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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眠者

      2017-09-08 04:13:07章泥
      四川文學 2017年9期
      關鍵詞:林子

      章泥

      云盤城誰不認識肖霏呢?

      這位雙瞳剪水、姿妍質艷的標致人物是電視臺文藝頻道的當家花旦。她主持的欄目 “人間有味是清歡”別有一番閑雅、清曠的意趣,開播以來連續(xù)推出了一百多期。最近,也不知從哪兒吹來一陣風,帶累得周圍人口口相傳:肖霏得了抑郁癥,失眠癥,暴食癥……一些觀眾不由得格外注意起這個只在電視上才有微笑的女人,一則想看看得了這么多病的她會變成什么樣子;二則或是想不期撞上主持某些現(xiàn)場節(jié)目的她,突然因這些病癥出現(xiàn)什么亂子,目睹那一刻,好比收藏了錯版的郵票或錢幣,自然又可叨咕好一陣。

      手握話筒的肖霏依舊光彩照人,口舌生花。飛短流長的日子里,她整個人和她主持的節(jié)目在眾目睽睽中更見風華了,這不免令盯著她看的觀眾有些失望。電視機前一天天泛起很多爭論,有人說她接受了心理療愈,有人說她與某某些的關系更密了,有人說她遭情敵潑污,有人說她長袖善舞,還有人說她就要辭職了,就要結婚了,就要出國了,就要皈依佛門了,也有人說她信的是基督,念的是《圣經》。

      無論見到屏幕上還是屏幕下的她,人們眼里都掩飾不住一絲疑問:肖霏究竟有沒有病?去年春節(jié),肖霏父母從秀都回到云盤,有人索性直接問向二老:聽說肖霏也抑郁了?

      不曉得。

      母親向來對關于肖霏的問題不發(fā)表任何意見。曉得她一天在搞些什么名堂!

      父親只喜歡皆大歡喜,但凡有點負面的消息都令他的神色訕訕的。

      肖霏在云盤工作時,二老都在秀都幫襯著她弟弟帶小孩。其實,別說在外人眼里,在父母眼里,她早顯得不正常。結婚半年不到就離了,沒有孩子,沒有再婚,而今也沒有一個三十多歲女人應該有的周到、熱絡、煙火氣……因為這些東西的缺失,他們之間似乎總少了一根韌帶,沒有這種堅韌、綿柔、有彈性、能把彼此有機連接在一起的“結締組織”,無論明里暗里,他們都是對方心眼里一塊硬梆梆的木頭。

      早在幼年,或許更早之前,肖霏就體察到她和父母不可能其樂融融的共處。這與父母同弟弟全家的關系不一樣,雖然他們也是梆硬的木頭,但他們之間有韌帶,韌帶把他們巧妙而結實地連在一起,連在一起的他們由木頭變成了骨頭,他們組成了一個能動的完整的肌體。這些年,井水不犯河水,肖霏也學會了怎樣和這具能動的完整的肌體保持相安無事的距離。

      肖霏和弟弟是龍鳳胎。降生時,她先出來。助產士說是個千金,母親閉著的眼皮抬都沒有抬一下。接著,弟弟出來了。助產士說是個小屁娃,母親的眼睛一下貝殼似地張開。她的耳朵似乎也張開了,她的嘴巴、鼻孔都張開了,她的氣息流轉起來,一個新新鮮鮮的生命從此來到母親的世界。在這個世界,母親的目光幾乎全落在了弟弟身上。即使有余光,也落在了弟弟換下的衣服、褲子、鞋子、襪子上。如果一個人的目光是一片一片、可以積攢的,母親的目光足以埋葬弟弟。

      都奔四的人了,還把自己端得個公主一樣。

      這是弟弟說肖霏的話。這似乎是句公道話,人前人后,弟弟都這樣說。他知道肖霏從小就沒人端,她一直就是自己把自己端著。他最搞不明白的是肖霏的離異,人家哪點配不上她呢,人家老爸還是副廳級干部。倒是肖霏,直到失眠前都沒有半點悔意。離婚,她甚至覺得這是她獨立決斷的最正確的一件事。只因她和前夫孔赟都對其中的緣由保持緘默,外人也不知孰是孰非。沒有釘釘兒,掛不起瓶瓶兒,肯定他們哪個是有問題的。從那時起,人們看肖霏的眼神就帶著幾分打量。

      一年后,孔赟與云盤大學一個年輕的副教授重建家庭,而今他們的孩子已上幼兒園。肖霏呢,雖然每天仍把自己收拾得桃羞杏讓,但她眸子里藏在睫毛叢林下的冷清確是一天比一天重了。

      肖霏的睡眠,如一群候鳥在她離異后的某個夜晚,突然從她身體里呼啦啦地遷走了,一只也不剩。她不知道它們遷徙到了哪里,她一閉上眼,就在找它們。那一陣,走著路,開著車,上下電梯,進出辦公室……肖霏都是一個丟了東西的人。當夜色又恩寵大地的時候,她常常站在電視臺這座全城最高的建筑內,透過落地的玻璃幕墻眺望那些跳躍著、撲棱著的萬家燈火。這些燈火終將因一樁樁睡眠而變弱、變暗直至熄滅。一扇扇窗戶里的光亮都沉沒在小城變得均勻的呼吸中時,她也把房間里的燈摁滅。然而玻璃幕墻上的另外兩盞燈隨即亮起來,那是她的雙瞳,盈盈的,宛如深海中美艷絕倫的水母。肖霏閉上眼,兩盞燈熄了,整個世界又明晰起來。

      肖霏的失眠,也許源于她忽明忽暗的境況。適才如一朵端淑而精巧的郁金香在演播廳內把開與合拿捏得恰到好處,轉眼又似一只鼴鼠藏匿于土般蜷縮在寓所。要么浮于尋常的生活之上,要么墜于尋常的生活之下,她與尋常始終不能平行。在她冷清的家里,她常常處于一種渾沌的狀態(tài)。很多時候,她甚至連自己最基本的日常生活都不能料理好。她總是把房間搞得亂七八糟,換下的衣服堆積成山,用過的器物尸野遍陳……她好像生活在月球,遠遠看去清靈皎潔,實地滿目瘡痍。

      她總是疲憊,做什么都勞力又勞心。她只想睡去,沉沉地睡去,讓睡眠像黃沙、黑土一像覆蓋全身,每晚她都渴望像死去一樣睡去。

      失眠一年多來,肖霏嘗試過各種各樣的治療辦法,溫泉療法,音樂療法,香氛療法,食物療法,心理療法,物理療法,數(shù)字療法,藥物療法……沒哪樣管用,吃三倍的安眠藥也跟什么沒吃一個樣。一天深夜,她居然向網上的一個陌生人坦言:很久沒有睡著過了,我八成得了某種精神上的疾病。

      這是她第一次在她的網絡空間說起自己的失眠,反正在網絡上,誰也不知道虛擬為“黑夜的愛女”的她是誰。奇怪的是,鼓起勇氣說出這駭人的話來,心里反倒獲得了一份難得的平和,她似乎清醒了,她哪兒有什么病,她不過是一天太多思多慮了些而已,一旦忙起事來,她還是像上了發(fā)條的玩偶,骨碌碌地轉個不停。別人嘴再碎,到頭來又能說她個什么,她只要愿意,照樣可以沖著他們每個人微微一笑。

      就在那天晚上,肖霏和老林子有一場瘋狂的歡愛。他們站在床上,老林子雙手抬著她的腿把她抱在腰間,她一時分不清自己的頭向著什么地方。她感到了一種隨時將至的危險。老林子要是站立不穩(wěn),他們會一起摔到在床下,她的后腦勺一定最先著地,她會腦漿崩裂,撲在她的身上,老林子只會被嚇個半死,而那時,他那個器官還在她的身體里歡吟……

      后來老林子把她放下來,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原來朝著床尾,即使摔倒,他們還是在床上。

      夜,又歸于平靜。她的眼淚卻像血浸出傷口一樣浸出了眼角。

      和老林子好上,當真“就在一瞬間”。

      兩年前一次偶然相識,老林子直言不諱說起肖霏主持的欄目,人間有味怎么會是清歡?應該狂歡才對啊??駳g?肖霏哼了哼,心想又碰上了一個敢于胡說八道的主??此砹坎⒉桓叽?,聲音倒還敞亮得很。這個自稱“鵝卵石王老五”的老林子也單身多年了,肖霏知道能上能下的他在云盤頗有能耐,周圍不乏嗡嗡嗡的蜂蝶蠅蚊。要是早些年,肖霏一定會對這樣的男人敬而遠之,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她就像需要一針疫苗似的,需要一定劑量的俗與邪甚至惡與毒浸入自身。

      對于老林子后來請吃個飯、喝杯咖啡的邀約,肖霏會相機而擇。那時的她正處于水深火熱的失眠之中,老林子恰好與她共擲光陰。

      肖霏一般只與老林子喝咖啡。說是喝咖啡,不過是借一個比較雅致的地兒喝瓶礦泉水。她本來就睡不著,哪里還敢碰那些提神醒腦的東西。就這樣,他們很長一段時間都保持著一張桌子的距離。離婚后,肖霏最能接受的就是與男人保持著一張桌子的距離,隔桌相望,最能產生旖旎、曖昧和幻想。兩者既近在眉睫,又隔著天塹。一張桌子是她與男性世界最遠又最近、最危險亦最安全的距離。

      2013年的圣誕夜,肖霏和老林子就這樣面面相顧,說些上不挨天下不著地的話,桌子上空的琉璃燈盞綺麗了他們的來眉去眼,時光在壘紅疊翠的圣誕裝飾中倉皇逃竄。

      肖霏那天喝的一杯熱牛奶,老林子依舊是帶著不深不淺的醉意而來。不遠處伴奏的鋼琴聲剛停,琴師正準備換曲,老林子突然從他座位上站起來,隔著小方桌躬起拉長了的上身,伸出雙手捧起肖霏的臉,似乎要細細端詳卻忽地啄了一下,又把他整個人彈簧似地縮回餐桌對面。

      肖霏被這個沒有半點征兆的隔桌之啄驚了一跳。奇怪的是,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在老林子面前“端”得十足的她,那一刻不但沒有絲毫被侵襲的懊惱,反倒覺得潮暗的心底被一道閃電似的亮痕劃過。一切又恢復原狀??照{熱風烘著,肖霏的臉頰更艷了,有點像老林子兒時過生吃的涂了紅的喜蛋。老林子看著她,笑得有點天真和得意。明明是他帶著酒氣,怎么會自己在犯暈,肖霏莫名感到這個“啄”摁開了一扇門的按鈕,門徐徐打開,她不置可否地想看看門里的布局和陳設。

      那一夜,又失眠了。像往常一樣,隨著夜色越來越深沉,她的腦子越來越海闊天空。她一會兒在演講,身姿俊逸,神采豐耀,旁征博引,頓挫抑揚。對于任何一個問題都可以發(fā)表見解,大到善惡、美丑、公平、正義,小到高跟鞋、口紅、布衣、素食、一沙一木,以至向來不沾染的賭博、毒品、同性戀……她都可以慷慨陳詞。一會兒,她又輕巧靈便地在穿街繞巷,飛檐走壁,攀巖蹦極,翱翔海里。

      一刻刻夜不能寐,一宿宿夜不能寐,一月月夜不能寐,一季季夜不能寐。

      肖霏的失眠博客終于蘸著夜的濃汁,零零碎碎敲打進她的另一個腦子。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就與失眠這個魔鬼糾纏在了一起。

