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
一
五十七歲的馬秀芳怎么也想不到,她這一生要嫁三次。
中午飯做的是米飯酸菜魚,飯做好上桌,孫女小菲就背著書包進家了。兒子山娃中午不回來,兒媳得12點才下班。她盛了飯讓小菲吃,小菲很意外,說,不等我媽了?往常都是等小菲媽媽回來一起吃的,但今天馬秀芳說,不等,奶奶有事。
吃完飯,招呼小菲到她自己的屋子寫作業(yè)。馬秀芳打了盆水,放在房檐臺下準備洗臉,手都放進去了,卻愣住了。有那么幾分鐘,她的腦子一片空白,然后又像跟誰賭氣似的,嘩嘩地洗起來。之后進屋,磨磨蹭蹭地抹護臉霜,又坐在床上,把昨晚剪過的手指甲再剪了一遍。她的目光躲著柜子上昨天收拾好的那個布包,最后還是沒躲過。馬秀芳站起來,下了決心,一把抓過,夾在腋下。
這是馬秀芳第三次嫁人。
她遠遠地喊一聲小菲,別亂跑喲,你媽馬上就回來了。聽到小菲答應,她就出了門。要邁腿時,又猶豫了一下,才邁步出去。這時候已經(jīng)11點50了,她得快走,不想跟12點下班的小菲媽媽撞上。
馬秀芳走在孫家坳的村道上,腦子里卻全是她那年往這兒來時的情景,那一年,她還不到三十歲。
從青州往北,經(jīng)大巴山過秦嶺,就到了陜西地界,聽媒人說,再坐上一天的火車就到了孫家坳——那個最近一直掛在嘴上的地方馬秀芳沒去過。那個叫王大山的男人馬秀芳更是沒見過,但這并不妨礙她把那個地方那個不相識的男人在心里過了一遍二遍三遍。每當勞作了一天夜深人靜想到那個叫王大山的男子,馬秀芳都不由得把摟在懷里的小三兒往里緊一緊。睡在媽媽懷里的小三兒感應到母親的懷抱,從睡夢中伸出小手抓住了一只干癟的乳房,迫不及待地尋上去,吮了幾口,又沉沉睡去。心思卻在馬秀芳的心里須根般蓬勃生長,只幾天就郁郁蔥蔥了。好在四川人不戀家,為了生計可以拋家舍業(yè)滿世界行走。
關鍵是馬秀芳沒有家業(yè)。工程兵李云保在三線建設中被土石方砸死的時候還欠了部隊三百塊外債,那是馬秀芳生小三兒時借的?,F(xiàn)在小三兒還在懷里抱著,李云保卻死了。他的撫恤金剛好頂了那三百塊的外債,除此之外,前夫李云保留給馬秀芳的就是這三張等飯吃的嘴了:老大明娃子八歲,老二山娃子六歲,懷里吃奶讓馬秀芳難產(chǎn)讓李云保拉了三百塊饑荒的小三兒是個丫頭,剛剛兩歲。
馬秀芳答應媒婆到陜西那邊看一看。聽說陜西孫家坳那邊是蔬菜隊,王大山是菜農(nóng)。菜農(nóng)是什么?種種芹菜豆角,吃糧有糧本。糧本是什么?那是城里人才有的特權!聽說還住在街上,喝的自來水,比起青州李家村這坡坡坎坎的山溝溝,那還不跟城里一樣嗎?如果王大山不嫌棄,馬秀芳母子就等于進了天堂!王大山嫌棄也沒關系,不信偌大的孫家坳未必就容不下馬秀芳母子四個!因此當馬秀芳拖家?guī)Э谧冑u了青州鄉(xiāng)下的房子,跟著媒人登上北上的火車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抱定了一去不回的決心。從此他鄉(xiāng)變故鄉(xiāng),青州就只能在夢里了。
站在青州火車站等車的當兒,明娃子已經(jīng)靠著背簍睡著了。馬秀芳也不忍心叫他,心知這孩子太累,讓他歇一會也好。就是馬秀芳自己,也已三魂累剩了兩魄。時值九月剛收完稻子,早上的天氣已有些涼意,馬秀芳母子的腳上卻還是一人一雙草鞋。好看,卻不經(jīng)穿。這不,早上才上腳的鞋子,四十里山路之后就成了現(xiàn)在這般模樣,一堆破草繩了。馬秀芳手巧,平時閑下來,一把散散的谷草被她三擰兩擰一雙草鞋就出來了。此時明娃子的背簍里還塞著幾雙備用的,腳上的一堆草繩也是夜里出門時才穿的。
山里的娃子,夏天是少穿鞋子的,像馬秀芳這種家庭打赤板就理所應當。所以,當凌晨四點,馬秀芳把兩個兒子從睡夢中叫起,扔給他們一人一雙草鞋時,八歲的明娃到底大些,他說,媽,我們這是到哪里去?馬秀芳一時語塞,到哪里去?逃命去!你們的死爹不管我們了!但她不能這么說,于是裝著沒聽見,只手下用了力,把酣睡的小三兒用一根布帶子往背上捆。
媽,我們這是到哪里去?明娃再問。馬秀芳有些煩,吼他一嗓子:還問!明娃就不吭聲了,乖乖地和六歲的山娃子穿了草鞋。馬秀芳把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背簍替明娃背上肩,又把還閉著眼打盹的山娃的手往明娃手里一杵,說,扯好弟弟!又吼一嗓子:山娃子,那狗日的還睡!哥哥背不動了你要幫他,聽到?jīng)]?山娃在母親的大嗓門里醒轉過來,瞇瞪著眼說嗯。聽到山娃也答了話,馬秀芳放了心,命令:跟著我!她的兩只打了補丁的褲腿卷起來堆在膝蓋上面,明娃山娃也依次效仿。這是她怕夜里露水重,打濕了褲腳就更不好趕路了。
站在門口的馬秀芳一聳肩把小三兒往上巔了巔,提起擱在腳下的一個大包,順手還在鍋臺上抓了把鍋巴,塞在明娃山娃的懷里,然后扯著他們出門。夜黑得像刷了漆,只有絲絲的夜露撲上來,冷冰冰地打在臉上,令娘兒四個無端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早上九點的太陽照在馬秀芳母子身上,馬秀芳的頭上沁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她很想把小三兒解下來讓她喘口氣,但就在猶豫的空檔,看到那輛龐然大物吐著蒸汽咣咣鐺鐺地進站了。她忙叫,明娃山娃!快!車來了!
