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愛雪
一
站在遠處遙望村莊,樹影下的村莊像遠去的歌謠,記憶中吟唱的小村清晰明亮,眼前的村莊,向我揚著一個灰蒙蒙的蒼涼手勢。
站在家門口凝望我家的庭院,這個用紅磚圍起的院墻我閉著眼能想到每一塊磚的位置,現(xiàn)在我不認(rèn)得那些暗黃色的有些殘破的老磚,它們一塊塊錯落有致地排列著,位置還是那個位置,從來沒有挪動半步,但是它們殘損的棱角、黯淡的顏色和飄浮在表面的風(fēng)塵已經(jīng)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還有那屋頂上的瓦,幽藍幽藍的光澤,像夢一樣迷人的顏色,已經(jīng)被雨水沖刷得墨黑、碎裂,帶著幾乎崩潰的神色勉強遮擋著隨時降臨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紅色的鐵門,也不是我撫摸的那個清涼的鐵門了,它的漆每年都一層層往下掉,露出里面薄薄的鐵皮。窗欞上淡綠色的油漆氣味,已然不是鼻息間那種劇烈的刺鼻氣味了,它完全換成了鋁合金的窗戶。四間寬大結(jié)實的瓦屋坐北朝南20多年,20多年一動不動的屋子怎么越來越小,越來越萎靡不振了呢?它仿佛縮水的衣服,越穿越小了。還有東屋——我家的廚房,它的狹小、它的混亂、它的低矮都不是我印象中的模樣,一轉(zhuǎn)身,那間寬大敞亮的廚房狹窄得我一個人在里面都覺得擁擠,原來我們一家人圍在廚房案板上吃飯還很寬敞。兒子在廚房,他站在我身后,一個屋子都被他的身體占滿了。我仰臉看他,他的頭幾乎頂?shù)轿蓓敚瑩Q燈泡的時候我要站到椅子上,他一伸手就夠到了,他鎮(zhèn)靜自若的樣子讓我目瞪口呆。
我把菜櫥子從廚房里搬出去,把碗櫥釘?shù)綁ι?,柴火一根也不放在廚房里,擁擠的廚房還是擁擠,油煙和蜘蛛網(wǎng)占據(jù)著墻體,塵土覆蓋在水泥地上,夏天的土鱉子和秋天的蟈蟈藏身在鍋灶底下,還有煤氣罐、電磁爐、電飯煲、烤箱占據(jù)了整個北面墻。20年前的廚房里只有一個案板和一口8張大鍋,我每天燒大鍋做飯,喂豬、喂羊、喂雞鴨鵝。那時候我體重不過50公斤,沒有眼角的魚尾紋,沒有臉上的憂郁色,也沒有頸椎病和腰肌勞損。
西屋比廚房晚蓋兩年多,墻體上大大小小的洞或因掛吊扇,或因拉網(wǎng)線,或因掛燈、掛鐘、掛開關(guān)而砸上了無數(shù)的釘眼,像一個個空洞失神的眼睛。白色的仿瓷被雨水浸透,一塊塊掉落下來,沒有掉的,烏蒙蒙的,像一幅潦草的圖畫,露著灰色和黃色的斑痕。南墻窗下鋪著兩張床,床頭上方各有一張字畫,字畫是用鳥字寫著的兒子的名字,顏色鮮艷、大紅大綠,很亮麗,淺藍色的邊框暗淡了。那年,那個寫鳥字的人在大街上寫了很多字畫,大多是用鳥字寫人的名字,我要求他在名字的兩邊加了兩句勵志的話,一邊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悲傷”,一邊是“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正楷字依然清晰有力,那字里所含的意蘊已經(jīng)不在這里,勉勵的人,也去了他處。
白天我一個人在這個院子里時,我從堂屋走到東屋,從東屋走到西屋,我在這些屋子里轉(zhuǎn)悠,我感覺到另一個人的身影也在這些屋子里轉(zhuǎn)悠,她游離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站著、坐著、睡眠、吃飯、喝水、說話、看書、寫字,她的呼吸聲和空氣一樣塞滿這些屋子,她的聲音,她的腳步,在我耳際回響。我覺著她離我很近,又離我很遠,我看不清她的臉,我看到她的背影是這樣熟悉,我想喊住她,讓她停下走遠的腳步,她看也不看我,徑直朝黑夜的方向走去。