      黑暗中它對我無比迷戀,它似乎看出我對它也不能相舍,它的殷勤更加長驅直入了。它的舌尖舔著我的每一根神經,一更復一更。在所有夜深人靜的時候,它用它的賴皮告訴我,只有它在陪伴我,只有它能撫慰我。

      我的睡眠是干涸的河床上流失了的水資源。令人痛心的是,它得不到任何補給。它帶走了我甜蜜的笑容,平和的態(tài)度甚至善良的心意,我不能再真正活潑地度日。沒有人相信我有多么疲憊、多么虛脫,多么不堪一擊。

      可我還在征戰(zhàn)。

      當我的心靈披上戎裝的時候,我并不知道我要奪取的是什么。旌旗已破如發(fā)絲,我的目光還在夕陽中矍鑠,直到黃沙圓潤了地平線,大漠中只剩得風在迂回,卸下鎧甲的心才喃喃自語:我真的無意獲取什么,別說與人抗爭,就是上天賜予我的一切,我也會如數(shù)奉還呀。

      我總是在全身痛楚的那一刻才能放開眼界,放眼我已經和未來的日日夜夜,每一幅影像無不泛出舊照片的昏黃?;椟S,這是生命中多么繾綣的色彩,我所迷戀的向來不是光鮮和明艷。

      失卻睡眠,再不能進入夢的境界。那片柔軟的土地,對我插起了“游人止步”的示牌。我的每一天只能真實得不能再真實,堅硬得不能再堅硬,它們像雪地里的陽光白森森刺著我的雙目,我想合上它們,可合上跟不合上又有什么兩樣?眼球里、腦子里仍然是這無比真實而堅硬的明與亮。

      有些夜晚,我逃入他的懷抱,甚至想在性的巖洞深居簡出,不辨晨昏,無論魏晉。以這樣的病殘之軀待他,我不知帶給他的究竟是火焰還是灰燼。如此,我又求他什么?

      我的心不是說過嗎——

      就是上天賜我的一切,我也會如數(shù)奉還。

      老林子很早以前在城南買有一套小房子,多年來一直租給別人住。這年端午剛過,小房子恰好空出來,他和肖霏簡單收拾一下,這歷經滄桑的處所就成了他們在這座城市的一個鄙陋的巢穴。

      一到無所事事的夜晚,肖霏又不由自主地想和老林子在一起。這其實是個并不強烈的念頭,只要有略略的一點意志力,就可以打消。但形影相吊的她,呆在她自己的寓所,似乎也漂泊在外鄉(xiāng)。

      老林子還在外面吃飯,叫她先到小房子等他。九點過,肖霏剛到小房子,老林子也到了。他買了一柄拖帕,一進屋就把拖帕伸到木床底,不由分說地做起清潔來。

      這么晚了,拖什么,把灰塵全部飛機坦克一樣攪醒,還睡什么覺。

      你別管嘛!

      老林子又喝了酒,力氣比平常蠻起來。肖霏勸不住,任他拿著一柄拖帕在房間里揮舞,如同拿了巨椽在地上奮筆疾書。

      要是我常住這兒,最多一個星期就把這兒弄干凈了。我今天擦洗門窗,明天整理陽臺,后天打掃廚房……老林子邊做邊喋喋不休,肖霏抄著手靠在窗臺,看著他夸張的每個動作。

      你別笑嘛。

      老林子把臥室地板拖了三遍,又把衛(wèi)生間刷了一遍,才開始打掃他自己。肖霏是洗了澡過來的,換了睡裙就躺上床。她現(xiàn)在越來越不能一個人睡覺了,只有和這個總是熱乎乎、神叨叨的老林子挨在一起,她的漫漫長夜似乎才安置在這個聲色流轉的塵世。

      老林子沒有男人慣有的體味,他的骨骼、肌膚、手腳甚至于眼神都比較中性,當他們碰觸在一起時,肖霏似乎在和自己相逢。幾番相逢后,他們又平靜地躺在透進屋子的月色里。

      這時候,老林子又給肖霏講他的家里事。他總是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說起他的父母、兄弟姊妹、侄兒侄女、七大姑八大姨。

      他說他姐姐的自尊心最強、面子觀念最重、心理承受能力最差,但是又最顧家了,叫肖霏今后不要招惹她;又說他大哥最記情,別人對他的一點好,他都念念不忘……而他的三姨婆,一生下來就非常漂亮,她把她所有的錢財都捐給了云盤山上的寺廟,她的照片一直在云盤山寺廟的觀音閣里供著,哪天他要是帶肖霏進去,在那兒吃豆花飯都不需要付錢。他又說他三姨公討了小……

      老林子一一說著這些肖霏一個都不認識的人,肖霏隱隱感覺到一股大家庭的氤氳。其實每次他說起這些,她都沒有刻意聽,她最希望能在他的講述中悄然睡去。他的聲音是一條平緩的河,她是河面上的一葉舟,就那么靜靜地順流而下。

      說說你和你家吧,怎么都是我一個人在說。

      我只想聽。你說吧,你說著,我好像能睡著一點。

      如果睡眠有十個層級,肖霏覺得她和老林子躺在一起的時候,大致可以睡到零點五層。這已比完全醒著好多了。

      說吧,你繼續(xù)說。

      老林子又開始講他的幺爺爺。這個時候,閉著雙目的肖霏在想她自己和她的家真沒有什么好說的。她這一家人,真要說起來,她還不知該用什么樣的腔調來開口。說她父親喜歡上了當年寄養(yǎng)在他家里的一個鄉(xiāng)下表妹?說她母親把弟弟當作了她前輩子的情人?說她弟弟又做了他自己孩子的奴仆?好在老林子對什么都不會窮追不舍,曾經他想聽聽她為什么和前夫離婚,她裝睡著了,老林子也不再問。閉著眼的肖霏便在他已輕起的呼嚕中,又一次回到了三年前。

      孔赟一表人材,家境優(yōu)渥,他們應該是美美滿滿的一對兒。但依肖霏現(xiàn)在的眼界來審度,生活中其實美美就已經是相當?shù)脑旎耍贊M滿則會溢出。

      婚后三個月,肖霏有了身孕,兩人自是歡喜。肖霏辭了一些急、難、重的活兒,安心孕育他們愛情的結晶。一天,她無意間在孔赟的衣柜里發(fā)現(xiàn)幾張收藏版的港臺女星全裸寫真碟,光看那些封面,她整個人就僵住了。

      這不是砸她的臉嗎?好像她還不夠嬌俏、狐媚似的。想當初,孔赟最喜歡的不就是她的柳腰蓮面、靡顏膩理嗎?因為她,孔赟把父親的老上級給他介紹的對象都拒絕了,他還怪肖霏尤物移人。結果,他倒在背后玩味起別的女人來。肖霏一時不知該把這些碟片如何處置,繼續(xù)藏在那兒,讓他偷偷摸摸地激賞?心心念念地收藏?還是狠狠砸在他面前?

      孔赟后來申辯道,他只是看看,又沒有做什么。他那一臉的無辜,就像是小孩子多看了一眼奧特曼,中年大媽多看了一集諜戰(zhàn)片。他還說哪個男人沒看過這些,肖霏卻總覺得有一種被背叛的恥辱、被污染的痛楚。她想自己愛他愛得多么干凈而不易,從有了一顆少女心,便開始自己對自己的精打細磨,習書畫,論詩詞,撫琴瑟,賞經典,練形體,健筋骨,護肌膚,除疤痕,脫腋毛,減肥,箍牙,去痣,美發(fā),美了手指甲,美腳趾甲……她的所有內外兼修無不為了讓自己能配得上今生的一段美好愛情,而他,這美好愛情中的另一半,卻從背后長出一雙眼睛來偷窺別處的花枝。

      “情何以堪”,這是肖霏頂不喜歡的一個詞,這個詞在近些日子被周圍人開口閉口地用濫了。那一刻她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情何以堪”這個被人用濫了的詞放在自己身上,竟再合適不過。

      肖霏垂下頭,想起當年她考入秀都廣播影視學院,也是千人里挑萬人里選出來的,模樣、身段兒、氣韻概不說,眉眼、肢體的比例都測定為最適合出鏡。前不久拍泳裝照,攝影師還在感嘆拍幾年都拍不到她這樣的一副好形體。和那些全裸寫真的女星相比,她不過是還沒有徹底放膽、開化到不顧羞澀。如果這樣,一個人與一只動物又有什么區(qū)別。但她又不能斥責那些全裸寫真的女星,這是她們的自由,或者說是她們的營生。照此說來,她也不能斥責孔赟,這不過是他的一點私密趣味,他并沒有妨礙什么,也沒有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她倒是想在寬慰自己的同時饒恕孔赟,但她總覺得這里面有齷齪、猥瑣,不然,他怎么會偷偷摸摸?!褒}齪”、“猥瑣”這兩個詞一經跳出她的腦海,就再也找不到一塊慷慨的地方可藏可避可遮可掩,這絕對不是他的第一次,也絕對不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他的電腦、網絡空間還可以收藏更多。肖霏只覺得她和這個嗜好裸女寫真的男人再也不可能呆在一起了。

      那些收藏版的光碟,最后被肖霏胡亂塞進一個文件袋,她直沖沖出門,下樓,徑直走向大門口的垃圾房,嘩啦一聲把它們扔了進去。她片刻也不能讓其他赤身裸體的女人再呆在她的家里,即使呆在她家的垃圾桶也不行,她必須直接嘩啦一聲把它們全部扔出門。扔了光碟,再上樓,站到家門口,肖霏才發(fā)現(xiàn)自己出門時竟忘了帶鑰匙,她把自己也關在了家門外。

      孔赟沒有料到的是,肖霏后來居然去做了人流。這個做事決絕、不留半點退路的女人讓他感到心悸。

      多大個事?姓肖的,不是我咒你,你這樣下去,永遠也別想再嫁出去!

      在離婚協(xié)議上一揮大名后,孔赟給肖霏甩下這么一句話。淚珠子在肖霏眼里打了好幾圈轉,最終沒有滾下來。

      這個周末的晚上,老林子又喝麻了。

      九點過,他打電話問肖霏在哪兒時,肖霏還在臺里準備一個訪談節(jié)目的提綱。聽到他的問話,答非所問地說,我還沒吃飯。

      傻的,怎么還沒吃?我都吃了兩臺了!快出來,我陪你去填肚子。

      肖霏趕到城門洞的煲仔店時,老林子正捧著一罐雞雜湯,笑吟吟地,一看就是酒精麻醉了各路神經。他給肖霏點了一個綠豆煲仔飯,一罐鴿肉湯,催她趕快吃。

      這煲仔飯店,倘若肖霏獨自一人是絕不會來光顧的。很多時候,她寧肯饑腸轆轆地餓著,也不會下這些各色人等在里面七吆八喝的小館子。好在這么晚了,煲仔店此刻只有寥寥無幾的客人在座。

      快吃啊。老林子催著她。

      肖霏看了看擺在面前的那煲飯,熱氣裊裊,當是剛從蒸鍋里端出,鴿肉湯還燙得不能挨手,也該才從大鍋里舀上。只是那筷子,肖霏蹙了蹙眉,拿起筷子到廚房里找到開水灶,燙了筷子尖。

      坐在椅子上的老林子看著肖霏這副小德行,又拿出一副有喝斥之勢卻無喝斥之威的口吻對她說,你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嗎?