二
王大山個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幾,長著一張柿餅臉,一雙短粗的手,十個指頭上有洗不掉的煤灰,后來馬秀芳知道那是王大山長年在街上的幾個食堂扒煤核染的。事實上,馬秀芳母子在媒人家里只待了不到一個星期就住到了王大山家里,只是她沒想到,蔬菜隊菜農(nóng)的王大山家與她四川青州的家一樣一貧如洗。聽說王大山的前妻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吐血而死的,王大山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常年住在親戚家。也是后來才知道,王大山的那個兒子其實是過繼給了王大山的哥哥,孩子的伯父自己有兒子,實在是看弟弟可憐,才替他養(yǎng)的。馬秀芳見到的是小兒子,比小三兒大,比山娃子小,也就五六歲的樣子,睜著一雙黑亮的眼睛怯怯地望著她,鼻子底下扯出兩條黃龍來。王家的院子不小,雜亂地堆著一些柴草,還有王大山撿的煤核,腳底下散亂著麥草,就顯得無處下腳的樣子。住人的是一孔自挖的窯洞,黑黢黢像個炭窯子。一盤土炕占據(jù)了大半,上面堆著兩床難辨顏色的破棉絮。剩下的就是幾只破缸,案板啥的。案板也是黑乎乎一片,想來是很久沒洗了。endprint
說起來馬秀芳來到了孫家坳,初見王大山說不上有什么感覺,但是媒人家里也不是久留之地。生產(chǎn)隊的年月,人人都忙著下地掙工分,掙那一口吃的,馬秀芳就在那里待不住,況且是娘兒四個,張嘴要吃要喝,每次端起碗那手都似有千斤重。那幾天,黑著兩手的王大山一下工就往媒人家跑,去時還給三兒幾個帶糖豆。但是馬秀芳不甘心,遲遲不吐口。媒人就急了,連著說了五六家,有人聽了也不說什么,只說再考慮一下就沒下文。有的來看了一下,見到那三個偎在一起的孩子,扭頭就走了,任媒人在后面喊,頭也不回一個。馬秀芳的憧憬仿佛升到空中的氫氣球出現(xiàn)了洞眼,一點點地癟下來、落下來。后來,不知道是不是王大山的那幾個糖豆起了作用——好壞他還是愛孩子的,馬秀芳同意跟他走。
與來時不一樣,那只明娃子背上的背簍被王大山單肩扛著,馬秀芳的那只大包剛好被王大山拎了,他還騰出手扯了明娃子的一只細胳膊,后面跟著抱了小三兒的馬秀芳。山娃子一邊吮著糖豆一邊拽了母親的衣角,也是亦步亦趨。暮色中,咋樣看都是一個幸福的家了。
進了屋,王大山讓馬秀芳歇著,自去灶上忙活。王大山家的灶屋也在同一孔窯洞里,因此他的一舉一動都在馬秀芳眼里。他先去院子里抱了一抱去年的干玉米秸,一會兒就搞出一屋子煙來。然后扯風箱,灶里的火苗竄出來了。那天,王大山用了根搟面杖在鍋里攪,惹得明娃山娃小三兒圍了一圈看。明娃背著王大山悄悄問母親:媽,這是做啥子?馬秀芳也不知道,一點忙也幫不上。就來到院里,看到王大山那拖了兩條黃龍的兒子,叫他過來問,叫什么名字?“黃龍”說小健。這時候馬秀芳生出一種說不上來的情感,說,把鼻涕擦擦。那孩子猛地一吸,黃龍瞬間就入了洞,不過兩秒鐘,又探出頭來,吊著。馬秀芳看得難受,索性輕按了小健的頭,另一只手捏了他的鼻子說:吹!小健一用力,那黃龍就到了馬秀芳手上,她甩一甩手,又用一把干玉米葉子擦了,開始進屋,把堆在炕上的臟衣服攏作一團,抱到院子里,舀了水洗。
那天王大山在每人面前放了一碗辣椒水,又端上一盆叫“攪團”的糊狀物,用勺子給每個碗里舀了一勺,開吃。馬秀芳母子依著樣子,吃了一口,味道還可以,就是那攪團到了嘴里越嚼越粘,難以下咽。見狀王大山說,吃攪團不能咬,看,像我這樣。他夾了一塊,在辣椒水里蘸一下,一伸脖子咽了下去。馬秀芳母子也想依葫蘆畫瓢,卻是不行,惹得小三還咳嗽起來了,臉憋得通紅。
一盤土炕,添了人,就顯出擠來。上炕的時候,王大山說,明娃山娃小健睡里邊,咱打對。所謂打對就是腳對腳的睡,這樣能省點地方。馬秀芳磨磨蹭蹭上了炕,在邊上把自己縮成一團,懷里摟著小三子。王大山在地上忙活,不知道在干什么。許是生分的緣故,孩子們也不說話,一時間氣氛就有些沉悶,只聽誰家的公雞顛倒了黑白,才九點多就扯著嗓子叫起來,引得村子里的雞都扯直了嗓子吼,一時間此起彼伏。過了不知多久,一切都安靜下來,孩子們也都睡著了,王大山也終于忙完,吹了燈,上炕,在馬秀芳的身邊躺下來。
彼此都小心著,誰也不敢挨著誰。黑暗中有老鼠噬咬什么的聲音傳來,冷不防王大山在炕沿上猛拍了一巴掌,嚇了馬秀芳一跳,那噬咬也停下來。不過一分鐘,響聲再起,王大山再拍。馬秀芳的整個身子僵著,裝睡,卻聽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后來就有一只手伸過來,撥開了熟睡的三兒,扯了她的衣服,在胸前摸。馬秀芳本能地想躲,那手卻堅定地打消了她的念頭。同時一張泛著旱煙味的臭哄哄的嘴伸過來,在她的臉上脖子上啃。馬秀芳極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她的腦海浮現(xiàn)出新婚之夜李云保的模樣,漸漸地身體有了反應。后來,仿佛嘆息般,馬秀芳還是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一聲呻吟。
馬秀芳第三天就跟在王大山身后下了地,隊長派的活,收玉米。馬秀芳不吭聲,卻聽到運輸隊里的那幫男的在開王大山的玩笑:大山,昨晚睡得咋樣?別光顧了夜里加班,就把隊里的勞動當耍耍,混工分呀!……大山,四川婆姨咋樣,味道美不美?大山你小子能耐呀,沒生沒養(yǎng),要兒有兒要女有女……
三
馬秀芳很快就融入了孫家坳的日常生活,成為婦女隊里的一員干將。這么說她并不過分,因為她干活舍得出力,生猛起來,一個男社員都比不過她。馬秀芳的嗓門大,愛唱愛說,嘰哩咕嚕,一串四川話出來,大家聽不大懂,她那夸張的表情卻惹得人哈哈大笑起來。
有一段時間,馬秀芳的名字成為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匯出現(xiàn)在人們嘴上。比如說:別看那女人光著一雙大腳片子下地,納的鞋底還橫是橫豎是豎的!說這話的是一個男人,他的話立刻招來婦女隊里其他女人的一個白眼,于是訕訕地不作聲了。但旁邊立刻有人接上了話音:打的草鞋也好,手巧著呢!你看王大山啥時候有現(xiàn)在清爽過?說這話的時候是勞動了一晌歇息的時候,大家找一處平坦的地方坐了,拿出早上出門時手帕里包的干糧,女的也拿起了納了半截的鞋底子,哧哧啦啦地納著。生產(chǎn)隊的歇晌就是一個精彩的新聞發(fā)布會,東家長西家短,沒有不拿來說道的。更有人說,王大山那小子真是走了狗屎運,雖說多了幾張吃飯的嘴,過幾年那兩小子一大,還不都是好勞力?前天我去他們家借篩子,看到王大山坐在炕上盤著腿,吃一碗馬秀芳給盛一碗,人模狗樣的真成了掌柜的了!那些議論里,有好奇,有嫉妒。女人們聽了滿心的不服氣,回家打了漿子抹了被子做鞋,歇晌的時候拿了在地頭納,心里暗暗較了勁,不信孫家坳的婆娘媳婦們就比不過這個外來的四川蠻子。
過了一段時間,看到馬秀芳把給城里送菜時回來撿的破草簾子拆了,三擰兩擰就成了一雙漂亮的草鞋,穿在腳上。馬秀芳是一個剪發(fā)頭,但她偏偏在腦門中央分了那么一圓片,用兩根卡子別了,再穿上一雙草鞋,風風火火來了去了,那樣子像極了電影上演的那些女民兵。于是孫家坳的媳婦女子們又一窩蜂地撿起了草繩,也打草鞋。這樣,一段時間馬秀芳竟然成了時尚的風向標,引領了孫家坳人的時尚潮流。
男人說:王大山那蠻子婆姨,那天犁地,在地頭鞋一脫就進去了,也不怕有個瓷片啥的扎了腳。大家立刻起了哄:王大山老婆的腳與你有啥關系,你這么關心的?人群里就有女人較了勁,等到下次犁地也脫了鞋放在地頭,光腳進地,才走了一趟就扎得受不了,敗下陣來。心又不甘,跑去問馬秀芳的腳扎不扎?馬秀芳說你不怕就不扎。這不是瞎說嘛!馬秀芳又說:穿著鞋進地,不就把鞋穿壞了?問的人心里切了一聲:原來這蠻子是心疼鞋。endprint
馬秀芳永遠一副沒有心計的樣子,男人們永遠一副被勾了魂的樣子,讓又一股風愈刮愈烈起來,是一個女人說的:那臟熊,我那天打她家門前過,看到那蠻子做飯,正做著鼻涕下來了,你道那婆娘怎樣?剛甩完鼻涕的手就抹在抹布上,一轉身又拿那抹布抹案板哩!這話讓另一個女人聽見了,她伸了頭湊過來,說,你猜前天我看見那蠻子干什么?男人來了興趣:干什么?女人的臉表情復雜:可能是她家的老鼠夾子晚上夾了只老鼠,她把那只老鼠裹了層泥,在灶里燒著吃了。還說老鼠吃五谷雜糧,肉細,好吃。這么說著,女人也仿佛剛剛吃了死老鼠肉,轉過身去干嘔,嘔畢了說,都說四川人離了肉就不能活,還有這么惡心的。
北方的天氣說冷就冷,有一天,大家在蘿卜地里出蘿卜,女人負責清土摘葉子,男人負責撥和運輸,歇晌的時候,剛從學?;貋淼某踔猩〈尥嫘圆桓?,拿了一只彈弓打麻雀,他的靶頭從來都不準,這一次卻一抬手敲下只鳥來。只見那鳥搖搖晃晃一頭栽到了地邊上,小崔一心想要個活的養(yǎng),沒承想拾起來一看卻是死的,加上大家在起哄:小崔到底練出來了啊,不管是死是活,還是敲下來了呀!氣得小崔一抬手就要扔。有人立刻阻止了,說別扔別扔,給我拿回去喂貓吧!