我在這些屋子里尋找,像在包袱里翻找某年的一塊純凈的布,它清晰的顏色、花紋、形狀都在我腦海里。但是我找不到它,盡管我知道它在這些屋子里,在屋子里的某一個角落??墒俏覅s找不到它,越找不到卻越想找,越想找卻越找不到。這樣的糾結(jié)一直從早晨到黃昏,在心里綰成一個結(jié),縈繞著,纏綿著,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著。我要找到它,我記得是放在箱子里一個淺藍色的包袱里的,我那么珍惜、那么用心珍藏的一塊布,我要用它做一件永遠的貼身的小棉襖呢。怎么不在了呢?是誰拿去做抹布了嗎?是誰會拿去補衣裳了嗎?是誰隨手把它丟在風(fēng)中了嗎?不,沒有人拿它,它一定還在哪里,說不定我不找它,它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呢。想到它會重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一下子熱淚盈眶,仿佛我又回到了少年時代。我內(nèi)心清楚這是我的幻覺,可是,這樣的幻覺多么溫暖,多么有益身心健康,多么值得我永遠停留在這樣回去的方向上。這樣想一想的時候,我眼前便掛上了一顆晶瑩的早春暖陽,它就在廚房的墻上,就在西屋的墻上,就在堂屋藍色的瓦上。那墻上紅色的磚還是那樣嶄新,瓦縫里漏下的細(xì)雨敲窗的聲音,一滴一滴響在我耳際,清晰悠遠而又讓人心疼,仿佛一個人遠去的步履。
我突然記起那年的一天我去田野的時候帶上了那塊布,我把它當(dāng)作絲巾頂在頭頂,它輕盈得像一塊彩云。我在上面種植棉花的白,種植玉米的黃,種植豌豆的紫,種植小豆的紅,種植小麥那沉郁的咖啡色。我突然記得那年那天我坐在夕陽西下的河邊淘洗過那塊布,河水里倒映著我的眼睛,眼睛里是河水一樣清澈的天空,那塊布在我手心里隨水漂去,我看到河水里飄逝的青春的顏色,一點兒也不疼惜,一點兒也不慌亂。那年那天一切都那樣遙遠,記憶遙遠,衰老遙遠,骨骼彎曲遙遠,遙遠的遠方似乎會永遠遙遙無期,我會有用不完的光陰,我會有用不完的力氣,也會有永遠靈敏的四肢。這一切無期的相會都在那塊輕盈的布上躺著,我悄悄地把它裹在包袱里,藏在我家堂屋箱子里。我覺著我會藏下一塊永不褪色的布,我會在想找到的時候找到它,我真的異想天開,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我會遺失了我最心愛的布。
夜晚我一個人在這個小院子時,我拉亮所有房間的燈,也拉亮院子里的燈,60瓦的燈泡換成了25瓦的節(jié)能燈,當(dāng)電工的愛人看到我拉亮那么多燈,大聲吼叫:用電不用交錢嗎?節(jié)能燈也是有壽命的!你知道一個節(jié)能燈能使用多久嗎?果然院子里的節(jié)能燈沒用多久便燒了。我怎么知道這些生活中的細(xì)節(jié)那么容易損壞呢?就像不經(jīng)用的青春,說沒有就沒有了,是什么蠱惑了它們的靚麗?是什么竊取了它們經(jīng)久耐用的品性?木頭板凳松動了板凳腿,四方桌子面上起了皮,木板門裂開了縫,平板車斷了右邊的車幫,木锨剩下一柄把桿,頭縮小成一把小刀——家用電器壽命更短,一過保修期,是沒完沒了的修理,空調(diào)換氟、冰箱不冷凍,洗衣機修過甩缸修洗缸,電磁爐先壞面板再壞開關(guān),至于豆?jié){機、電飯煲、吹風(fēng)機、電熨斗、照明燈等是一次性的,壞了就報廢。相比這些東西,人的結(jié)構(gòu)是結(jié)實的,何況人的維修地點、維修人員、維修代價比之于世間的其他物種、用具是優(yōu)先的、發(fā)達的。由此看來人是世間最聰明的,人先想到了自己的退路,不惜代價為自己準(zhǔn)備好了修理站??v然是這樣,維修站里仍然有一個叫太平間的地方像垃圾場一樣讓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太平間,哈,真是一個天才的想象,比之于生存的顛沛流離,那里的確是一個太平的地方。