      肖霏并不理會,埋頭吃她的。吃了幾口才說,這煲仔飯,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米還不錯。

      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臭假。人家哪兒不干凈了?你一個人生活在月球上去算了。到時候,我們都臟死了,留你一個人活著,活著做什么,天天來背尸,看你還有什么好玩的。

      呸,我要來給你們背尸!肖霏對他翻了個白眼,端起不再滾燙的鴿肉湯。剛端起,又放下。

      我記起,以前教我們禮儀的一個女神級的老師說過,把湯缽端著喝湯的是下勞力的人,有身份的人喝湯都是用小勺子舀著喝。

      肖霏說罷,故意討嫌似地翹著指尖拿起湯罐里的小勺子,舀了淺淺的一層湯喂到自己嘴里。

      什么狗屁禮儀!看我們這些下等人是怎么喝湯的。老林子一手抓起他的雞雜湯,仰脖一傾,呼啦就喝個精光,完了,還伸出舌頭在罐沿邊舔了一圈,逗得肖霏噗嗤地笑了。老林子見自己的即興發(fā)揮有了立竿見影的成效,帶著欣慰的神色又說起來。說他那兩臺飯都是非吃不可的,說他那些酒也是非喝不行的。

      十點整的時候,肖霏的飯煲已見底,老林子這時正饒有興致說著的是他的父母。他說他爸是個老頑童,他媽最持家。說著,突然伸了身子過來檢查肖霏的飯吃干凈沒有。邊看邊說,他母親最反對剩飯和倒飯了,如果家里有誰剩飯,她就會說不要倒,她把它吃了。

      晚上十點過,對于他們兩個光棍漢恍如上午十點過,離這一天的收尾還有大段大段的空白。后來,他們又去“時光之旅”喝咖啡。再后來,又去到小房子。

      那段日子,他們都這樣在夜色里相遇。

      我們越走越近,目光、呼吸、肌膚、習慣……漸日貼在了一起。原本兩個世界的人,憑著獨寞、迷亂、卑俗或許還有更為不堪的原由,生生要在這個時節(jié)拉扯出一場故事。

      這個時節(jié),正正經經的世界也許是一片了無生趣的墓地,我們就是悄然出游的兩個魂靈。很多個夜晚,我們都在更為僻靜的角落久久相視。面前的酒水也顧不得吸飲,只把對方靜靜地凝望,似乎要苦苦地辯認,你是不是我的前世,我是不是你的今生。

      我們蝸居的這個隱秘而簡陋的小屋,莫名比許多一應俱全的住所多出一種氣息。每當倦鳥歸林的時候,就把兩個魂靈如兩粒塵埃從這個城市的皺褶里吸引出來,聚一起,任他們在此過上一段升騰起人間煙火的時光。

      在這里,我沒有任何作為,除了吃,便游蕩在睡眠的邊沿。

      時間從房頂流過、從窗前流過、從枕邊流過,我都聽到了那年華消逝的聲音。他的起身每次都意味著從一個世界切換到另一個世界。我的回眸依然是沉墜,我不知道該怎么振作。我仍在側耳傾聽。

      夜?jié)u深時,我還是一個完整的人。有頭腦、軀干、四肢、毛發(fā)、指甲,有女性的器官,有力量,有喘息,有淚腺。

      在夜色更加凝重的時間之旅,我的身體悄然丟失著。夜行經到最深處,我的身體只剩下一雙耳朵。我聽見一切都在消逝。光在消逝,影在消逝,愛在消逝,怨在消逝,星在消逝,心在消逝,消逝在消逝……

      夜,從漆黑到微明,從微明到漸白,我在屏息凝神的傾聽中,又悄然變成一個完整的人,有淚腺,喘息,力量,有女性的器官,有指甲,毛發(fā),四肢,軀干,頭腦。

      中秋這天晚上,老林子興許喝得更麻。呆在寓所的肖霏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接,再打已關機。每次遇到這種情況,肖霏的第一反應就是他又和他的老相好在一起。該怎么辦?肖霏最不能應對諸如此般的難堪。離婚一事也許暗授她對于某些情形,最好的處理就是:看破,不說破。憋吧,把能憋的都憋在肚子里。加鹽,加醬,加辣椒,做它成一壇老腌菜。肖霏突然想起,曾經讀過的一首短詩——

      把你的影子加點鹽

      腌起來

      風干

      老的時候

      下酒

      這是多么通明、放達的滋味。肖霏從沙發(fā)上翻起,洗漱之后,蜷在自己冷冷的被窩里,打算就這樣熬到天明。她的心漸漸靜下來,她又聽到了窗外落葉撲向地面的聲音,聽到了花壇里蟲蟻的囈語,聽到了月亮在云層里穿行。她告訴自己,真好,我的靈魂本就該這樣寂若天籟。

      肖霏閉著眼,她知道自己又要開始精騖八極,心游萬仞了。不同于平常的是,一串冷颼颼的聲音如同飛將而至的一個個乒乓球甚至一個個籃球,接二連三地撲向她,叫她躲閃不及。

      你,為什么要貪圖那么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情和他攪和在一起?

      你,為什么要把自己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泡沫中去?

      你,為什么不去尋找自己而要去尋找別人……

      這串問題憑空而降,似一場夜雨淋濕了她。肖霏突然有些凄惶,她不明白為什么這段時間以來,自己會在老林子面前表現(xiàn)得那么歡囂。那些時刻,她不知道愉悅的是他還是她,也不知道抽泣著的究竟是她的身體還是她的內心。

      這也許是一片海邊的沙地,無論踩著、坐著還是躺著,給人的感覺都是最不堅實。一陣浪打來,就會掏空眼前尚有的一點一粒,瞬間什么都不復存在。她究竟還在迷戀什么?她不得而知。夜又深了,不遠處的歌廳和酒吧還有人高聲喧嘩,一如她的心,縱然衰竭著,仍要呈現(xiàn)出某種強勁的聲勢。

      應該零點了吧,肖霏用被子蒙了頭。她只想睡去,哪怕只接近睡眠的零點零零零零一層,但是她的大腦片刻也得不到安寧。她知道,這個老林子于她多么可有可無。就像客廳里沙發(fā)前的地毯,它的每一根纖維不知蘊含了幾千萬只螨蟲,鋪著僅是一份藏污納垢的存在,挪開倒是一份硬朗的清爽。可她清楚地記得,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她就向同學吹噓過家里有一方地毯。那時,她的家連客廳、臥室都沒能區(qū)分。同學們大都是鄉(xiāng)下的,對她的話將信將疑,他們約好了要到她家來看地毯。結果那天,她一路躊躇著,普天之下,好像找不到家了。

      肖霏的腦海又在這時生出一枝白若須發(fā)的蘆葦,白蘆葦在風中一陣陣拂搖,似乎在用植物的語言對她說,再給他打一個電話吧,再打一個。肖霏睜開眼,一下抓起枕邊的手機,沒想到這次撥通了。老林子說他才在外面喝完酒回家,手機沒電了,剛換好電池。

      肖霏問他要去小房子嗎?他說,去,馬上就去。肖霏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剛才所有的胡思亂想一下煙消云散,只對他輕快地說了個,好。

      他又在小房子等我,我的腳又載著我的身子去了。

      一到夜幕將臨的時候,我就期待出門,夜色是我的風景,我要去看望的好像是風景中的自己。

      到了小房子,他看到了我身上披著的重重夜色,一件一件為我脫掉它們。他知道我總是一呼即來,他知道我只有依偎著他才能求得一份安然,他知道他是我的一片藥。

      他又開始漫長的講述,在這聲音的河流里,我又開始順流而下。河水一路流經他舅舅的家門,他四爸的后院……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喜歡念叨他那些或遠或近,或亡故或安在的親人,他們也許是他童年的記憶、成長的底色。我不能不說,自己對他這些記憶和底色都懷著幽幽的艷羨。

      這些時候,我像一個貧寒得兜里沒有一分錢的孩子,羞怯地站在一個做糖畫的半藝半商的攤販面前,看他把小鍋里稠似軟金的糖稀,自若地舀出半勺,用刮子刮幾下勺底,就將這糖稀如連綿的金線牽引在一小塊方石板上。金線行云流水,一個個晶亮蜜甜的人兒忽地生就、凝結,再用竹簽往上稍加力一按,他就把他們在我面前輕巧地舉起來了。

      十一

      老林子的講述就要把肖霏送到夢的沿岸,突然,他的手機響了。

      肖霏睜開眼,見到老林子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其實,只消聽電話那端輕拖軟磨的聲音,她就知道是誰打來的。瞿卉,云盤商城的大客戶經理,她們也認識,肖霏知道這個人稱花兒經理的女人與老林子有過扯不清的關系。以前,老林子就念叨過這個經理攻堅克難特別厲害,纏著他和另外幾個大客戶在一個鄉(xiāng)村小學搞了好些慈善公益活動。

      又是那個把別人屁股當自己臉的人?

      可能又要搞什么公益活動。

      什么公益活動,大半夜來搞?

      剛牽著睡眠的衣袂飄至一方朦朧之地,忽又跌回木板床的肖霏瞬間懊惱起來,陡然只想把什么幌子都一竿子戳穿了。她一下把老林子手機的話筒按成免提。不出所料,是瞿卉。

      你在哪兒呢?電話里的女人問老林子。

      家里。

      睡了嗎?

      嗯。

      我還沒睡呢。

      好嘛。

      老林子往下再不敢多說什么,唯怕引得對方與他纏纏綿綿調起情似的,很快就把電話摁了。

      什么呢嗎呢嘛的,你們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狀態(tài)?肖霏騰地坐了起來。

      她問我在哪兒,我只好這樣說。

      不行,我要讓她知道你又在撒謊。把手機給我。

      肖霏說著,抓了老林子的手機就要撥過去,她一直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但是她的手已經不由自主地抖起來,以至回撥電話都撥了好幾次。

      從老林子的手機里聽到一個女人更輕拖軟磨的聲音,肖霏想那瞿卉肯定會挨上當頭一棒。肖霏仍把手機話筒按成免提,她要讓老林子也聽著她們的對話。

      是瞿卉嗎?我和老林子在一起,你不想過來玩玩?

      你們在哪兒?電話那端的聲音一下變得老辣而嚴厲,瞿卉一定聽出了是誰。

      你想過來?

      我不來,你把電話給老林。

      老林子硬著頭皮接過電話。

      你們兩個是在羞辱我???

      沒有羞辱你啊。我們在外面喝咖啡,她說你如果想來也可以過來坐坐。

      老林子還在繼續(xù)他的謊言,肖霏一把又抓過手機,提大嗓門轉而用嬉皮的語氣說,我們沒有在外面喝咖啡,我們在他的一套小房子里,你很多次打電話來,我們都在一起,圣誕節(jié),元旦節(jié),情人節(jié),端午,七夕,我們都在一起……

      她不知道為什么要對瞿卉說這些,一股腦兒倒出所有,是要讓那女人明白事實的真相,給她一連串炮轟,還是又要讓自己處于一場爭斗的上風?無論怎樣,肖霏知道這是一件惡俗的事,可她卻一下做得這么利落。

      你們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啪地電話斷了。

      老林子起身喝水,肖霏仰躺在床上,只感到明里暗里,其實都是自己受了他們倆的羞辱。她全身不由自主地抖瑟著。她的牙齒上上下下碰得格格格的,像運輸途中顛簸不停、晃蕩不止的兩排玻璃瓶,她的嘴唇也顫抖著。幸虧人都不能直接看到自身,否則,她一定會相信這一刻的自己中了什么魔咒。

      肖霏的眼淚順著眼角汩汩流淌,老林子抽著面巾紙不停地給她擦拭,肖霏還是像丟了一顆糖的嬰孩,失去了這顆糖,就好像失去了一切。

      她又是一個征戰(zhàn)者了,對一個于自身毫無用處的高地勞心費神。肖霏的眼淚邊流邊問自己:你拿這個老林子來作什么,他對你有什么意義?你真的需要他嗎?