后來這只鳥沒有喂成貓,因為大家一心要逗逗饞肉的蠻子,于是有人叫住了剛上完廁所回來的馬秀芳。哎,大家都說你敢吃老鼠肉,麻雀肉敢吃不?馬秀芳立刻兩眼放光,問在哪?早有好事者把那只還熱乎的死麻雀遞了過來。馬秀芳說,這是好東西嘛!那時候,全國人民日子都清苦,孫家坳當然也不例外,人們辛苦一年,過年時能吃上頓肉就算了不起,平常見個葷腥那是難上加難的。馬秀芳說,麻雀也凈吃的是好東西,你看它東飛西飛,這里叨個谷穗子,那里掐個青菜葉,渴了還能找著山泉水喝,比我們?nèi)顺缘暮枚嗔?,你說它的肉能不好吃嗎?隊長的老婆珍子也在這片地里,說,喲喲,你把一只死麻雀說成天仙了!你敢吃嗎?你吃了我們就給你今天記十分工!
馬秀芳正饞得口里冒清水,說起到孫家坳來就沒見過肉星星,跟王大山所謂的結婚也只是吃了碗被叫做攪團的“哄上坡”,聽大家這么一說,那點不好意思一掃而光,當下和了把泥把那只麻雀糊了,又拾了一把柴,一起干活的男社員有抽煙的,早預備好了火柴,一把火點燃,不一會就把個泥蛋子燒好了。大家看著馬秀芳把那個泥巴蛋蛋從灰里扒出來,一摔剝了外面的殼,一個紅紅的肉蛋出現(xiàn)在大家眼前。馬秀芳撕了條麻雀腿讓大家:這點是最好的,嘗嘗!都瘦肉!她的周圍圍了一圈看熱鬧的,聽她這么一說,向后退了好幾步,都說你吃你吃!見大家都不吃,馬秀芳也沒客氣,當真把那只麻雀一點點撕著吃了。有胃淺的人看不下去,一轉身去嘔,惹得馬秀芳笑起來,一條嗓門沖天一樣大:這有什么,豬啊雞啊不都是一樣的,都是動物嘛!那豬還吃屎巴巴呢!你們不都吃豬肉吃得挺香!
珍子當場就吐了。
馬秀芳當眾吃麻雀作為一條重大新聞,不到一袋煙的工夫,田里干活的男男女女都知道了。當然,在另一塊田里干活的王大山也知道了。他黑著臉,任憑那些捉狹鬼們?nèi)⌒λ?,一言也不發(fā)。下了工,馬秀芳跟在王大山后頭回家,大家才走到半路,就聽到他倆吵了起來,后來王大山就抽了馬秀芳一個大耳刮子。沒來得及回家的人看到,馬秀芳哭了,嘴里嘟嚕著一串四川話,撲上去跟王大山理論。王大山愣了一下,看到圍了一圈的鄉(xiāng)親,來了脾氣,一把抓住馬秀芳那別致的剪發(fā)頭拖到了地上,兩個人撕扯起來。但是沒有人勸阻。孫家坳人信奉的是打到的婆娘揉到的面。如果馬秀芳挨了一巴掌不還手悄悄回家,這是可以博得一些同情的,但她偏偏又哭又鬧地跟王大山講理,就讓孫家坳的男人們很不舒服。因此王大山迫于周圍的眼睛把馬秀芳拉倒在地連踢帶打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個人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四
村里的年終決算總是選在臘月中旬之后的某一天。事實上,一進入臘月大家就在互相打聽今年的工能投到多少?馬秀芳的潑辣能干有目共睹。隊里修梯田、收糞這些重活,婦女是被分配裝車的,可是馬秀芳偏偏要求駕轅拉車子。她把一根小孩子胳膊粗的麻繩往肩膀上一套,拉起裝滿糞土的車子就走,與那些男人們比趟數(shù)。一天下來,并不輸給他們。這樣放工的時候,隊長會給記工員說:今天給馬秀芳記十分工。這比那些只裝車的婦女一天要多出二分來。這幾天,是馬秀芳的節(jié)日,她揮汗如雨卻又說又笑,一片地里都是她的四川話,但是這樣的機會不是每天都有的,因為隊里不會總修梯田收糞土。很多時候,馬秀芳與那些婦女干一樣的活,但她不惜力氣,也總能拿到婦女里的最高分——一天八分工。
情緒的醞釀如同風雨欲來。等到隊長終于說,今晚在飼養(yǎng)室開決算會,沒有人像平常開批斗會那樣頭疼腳疼地偷奸?;?,大家早早地吃了飯,坐在飼養(yǎng)室里。男的侃大山,女的拿著永遠也納不完的鞋底。馬秀芳的身邊圍了一圈女人,向她打聽米酒的做法。馬秀芳的茶飯做的好,特別是米酒。孫家坳人習慣用糯米,做出來的米酒還沒有馬秀芳用玉米糝子做出來的好。玉米糝子米酒雖然不如糯米米酒那樣用開水一沖上面漂一層糯米,馬秀芳卻能讓它像放了蜜糖那樣甜得透心。馬秀芳樂于向人傳授她的經(jīng)驗,這一晚卻明顯地有些心不在焉。王大山也坐在角落里,密切關注著決算的開始。
隊長宣布開會。幾個打鬧著的婦女立刻自覺地安靜下來,男人們侃大山的聲音也在一分鐘之內(nèi)如掠過樹梢的風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年的總結過后,決算開始。首先由會計宣布今年的一工折成人民幣是多少,當聽到又是一角一分時,大家發(fā)出一陣唏噓,有人的頭就低了下來。
下來是分糧記錄、欠賬記錄、借支記錄……王大山除過各項開支外拿到手里的僅僅有八十塊錢,這八十塊錢在以后的這一年里將擔當他們?nèi)业乃虚_支。
馬秀芳站起身走了出去,王大山也站了起來,會計喊他拿決算條,他踢著一雙爛鞋走了過去,然后低頭走出了飼養(yǎng)室。
這晚上,王大山的家里又傳出爭吵與摔打聲,馬秀芳平常的嗓門很大,但這天她喊得一點底氣也沒有。只是哭得一塌糊涂,哭著哭著就吐了,把下午吃的蘸水蘿卜全吐了出來,使屋子里彌漫了一股子酸臭。王大山甩著剛抽了馬秀芳的手氣呼呼地走了出去,留下馬秀芳和幾個孩子。王大山最可恨的就是抽人耳光,人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王大山卻是故意的,三下兩下就把老婆抽成了烏雞眼,讓你見不得人。其實有什么呢?不就帶了幾個拖油瓶而已,又是你王大山同意的。這件當初同意了的事王大山現(xiàn)在反悔了,卻說不出。說不出口的東西就都聚焦在了一雙大手上,讓耳光發(fā)言。endprint
明娃端了一盆水讓母親清洗臉上的臟污,發(fā)現(xiàn)她的半張臉被王大山給抽腫了,明娃的眼里一下子就涌上了一股淚水。
馬秀芳洗臉,手下的動作很大很夸張,搞得地上都是水。她突然說,不過了,這日子過不成。她扭頭看一眼因看到王大山抽她耳光而嚇得渾身發(fā)抖的小三兒,小三兒這會已經(jīng)不哭了,恐懼的眼里汪著一包淚。就是這包淚水讓馬秀芳下定了決心,她堅定地說,不過了!口氣像是給自己打氣,也是通告孩子們。明娃立刻說,真的?那我收拾東西!
