給你寫一張卡片嗎?”老太太把花捧起來,舉得遠(yuǎn)遠(yuǎn)的,像是在端詳一個她親手穿戴停當(dāng)準(zhǔn)備出門見客的孩子。

      祈雨一怔,嘴唇翕動了幾下,像是要說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說。

      祈雨接過那捧花,湊到鼻子跟前聞著。每一朵花都從塑料紙里伸出脖子,爭相用舌頭舔著她的鼻尖。哪一根舌頭都是濕的,哪一根都香。

      祈雨摟著花,領(lǐng)著May走到街上。云破了,太陽掙出半張臉來,天一下子就熱了。滿街都是割草機(jī)的轟隆聲響,空氣里充滿了青草的氣味。

      “這兒咋就沒有春天呢,一下子就是夏天了?!逼碛陮ay說。

      “秋千。”May扯了扯祈雨的褲腿,猶猶豫豫地說。

      祈雨這才想起了應(yīng)承過May的事。

      “秋千,嗯,秋千,我阿May啥都能忘,就是忘不了秋千?!逼碛贻p輕擰了擰May的臉蛋。

      “冬瓜灘,秋千?!?May含混不清地說。

      祈雨的心突然停跳了一個節(jié)拍。她蹲下來,把May摟過來,夾在兩腿中間。

      “阿May,你剛才是說,冬瓜灘?”她急切地問。

      May被祈雨的樣子嚇了一跳,愣了半晌,才囁嚅地說:“冬瓜灘,哥哥,秋千?!蹦巧袂榍忧拥模路鹪谡谘谝粋€已經(jīng)被大人拆穿的謊言。

      天。祈雨直起身來,腿有些軟。

      冬瓜灘。

      她小姑子嫁過去的那個地方叫新澤,小姑子說起過新澤邊上有條河叫冬瓜灘。莫非,May是那里的人?

      或許,May家里還有一個哥哥。

      “趕緊回家,給你媽打電話。”祈雨抱起May,急急地走上了歸家的路途。

      花鋪里,老太太在接待一個挑花籃的顧客。打開收款機(jī)的時候,她突然發(fā)現(xiàn)剛才收進(jìn)來的那張五十元紙幣上,有一行用鉛筆寫下的字。那是一個叫尼爾遜的名字,還有一個以905區(qū)號開始的電話號碼。字跡很小很潦草,斜穿過紙幣的左上角,遇到那塊楓葉標(biāo)記的時候,抖了一抖,然后跳了過去。

      “上帝,不知道這號碼,是不是很重要?!崩咸匝宰哉Z地說。

      她捏著那張紙幣跑出門來,四下張望,可是那個女人已經(jīng)不見了。

      那個領(lǐng)著一個不是她女兒的女孩子、說話帶著濃重口音的中國女人。

      選自《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7年第8期

      原刊責(zé)編 馮祉艾

      本刊責(zé)編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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