二
我不相信鬼怪的傳說,也不害怕一個人的黑夜。我只是覺著看不到光明就會被黑暗吞沒,被黑暗吞沒形同一個人被隱形或者消失。我要看到我的存在,我拉亮所有的燈看到我自己。我看到我自己之后,我還畏懼夜晚死寂一般的寂靜,聽不到這個世界的聲音我似乎沉入萬丈冰窟,整個村莊、整個地球都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在寂靜中我會聽到老鼠啃玉米的聲音,會聽到青蛙蹦起落下的聲音,會聽到蛇吞食青蛙的聲音,蝎子經(jīng)過屋檐下草莖的聲音,壁虎撲食蚊蟲的聲音,蜘蛛在蛛網(wǎng)上編織的聲音,螻蛄鉆出地層的聲音,燕子孵出蛋殼的聲音——這些聲音預(yù)示著自然界隨時存在著盜竊、捕食、殺戮、掠奪,預(yù)示著隨時隨地有生育繁衍、有無處不在的危險和大地不停地在顫抖。
在冬天我會聽到夏天的聲音,在秋天我會聽到春天的聲音。在田野我聽到飛機飛過藍天的聲音,聽到公路上轟隆隆的汽車駛過的聲音。在白天我能做夢,在夜晚我睜著眼睛想人世的紛爭世態(tài)的炎涼。我聽到風(fēng)的聲音、雨的聲音和雪落大地的聲音——我聽到這些發(fā)自地穴深處的聲音,聽到這些發(fā)自我胸腔之下的聲音,這些聲音預(yù)示著不滿,預(yù)示著浮躁,預(yù)示著不切實際的欲望,預(yù)示著人世的詭秘多變、人心的無盡奢望。這些聲音預(yù)示著自然的狂放、多情和從容。夜晚的燈光會讓那些恍惚的景物露出真相,我必須看清夜晚的庭院里房屋是房屋,樹木是樹木,豬圈是豬圈,電磁爐上滾燙的開水沸騰到80度,以及滿院子的玉米穗子小麥口袋一樣一樣真實鮮活地映照在我眼前。
大鐵門關(guān)住了門外的黑暗。黑暗是欲望的開始,它掩蓋了事物的真相,我沒有一雙狼那樣的眼睛和喉嚨,要不我就在夜晚用狼那樣的眼睛把世界看清楚,要不就對著黑沉沉的夜空發(fā)出凄厲的狼那樣的嚎叫。這樣,我在黑夜里的壓抑和憤怒才會得到發(fā)泄,沉落到夜色之下的下落不明的生存方向,也會在狼眼里放射出幽藍色的光芒??斩础⒚つ?、緊張、煩躁的情緒也向會在像狼那樣凄厲的嚎叫聲中得到片刻的舒暢。
拉亮電燈我看到的庭院似乎和白天不同,又似乎一樣。我像白天一樣從一個屋子轉(zhuǎn)悠到另一個屋子,夜晚的我不在屋子里尋找那塊布,我想躺在一間屋子里睡眠,我想一睡下便做一個好夢。幾乎每一個夜晚都會有夢,幾乎每一次我都從夢中驚醒,我夢到從懸崖上跌下來,下面是無底的深淵,要么就是一個所有人都能過去的小橋,唯獨我過不去,我站在河岸這邊呼喊那些過去的人帶我一起走,他們徑直走他們的,把我拋棄在河岸這邊,我常被自己的呼喊驚醒。我揣測這些兇險的夢的預(yù)兆,希望像人們說的那樣夢都是相反的。實際上所有的夢背后的故事我沒有一次能夠解釋清楚,夢的真相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解釋清楚。我還在反反復(fù)復(fù)做著各種奇怪的夢。因為這些夢,夜晚的詭秘更加陰森,當(dāng)我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我看到燈光下自己的身影緊跟其后,我想我拋開夢的恐懼,像拋開身后那片剪影一樣的身影,事實是我永遠無法拋開我自己。
無論有沒有燈光,無論我在白天還是在睡夢中,我一轉(zhuǎn)身就看到我的身影,我不相信我看到的那個模糊的影子就是我自己。當(dāng)我剩下剪影一樣的一個影子時,我生命的意義何在?就像那面墻、那片瓦,就像那條小河里的一滴流水,就像紅塵里一粒塵埃,飄浮還是落定?