馬秀芳說走。明娃就飛快地收拾了行頭,還是來時的那只背簍,還是來時的那只包。
站在王大山家的門口,馬秀芳茫然四顧,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去。
明娃說,媽,我們咋個走?馬秀芳不知道咋個走,她后來決定先到地里的一個避雨的窯洞去住一晚上,明天再想辦法。
那是個農(nóng)民干活臨時避雨的窯洞,在王大山家的地里。也許是王大山以前挖的,沒有多大,只能算個避雨的凹地而已。一丈來深,七八尺寬,高度也不夠。因為馬秀芳母子來后,孫家坳村是給他們調了土地的,所以馬秀芳認為她可以在這里住下來,而不是在王大山的地盤上。
窯洞沒門沒窗,馬秀芳決定先湊合一下,去年的包谷桿地里堆的有,她就拾了些,扎起來成了一個門。臘月的天氣很冷,馬秀芳把小三兒摟在懷里,坐在黑乎乎的窯洞里等待天亮。明娃和山娃倒在她身后的包谷桿上早已睡著了,過一會就醒過來說,媽,好冷。
馬秀芳沒有想到辦法,小三兒卻感冒了,發(fā)燒。其實第二天村里人就發(fā)現(xiàn)了馬秀芳母子住在地里,隊長去找王大山,說你小子,還不去把你婆娘接回來!王大山梗著腦袋不說話,好壞是個不去。隊長再說,他就說,人家愛在那窯洞里住就讓住去,又不是我讓她去的。隊長說,你不打人人能去?告訴你小子,寒冬臘月的,出了人命就不是我在這兒跟你說話了,自有人拿著四兩麻繩來找你!
也許是懼于那四兩麻繩,王大山服了輸,去地里接回了馬秀芳母子。馬秀芳自然是不愿回來的,可是她的小三兒發(fā)著燒,明娃山娃也直流清鼻涕,她能怎么樣呢?后來的幾天,馬秀芳像得了重感冒,總是懨懨的,等到她刻骨地想吃家鄉(xiāng)的白米飯時,她知道自己懷孕了。
王大山家過成了村里最爛的困難戶。年終決算的日子成了馬秀芳的遇難日,加上王大山本不是一個勤快人,一年里他吊兒郎當,東游西逛,他說即使把他王大山的腰給累斷了,也填不滿屋里那幾只張嘴的窟窿。有時候他剛有了幾毛錢,家里還等著這幾毛錢買鹽呢,他就能把小健一叫,爺兒倆到街上去,買幾兩鹵肉,要一壺散白酒。事實上,王大山不勝酒力,見酒就醉,這時候他就往街上隨便哪個屋檐下一躺,像頭豬一樣地扯起呼嚕來。小健的忠實恰在這時展示出來,他守著自己的爸爸寸步不離,等待著他的蘇醒。
五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馬秀芳生下了她與王大山的女兒小四兒,打打鬧鬧的日子并沒有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有所緩解。無數(shù)次馬秀芳放下嗷嗷待哺的小四兒下了決心不過了,要走,可是才出去了一兩天,她就刻骨地想念她的孩子,想她吃什么,想她那么小就沒人管,想王大山帶得了她嗎?馬秀芳含著眼淚自己又跑了回去。有時候就是王大山哄鬼般地說了幾句好話,她明知他滿嘴謊言,卻極力勸解自己相信那個謊言,給自己一個親近孩子的臺階。王大山摸準了馬秀芳的脾氣,唯一堅持的一點就是不讓她帶小四兒。他說,那三個雜種你想帶到哪兒隨你的便,小四兒不行,小四兒是我王大山的種,就得給我留下。所以他一點也沒有收斂自己,不光對馬秀芳,對馬秀芳帶來的三個孩子也是非打即罵。等到鬧起來的時候,馬秀芳說找隊長說找派出所,他一點也不怯,看這個遠離家鄉(xiāng)的四川女人能整個什么名堂出來。他們的婚結了離,離了結,后來派出所也弄不懂他們兩個的關系到底是結了還是離了。
日子在這種分分合合中過得飛快,轉眼明娃已經(jīng)二十一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幾年打打鬧鬧的日子過來,明娃的性格變得憂郁沉悶,他在屋里很少開腔,每次王大山鬧起來的時候他就走出門去,一個人站在曠野里。他對自己的母親馬秀芳也失望透頂,不知道這個女人是怎么想的,她從來沒向王大山認過輸,吵起來的時候,就她的嗓門大,扯著永遠也改不了的家鄉(xiāng)話,可是她就是下不了決心走!明娃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在留戀什么?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每次在外面聽到別人談論起馬秀芳與王大山的婚姻,他都覺得是一種恥辱。
在王大山家生活就是一種恥辱。所以明娃決定以自己的婚姻改變命運,他想到女家上門去。馬秀芳卻不同意。她說我辛辛苦苦把你們帶出來,是為了養(yǎng)大李家的后,我不能讓李云保的孫子隨了別人的姓!從十二歲開始給隊里拾糞掙工分養(yǎng)活自己,到二十一歲,明娃習慣了讓別人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即使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即使他強烈地想離開這個環(huán)境。
指望王大山給明娃成家是不可能的,馬秀芳一次次往隊長家里跑,她想給明娃要一處宅基地,同時,見了人就讓給她的明娃介紹一個對象。功夫不負有心人,上門提親的人很多,可是女方一聽明娃家里的情況,都打了退堂鼓,明娃的婚事就一再地拖下來。
小四兒長大了,上學了?;貋砜吹礁改赣殖沉似饋?,她在角落里抹著淚,完了背過王大山又給馬秀芳抹。再后來就說,媽,你走吧,別管我,好壞我是我爸的親孩子,他不會對我怎么樣的。
聽到小四兒都說了這話,馬秀芳的淚水像決了堤,她說,我就是放心不下你呀!小四兒急了,說,媽,我都這么大了,我自己能照顧自己,你和哥哥們出去,我會常去看你的。
這一年小四兒十二歲。山娃十七,在城里的修建隊當小工,蓋大樓。小三兒十五。山娃比明娃的脾氣沖,見到母親又挨了打抹眼淚,一鍬頭砸了王大山的鍋,卷了自己和母親的鋪蓋卷,拉著小三兒,租了一孔破窯安頓了母親和妹妹,就去了工地。臨走對馬秀芳說,這次不許你回去!你回去我就再不認你!馬秀芳說,你才十七呀!還有你妹妹在上學。山娃說,小四兒我管不了,讓王大山管去。我哥他自己管自己。有我一口吃的,我就不能讓媽和小三兒餓著。明娃在一邊低了頭,半天不說話,說出一句還是:你這么把媽拉出來,我們怎么活!山娃來了脾氣,吼明娃:你只管你自己,媽以后也不要你管!算是安頓了母親。endprint