      夜像退潮的海水,又歸于靜寂。肖霏的嘴唇和牙齒終于漸漸寧息,心也不再瞎撲亂撞了。

      好了,好了。你這不是自己找氣受嗎?我看你怎么得了,罪孽這么深重。

      老林子擁著她,倒像一位看客似的勸慰她,他平穩(wěn)的氣息在肖霏的耳際和發(fā)絲間暖暖拂過。老林子睡得很沉了,他為什么可以睡得這么安心,就像這件事從頭至尾都與他毫不相干。肖霏對老林子睡眠的妒嫉在這時候突然被他勻勻的呼吸哧啦一聲點燃了,她蹬起腳朝他使勁一踹,老林子翻了翻身,好晚啦,快睡吧。他迷糊說著,把肖霏摟得更緊了。

      這個暖乎乎的懷抱,肖霏第一次感到它是一個散發(fā)著熱氣的冰窟窿。

      十二

      我看到日漸模糊的我,一步步向我走來。如果不是因為終于走近,我們很難相視一笑。我的輪廓已經不清晰了,總有一天,我會完全忘記我有過的形狀。

      我只記得,曾經,我那一腔蠻荒勁兒,就像眼前這暴雨來臨前的風,卷起的滿天星云,詭魅而艷迷。

      不管我輾轉到哪里,不管我經受過這單調的輪回怎樣繁冗的教誨,我終歸也要騰地而起,又憑空停滯,哪怕短短的一剎。

      雨就要來了,我設想我的筋骨還殘留著,一輪落日的印痕,如果可能,我還想回望一眼初生的自己大著膽子打量世界的怯怯的眼神。

      如此,我就對從天而降的雨與淚,都無所謂了。

      我相信所有的撲入與逃離,都正當其時。

      來吧,我還會純凈地揚起手臂,把面龐仰得與天空平行,無比安寧地等待著,等待著所有的黑夜,呼嘯而來。

      十三

      再到小房子,廚房里多出些新買的電磁爐、電飯煲、電炒鍋……看來,老林子是準備在這里開伙了。他打電話說他正在菜市買菜,要肖霏過來時到附近超市買些油鹽醬醋。

      油鹽醬醋?就這樣和他拉扯出一串酸甜苦辣的日子?肖霏不得不承認那些家常的滋味在空氣中引誘著她,她又懷著那么貼實入微的興頭走進了超市。當她大包小袋買好東西回來時,老林子已圍著圍裙在廚房里轉來轉去了。

      你真會做?

      當然,我才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不像你,中看不中用。

      他們的第一頓晚餐終于擺上桌。一盤嫩姜牛肉絲、一份炒玉米、一碗清水南瓜湯。拿上筷子,肖霏還不知道先夾哪一樣。

      等等,老林子不知從哪兒拿出一瓶酒兩只酒杯來。

      這是上好的橄欖酒,嘗嘗。

      肖霏輕輕抿了一小口,只覺得異??酀?。

      怎么像毒藥一樣?

      所有毒藥喝過后,喉嚨都會泛甜。

      肖霏知道老林子嘴里,永遠沒有一塊穩(wěn)當貨。她又試著喝了一口,果真苦盡甘來。在筷子的一伸一縮中,天色又漸漸暗下。老林子掛在窗戶上的暗紅簾子映襯著他們,他們倆就像浸泡在一種紅色藥液里的兩具安然而恬淡的活體標本。

      兩人都很久沒有這樣居家吃家常菜了,這一頓,肖霏添了兩碗飯,老林子添了三碗飯。平常來到小房子,很少再出門,這一晚,這簡單的晚餐還真的讓人酒足飯飽了,他們倆都想出去走走,他們從來沒有這么早并肩出行過。老林子說,你先出去,出門朝左往城郊走,我后面來。

      城郊的暮晚有些清冷,一個人走在路上,這種感覺更為突兀。黛色遠山暈染在水墨的夜幕中,又縹緲又威儀。風,好像剛從水中濾出,不帶任何浮躁,只剩下呼呼呼的沁涼。他們終于并肩而行了,他們的手也拉在了一起。這時候,他們多么像一對鄰家夫婦,飽足而散閑。

      這一夜,老林子講到的是他的三哥和三嫂。他說他們都是財會人員,做什么事都很嚴謹,他們總愛吵架。十年前,三嫂查出乳腺癌,拖了四年,2008年去世。他說三哥在三嫂查出病后,再也沒有和三嫂吵過架,分居多年的他們又住了一起。三嫂每晚都要牽著三哥的手睡覺,直到有一天,三哥凌晨醒來,發(fā)現(xiàn)牽著他的手已經冰涼了,才知三嫂已經平平靜靜地走了。

      這是一個傷懷而恐怖的故事。肖霏一度是懼怕談生死的,這一夜,興許老林子的聲音依舊不急不徐,她的內心居然也不驚不詫?!捌狡届o靜地走了”,肖霏暗自琢磨著這句話,只覺得“平平靜靜”這四個字涵著無盡的況味,那是怎樣一種抽身?又是怎樣一種訣別?她不敢再往深處想。平平靜靜,她突然戀上了這四個字,這在從前是不可能的。從前的她時時綻著光處處迸著彩,哪里甘心平平靜靜,誰要祝福她一生平平靜靜,斷乎就是對她的輕視和譏笑。而今,這原本兩個字疊成的四個字,似乎在時光的深谷里產生出的回音一般,傳遞著,回蕩著,最終在她心底如落葉要歸根。

      十四

      還好,昨晚終于迷糊地睡著了一小會兒。雖然入睡的時間很晚,醒的時間又很早,連一個夢都沒鑲進去,但是窗外的雨不知是什么時候下起的,我由此推測,下雨那陣很可能正好是我恍惚入睡的時候。

      這已經很好了。現(xiàn)在對我而言,睡眠就像鹽對菜肴一樣,只要真正能夠撒入那么一小撮,我的整個世界就有了滋味。

      我對一切的真正需求,其實都像鹽一樣少。我的生活是該由加法變?yōu)闇p法了。我真想把欲望天空中的十個太陽射下九個。如此,我的心田才會長出嫩綠的草尖,風吹云起,月黑天高,草尖上的蚱蜢才會一伏一躍。

      十五

      國慶要現(xiàn)場主持一場典禮——“最美云盤人”。肖霏翻著案頭的資料,一個個熟悉這些即將被鏡頭聚焦的人物。

      陳正松,退伍軍人,某日正在街邊的小餐館吃面條,忽見一歹徒拿著菜刀揮向路人,他急中生智,端起自己的一缽麻辣面潑向歹徒面部,隨后成功將歹徒制伏,驚恐萬狀的路人幸免于難。

      劉墾,公務員,路過玻璃湖時,發(fā)現(xiàn)不慎落到湖中的老大爺,果斷跳入湖水救起大爺并將其送往醫(yī)院救治,雖然大爺最終遺憾地離開了人世,但是看著守在自己身邊的陌生人,大爺閉上眼前說的最后兩個字是,謝謝。

      譚絲絲,酒店管理,有一個性別認同障礙的女兒,面對傳統(tǒng)價值觀引來的非議和女兒因自身的特殊矛盾產生的嚴重焦慮,沒有選擇責難和漠然,通過網絡聯(lián)同其他性別認同障礙兒的父母,她牽頭成立了“鳳凰基金”,專門用于關愛這些上帝造人時,把靈魂放錯了身體的孩子。

      沈靜初,自由撰稿人,用自己的版稅和稿酬建立了一個藏書眾多、功能齊全的殘疾人讀書室。

      齊琦,小工廠老板,騰出自己的小工棚,安設了二十個床位,每天讓無家可歸的人夜里投宿。

      羅簫笛,律師,專打冤案錯案官司;蘇娜拉,社區(qū)醫(yī)生,常年堅持義務接診;謝傳偉,農民工,把從腳手架下墜亡的工友的父母接至自己家中照顧……再往下翻,肖霏突然看到了兩個刺目的字,瞿卉,看到這兩個字,肖霏幾乎嚇了一跳,怎么會是她?商場經理,真是她,她也算得上最美?肖霏的目光迅速往下掃,原來這個女人幫扶了一所貧困鄉(xiāng)村小學的所有失學兒童,孩子們都親切地叫她花兒阿姨。這個鄉(xiāng)村小學,是瞿卉兒時的母校。

      肖霏把手中的資料啪地扔在桌子上,對這個現(xiàn)場典禮,先前還感動得心窩子一陣陣發(fā)熱的她突然想撒手不干了。鮮花、燈光、掌聲烘托的舞臺上,站在一臉榮耀的瞿卉身邊,聲情并茂地稱頌她是云盤城最美的人?按多年養(yǎng)成的職業(yè)素養(yǎng),肖霏知道這對自己不成問題,但她一向以為,內心虛飾就是對觀眾最大的背叛。怎么辦,她又拿自己問起來。有什么好為難的,她忽而又憤懣起自己的心虛膽怯,這些年,硬著頭皮做的事還少嗎?也不差這么一出。唱紅說綠,那還不是他們這行人嘴皮上的一點兒功夫。

      接下來的幾周,進行的是“最美云盤人”網絡投票,瞿卉一路高歌猛進,截至九月三十日,排名由最初的十八位飆升至第一位。無疑,她將成為本屆最美云盤人的魁首。還沒有同臺站在一起,肖霏已感到瞿卉的灼灼輝芒刺得自己周身生生發(fā)痛。老林子說得沒錯,這是一個攻堅克難特別厲害的女人,能在網絡投票中扶搖直上,能耐絕非一般。好多個夜晚,肖霏都在腦子里放映自己如何口是心非又動情動容地贊美這個厲害人物的一組組畫面。那些時候,舞臺雄踞著她一個又一個夜晚,她對自己一度引以為傲的職業(yè)一刻刻萌生出深深的厭惡。

      到了白天,肖霏一邊無可奈何地做著主持這場盛典的相關準備,一邊琢磨著與她的老搭檔李加力換工。她知道,李加力最近也攤上一塊燙手的山芋——全市中學生詩詞大賽決賽現(xiàn)場主持?,F(xiàn)在的中學生豈能小覷,初賽復賽階段他們隨口迸出的詩詞,什么“荷雨灑衣濕,蘋風吹袖清”“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不展眉”……好幾次都讓李加力云來霧去?!白蠲涝票P人”這種典禮類的節(jié)目,看似濃墨重彩,實際上萬全穩(wěn)妥,什么都編排設計好了,到時照本宣科,比起那些靈精怪骨的學生好應對得多。

      這天一大早,還沒待肖霏開口,李加力就找到她左央右求。

      仙女姐姐,詩詞都是你的菜呀,對愚弟來說那些破玩意兒都是啃不動的硬骨頭啊,求你打馬過來救我于危難。

      看情形,肖霏心里擱著的偌大石頭正可乘機挪掉。行呀,肖霏說,不過我手上的活兒怎么辦?

