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癡迷
想來我與戲曲的緣分也真是深。少年時稀里糊涂迷上戲,也說不清個為什么,只覺得心里撲通撲通地跳,一聽見人家唱戲就嗓子眼癢癢——我小時候的夢想是跟著野戲班子跑碼頭,當個江湖上的人,唱唱戲,喝喝小酒,就這樣過一生。
就這樣散淡地喜歡看戲曲,它也喜歡著我,從搖滾女青年到泡一壺老茶、聽西皮二黃的人,從喜歡青衣到癡迷老生,從京劇、昆曲、梨園戲、越劇、上黨梆子、黃梅戲、豫劇、河北梆子、秦腔……凡是入我耳的戲,我都喜歡。
也因此喜歡上了那些戲臺,特別是鄉(xiāng)下那些沒落的已經(jīng)廢棄的古戲臺,一次次讓我心動。很顯然,戲曲的巔峰時代是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現(xiàn)在的人,聽戲曲的人越來越少,在明清時期的官宦和有錢的人家,是養(yǎng)著家班的——來了客人,喝上小酒看看園子品品茶聽聽戲,那是文人雅士大致的生活狀態(tài)。有時候,我特別恨自己生不逢時。在蘇州的“藝圃”,我點了一杯明前龍井,看著文震亨《長物志》,覺得此生真是虛度了,或者看沈復的《浮生六記》,常常想蕓娘如何包了茶葉底到盛開的落花里……他們做著這一切時,是聽著戲的。
蘇州的園子中很多有戲臺,隔著水,仿佛可以隔著一簾幽夢,那一簾幽夢里,有很多人的愛恨情仇?,F(xiàn)在的昆曲博物館是從前的山西會館,里面的戲臺很高,又威武,多半是山西商人賺足了錢來聽戲的地方。
揚州的古戲臺也多。大運河讓揚州成為夢里最繁華的“故鄉(xiāng)”,騎鶴下?lián)P州,來聽曲,來看瘦西湖,來吃淮揚菜,晚上可以“水包皮”。揚州的修腳師傅手藝真好,每次去揚州都要去修個腳,比看夜西湖還重要,然后去何園的戲臺上唱一段戲。
難忘的一次唱戲是在梅園。泰州的梅園。梅蘭芳先生祖籍泰州,梅園里梅花真多,特別是后院的臘梅,黃黃的,結了薄冰,但香得迷離又銷魂,我流連忘返,在臘梅中想念梅先生的風華絕代——那樣自帶風華的人是再也不會有了。
那天我唱了一段《春閨夢》,臘梅都聽得到呢。泰州是個好地方,單是有梅園,泰州就是個好地方。
荒廢
我被古戲臺震撼到呼吸急促有兩次。一次是在山西,另一次是在寧海。
當了次電視臺欄目嘉賓,山西衛(wèi)視《人說山西好風光》,也因此去了山西很多地方。當我穿行于那些破敗掉的寺廟,當我看到雕梁畫棟風化得沒了面目,那些窯畫凋零到面目全非。那些老戲臺在風中,在麥秸垛邊,呈現(xiàn)出一種荒廢和遺棄感,想落淚。那曾經(jīng)的風華絕代,那昨日的盛宴。那些戲臺像被打入冷宮的妃子,眼腫干枯,心似蕭木,朔風陣陣中依稀能夢到曾有的繁華?