沒有了母親的拖累,明娃很快找了一家媳婦,租了房子,草草結了婚,算是過起了自己的日子。
山娃下了決心和母親妹妹過,在工地上舍得出力,不久學了泥瓦匠,當起了大工,工資也掙的比小工多了。適逢改革開放包產(chǎn)到戶,馬秀芳母子分了田地,馬秀芳做田里,山娃打工,日子看著太陽就出來了。山娃的心重,常在工地上加班,十天半月不回來一次,回來倒了頭就睡,偌大的小伙子瘦成一把骨頭,皮膚曬得跟非洲人一樣。這樣過了兩年,小三兒看到二哥的苦,大哥又是個典型的怕老婆,干脆初中畢了業(yè)就不再上學,十八歲就找了個對象把自己嫁了。
馬秀芳又找村上,為山娃要了一處宅基,準備著為這個兒子成家。這時候,明娃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兒,馬秀芳就一邊帶孫女一邊還做著地里的莊稼。小四兒背了王大山來看馬秀芳,說起王大山的日子,卻是不盡人意。那邊的小健已到了婚娶的年齡,王大山卻把日子過成了家徒四壁,所以沒有人愿意把女子嫁過來。王大山知道小四兒偷偷跑去看母親,就有意讓小四攏馬秀芳的心,讓她重新回來。
小四兒說我爸現(xiàn)在脾氣好多了,不兇我們,就是做不了飯,我放學回來還得自己動手,上學老遲到……媽,你就看在我的份上過來給我做幾天飯吧!我們快考試了??吹叫∨涌蓱z巴巴的眼神,馬秀芳的心有點活,等到下次山娃回來,她剛把這意思一說,就被山娃一句話頂了回來:我還是出來時那句話,你要回去我就不認你!馬秀芳說,那是你妹妹!山娃說,我知道是我妹妹,我又不是不認她,她來了就是我妹妹,但你不能回去,你還對王大山的氣沒受夠?!至此,馬秀芳再沒提過要回王大山家的話。
馬秀芳當初聽了媒人的話,就是孫家坳地處城鄉(xiāng)結合部,王大山吃的是商品糧。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到處都在修建,在占地,孫家坳的地也被一片片蠶食著。農(nóng)民被征地之后,有招工的指標,馬秀芳想了再想,把他們家的那一個指標給了山娃正談的女朋友。馬秀芳自有自己的打算,像山娃這樣要錢沒錢,要房沒房的小伙子在孫家坳比比皆是,是很難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媳婦的,馬秀芳把家里的指標給了這個農(nóng)村小姑娘,她就成了城里人,將來生下孩子跟隨母親的戶口,自然也就脫離了土地,再也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了。而那個女孩子得了這樣進廠當工人的機會,是不能不嫁給山娃的。做這個決定前,馬秀芳也想過讓山娃招工,但是山娃招了工只能改變他一個人的命運,讓媳婦招工卻是為以后的下一代著想。在這一點上,馬秀芳母子達到了空前一致。為了保證萬無一失,在辦正式招工手續(xù)前,李山娃帶著他的準媳婦去了趟民政局,辦理了結婚手續(xù)。與此同時,馬秀芳跑的那塊宅基地也下來了。山娃用自己的雙手在那片土地上親手建起了三間平房。
山娃給了馬秀芳一個家。
六
山娃能干,小三兒又出了嫁,漸漸手里就有了活錢。每月開了工資回來,山娃除了買些好吃的與母親改善生活,給未來的準媳婦買衣服,給丈人爸買煙酒,還要給母親的手里塞幾塊零錢。他說,媽,我不在家的時候你買菜,想吃個零嘴也別苦著自己。馬秀芳的眼里含著淚水說,你也別太苦了,媽知道你的活重。山娃回家的日子,馬秀芳除了做好吃的,在山娃睡覺的時候走路都抬著腳,生怕吵著了山娃的瞌睡。每當山娃進入了夢鄉(xiāng),馬秀芳就搬了小馬扎坐在自家門前納鞋底,見著有鄰居孩子在門前打鬧玩耍的,馬秀芳就極力壓低了嗓門,說,孩子們,來,奶奶給你們好吃的,到別處去玩好不好?說著就從旁邊的簸籮里抓東西,有時候是一把炒得香噴噴的葵花籽花生果,有時是地里摘回來的西紅柿嫩黃瓜,孩子們得了吃的跑遠了,馬秀芳就繼續(xù)納她的鞋底。
馬秀芳的手巧,做的鞋又輕巧又耐穿。她不像孫家坳的那些婆娘,打被子時不管什么顏色的布,只要是被子就行。馬秀芳在打被子前要細細地把不同顏色的布分開,帶色的一堆,白色的一堆。打被子的漿子也攪得細細的,然后一點點抹上案子,白色的打一張,混色的一張,手掌子在被子上來回地抹,平整得不帶一絲紋路。馬秀芳用白色的被子做鞋底子,不包邊,毛的,收拾好了,就坐在門前納。線繩是細細合起來的麻,哧啦哧啦,手勁勻稱密實,每一針都要挽個線疙瘩花,等到一只鞋底子納成,你再看吧,雪白的底子平平整整,麻線挽的花兒大小不差分毫,橫豎都排著隊,差不了半絲行子。然后她又用那混色布打出的被子做鞋幫,面兒有時候用條絨,有時候用卡其布,就連沿口子的邊兒,馬秀芳也能用手一針一線做出縫紉機的效果來。
馬秀芳心疼明娃日子過得緊,給山娃做鞋時也給明娃做一雙。孫女的鞋更不在話下,小底子一天就納一雙,又用山娃給的錢去街上扯了紅條絨花條絨,做幫時不像給山娃明娃的,都是松緊,她會把方口變一下,在腳面上挖出一朵蝴蝶結,做成后打兩個氣眼,穿上精心配制的鞋帶,一系,就真有一只蝴蝶在那里停著了。
馬秀芳不光給幾個孩子做鞋,還用省下來的錢扯布為他們做衣裳。后來山娃看母親一針一線沿鞋邊辛苦,又買了架縫紉機,就更方便了。小三兒日子過得緊巴,一年也扯不了兩件新衣服。馬秀芳悄悄去街上扯了布,回來用不了一個下午,連剪帶裁,一件可身的上衣就出來了,等到小三兒下次來時,就塞給她帶回去。小三兒來買了點什么東西給馬秀芳吃,如果山娃媳婦不在,她是決然不吃的,等到山娃媳婦下班回來,她會有意無意地說,小三兒來了,拿了什么什么,你去吃吧,這樣,也算替小三兒在嫂子跟前討個好。同樣的,明娃來,就是拿了一把蔥,馬秀芳都會留著,等山娃媳婦回來,說你看,你哥今天又拿了蔥來。可是山娃媳婦還是看到了她為小三兒做的衣服,為明娃做的布鞋,為明娃的孩子做的棉衣棉褲,為小四縫的棉套袖——小四上初中,教室里沒暖氣,寫字把手凍腫了,看到那厚敦敦的手掌,馬秀芳抹了淚,把自己的一件舊衣服拆了,裝上新棉花,給小四兒做了兩只又茸又暖和的棉套袖。山娃媳婦認出了那花色,晚上睡在被窩里,她說,你媽吃著咱家的飯,為的卻是那幾個,你一個人辛辛苦苦,哪招得住你媽這樣明著暗著往外運?山娃心里不高興,嘴上訓媳婦:你哪來的那么多事兒?