      這個活兒高大上啊。

      換你哈,也只有你的氣場夠得上。

      兩廂情愿的二人很快找到臺長換了工。走出臺長辦公室,肖霏莫名覺得人突然間輕便了許多,身上的衣服,腳上的鞋子,甚至腦袋上的頭發(fā)都變輕了。哎,這么多年,還是沒把自己磨成一把老戲骨,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氐睫k公室,拉開抽屜,取出一柄小圓鏡,她又朝鏡里的人看了看。還好吧,這個人還是她自己的樣子。她拿起一只口紅,在雙唇上輕輕抹了抹,這個人似乎又鮮艷了一點。

      十六

      肖霏把旋出的口紅旋回,蓋好,正要裝進化妝包,臺長突然推門而入。不行啊,剛才你和加力說的事不成,策劃部說方案早就上報了市委,現(xiàn)在宣傳單都制好了,你們還是各司其職吧。再說,臺長躬了躬身子放低聲音,這兩場活動孰輕孰重,你知道的呀,關注層面完全不一樣啊,加力早就想上,你怎么這樣輕而易舉就拱手相讓。

      一切如約而至。

      國慶那天,站在云盤市國際會議中心璀璨奪目的大舞臺,肖霏身著極簡象牙白套裙,一如既往保持著端莊、俊雅的臺風,為適配這場盛典,娉婷之間還展露出一份飽滿昂揚的氣宇。她已相繼請出了九位最美云盤人,他們的事跡經她純正語音誠摯而素樸的講述,生動感染著在場的每一位。

      最后,就要上臺的是瞿卉。

      在做前期準備時,肖霏一再告誡自己,這是她的演播對象,就把她當作最美之中的最美,用溪水般純凈的目光迎接她,用綠葉對鮮花的擁戴之意面對她,用春風般溫暖人心的聲情傳誦她。肖霏做到了,她不愧身經百戰(zhàn)。這個行當,除了葬禮她沒有擔綱過主持,其他陣勢,什么沒見識過。今天這種按部就班的程式化的主持,只要夠穩(wěn)夠篤定,再投入一些感動自己感動別人的情緒,便可駕馭。

      此刻的瞿卉別有一番動人的美艷。頭戴光環(huán),腳踏蓮花,步步生香,皎若滿月的面龐露著現(xiàn)世觀音般圣潔的微笑。肖霏也真切地相信,假如自己就是那個貧困鄉(xiāng)村小學的一名孩子,她一定無比熱愛這個給鄉(xiāng)村學校帶來希望和福祉的女人,她也會無比親切和依戀地叫她花兒阿姨。

      站在瞿卉旁邊,肖霏表現(xiàn)得相當妥帖、自然,她深知自己只是一個手握話筒的人,所有的光芒和風采都屬于她身邊的最美人物?,F(xiàn)在她就要宣布瞿卉在本屆最美云盤人網絡投票活動中的得票情況——

      瞿卉,獲得5680票。

      肖霏攜帶驚喜的話音剛落,身邊的瞿卉突然糾正道,對不起,主持人,我獲得是56800票。

      從最開始到此時此刻,一直把整場盛典臺上臺下氣氛把控、調適得恰如其分、自己也全身心處于佳態(tài)的肖霏忽地有了眩暈感,剎那間肖霏感到自己在急速地墜落,她從高空跌來,只要一著地,就會粉身碎骨。報錯數(shù)字,這可不是一個小錯。關鍵是現(xiàn)場直播,她必須立即巧妙地把潑出去的水點滴不差地收回。就在這一剎那,肖霏的腦子飛快檢索著自己的錯誤,她并沒有念錯,只是手里拿著的提示卡少打了一個零。長期失眠讓原本謹慎細致的她也疏漏叢生,這么重大的失誤上臺前竟然沒發(fā)現(xiàn)。她照本宣科宣錯了,錯已成事實,眼下必須馬上應對指正她的瞿卉。

      將錯就錯,這是當年院校老師苦訓他們主持之功時給的一包急救藥。這時,所有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到了肖霏面部,她感到一片燈光照射的灼熱。備受歷練的主持人恰恰能把所有目光當作打向自己的聚光燈,就在整個時空都注目自己的這一刻,溫潤之色覆蓋了肖霏內心的恐慌,她像老林子給她講述那些或安在或亡故的親人一樣,不急不徐,接上了瞿卉的話。

      大家知道,您獲得的56800票一定經歷了5680票、568票,十倍、百倍之變幻,這不是一番數(shù)字的簡單增長。隨著您網絡得票數(shù)的一次次刷新,我們看到的是一種美好精神的傳播速度,一股正能量的影響廣度。我們期待,最美云盤人所展現(xiàn)的無私奉獻、關愛他人、共建和諧社會的精神和力量能感召更多的市民。讓我們大力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視下,身體力行,積極參與,共同促進“最美云盤人”評選活動在各行各業(yè)產生出更具深度和持久度的影響力!

      又一次天衣無縫。

      又一次完美收官。

      這天晚上,走出國際會議中心,肖霏驅車直接回到了寓所,蹬掉高跟鞋,妝也沒卸,一頭撲進沙發(fā)。

      這是第幾次化險為夷了?

      她早已記不清。她腦子里還殘留著典禮的掌聲,這一夜,她卻只想用更猛烈的哭聲來驅逐它們。

      十七

      今年的時間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過得快。以前,我總害怕黑夜的到來,現(xiàn)在,我害怕黎明的到來。

      很長一段時間沒寫博文了。

      我害怕面對那可以翻動的、嘩嘩作響的鏡子。

      寒風四起,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怕冷的?我的身體。我從來沒有如此細致地觀察過你,你的唇色不鮮艷,你的白眼仁泛青,你的指甲蓋不見月牙兒,我的身體,如今,你失散的睡眠遠走到了哪里?

      十八

      立冬這天中午,老林子燉了一只烏骨雞,說下午就可以吃。在雞肉飄香的小房子,偎在被窩里昏昏沉沉的肖霏感到一絲甜馨的氣息。這個空洞的處所,因為漸漸充滿了這種滋味而顯出一番綿情柔緒,四壁好像都有了呼吸、體溫和慵懶的神態(tài)。他們在飄逸的雞肉香中又睡了一場形式上的午覺。

      老林子燉的雞湯恰合肖霏之意,清淡醇和,沒有過多的浮油。他說燉雞就要用公雞才好,公雞肉香又不油膩。他還炒了兩盤素菜,青椒茄子、蒜粒冬旱菜,這兩樣,油也用得恰到好處,咸淡都適宜。他們在一起居家煮飯吃,這才第二回,竟有一份相知多年的默契。坐在他對面,肖霏有些感念地望了他一眼,他正吧嗒吧嗒啃著雞爪子。

      下周我們又吃什么?

      你說。

      吃魚吧。

      好啊,多簡單的事。

      正說著,老林子的手機來了短信,肖霏拿過一看,一個沒有編入他通訊錄的號碼發(fā)來莫名其妙的一句話——

      昨晚睡不著,只好不睡了。

      是誰?

      肖霏的桃花面一下又布上了飛塵。

      “昨晚睡不著,只好不睡了”這幾個字再次在肖霏眼前過了一遍,她的腦子立即為她分析出一組信息?!白蛲怼闭f明他們一直有聯(lián)系;“睡不著”,這么私自的事情也道與他,可以肯定的是發(fā)信者為異性,且知兩人慣已親近;“只好不睡了”,表層求安慰,里層含挑逗,足見兩人關系非同尋常。

      夠了。肖霏從來就相信自己的直覺,她斷定,又是一個與老林子的不干不凈的女人。睡不著?肖霏鄙薄地說道,看來這天底下,睡不著覺的人還真不少。

      別管它,騷擾短信。

      老林子又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灑脫模樣,肖霏知道他在糊弄人,他最大的能耐就是永遠對什么都不會說破,整死不認賬。肖霏心里一堵,雞肉雞湯全無滋味了。

      剩下這么多怎么辦?

      倒了啊,誰還吃你的殘湯剩水!

      肖霏說罷,把手里的碗筷全部一下拋在桌上,雞湯晃蕩著濺了老林子一身。

      又怎么了?哪股筋又犯病了。

      犯病,肖霏最痛恨別人說她犯病,好像她此刻當真的又犯病了。

      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幾乎是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只想把這簡陋的餐桌一股子掀翻。

      肖霏又顫抖著用老林子的手機撥打這個號碼,事實證明她的斷定完全無誤。一個女人在電話那端問老林子在哪兒,她說她想他了。

      十九

      他總是以同樣的方式惹惱我,我也總是以同樣的方式制造出一派不同凡響的回應。這對幾乎沒有任何變數(shù)的前因和后果,越來越分明地呈現(xiàn)出一種規(guī)律,就像化學試驗室里,把一種試劑蘸入一種物質,這種物質必然會受到作用而引發(fā)一場反應。

      不同的是,昨天我的反應似乎由量變引起了質變,一時間,讓我想傾力搗毀什么,徹底顛覆什么。我把身邊能拿到的所有東西都朝他噼里啪啦地砸了去,包括那只瓷壺。

      事過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他臉上有三處明顯的傷痕,一處就在左眼內眥之下,與他的眼睛僅差兩三毫米。是上天在保全這場游戲的最后一絲底線,還是誰在那一刻庇護著兩顆卑陋不堪的魂靈?

      我總是在看見傷痕時才感覺到恐懼,而在我去抓去撕去撞擊去打倒一切時渾然不覺。我為什么要把自己推入險惡的漩渦,我為什么非要迎面那些惡俗的捉弄和挑釁,而把自己武裝得更加惡俗?也許當時的我以為這樣能給自己穿上一身鎧甲,箭不穿,刀不入,事實上我為自己披上的是一件掠心奪肺的魔裳。

      我知道,我正日復一日地失去著能讓自己走出泥潭、免遭涂炭的一股力氣。我終于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寂,我和我自己幾乎也分道揚鑣了。我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天地間,我還是那個舉目茫然的我。

      沒有人知道我陷在一塊沼澤地里,只有我的身在告訴我的心:我們在沉陷,在沉陷……

      為什么要在生命的途中一次次自戕?我不明白,外在的我挑釁內在的我,靈魂和肉體同室操戈時,我是在等待狂歡還是在等待寂滅?

      一路走去,此行是不可生還的。這是我唯一深信不疑的真理??!我為什么還心存僥幸?我放走了多少生命因子,我的黑寶石般的夜晚啊,都成了一陣風,一場雨,它們都被大地收回了嗎?空留我在地面上跌跌撞撞。

      二十

      臨到年終,臺里加推幾個節(jié)目,這一陣全臺各路人馬又緊鑼密鼓趕著策劃、采編、錄制。肖霏每天回到寓所都晚上兩三點,忙得不知身在何界的她已有大半個月沒去小房子了。

      回到寓所,剛脫下大衣,近期她正做著訪談的一個青年才俊又接二連三發(fā)來短信,睡了嗎?在干嘛?肖霏知道這個叫許海波的男人對她懷著什么企望,一開始就知道。她一直守在警戒線內,像個貞淑的良人。

      很久沒有回到這個家了。這個家是她的城堡。雖然這一年無數(shù)次離開它,無視它,但它總以靜默等待著她。有些時候,她希望它再遠離塵囂些、再潔凈些、再華麗或者再純粹一些,有些時候她又對它相當滿足。在這里能立能臥、能醉能醒、能泣能笑,在這里亦能亡能生了。

      擰亮孤獨的臺燈,肖霏想借著這寧靜的光輝,沐浴自己撲滿塵垢的身心。這是她自己和自己相處的夜晚,沒有喜沒有憂,她只有一聲一聲的呼吸。

      你是不是太清醒了?