三
在黃昏的余光中我從一條彎曲的鄉(xiāng)間小路走回村,村莊里一座座新樓房屹立在路邊或開闊的地方。樓房旁邊有低低的老房子老院子,也有空地、溝塘、草垛、菜園。村里道路縱橫,從一條小路彎到另一條小路,越往里走道路越不寬闊。我家就在一條道路不寬闊的地方,大車開不進來,買玉米的車停在屋后,用推車一袋袋推出去。有些開大車的小販子干脆不買我家的玉米,我騎電動車出去,騎電動車回來。我的車比我熟悉這些彎彎扭扭的路,每天黃昏是車把我?guī)Щ丶?。我感覺到車子比我的脾氣好,它不會因為道路難走把我丟棄在半路上,也不會因為黃昏的余光模糊了道路而走到別的村莊去,它總是能輕車熟路地把我?guī)Щ丶?。是車子把我?guī)Щ貋?。我不愿意回來,也不想回來?;氐娇諢o一人的家令我心寒,回到冷落的村莊讓我魂不附體。我似乎被拋棄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孤島,我走到左邊院子里看看沒有一個人,走到右邊院子里看看沒有一個人,走到前面院子里看看還是沒有一個人,走到后面院子里我看到80多歲的大伯母像一團垃圾一樣躺在一張破床上嚼蛆(罵人。她的心臟裝了支架的兒媳婦用水瓢給她送飯時的話)。我家右邊沒有一個人,右邊的右邊也沒有一個人。左邊沒有一個人,左邊的左邊還是沒有一個人。前面的前面一樣沒有一個人。
在村莊里,我無處可去,我看著一家家緊閉的大門心生悲戚,說村莊是一片安寧的世外桃源的那些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們是那些沒有在村莊生活的人,或者是脫離了村莊的人,他們不知道現(xiàn)在的村莊是怎樣的荒涼和低沉,也不知道村莊處在怎樣空曠的恐慌里,仿佛一條失群的野狼離開了領(lǐng)地,曾經(jīng)的群居生活讓它留戀不舍,可是它找不到家族的領(lǐng)地,找不到失散的狼群,一個孤獨的身影在夜幕下誠惶誠恐。
那些年我一拐到村里的道路上就聞到油饃里夾著蔥花的味道,這味道從小時候就在我鼻息間飄蕩,它是故鄉(xiāng)的味道,是童年的味道,是不變的鄉(xiāng)村味道。我覺著這味道在我鼻息間飄蕩得太久了,它沒有盡頭,我一輩子竟然沒有走出這種鄉(xiāng)村固有的味道。接著我會聽到母親呼喊孩子的聲音,我們這里吃晚飯不叫吃飯,叫喝湯,母親用圍裙擦著手上的水花一路呼喊著孩子:來有——喝湯來——,小七糕——喝湯來——那么多年,我聽著這樣的呼喊行走在村莊里,我的耳朵熟悉這樣的聲音比我的內(nèi)心更多些,就像我的雙腳熟悉村里的道路比我內(nèi)心更多些一樣。
有一天黃昏我在村里走著,空蕩蕩的村莊杳無人跡,像每天一樣,我看到所有的院門依舊都關(guān)閉著,煙囪直直地挺立在高高的空中,嗅不到一點煙火的氣息,一間間冷漠的屋子參差不齊,面無表情地佇立著,久未走過人的院門前荒草肆意蔓延。頃刻間我覺得村莊像個冬眠的蟲子,慵懶而又困乏,被深深地埋藏到了地層的深處不再醒來。這時藏貓貓的孩子在緊閉的房門里寫字,呼喊孩子喝湯的年輕的媽媽去了大城市,老邁的爺爺奶奶懼怕小偷的來襲早早鎖緊了大鐵門。