轉眼山娃也有了孩子,坐月子的時候,馬秀芳真是高興壞了,一天七頓做飯給媳婦吃,打雞蛋做醪糟、紅糖稀飯、燉肘子、烀豬蹄……只要能想到的,就立馬行動。晚上又怕媳婦年輕沒經(jīng)驗,不會帶孩子,就睡在媳婦房里的沙發(fā)上,孩子一吭吭,山娃與媳婦兩口子沒反應,馬秀芳早一個激靈爬起來,換尿布沖奶粉地忙活上了。一個月下來,媳婦白白胖胖重了七八斤,馬秀芳黑黑瘦瘦減了十來斤。過了三個月產(chǎn)假,媳婦要上班,早上馬秀芳早早就生著了火給媳婦打好了荷包蛋;媳婦要洗頭,馬秀芳熱了水,媳婦洗一盆,馬秀芳換一盆。endprint
山娃媳婦上班了。馬秀芳在家看孩子,做飯。孩子小,鬧人,馬秀芳重新做了一個布背兜,把孩子背在背上,孩子再鬧,馬秀芳就唱歌給她聽,是唱給小時候明娃山娃小三小四聽過的:月亮月亮亮堂堂……下來的詞兒就聽不太清了。有時候馬秀芳也唱些熟悉的曲子,如: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遠處傳來一陣陣動人的歌聲……講啥子?馬秀芳每到這一句都會這么像問孩子又像自言自語地問一句,手上卻忙著別的,有時是喂雞,嘴里就換成了一串喚雞聲:咕……咕咕……,那些雞們在她的吆喝聲中緊著腳地趕過來,她把手里的一把谷子或者包谷撒出去,看它們吃,那一刻,馬秀芳的臉上有一種沉醉。
背上的孩子睡著了,馬秀芳也不放下,說是一會醒了還得往背上兜,麻煩。她就這么背著孩子,一天三頓飯,掐著點兒地做給媳婦兒子吃。媳婦晚上也不帶孩子,說是她白天要上班,晚上帶孩子精力跟不上,白天出了事怎么辦?山娃媳婦在廠里是車床工,馬秀芳說,那可不是一個能大意的工種,出了事了不得,孩子還是我?guī)О伞?/p>
有時候山娃媳婦回來,看到案板上堆了一堆切了一半的菜,還隱約著一些印子,年輕人愛干凈,她就皺了眉頭,說,媽,你這案板幾天沒洗了吧?上面都是細菌了,吃了人會拉肚子的。馬秀芳趕緊笑,說,就洗就洗!山娃媳婦又看到馬秀芳剛把了孩子屎尿,替孩子擦完屁股,又去攪鍋里的稀飯,就又皺了眉頭,她這回不再迂回,而是直截了當?shù)匾矝]叫媽,說,你手洗沒洗就去拿飯勺?馬秀芳說,我看到稀飯快溢了!媳婦毫不客氣:那是應該想到的,不知道提前把火關小些?馬秀芳說不出話,這天的晚飯她也沒吃,一個人郁悶了很久。
七
磕磕碰碰的日子向前,不過馬秀芳是個樂天派,郁悶的時候,她把小菲一背,就串門去了。老二山娃生的是個女孩,名字是那個車床工媳婦起的,她說小菲好,那就小菲,馬秀芳不參與意見,事實上也輪不到她參與什么意見。她的嗓門大,走到人家門口就大叫:老婆婆——!村里的土地占了之后,年輕人招工的招工,外出的外出,剩下的就是些年老體弱病殘的,呆在家里,成天地也見不到個人影去。他們喜歡馬秀芳這樣的開心果,家長里短,說著話一個下午就過去了。馬秀芳飯菜做得好,愛跟人傳授她的飲食經(jīng),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白蘿卜她也能很翻出幾個花樣來。這么翻著翻著就翻出了她的青州,人們這才知道馬秀芳在青州還有一個哥哥,前幾年來信說青州現(xiàn)在變化可大了,到處都在蓋大樓,修建、拓寬,生活比起以前那叫個安逸!說馬秀芳當初如果不出來,那日子現(xiàn)在也能過得好。并說就是現(xiàn)在馬秀芳想回去,他也愿意幫忙,誰讓這世上他們馬家只剩下他們兩個親人了呢?馬秀芳串門的那家老婆婆就說,那跟你哥哥說說能回去就回去吧!馬秀芳這時候低了聲音,很失落地說,我一個人回去做啥子?娃兒們都在這里,我還能幫他們帶帶孩子,做做飯……回去就一點用處也沒有嘍!說到做飯,馬秀芳看一眼婆婆家的表,媳婦快下班了,她趕緊背起小菲出門,臨走回頭,說,看么,我以后跟你一樣,也是這孫家坳山坡坡上的鬼!
久而久之,那些老婆婆也愛到馬秀芳家去,馬秀芳好客,她們來了,就讓坐,倒水,把她做的醪糟沖一碗給她們喝,聽她們驚訝地說:你放糖了?這時候馬秀芳就說沒放,我做的就這樣。這些婆婆就嘖嘖著嘴巴贊嘆,說,這外地人就是能!她們很識趣,在車床媳婦下班的前半小時離去,以便馬秀芳在媳婦跟前不難堪。但有時候還是讓媳婦逮著了,她說,看你那床單,一腳高一腳低的就不能鋪平了?那是那些婆婆在床邊坐過走時沒扯平的。又說,怎么單子臟成這樣了也不知道洗?你在屋里干啥了忙成這樣?馬秀芳只覺得一股氣在胸中沖撞,她說,我在屋里頭也沒閑著!說著就過去鋪床單,說,扯平不就好了!媳婦卻不饒,轉過身夾槍帶棒:我們車間有人說外地人臟,我還不信。
到了晚上,媳婦在山娃枕頭上吹風:今天你老大又來了!不吃飯他不來,就會趕著飯點!說是送菜,誰稀罕他那幾根破蔥!我一塊錢下班回來捎一大把。我看就是混飯來的!要不就是:你家小三也是,找對象也不知道好好找一個,找下個賊娃子,這回好,進了監(jiān)獄,留下娘們倆,整天回娘家蹭!陜西人說,嫁出的女子潑出的水,小三兒也該另想辦法,蹭娘家也不是長事。
轉天山娃就要跟馬秀芳提醒,他說,我哥他也是一家人了,小三也嫁出去了,姊妹嘛,誰還能幫誰一輩子?現(xiàn)在是各過各的日子,我在外面給人砌一天磚也不容易……馬秀芳懂了那話里的意思,明娃再來時,她就很委婉地提醒了他:以后別再送菜了,現(xiàn)在家里離街上近,山娃媳婦下班會買回來,送得多吃不了就壞了。明娃看到母親為難的表情,也就清楚了,漸漸地就不來了,只是逢年過節(jié)時提些東西來走一走。小三兒背了年幼的孩子回娘家,馬秀芳做了吃的給她,催她快吃,完了就催她回家,說她過幾天去看她。一次兩次,小三兒說是不是我哥我嫂說什么了?馬秀芳說沒有。小三兒說沒有你怕什么,還每次都讓我先吃。小三兒就偏不走。山娃媳婦下了班回家看到小三娘倆,那氣就上來了,摔摔打打地沒個好臉色。小三兒脾氣直,說你摔打誰哩?山娃媳婦說就摔打你哩!還把娘家纏住了!小三說我回來看媽!山娃媳婦說你看媽拿的啥?拿了一根針還是拿了一根線?三天兩頭的,吃誰哩?小三說我吃媽呢,你說我吃誰呢?山娃媳婦就說,你弄清了,媽現(xiàn)在還是我養(yǎng)的哩!這句話讓馬秀芳很生氣,就跟山娃媳婦論理:你雇個保姆還要掏錢吧?我給你看孩子做飯,還落了個你養(yǎng)活我哩!山娃媳婦更噎人,她說,你當不是我養(yǎng)活著呢?你又不是生了山娃一個!這時候山娃回來了,馬秀芳滿指望著山娃能說說他媳婦,誰知他聽了來龍去脈,說,小三,你都是嫁出去的人了,還回來攪和啥?小三兒心里的委屈沒處說,背著孩子大哭著走了。臨走說:山娃,我再不進你家的門!從今天起,我死我活都與你李山娃沒關系,你不是我哥我也不是你妹,我不信離了你李山娃地球就不轉了,看看我能不能被餓死!馬秀芳的淚一串地流,她罵山娃,你個沒良心的,小三不是為了怕拖累你,能十八歲就嫁了人?村里征地招工的指標也是我說服小三給了你媳婦,你現(xiàn)在過好了,就不管姊妹情意了?!山娃與媳婦進了自己的屋,啪地一聲關了門,再沒言聲。endprint
馬秀芳飯也沒吃,越想這日子越過不成,跑去叫大兒子明娃,讓他過來開家庭會。明娃一聽就知道母親又跟老二兩口子吵了架,待到要出門時,媳婦叫他說,你不是說那誰還叫你有事?明娃看著媳婦的黑臉,立刻明白了意思,對馬秀芳說,你先回去,我這兩天抽個時間過去。馬秀芳不行,明娃就苦了一張臉,說,今天真有事呢,跟人說好的!
馬秀芳無可奈何地走了,一路抹著眼淚??吹今R秀芳走遠了,明娃媳婦指著明娃的腦袋罵:人家家里的家務事,你充什么冤大頭!