      許海波又發(fā)來短信。也許吧。肖霏本想就這么給他回了去,結果還是冷心淡腸地關了手機。

      第二天,終于可以休息半日。肖霏在一個專治失眠的推拿按摩館做足療,不料竟碰到了許海波。

      你也失眠啊?

      在這兒見到許海波,肖霏突然像是見到了兒時的伙伴。

      你也失眠啊?

      許海波同樣驚喜,好像在他鄉(xiāng)遇上了故交。

      許海波是創(chuàng)新產業(yè)的新軍代表,肖霏沒想到陽剛硬朗,比自己還年輕的他,也會套上失眠的枷鎖。

      在推拿按摩館里,兩人咬牙切齒地討伐起失眠這個可惡的魔鬼,同仇敵愾的他們似乎因此而別樣親近起來。他們互相交換了各自手中已經填好的黑夜宣泄卡,這是店里的助眠師傅讓他們填的。

      黑夜是我的婚紗,黑夜是我的喪服,黑夜是我的裝甲車,黑夜是我的迷你裙,黑夜是我的眼影,黑夜是我的口紅,黑夜是我的光腳板,黑夜我飄零在地的黑頭發(fā)。

      黑夜是我的蛋糕,黑夜是我的烈酒,黑夜是我的兄弟,黑夜是我的女郎,黑夜是我的銀針,黑夜是我的暗血,黑夜是我的西裝、領帶、白襯衣,黑夜是我塞在皮鞋里的破了洞的臭襪子。

      真是異曲同工??!

      同是天涯淪落人!

      哈哈哈哈,同病相憐的他們都爽朗地打趣著。

      燒了它們。助眠師傅說,把它們燒成灰,你們腦子里的一些暗意識就掃除了。

      肖霏和許海波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乖巧地點燃了他們的宣泄卡。紙片在一陣紅躍躍的亮光中萎縮成一撮一撣而去的灰燼。

      好了,它們不復存在了?,F(xiàn)在,把這份新的意識放在你們最貼身的地方,隨時帶著它。助眠師傅說罷發(fā)給他們每人一張新卡片。

      黑夜是我的枕頭,黑夜是我的棉被,黑夜是我的床單,黑夜是我睡眠的故鄉(xiāng)。

      頂什么用?助眠師傅一走,許海波就把這張卡片也點燃了。你信嗎?

      不信,比這更奇葩的療法我都試過。

      看來,我們只有互幫互助了。

      后來一段日子,許海波時常約請肖霏,很多時候肖霏也沒有拒絕,帶著對老林子的一份報復,她又喜歡像從前一樣,和某位男士隔了一張餐桌說些漫無邊際的話。

      如果都帶著輕妄一步步拭探、收縮彼此的距離,她和許海波之間的色彩無疑會煥發(fā)出危險與刺激交織出的鮮艷,再襲著這些鮮艷共舞,他們在一起的時刻定會迸射出許多膽顫心驚的瑰麗,但這些瑰麗遠遠不能誘惑她了。肖霏似乎看到當自已素心若雪的時候,她的情欲之門是一道“小叩久不開”的柴扉。她靜靜端坐在內,不是漠然絕決,而是永恒期待。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一如從前那個執(zhí)拗的自己,除卻在這世間越來越單薄羸弱、甚至快要隨風消逝的一股力量,什么也不能真正觸及她。她已經很清楚,對許海波的淡漠絕不是對老林子的忠貞。對別人的距離獨獨是對自己的垂憐。

      還有幾天,一年又要結束了。這一年,做了些什么?肖霏腦子里一片茫然。她不再像從前,細細地迷戀每份獲得,痛楚地惋惜每一份失落。她現(xiàn)在就像一座失靈的天平,已計較不出愛與恨、苦與樂了。什么東西,往心頭的托盤一擱,也就是一擱,頂多“當”地跌下去,除了一聲機械的回響,再也沒有什么錐心的痛。這些東西,哪怕積壓已久,一旦取出,心靈托盤下的彈簧也只會嘣地彈跳回原位,晃蕩兩下,就空落得連空落也不見了。

      從前的心,哀傷會痛,歡喜也會痛,多么清晰而精密的痛,它能證明她鮮活地活著。這沒有“痛”的而今,她不知道,是她生命的必然還是木然?

      二十一

      曾經,我在孤獨中求得了安寧,那時軀體是一座城池,只為守護一盞燭光。那時,我是無爭的,我相信磨難也躊躇在門外。那時,誰也不敲我的門。

      為什么幡然醒悟了的我還會重蹈舊轍?夜色裹挾了我,我看不到那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對世界最終剩下的情義將是什么。

      也許,我對我厭的人的感激甚于我對我憐的人的感激一如我對厭我的人的感激甚于我對憐我的人的感激,我對他對我殘忍的感激甚于我對他對我寬宏的感激。

      如此,漂泊的心終或可能在夜幕再次盛大開啟時,靜靜凝固成一座孤寂而端莊的城。燭,消融得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了,我也沒有惶恐。

      二十二

      下周一老林子要出差,大概一個月才回來。

      星期天夜里,他又來到小房子,沖了澡,光溜溜躺在被窩里打電話給肖霏說是要“犒勞”她。“犒勞”?他總是用詞不當。肖霏感到奇怪的是老林子不記仇,他又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小房子。肖霏想要是她,誰把她的臉砸傷了,別說這輩子,下輩子她都會記恨它。她不僅砸傷了老林子的臉,還摔爛過他的好幾個手機,天線、電池都五臟六腑地摔出來,老林子把這些都忘了。

      老林子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似乎有選擇功能,他只記得這個看上去文雅的女人在床上撕咬起他來,真是如小老虎小獅子般奮不顧身。她那份帶著一絲病態(tài)的忘我,對他具有某種致命的誘惑。她是個有病的人,他還記得,他是她的一片藥。

      他等她,是藥在等候病人。對于藥與病人的關系,他以前也和大多數(shù)人的理解一樣,是病人在尋找藥、期待藥、感念藥,如肖霏需要他,離不開他。而現(xiàn)在,他從一片藥的角度思量這個問題,結論又不一樣了。

      他覺得是藥更需要病人,藥更離不開病人。藥離開了病人在浪跡天涯,藥離開了病人就一文不值。作為一片藥,只有遇見了需求它的病人,藥的一生才能煥發(fā)出存在的異彩。

      他就是被病人喚醒了的一片藥?,F(xiàn)在的他,越來越有一種奇妙的使命感,有出征的意識和拼斗的欲望,他渴望主動墜入她的身體,浸入她肌骨,滲入她血液,與那些吞噬了她睡眠的惡魔再搏一場。

      肖霏惦記的是老林子眼角下的傷,畢竟那是她一手制造出來的。想起那道傷,她現(xiàn)在都心有余悸。只差那么兩三毫米,要是再上去一點,他的眼睛十有八九會瞎。那樣的話,他還會不記她的仇嗎?她的內心還會逃過一劫嗎?

      再次來到小房子,肖霏發(fā)現(xiàn)老林子臉上的傷痕都已痊愈。他的傷好得真快,就像一池撫平了漣漪的春水。但是,她對老林子的身體竟然徹底失去了依偎的興致甚至勇氣。他的體溫、脈搏、氣息,這一切都與她毫不相融了。

      老林子沒有料到這個一度只有投入他懷中,才能牽到睡眠衣角的女人,現(xiàn)在也把他拒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以后那些電話和短信再不會煩人了,我換了新號碼。

      老林子明擺著在討好她,她依舊閉著眼,把自己置身在自己的大門內。窗外,小巷里還有醉熏熏的路人扯著滄桑的嗓子在唱“愛恨就在一瞬間”,肖霏閉著的雙目不禁又看向這即將過往的一年,一瞬間,一瞬間。一瞬間,他們貼在了一起。一瞬間,他們又隔著千萬里之遙。

      睡吧,明天一早我還要坐飛機。

      老林子摟著她。這個夜晚,沒有講述,沒有歡愛,也沒有紛擾爭鬧,這個小房子似乎沒有人。

      夜又浸潤著萬物,像上蒼充滿憐恤的眼神,含凝著她的每一個孩子。睡著的,沒睡著的,輾轉反側的,勞頓的,沉醉的,悲慟的,歡歌的,孤零的,激越的,思想的,入夢的……她的孩子沒有一個不在她的注目下。她憐恤它們每一個,她給它們哼著搖籃曲,她讓大地都在她的低吟中微微輕搖。她不允許白晝來侵襲它們,她為它們抵擋一切刀光劍影般的刺入。她把每一個它們都摟在懷里。

      肖霏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經認夜為母了。她不知道別人是否能感受到黑夜的大慈大憫,她是越來越能深入骨髓地體悟。她相信,黑夜曾對她的甩擺、戳弄、煎熬、翻炒、冰凍,無不源于對她深沉的愛,黑夜要讓她知道她自己的最弱,并讓她從自己的最弱處,起修。

      二十三

      老林子出差提前回來了。

      這天恰好是肖霏中學時最要好的姐們兒柯曉的生日,當年與她們一起結拜為兄妹的大哥何勐也從秀都趕來,他們這幫毛竿兒朋友好久沒有聚在一起。老林子問肖霏要不要他參加聚餐,肖霏說隨你的便。老林子說他先要去參加一個公司的周年慶典,到時候再看能否過來。

      老林子從慶典那邊過來時,這邊早已歡歡喜喜開席。何勐是第一次見到他,肖霏讓他們挨著坐了,他們都保持著男人的冷淡。老林子一來,這邊的氣氛就有些不對勁兒,他自覺尷尬,舉杯打了一圈,佯裝去衛(wèi)生間,就走人了。

      老林子發(fā)來短信,要肖霏給大家解釋說他已喝醉,眾人都沒料到他會提前退席。何勐終于掩飾不住對他的鄙夷,直接在桌上對肖霏說道,妹妹,趁著哥哥沒有醉,哥哥給你說幾句清醒話。你的老公,如果是個軍人,就應該是統(tǒng)領千軍萬馬的將帥;如果從政,就應該是運籌帷幄的豪杰;如果經商,就應該有氣貫長虹的氣度……妹妹啊,你真的是操之過急了……

      何勐說著,肖霏喝著,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看他對自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肖霏不禁想起,上一次他們在一起時,也是臨近新年,男男女女一大桌,當時他似乎還不明確很多關系,突然舉了杯站起來。

      妹妹,哥哥敬你,我一杯,你兩杯。

      肖霏一時愣了,他知道她的工作全靠用嗓,平常都是保護她少喝酒的,怎么會叫她喝起兩杯來。

      多出的一杯,你找人嘛,你隨便找哪個人幫你喝都可以,這一杯我是專門看你找哪個人的。

      一個胖男人伸手端過酒,一口飲了。還用說嗎,這杯酒我?guī)退取?/p>

      好!我就是看誰來喝這杯酒。

      接下來,他們兩個人開始兩杯兩杯地喝,三杯三杯地喝,四杯四杯地喝……肖霏退出了這個鬧哄哄的場面,在洗漱間的大鏡子前整理妝容,她的心很平靜,那些熱鬧與她何甚相關。但是當她又回到席間,何勐突然冒出的一句話,卻叫她那漠然的心忽地搖曳在了一池溫水中。

      何勐拉了她面對胖男人,鄭重其事甚至有些惡狠狠地對胖男人說:你要給我好好照顧好她!說罷,何勐用力擁著她的肩,聲音一下暗澀起來,你知道嗎,她,她是我的掌上明珠啊!