站在風(fēng)中,我想聽到母親呼喊兒子喝湯的聲音,我想嗅到蔥花油餅的香味,那熟稔的鄉(xiāng)音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那些熟悉的村莊的味道遙遠得仿佛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我張了張口想對著夜空呼喊一聲,我想棗樹上的貓頭鷹一定會說我是神經(jīng)病。一度被我所不齒的那些老土的風(fēng)俗習(xí)慣,特別是那些我們自己才聽懂的語言,我輕易聽不到了。我們的孩子說普通話,年輕的媽媽教育孩子文明禮貌。村莊里的粗野、殘暴、兇蠻漸漸消失,同時消失的還有村莊里潑辣的謾罵、野蠻的毆打一一退去了它們的勢力。村莊變得輕柔、溫軟、低眉順目,輕飄與浮夸之下隱藏著淡淡的哀怨和憂思。村莊里沒有了吆喝和呼叫,沒有了喧鬧和吵嚷,沒有了人來人往雞犬鳴吠,也沒有了小媳婦的打情罵俏,青年男女玉米地里的幽會,隊長的呵斥、會計的冷眼早已消失到地平線的那邊。五六個孩子的家庭不見了,三四個女兒兒子橫七豎八躺在一張破席上的場景已是趣談。安寧的村莊、孤單的家庭、我們像狼一樣群居的家族,現(xiàn)在每戶都以三兩個人的小家為個體,聚集在這個人稀屋多的村莊。
我在家,我不養(yǎng)雞鴨鵝,也不養(yǎng)豬羊。盡管我那樣喜歡養(yǎng)殖,我已經(jīng)沒有耐心飼養(yǎng)這些小動物,像很多家庭一樣我們嫌這些動物臟,嫌它們麻煩??墒俏沂謶涯钅切┠觑曫B(yǎng)這些小動物時的情景,雞下蛋的叫聲,老母雞帶著小雞覓食的情景,山羊淘氣地爬上屋頂,把屋頂?shù)耐邏K踩爛,愛人上去把小山羊逮住提留著后腿扔下來,小山羊 “咩咩”叫著跑到婆婆的屋子里再也不出來,婆婆噘著嘴罵兒子。
記得那年喂的一頭黑豬,在院子西邊的豬圈里拱來拱去,它一刻也不閑著。婆婆說肯吃肯睡的豬才肯長,那頭黑豬怎么都不肯長,一身菜毛嗆著。從門口下地的人過來過去說它不長,像頭野豬。它真的很野,那么高的圍欄,“哧溜”一下就躥出去,躥到人家院子里拱人家的地,把水缸面盆都拱翻。我們天天要找那頭豬,站在巷口的一群人張著胳膊幫著趕圈里去。還有一只大公雞,每天晚上到東隊人家雞架上住宿,和人家的老母雞相親相愛,怎么逮也逮不來。夜里從雞架上偷偷抓回來,放進我家雞窩里,第二天我們沒有起床公雞又走了。后來把那只雞腿上綁一個舊鞋底,一走一瘸它還是去找老相好,癡情得令人唏噓。再后來那只雞不見了,舊鞋底耷拉在墻頭上,大約縛住了雞腿好了黃鼠狼的嘴。鴨子也跑到東隊里去,鉆進人家鴨子圈里不出來。我們?nèi)プ进喿?,惹人家一臉不快。鴨子夜里下蛋,一定要在夜里把它帶回來,僥幸的那家人也想在夜里多揀一枚鴨蛋。那些年村里小河清冽,河水里倒映著鴨子潔白的羽毛,鴨子一個猛子扎下去,屁股高高蹶起來許久,它吃河里的蝌蚪、小魚,還有那些鮮嫩的水草。鴨子沿著小河游走,玩歡了不回家。我和愛人河這邊一個,河那邊一個,拿著手電趕鴨子,一直趕到半夜鴨子都不回家。愛人氣急了發(fā)狠說:逮住它把它脖子擰下來喂狗!逮住鴨子,摸摸鴨子屁股里帶著蛋,我說:給你擰它的脖子!他理也不理我,提著鴨子脖子往回走,我大步流星趕不上他。那晚的夜色好幽靜,我握著鴨子脖子的手軟軟的,感覺到鴨子脖子里有小魚在游動,還有它扁扁嘴里“吧唧吧唧”的抗議。走在小村里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到處是生靈呼吸的氣息和孩子們在路邊樹蔭下夢囈的聲音,一股溫軟的鄉(xiāng)村情韻氤氳在月光里。