改天背過媳婦,明娃還是去了山娃家。一家子坐了,馬秀芳說了事情的原委,山娃與明娃只是低了頭不做聲,山娃媳婦倒是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委屈,說她一天累死累活的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她招誰惹誰了?馬秀芳要辯理,山娃說她,你就少說兩句吧,還嫌不亂?聽了這話,馬秀芳半天沒吱聲,末了說,罷罷,今天明娃也在這哩,就老二媳婦說的,我也不是只生了老二一個?,F(xiàn)在小菲也三歲了,好管了,你們就自己帶吧,明娃回去問下媳婦,如果愿意,我跟老大過去。大家都把目光對了明娃,半天,明娃才說,我回去商量一下。馬秀芳說,我身體還好,也才五十多歲,不會拖累你們的。
誰知明娃回去把這話剛一開口,媳婦就罵,當初結婚時咋說的?你當放屁呢?一放就完了?你不是說你媽跟老二不要我們管嗎?咋?現(xiàn)在給他老二婚也結了,工也招了,孩子也看大了,就沒媽什么事了?現(xiàn)在看著是害了就踢給你?早干啥去了?……你要敢答應,咱就離婚!再說老大媳婦就急了,說當初你不是說沒媽嗎?現(xiàn)在又哪蹦出個媽來?!這話太損,氣得明娃給了她一個大嘴巴子,老大媳婦趁機哭著回了娘家。
八
明娃當初找不到媳婦,后來說了臨村一個姑娘,人家看上的是明娃沒拖累,不然窮得叮當滿身找不出半縷新布來的明娃誰跟?這幾年,兩口子下了狠心地苦,才蓋了房子,但是又生了四個孩子,從老二起就開始罰款,明娃卻不甘心,到底生下一個帶把的老四才算有了結果,不然不知還要生幾個才罷休。明娃兩口子再使力,在農(nóng)村,有四個孩子拖著,日子過得并不出色。馬秀芳剛吵了架那陣子,一心要跟明娃過,結果明娃又跟媳婦為這事鬧起來,等到村上七七八八把明娃媳婦那句損人的話傳到馬秀芳耳朵里,馬秀芳也傷了心。回過味來,還是跟著山娃湊合吧!過一天是一天,還沒到躺在床上動不了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說。畢竟山娃會手藝,媳婦有工作,又只小菲一個,條件算起來要好得多。
過了兩個月,看老大明娃媳婦還沒回來,三個孩子沒媽管,上學回來熱乎飯也吃不上一口,特別是最小的小子,淘,身上的衣裳臟得沒了顏色,馬秀芳一邊喊著讓他們脫下來舀盆水泡了揉,一邊勸明娃去把媳婦接回來。明娃只是梗了脖子,說那婆娘太氣人。馬秀芳說好了好了,把你媳婦接回來把你這一攤子收拾好就行了,我還能動,以后再說。馬秀芳說這話的時候,明娃正在一塊磨石上磨鐮刀。早上他又去地里看了一趟,麥子黃也就是一半天的事,那婆娘還在娘家住著,地老天荒地踏實。聽到母親這句話,明娃的心里先自輕松了一下,他在旁邊的碗里撩把水沖掉刀刃上的污漬,用拇指試了一下,刀刃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其實明娃也被那四個小把戲整得夠狼狽,嘴上梗著,背過人已經(jīng)去了媳婦娘家好幾回,好話說了一籮筐,媳婦只是個不回,吵著離婚,說跟了你明娃,屁本事沒有,過著過著還起花子!告訴你,你要媽,就跟你媽過吧!這樣別了兩個月,聽明娃說媽不過來了才極不情愿地回來了。麥子黃,麥收之后馬秀芳跟明娃過的念頭也如那黃了的麥子一樣被一場夏收割掉了。
磕碰的日子還磕碰著,馬秀芳的大嗓門依然會時不時地在院子里響一陣子,她一邊說一邊哭,抹完了眼淚水,看一看表媳婦要下班了,小菲要下學了,還是趕緊做飯??呐龃蟮臅r候,山娃在屋里吼一嗓子:都少說兩句行不行?婆媳兩個在那聲吼里噤了聲。一場戰(zhàn)爭結束,媳婦卻不像馬秀芳,噤了也就噤了,上班走時還要小聲嘀咕些什么,那些嘀咕讓馬秀芳的氣不打一處來。再后來,磕碰的時候山娃的吼已經(jīng)不是那么委婉了,他會直直地吼馬秀芳:你招她干啥?她說就讓她說幾句嘛,你招了她,她又得去抓中藥,你這不是跟我找事嘛!——山娃的媳婦身體不好,常年吃中藥,每次吵了架,就說自己的病被氣犯了,抓了中藥回來,那些藥都是馬秀芳給熬的。
有一個“病”在那里放著,山娃的那些吼更多地是對了馬秀芳。即使有幾次委婉地吼了,婆媳也噤了聲,媳婦的臉黑著,進了自己的屋子,把房門摔打得山響,馬秀芳的氣還沒順過來,就聽到山娃兩口子的說笑,電視里的廣播……一個家,分明地馬秀芳成了多余。
山娃媳婦對門前的鄰居說,她罵我十句不頂我罵她一句,因為她是長輩。說這話時馬秀芳就在她身后的院子里忙著,媳婦的嗓門大到足可以讓院內(nèi)的任何人聽到。
山娃說,人老了就糊涂,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老太太就愛較真。媳婦又見不得受氣,你說她這不是給我找事嘛!
有好事的鄰居閑聊,說,馬秀芳你還年輕,給你介紹個對象咋樣?一句話把她的頭說成了撥浪鼓。工程兵李云保在三線建設中被砸死,馬秀芳為了三個孩子,離開了她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青州。今天,三個孩子都已長大,連同孫子孫女都有一大群了,再嫁?在孫家坳?馬秀芳無法給自己一個理由。
過了春天又一秋,日子總是溜走的那么迅疾。馬秀芳與山娃媳婦的磕碰仿佛走溜了的道兒越來越輕車路熟。小菲八歲了。從她出生的那天起就沒離開過奶奶,現(xiàn)在,山娃媳婦收拾了一間屋子出來,讓小菲別跟奶奶睡了,自己一個人住去。她說,小孩子是要鍛煉的,你以后上學要住校怎么辦?一個人的屋子小菲很害怕,開始的幾天小菲總是等爸爸媽媽睡了就跑過來找奶奶,慢慢地就不找了。一個人呆在自己的屋里,哭著聲一會兒叫一句媽,山娃媳婦聽到了也裝沒聽到,實在叫得不行就吼一嗓子小菲:你是不是找打?快睡!
馬秀芳問小菲,一個人睡還怕嗎?小菲說:怕。馬秀芳說那就過來跟奶奶睡。小菲不來。小菲說我媽不讓我跟你睡。聽了這話,馬秀芳又生了一肚子氣:你媽為啥不讓你跟奶奶睡?小菲不說話,馬秀芳的淚卻糊了一臉。晚上躺在床上,把自己五十多年的人生細細回味,涌上心田的卻只有酸楚。曾幾何時,小菲是她感傷時的支柱,她會問小菲想吃啥?奶奶給你做!她會照著鏡子給小菲梳最復雜的發(fā)型,只要讓她忙起來,忘掉她那些大嗓門里的內(nèi)容??墒切》片F(xiàn)在越來越像別人家的孩子,那些她精心做成的花布鞋她不穿了,扔在外邊任雨打風吹,腳上穿的是她媽媽給買的旅游鞋。那些她專門為她買的各種漂亮的頭飾也不戴了,兩根有著蝴蝶結的小辮被她媽媽一剪子剪掉了,剪成了個假小子。就是跟小菲說句話也像做賊,馬秀芳怕,孩子也怕。在很多個夜里,馬秀芳看著山娃屋里的燈暗了,就偷偷過去,陪小菲一會兒。小菲說奶奶別走,我睡了你再走。馬秀芳就不走,看著小菲進入了夢鄉(xiāng),才起身回自己的屋。endprint
一個人的夜晚是漫長的,也是孤寂的。五十年的故事太多,回顧以往,只有一件事讓她欣慰,那就是,從青州出來的那三個孩子長大了。可不是?小菲都八歲了,能自己照顧自己了。于是,在最難熬的一個長夜里,馬秀芳做了一個最大膽的決定:嫁。
九
一九九四年的秋天,五十七歲的馬秀芳嫁給了六十五歲的老干部杜一明。杜一明的孩子們都結婚了,各有各的工作各有各的日子,杜一明從領導崗位退下來后,熱心養(yǎng)生和種植花草,能和馬秀芳這樣一位勤快的老太太走到一起,杜一明認為是他的福氣。對于婚禮,杜一明與馬秀芳都很低調,以致馬秀芳從山娃家里出來的那天,還為山娃一家做好了中午飯,然后自己打了一個小布包,夾在腋下悄悄出了門。過了十來天了,人們看不到馬秀芳,聽不到她的大嗓門,打聽起來,才知道馬秀芳把自己嫁了。對此山娃兩口子很惱火,覺得馬秀芳是跟他們過不去。也沒少她吃也沒少她穿,臨了卻來了這一手,連他兩口子的意見也沒征求一個。這惱火在他們心里積著,當山娃媳婦車了一天螺釘螺帽從廠里下班回來,走進廚房面對著冰鍋冷灶的時候,這惱火就像一堆茅草,在她的心里糾結成一團。但這兩口子是不會張揚的,只是當人問起的時候,他們才不咸不淡地說,人家老太太是享福去了——那老頭子一月好幾百塊的退休工資呢!山娃說,只要我媽過得開心,我們是沒意見的。
老干部對馬秀芳很好,這從她的衣著打扮就可以看出來。以前的馬秀芳是灰色的,她的衣服主要以灰黑藍為主?,F(xiàn)在的馬秀芳有了色彩,人們似乎剛才發(fā)現(xiàn),馬秀芳其實也沒人們想象的那么老氣,她曾經(jīng)灰白的頭發(fā)用了一洗黑,泛著青春的色彩。孫家坳早起去市場賣菜的農(nóng)民經(jīng)??吹?,馬秀芳悠閑地跟在杜一明身后,在市場上吃早餐,在各種攤子上挑挑揀揀,看到中意的就買下來。人們說,這蠻子,終于可以享幾天福了!