      肖霏被何勐脫口而出的這句話猝然一擊,目光不由得濕淥淥,這個此時還瞪著一雙銅眼的男人,他怎么會如此重看她。肖霏心潮暗涌地看著他時,他聲音有些沙啞了。

      妹妹啊,今天我專門給你帶來了新年禮物,就裝在我那個提包里,妹妹,哥哥是給你帶禮物來的……

      飯桌上,菜肴還在不斷地堆疊,肖霏的心好像也被什么東西一層層地包裹起來,她感到自己受到了不曾有過的憐惜。

      何勐的隨從對肖霏說,你哥哥真的是喝得太多了。大家說,真的看不出來,他臉不紅筋不脹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的,說話一字是一字的,哪有一點醉的樣子?何勐的隨從說,這就是他大醉的樣子了。

      從上次聚會到這次,差不多正好一年的時間,這一年,肖霏又換男朋友了,她不知道,她還是不是大哥何勐的掌上明珠。她的心不知為了什么,沉墜得像朵蓄滿雨的云。云很沉,一滴雨也飄不下來。這朵云,如果真要墜落,斷然不會淅淅瀝瀝地飄灑出雨點,它一定會整個地凌空而跌。整朵云,砸在地面上,砸成一個池塘,一個湖。

      肖霏驀然清醒,今天是柯曉三十五歲的生日,曾經視自己為掌上明珠的何勐,今天是專程從秀都趕來以男主角的身份為柯曉主持這場壽宴的。她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操之過急了。她不能說一點醋意都沒有,但這一切都只能掖著,深深地,好好地掖著。當初人家?guī)е鴲鄣男盼飦肀戆?,你像朝秦暮楚的不成器的渾蛋,而今怪不得曾經的哥們兒姐們兒變兄嫂?/p>

      老林子給肖霏發(fā)來短信,你要好自為之。

      雖然腦子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經有些麻木了,但肖霏對老林子短信上的一字一句還是看得很明白。

      你什么意思?

      這是她回復給老林子的短信,她把它甩向云盤城的夜空,任它乘著夜風去飄流、游蕩。許海波恰在這時又給肖霏打來電話,問她在干嘛?肖霏說,還在給一位朋友過生日,正在唱歌,你來嗎?

      已經是凌晨一點過,許海波真的來了。他在家沒有睡著,來了清清爽爽的,以一股濃濃的謙和對待肖霏的朋友,對肖霏表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親昵。他擁著她的肩頭,撫摸著她的卷發(fā),要她把朋友們照顧好,一副她的老公相。他們其實從來沒有這樣肩并肩地挨著坐過,更沒有如此親近過。

      大半夜又叫出一個俊男來,何勐一定對肖霏愈發(fā)不能理喻了,他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沒唱兩首歌,他就宣布結束。

      許海波這么晚來,也許只是想把帶著酒意的肖霏帶到他那兒去。何勐冷冷和他道了再見,就把肖霏塞進自己的車子。肖霏和柯曉倒在后排,兩個都不勝酒力。坐在副駕位置上的何勐一路上都在嘆氣,他開口總先嘆道,妹妹啊,妹妹!一路上,不知他嘆了多少聲,妹妹啊,妹妹!他似乎眼睜睜看著一塊金子變成了銅,又眼睜睜看著一塊銅變成了黃泥巴,多少惋嘆在其中。到了寓所大門口,他還是像往常一樣,下車來送她,又等她把大門的密碼鎖摁開,才和他的車一道消失在夜色中。

      二十四

      這一夜,肖霏也許還不算很醉。但是當她要洗臉的時候,她不記得她是否已經取了眼中的隱形眼鏡。站在鏡子面前,她掰著眼皮,食指尖和拇指尖一個勁兒在眼珠子上刮著,刮得眼珠子鉆心的痛,還是沒有把隱形眼鏡從眼睛里取出來,她不放心,又這樣刮著,也不知刮了多久,才想起,她也許已經把它們取下來了泡在小盒子里了。她擰開小盒子,除了藥液,什么也沒看到,她又以為這是昨天用過的藥水,隨手一倒,才猛然一驚,她的隱形眼鏡還在里面呢,等她趴下身子在洗漱池里近距離地尋找那薄如曉月的鏡片時,只在池壁尋得孤零零的一片。

      凌晨五點過,肖霏從沉醉中醒來。這幾個小時,她好像死了一樣,腦子里一片空白,對什么都沒有一絲一毫的知覺。我睡著了,這是她的第一個反應。是的,她睡著了,她突然有一股勝利的喜悅,只是這喜悅寒沁沁的,冷冰冰的,涼嗖嗖的,喜悅本身無從喜悅。

      她干渴得如同一株脫了水的植物,這個家別無二人,要喝水,只得自己下床去取。她到廚房里燒開水,只覺得天旋地轉,撲往衛(wèi)生間嘔吐,竟是一口血水。我的肺我的肝我的心,一定流血了。她凄凄地對著鏡子,還好,是她的牙齦在流血。

      下午要現(xiàn)場主持創(chuàng)新企業(yè)界新春聯(lián)誼會。頭本是昏沉沉的,兩只眼睛里又只戴了一只隱形鏡片,更覺地不穩(wěn),路難平。總不能就這樣走上舞臺吧??粗R子里的自己眼窩子又青又黑,肖霏不禁隔鏡問了去:你,是誰?

      這一天耗的全是內勁。肖霏急匆匆重新佩了一副隱形眼鏡,又急匆匆趕到臺里做節(jié)目準備,連午飯也顧不上吃。

      下午三點整,身著精工禮裙,款款登上流光溢彩、喜氣騰騰的舞臺時,肖霏的笑容又燦若春花。臺下的掌聲戰(zhàn)鼓般擂響,一場紛繁熱鬧就這樣與她的內心判若兩極地開場了。

      許海波坐在臺下,就在最前排的正中,肖霏感到他在專注地看她。然而此刻,他們是這樣陌生,仿佛昨晚他們彼此挨近的只是一個狐影。

      聯(lián)誼會上的節(jié)目精彩紛呈,現(xiàn)場氣氛高潮迭起。臺上臺下,人們看見肖霏是歡悅的,肖霏看見他們是喜慶的,大家都在歡欣鼓舞地迎接新的一年。

      最后一片掌聲響起,肖霏退到了側臺,等待曲終人散。

      回到工作間,倒在沙發(fā)上,肖霏突然覺得自己饑寒交迫,但是她的事情還沒結束,卸妝、換衣服……準備明后天的另外兩臺節(jié)目。

      裹著一件黑大衣走出大門,把大半張臉都藏在駝色的羊絨圍巾里,天空正灑下柳絮似的飛雪。就在剛才,舞臺上也是禮花遍撒、彩片飛揚,那一刻肖霏幾乎忘卻了自己身在何處,她也似那亮亮的一張小彩片,只知道和所有的彩片一起在歌聲中凌空飛旋、飛旋。而此時,柳絮中的她更虛空如鬼魅,她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也許此刻的她真該飄散了。

      二十五

      我們走到了盡頭。

      倘若在半年前甚至在兩三個月前,與之分手,我還會悵然?,F(xiàn)在,就這樣讓這個崎嶇一年的故事戛然而止,竟如此心平氣靜。一絲絲略帶苦澀的慶幸細雨般憑空飄灑,讓我在這浸透寒意的冬日漸地清冽。

      我怎么會滑入那個幽暗的深谷?谷中的險惡和驚悸難道都不曾料想?

      一開始尚知有片霧靄籠罩在眼前,遮掩著晦澀、縹緲著嶙峋,時空恍若魔境。沒有心驚,沒有膽寒,我故意化作伏地而行的野苔,越是溝深壑險,越要使盡蒼翠把層巖暈染。

      那時候,一切俗與邪都是我眼中的景致,我就是借著它們去看人生看世界看自己。俗小了,邪淺了,似乎還不能讓我震顫。一度,我細致地體驗著被磕著、劃著、搏著的疼痛,那些心抖手抖淚光抖抖的場景,讓我相信我還愛著別人愛著自己,我還愛著愛。

      這一年,我對他的了解似乎深了一層,只可惜這淺淺的一層,也耗去我一年的光陰。我向來是這樣的,什么都得靠時間去換,這種調換就像用月去換水中月,用花去換鏡中花,可我還是一誤再誤,甚至還要誤下去。

      所有故事的情節(jié)仍在不斷地被重疊,它的單調終使我犯了類似審美疲勞的審俗審邪疲勞癥,很快,對于它們,對于我自己,對于曾經暗以為的魔境,我都失去了揣摩、觀察、體驗、分析、記錄的力氣,我對這一切都困乏了。

      我應該忘了它們。

      我知道,對于而今的我來說,忘卻什么幾乎最不費功夫。我的記憶出了毛病,如果不憑借我當時寫下的文字,很多事我都記不起來了。

      我的筆記有時極為粗略和雜亂,也許當時我以為單單靠那些字詞的提示,往事就會一清二楚地浮出,事實上,才過多久,我把很多大枝大節(jié)都忘了,更別說那些細小碎微。

      我估計我最終會把什么都忘得干干凈凈。在那時,我的心也許會被清空,沒有恩怨,沒有寵辱,我又清朗如天邊的一彎新月。那時,所有關于往昔的回憶都墜入浩瀚的夜空,那些迷茫和混沌最終變成了一捧捧肥沃的黑土。

      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后……我對年青時候一度頹廢不堪的自己的思念,也許會破土而出,在與往事相去甚遠的歲月里,成長為一籠籠茂盛的迎春花,任綠枝翠葉簇擁著,那些彷徨和執(zhí)拗都將在我斑白的雙鬢旁,吹響黃色的小嗩吶。

      二十六

      那些流言蜚語好多都成了真。

      2015年,肖霏從云盤電視臺辭職,到恒京頗為強大的“奇力”語言培訓中心當了一名對外漢語教師。如果云盤是一個核桃大的城市,恒京就是一棵核桃樹大的城市。在這里,誰也不認識她。她每天都坐公交、擠地鐵去上班。

      有一天,幸而得到一個座位的肖霏在公交車上睡著了,醒來不知到了哪里。肖霏驚喜的是,兩年多來失眠得無醫(yī)無藥可治的自己又能偶爾睡著片刻了,盡管在公交車上,盡管一個小時不到,但她真的睡著了,沉沉地睡著了。在這陌生的城市,她忽然有了一份獲得感,她似乎正一點一粒撿到她曾經丟失的東西。她想起刻舟求劍的故事,那個涉江者找不回墜入水中的劍,只因“舟已行矣,而劍不行”,她這兩年找不回睡眠的原因,難道是因她的睡眠在行走、遠游,而她一度止步不前?現(xiàn)在,當她也處于行進之中,她和她的睡眠偶然有了某種契合,它們終于不期而遇。

      爾后的肖霏,經常會在公交車、地鐵上打盹。為了配合這短暫而珍稀的睡眠,她甚至不再穿高檔的套裝,也不再穿絲襪、高跟鞋,她的著裝變成了棉麻布衣的自然清新風。她太愛惜能讓她入睡的每一寸光陰。

      有一天,睜開眼的她發(fā)現(xiàn)公交車上有好多人都在打盹,她不知道他們是否都是在尋找睡眠的人。她又閉上眼,和一車素昧平生的人共享車上這凡庸的時刻。這是一個多么奇妙的時刻,一車人都欣欣然走在通往各自夢鄉(xiāng)的路上。