抱愧山西,抱愧山西這些老戲臺。唱晉劇的苗潔老師是我的好朋友,參加《伶人王中王》錄制時,她一曲《打神告廟》讓我淚飛如雨。女人在七情絕望時內(nèi)心如豹,恨不能把時間活活生吞了——連相愛的光陰也一并咽下去吧。
那天苗潔老師的水袖舞瘋了,每陣風都留下悲泣??上翘煳枧_太亮,燈光有一種破壞,我每想,如果苗老師去那些古戲臺上唱會什么樣呢?——如果那戲臺還老了舊了,還在空曠的田野上,這樣一想心就碎了。
苗老師約了我去山西聽戲,我不僅要聽晉劇,還要聽上黨梆子。趙樹理上黨梆子唱得好。我想聽苗老師在古戲臺上唱戲。
還有就是寧海古戲臺,我上面寫了這么多,好像是為寫寧海古戲臺做個鋪墊。寧海是寧波下面的一個縣城,一個縣城居然存留兩百多臺古戲臺。之前我?guī)缀跻粺o所知,當我看到那些三連井、二連井的古戲臺被廢棄在冷雨中時,我沉默了。當天中午我給白燕升老師發(fā)微信:白老師,你救救它們,你一定能救它們,帶著那些大角兒來古戲臺演上幾場吧,它們就活了,就不至于被廢棄到這種荒蕪的程度。
那天,恰好有雨。小小的雨。寧海的朋友選擇了幾個最老最具有保護價值的古戲臺讓我看。
看古戲臺的是村子里的兩個老人。沒有工資。只是免費看著。雨中的古戲臺,落寞極了。蜘蛛網(wǎng)、黑貓、灰塵……那些藻井、屋蓋、雕刻、楹聯(lián)都呈現(xiàn)出了破敗,空無一人。到處是灰撲撲的土,臺上有無數(shù)的蟲子糞便,雨聲寂寥。
我在廊下徘徊,在臺上游走,總有熱淚盈眶的沖動。攝影師老趙一直在拍攝我。我?guī)缀醪辉谝膺@種拍攝了——我的魂兒被這荒廢的古戲臺勾走了。
“年輕人出外打工,更沒有什么人看戲,別說演戲,這戲臺有十幾年沒演過一場戲了……”那些雕梁和壁畫有多美呢?那些藻井有多美呢?都是純木匠活,現(xiàn)在的人,再也做不出這么精致的木工了。我在那些壁畫前發(fā)呆失落,《穆桂英掛帥》《四聲猿》《四郎探親》……我抬起頭,看看廊檐下的雨,不知所措。
遺棄
第二個古戲臺是三連井的古戲臺,也有幾百年歷史了,成了村子里的紅白理事會,一張張辦事用的圓桌,村民們辦喜事或喪事會在這里吃飯。因為有人的氣息,比第一個稍好。第一個沒有了一點人的氣息,蜘蛛網(wǎng)和野貓、灰塵與糞便,幾乎會終生難忘。
那天我一直少語,怕一說話,眼淚會噴涌而出,陌陌說這些古戲臺在寧海等了我太多年了,就這樣劈面相逢,彼此認出。無論是祠堂戲臺還是祀廟戲臺,它們因為村民迷信神的旨意才得以保存。
見我如此迷戀古戲臺,且熱血沸騰到似少年要赤膊上陣,葛老師為我聯(lián)系到了寧海保護古戲臺第一人徐培良先生。
是夜,在一個畫家的工作室見到徐老師。敦厚仁慈的徐老師,半白的頭發(fā),二十年前騎著自行車去一個個探尋古戲臺,拍照、記錄,然后不斷呼吁保護它們,他只是文化局下面文物科的一個工作人員。
為了古戲臺,以赤子之心拼力保護,他甚至告訴百姓古戲臺有神的旨意,一次次呼號、吶喊,一部分古戲臺得以完好保存?!坝械拇宕迕癯鲥X,把古戲臺油成全新的,我看了心疼,去阻止。人家說我們自己的錢,想油成什么樣就油成什么樣……那一刻我就想放聲大哭?!?/p>
第二天,徐老師陪我去更遠的古戲臺,祭祀與唱戲在一起的建筑,“祭祀”功能是第一的。但有一個富家村民每年拿出十幾萬在戲臺連唱五天戲,已經(jīng)唱了十幾年,這個人被村民掛了牌匾。
“可惜這些人太少了,否則古戲臺就有救了?!蔽液托炖蠋熢趹蚺_上合了照。說的話并不多,徐老師給我他寫的書:《寧海古戲臺》。
襲擊
我被寧海古戲臺的氣息襲擊了,無法動彈??粗艖蚺_的楹聯(lián),更加動情:“一枝花開向牡丹,沉醉東風情不移;四聲猿驚回蝴蝶夢,浩然明月想當然?!边€有:“一方平臺演盡古今風流,數(shù)尺之基,走遍天南地北?!笨上_前人夢夢,都散了,散了。沉醉東風夢醒處,唯有伊人獨在。
我能為古戲臺做些什么?想了想,大概寫出它們是最好的呼應。我愛它們,在前世,我曾在臺上是伶人,低首吟唱之間,自然有懂我的人在。
山色遙空別樣青,我見猶憐古戲臺。在它們?nèi)諠u凋敗的面容中找到了那前世之氣息,且在古戲臺上唱一段,再吟上一首生平歌。這臺下,自然有看懂我的人,沒人看懂也沒有關系,我這片亮烈的心,古戲臺是知道的。古戲臺知道,就是我們前世的約定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