其實也真是呢。過慣了苦日子的馬秀芳忽然就進入一種衣食無憂的狀態(tài),一天僅僅她和杜一明兩個人的家務,對于做慣了的馬秀芳也根本不在話下。輕松的日子溜走得總是那么迅疾,思念卻像一個怪物,一點一點侵食她的肌體,夜夜在她身體的每個部位喊著疼。她開始想她的小菲,想她的山娃明娃小三小四還有那一群孫子孫女們。
對于她的再婚,沒人明確地表示過什么,卻一致認為她給了他們一個難堪,所以結婚幾個月了,也沒人去她的新家去看她。但馬秀芳是樂觀的,她想,他們不來不來吧,我卻是要回去看小菲的。杜一明對她的想法很支持,給她拿了錢,說你想買啥就買。小菲愛吃水果,于是馬秀芳買了一大把香蕉用塑料袋提著回山娃家,正是下午放學的時光,馬秀芳在門前等了不大一會小菲就回來了,這時候山娃在工地上沒回來,山娃媳婦也還在廠里的車床上,所以屋里只有小菲一個??吹侥棠蹋》坪芨吲d,馬秀芳把小菲摟在懷里,剝了一根香蕉,看小菲吃得香甜,馬秀芳的心里像灌了蜜。想奶奶不?想。小菲的嘴里塞著香蕉,不妨礙給她一個確定的答案。馬秀芳再親她一口:晚上還怕不?唔……不太怕了,她說,不過還有一點點。
她不想見山娃媳婦,所以坐了一會兒就走了。下一次,馬秀芳又給小菲買了一箱方便面一盒餅干,看著小菲拆了一袋方便面吃,馬秀芳的心里溢滿了幸福。她要走的時候,小菲卻讓她把那些東西都拿走。馬秀芳說奶奶有,這是奶奶買給你的。小菲說不嘛。馬秀芳再說,小菲就要哭了,說,媽媽不讓我要別人的東西。馬秀芳的大嗓門又起來了:奶奶是別人嗎?嗯?奶奶是別人嗎!看把孩子都教成啥子了!這么喊過一通,給小菲的書包里塞了些,剩下的還是提著走了。這一天,馬秀芳的心里很難受,半夜都沒睡著。
后來馬秀芳就回去得少了。過了幾個月,也就是她再婚剛剛半年的時候,竟然在一天早晨得了腦溢血昏迷不醒。杜一明叫了救護車,趁馬秀芳住進急診室的當兒,杜一明親自跑到孫家坳叫山娃。山娃的心里還存著氣,對杜一明愛搭不理的樣子,但杜一明心里惦著急診室里的馬秀芳,根本沒在意這些,說完就回了醫(yī)院。
杜一明來叫山娃是中午時候的事,山娃并沒有立刻去醫(yī)院,他跑去叫了明娃商量。山娃媳婦回來了,聽山娃說了緣由,就插嘴:結婚時候也沒見征求過誰的意見,這會子我們跑這么快算什么呢?又叮囑了他千萬不能就這樣把母親接回來,得了腦溢血,后遺癥是很嚴重的,回來誰伺候?既然跟了那個老干部,他就該負責。山娃正心煩意亂,被媳婦在耳邊這么一嗡嗡,腦子里就亂成了一團草,吼老婆:滾一邊去!有你說的啥?
山娃與明娃去醫(yī)院,看到的馬秀芳身上插滿了管子,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嚴重。小三兒早到了,看到兩個哥哥也不說話,只是抹著淚讓開了床邊的位置。山娃叫:媽。明娃也叫:媽。馬秀芳聽不見,昏迷中的她沒有一點反應。山娃與明娃一人一邊拉了母親的手,不知不覺淚水就下來了。這雙手有多久他們沒有握過了呢?曾經(jīng),它是那么有力,扯著明娃,拉著山娃,從青州的山里去火車站,臨走還從鍋臺上摸了把鍋巴塞在明娃懷里當干糧。它為明娃山娃小三小四做布鞋,納底子,由于長年用錐針拉線繩,在右手的大拇指那里拉出一道繭子來。直到后來他們順應潮流,再也不穿她做的布鞋。它們背過明娃與山娃的四個孩子,為包括小三的孩子在內(nèi)的所有孫子孫女外孫女把過屎尿。它現(xiàn)在是那么粗糙,關節(jié)粗大,上面的皮肉松松垮垮,單看手是不能相信這是一個只五十多歲女人的手的。此刻,它又是這么的無力,任由明娃與山娃握著。山娃的內(nèi)心忽然產(chǎn)生一股恐懼,他久久地握著馬秀芳的手,似乎一松開就再也牽不到了。
杜一明并沒有像明娃山娃預計的那樣提出額外的要求,相反,他預交了馬秀芳住院的所有費用。杜一明一直陪著馬秀芳,他的孩子們也先后來到了醫(yī)院,他們勸杜一明回家休息一會,但他似乎被這打擊擊垮了,他謝絕了他們的好意,只是陪著她。杜一明告訴醫(yī)生一定要給馬秀芳用最好的藥,給予最好的治療。在這天晚些的時候,馬秀芳看起來有了好轉,有那么一瞬她的眼皮動了動,山娃叫,媽!明娃小三都叫媽!馬秀芳不答應,后來她的眼角有一滴淚滲出來,于是,他們確定她聽到了親人的呼喚。
一九九五的初冬,馬秀芳在滴下她那滴意義不明的淚水之后,走完了她五十七年的人生道路。杜一明給了這個照顧了他僅僅半年的女人能給的最體面的葬禮。他不惜代價,給她請了最好的殯儀師,買了最好的衣服,舉行了隆重的告別儀式,然后對馬秀芳實行了火化。自始至終,沒有讓馬秀芳的兒女拿一分錢,而這也正是馬秀芳的兩個兒媳所希望的。馬秀芳走了,這個曾被孫家坳人稱為蠻子的四川女人濃縮成了一把灰,裝在一只由老干部杜一明精心挑選的精致的骨灰盒里,蜷縮在殯儀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里。在那個黑色的骨灰盒正前方有一張馬秀芳的照片,是和杜一明結婚后第一次焗了頭發(fā)照的,她對自己的頭發(fā)很滿意,臉上帶著一抹滿足的笑。
她到底也沒成為孫家坳山坡坡上的一個“鬼”。
從青州到孫家坳,說起來馬秀芳整整走了三十年呢。
責任編輯:魏建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