      那天,這一閉眼閉過了站。

      肖霏又原車坐回,這一次是朝著出城的方向。早上九點左右,要從城內分散出去的人并不多。一個正在打手機的頭發(fā)斑白的婦人上來了,她也找到一個座位。

      這個婦人一直都在打電話。最開始,肖霏并沒有格外注意她,但車上的人到后來恐怕都發(fā)現(xiàn)了,這個打手機的婦人在長長的通話過程中,幾乎全是她一個人在訴說。她說話的聲音很大,司機和車尾的人保準都聽得一清二楚。她的情緒有些激動,乍一聽,真還有些惹人厭煩,畢竟誰也不想被迫聽到一個人在公眾場合旁若無人的通話內容。但她一路都在說,說了一站又一站。與她隔了一條過道、錯了兩排位置的肖霏大抵把婦人想表達的都聽明白了。

      婦人說現(xiàn)在年青人多自由多幸福,結了婚過不下去,想離就離,離了又結,結了又離都可以,他們根本不會屈著自己。哪像她那個年代的人,結了婚再不能過也要過,咬著牙一過就過了幾十年。這幾十年多苦多難多心酸不說,到頭來還是什么都結不清,什么都了不盡。

      婦人說,老東西幾十年對她一句關心的話都沒有。現(xiàn)在還教唆起她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兒子,一起來敲她的骨油。她說孩子大了,她終于可以一個人住一邊了,但那套可以讓她獨自清清靜靜住在一邊的小房子,他們也要打它的主意。她說,他們真要逼她交出這套小房子,她在這個世上就沒有地方可住了,她只有去跳樓。

      婦人越說越不能自制,說到后來聲淚俱下。車上的人莫名被她大而悲傷的聲音感染著,肖霏覺得自己的心口也堵得慌,好像她自己就是那個忍了幾十年也沒忍到盡頭的聲淚俱下的婦人。肖霏下車時,婦人還握著手機在哭訴,說她真的好羨慕好羨慕現(xiàn)在的年輕人,再不用忍,再不用熬了。

      就要走進“奇力”的大門,肖霏忽而想起,她正是婦人所羨的不用忍、不用熬的自由自在的人啊,她的心口為什么還像交通要道一樣堵塞著?春寒料峭,一股晨風撲面而來,盤旋在她眼里的無端憂戚晶晶亮亮了一陣,終歸在絢爛的朝陽中露水般揮發(fā)了去。

      下班又值擁擠高峰。肖霏再次感到自己身陷其中的公交車,就是一條鼓囊著滿肚子卵的大鯽魚,大鯽魚不斷外凸的腹壁變得越來越薄,薄得就要被撐破。這時,到了順和站,這一站可以換乘城市快線和地鐵,乘客下去絕大一半。驟然減輕重負的公交車,又像剛產下孩子的孕婦,身體有些隱隱作痛的虛空。再次啟動,輕便是輕便了許多,仍省著,悠著,不敢放開力氣使重勁兒。

      外面下著雨,車箱里霧騰騰。站立著的肖霏手握拉桿,她看見窗旁的黃色座椅上,坐著一個看上去些講究的老頭兒。戴著鴨舌帽,穿著黑呢大衣,衣領間的深灰色圍巾,掖得端端正正。老頭兒一定愛收拾,大問號似的傘把,掛在前面椅背上,塑料紙包著的《參考消息》夾在座椅和車壁的窄縫里,右邊的窗玻璃被他擦出一小塊沒有霧汽的規(guī)規(guī)整整的扇形。這塊明亮的扇形似乎是他私建的一座瞭望塔,透過這座瞭望塔,肖霏看見外面的雨,越來越密,雨中的車來人往越來越急。肖霏外祖父去世有五個年頭了,這一生她只見過他三次。他去世時她弟弟的孩子正出世,她正在辦離婚,全家沒有誰回到西北老家參加有些講究的、愛收拾的他的葬禮。在這塊小小的規(guī)規(guī)整整的扇形擦亮之前,她從來沒有想起過她的外祖父。

      透過這塊小小的規(guī)規(guī)整整的扇形,肖霏看到路上最急的是電瓶車主。他們有的身前兜著蔥綠椒紅,有的身后綁著鼓囊囊的快遞包,有的膝下撂著幾只開腸剖肚的雞和鴨,有的左右架著三四桶純凈水,有的快得只有風,有的忙得一只手翻手機,有的全然不顧濺得路人一身泥。肖霏看得出這輛是“摩的”,那輛搭著自家的放學娃,旁邊暫時剎住的、腳踏板上堆著幾大捆白玫瑰的這一輛,正忙著去裝飾別人以白色為主調子的西式婚禮。下雨天,披著雨披的電瓶車主像突然闖入這個世界的一個個戰(zhàn)士,綠燈一亮,風把它們在雨中變得更燦爛的麾氅扯得獵獵的。在肖霏穿過小小扇形的視線里,他們都是穿梭于星際的蝙蝠俠。

      身處這個核桃樹大的城市,才知道每一趟去與歸的路有多錯綜復雜。公交車終于到了天青橋,這時上來十多個皮膚黑黑的東南亞人,他們也許是背井離鄉(xiāng)到這個城市來打工的,他們不知要投多少幣。正坐著打瞌睡的一個白白胖胖的恒京本地小伙兒,騰地跳到投幣處,一邊振著剪刀手,一邊滿臉爛漫地對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大聲喊到,two!two!two!two!two……不知是他喊得太響亮,還是重復得太多。后來的路上,肖霏腦子里總回蕩著一個聲音,two!

      肖霏不由得想到,以前她做“人間有味是清歡”時,做到一百多期,都沒有做一期關于公交車的,要是她現(xiàn)在還在電視臺,要是她還在主持“人間有味是清歡”,她一定要做一期公交車上的“清歡”。

      前面又遭擁堵,公交車只能更遲鈍地向前蝸行。輕閉雙目的肖霏又在恍惚中感到,這樣的緩慢似靈車的緩慢。如果真是一輛靈車,也避不開周遭的擁堵啊。肖霏突然覺得,如果某人最后一次穿過這人世的嘈雜和紛擾,曾經的煩厭與嫌惡也許會煙消云散,而一遍遍比潮水更壯闊地擊打心壁的是依戀和不舍。那個時候,擁堵、摩擦、喧囂也成了生命的一種景致吧,所有市儈、俗囿、腌臜也因終將落幕而呈現(xiàn)出夕陽晚照的繁榮與遒勁。多么生猛而鮮活的世道啊,所有人都免不了在這路上蹦跶。

      二十七

      又到了周末。

      這天,開往“奇力”的公交車與平常相比顯得不擠也不空。沒有座位,站著也好,站著可以在一足之地,遍覽這個城市流動起來的更廣闊的景象。高樓大廈、巨幅屏幕、老街舊坊、引車賣漿……紛至沓來,唯有即將經過的那條內城河令肖霏不忍目睹。

      這條河在晚上,燈紅酒綠揉碎其中,也瀅瀅澄澄,波光滟瀲。到了白天方顯污濁渾噩,不知可憐的它匯集了這個城市的多少難言之隱。肖霏想起她曾經學水粉畫時,用來清洗畫筆、調色盤和顏料盒的那桶水。萬紫千紅蕩滌后,一桶清水變得濃滾滾的,黃不黃,綠不綠,就是已經呈現(xiàn)在她面前的這條河的樣子。

      肖霏收回目光,才發(fā)現(xiàn)車廂里不知什么時候,上來了一位媽媽和她的三胞胎兒子。三個小子穿戴得饒有意味:這兩個帽子相同,上衣不同;那兩個上衣相同,褲子不同;這兩個褲子相同,鞋子不同;那兩個鞋子相同,襪子不同;這兩個襪子相同,帽子不同。他們的媽媽,膝上坐著一個孩子,手搭著另一個孩子的肩,目光牽著第三個孩子。讓肖霏更愿意當作一樁發(fā)現(xiàn)的是,這位帶著三個不盡相同的小子的媽媽,她自己的衣著,沒有一絲潦草。就在這一刻,肖霏心里忽然生出一個不可道與他人的念頭:她,也想成為這位媽媽的一個孩子。

      到了為民路,媽媽牽拉著她的三個孩子下車了,肖霏的目光一直跟隨他們,公交車轉彎、并線、上高架,他們的身影看不到了,她的雙眼又變成兩汪幽淵的潭,潭面還映著一個媽媽和三胞胎孩兒的影子。

      到了愛民路,上來一個高高的老外,溋溋間,肖霏一下認出他是她的美國學生Duncan,這是一個來自西雅圖的率真執(zhí)拗的家伙。Duncan也發(fā)現(xiàn)肖霏在車上,借過,借過,他一邊用比較順溜的中文說著,一邊費了周折挪到肖霏身邊。Duncan其實已經是半個中國通,他還想學中國古典詩詞,“奇力”就為他推薦了金牌教師肖霏??吹胶貌蝗菀着驳阶约荷磉叺腄uncan,肖霏一下想起他的中國名字:曾近軒。這是Duncan自己為自己取的。

      這會兒車上又是擁擠,他們都拉著公交車上的扶手和吊環(huán),肖霏看到Duncan毛絨絨的手背上曬起了好些太陽斑。Duncan低頭看著肖霏,倒像一個老師注視著學生,一臉認真的他在請教肖霏,什么是“不干不凈,吃了不生病”。肖霏眨了眨雙眼說,這是中國話里的俚語。大概意思是時常接觸一些微生物,還會增強身體對外部環(huán)境的適應能力,不必處處小心。

      Duncan說,是不是可以把“不干不凈”理解為一些抗原,適當?shù)匚諘黾芋w內的免疫力?

      肖霏驚訝地望向Duncan,夸贊他理解得真是太棒了。

      Duncan咧嘴笑了,又問肖霏相信不干不凈,吃了不生病嗎?肖霏攤開手說,噢,我還沒有試過。Duncan說,那,咱們今天就去試試吧。

      這一天是2月14日,肖霏又開始和一個男士隔著一張餐桌的距離了。

      一年后的六月,肖霏隨Duncan來到美國西雅圖。21日這天,是西雅圖白天最長的一天,太陽行至最高點,白天時長達到15小時59分20秒,從這一天開始,西雅圖進入最燦爛明艷的夏季。

      這一天,肖霏和Duncan 參加了在老城區(qū)弗里蒙特舉辦的蜚聲于世的“夏至大游行”。這個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大游行的重頭戲是人體彩繪裸騎。這一天,參加騎游的男女老少把自己的裸體涂抹得五顏六色,扮成各種動物、植物、卡通形象、超級英雄、著名角色,還有人索性直接本色全裸出陣。這場浩浩蕩蕩的裸騎與其說是一派別出心裁的行為藝術,不如說是一場袒露身心、回歸自然的赤子之秀。穿梭其間的肖霏和Duncan像所有狂歡者一樣,腳蹬自行車,任全身的每一寸肌膚都敞亮、通透地映襯著太陽的光芒,浪花一般起伏在七彩斑斕的天體之潮。

      這一夜,躺上床的肖霏玩味著白天所遇的種種奇觀,恍惚幡然,一具具肉身的裸呈,似乎一場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語,又似一場與現(xiàn)世語焉不詳?shù)膶υ?。從這一夜開始,肖霏的睡眠終于像一群侯鳥呼啦啦遷回她的體內,一只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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