四
新樓房霸占了村里的路,有些路走著走著就走不通了,被院墻、樓角堵住。沒有堵住的路還是那些走了幾千年的老路,老氣橫秋地躺在家門前,走的人少,路上生了草,落了枯樹的枝葉,路看不見了。我知道路在枯草下,我從那些落滿樹枝枯葉的路上走過。路不知道路難走還是好走,走在路上的人知道路好走不好走,所有的人都走那條好走的路。好走的路是大路,鋪了水泥,沿著大路能走到城里。大路的分支是小路,小路曲里拐彎,拐進一家家門前。我出門先走門前的小路,再拐上水泥路。村后那條土路沒有人走,長滿葛茅草,遠看不是路,是一片草地。走在水泥路上也遇不到人,干凈的水泥路清幽潔凈,有點落寞,偶爾過去的車輛風(fēng)馳電掣,它們不用顧忌撞車,更沒有紅綠燈和警察攔截,這是一條順通的大路,是一條暢通無阻的路。
大路兩旁的新樓兩層或三層,樣式新穎結(jié)構(gòu)堅固。蓋樓的人不住樓,他們要還蓋樓欠下的錢,常年在外打工掙錢。住樓的人上不去樓,老人和孩子,他們住在樓旁邊的配房里,看著樓,看著樓里面飛來飛去的麻雀和灰塵,腰間一把明晃晃的鑰匙支撐著他們最堅固的蓋樓情結(jié),在鄉(xiāng)村新修的水泥路邊、在橋頭上、在代銷店門口,這些人多的場合,露出那把象征著富裕和資本的鑰匙,露出他們一生的滿足。
夜晚的村莊恍若空村,灰蒙蒙的夜色霧一樣把村莊纏繞在無盡的迷離里,新樓房威風(fēng)凜凜,老房子沉落到無邊的黝黑里。沿小路一家家走過,沒有幾家院子里亮著燈光,村子里是一片黑幽幽的寂靜。打工走的自不必說,在家讀書的孩子也去了縣城,在城區(qū)的邊沿租賃一間小屋子,爺爺在某廠子里看大門,一月800塊錢,奶奶帶孫子在城里上學(xué)。老人說現(xiàn)在手里有點錢了,眼底下看不見人了,一家人分散到四下里。每一家都是這樣,各奔東西,為生存,為更好的生存謀取生路。一家人在家圍著鍋臺轉(zhuǎn)的窮日子很溫馨,老婆孩子熱炕頭也很團圓、很溫暖,但是沒有一個人愿意回來過這樣的老日子。
村莊在竭力擺脫貧窮,村莊里的人在竭力擺脫農(nóng)民的身份。富裕起來的村莊呈現(xiàn)出一幅從未有過的空闊景象,這些空闊的景象,充滿幾許憂傷、幾許失落,空間上的荒蕪和心靈上的荒涼,以及讓人茫然若失的無助。
我看到無家可歸的流浪狗那雙恐懼的眼睛,我看到孤單的孩子獨自坐在黃昏的門前遙望遠天,手里握著媽媽的照片,眼里噙著欲落的淚花,還有那些躺在床上的老人無人護理,夏天的褥瘡里蠕動著白色的蛆,冬天的被窩里糞便結(jié)成冰。金錢的追求改變著溫情,富裕的攀比淡化了血脈里的親情。我們需要資本托起怕窮的心,村莊需要追趕城市才能成為富裕的村莊,農(nóng)民的身份蓋上了大紅印戳,一直往外走,往外走,想走到燈紅酒綠的城里穿上時髦的衣服染了黃色的頭發(fā),遮掩住那個卑賤的大紅印戳。
村莊還在我眼前矗立著,它比過去高大,比過去富裕,也比過去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