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方能
1
我認識木匠老王的具體時間記不起了,當然也好多年了,地點是在我住的廢舊鍋爐房隔壁小院里,一位把我這個鄉(xiāng)下殘疾少年當作小兄弟的大姐家中。
我過后才知道,老王出現(xiàn)在大姐家,是因為大姐的父親是在四川工作到退休的,而老王作為當時的四川江津人,來到貴州的這座小城與大姐的父親偶然相識后便有了交往,我才得以在大姐家認識老王。我有時在大姐家混頓飯吃,感覺她家的家常菜肴味道和我在鄰近的烏江航道工程隊食堂吃的不一樣,一問,才知道他們的菜里除了辣還有麻,且占著相當?shù)谋壤?。麻辣味哦?/p>
又一次在大姐家見到老王的時候,老王是特意來給大姐家修碗柜和衣柜,我便弱弱地問老王,王師傅,你也修舊家具啊?老王一昂頭說,修呀,怎么不修呢,看你這個小伙子說的,我學了這個手藝,就是給需要的人家做事的。我說那我哪天到你那兒去看看行不?老王說歡迎噢,去走走看看嘛。我說那好,那好。
我因遭遇車禍使雙腿受傷來到小城醫(yī)治,右腿致殘后就在小城停留了下來,車方和有關單位要我回到鄉(xiāng)間去,我則和他們呈拉鋸狀,一邊要他們給我解決一條生活的出路,一邊自學寫作給自己鼓勁。拿著一截木棒和一圈繩子到貴州的各個市州縣搞服務的四川人被稱作“川軍”,這個詞我先是在報紙上讀到,現(xiàn)在它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了,我便把它和老王對接并等同了起來。
從我住的位處城北燃料公司廢舊鍋爐房到老王租住的位處城南的工棚,穿越的是整個小城,只不過街道及街道延伸的路途還算得上平穩(wěn),我拄著拐杖雖然也汗津津的,卻也不是很費力。我父親在醫(yī)院照料我時請人給我制作的一對杉木拐杖被我拄得越來越短,我拄著走路腰都有些躬了,我能想到的就是找木匠老王幫忙修理一下。
都說“川軍”吃得苦,從老王的住處看來確實名不虛傳。老王住在小城老渡口上邊、白虎巖下面的出租屋里。房子其實還不能正式叫做房子,也就一些木棒搭在石墻上,上面蓋的油毛氈。我沿著石梯朝下進入老王的工棚,都擔心著走不穩(wěn)而摔跤。老王的工棚也是他的住處,床鋪就在馬凳、木渣、木花和木棒的邊沿若隱若現(xiàn)。老王租住這樣偏僻簡陋的房子,足見他到小城來的起點很低。聽說房子的主人叫王瞇二,在小城是個很有虛名的人物。王瞇二屬于鰥寡孤獨的鰥一類,他來自何處很少有人知道。他是靠吃水上飯過活的人,烏江河里漲大水時他在河邊河中撈浮物,平時他就在河里網(wǎng)點魚兒蝦米什么的,吃不完就拿到菜市場去賣。我找到老王那兒去之前,王瞇二和一個顯老的女人一起生活過,據(jù)說那女人是他從河中救起的。人家為了感謝他的救命之恩,和他生活了一段時間,但最后還是走了,世間事也是怪,王瞇二救了她一命,她也沒能陪他終老。據(jù)說王瞇二這房子也是他用從河中撈起的木材搭建的。
抽著我的煙,喝著老王的茶,我又弱弱地問,王師傅,你可不可以也給我修一下拐杖?
老王隨即掃了我靠在木棒邊的拐杖一眼,修拐杖?可以呀,怎么不可以呢,我上次不是說了嗎,我學了這個手藝,就是給需要的人——做事的。
我說那就太好了,先謝謝王師傅。
我拿過拐杖,要求老王在拐杖的底部接上一截,以增加長度。這哪能難住老王。老王是在把他正在做的木活做到一定程度以后才順便給我修理拐杖的。老王修理拐杖的時候我就坐在馬凳、木渣和木花之中,在老王的鋸、刨、鑿、斗之中動也不動。老王在我已經(jīng)拄短的拐杖底部套上一個也是呈三角形的木架,再在兩邊固定它,就成了。雖然套上的三角形木架有點突出,看上去不夠勻稱,分量也有點偏重,但讓我沒想到的是,老王在那固定木架的地方做了一個機關,說你要是覺得拐杖又短了點,或你人又長高了點,你把那橫梁向下放一節(jié),拐杖就會長一點。我覺得這老王腦子真是好用。
修好拐杖,時間也不早了,我試著拄動幾下,有了點急忙的樣子,問老王我開多少錢。老王說錢?開個哪樣錢啊,不收錢。你忙個哪樣,師傅娘已在做飯了呢。我朝老王那挨著木工房的廚房看去,果然老王的妻子已蒸起了飯,正坐在灶邊擇菜。我順水推舟說那就不好意思呢。我是個隨意的小單身漢,有人留吃飯可是件難得的好事情。老王的妻子是從外邊回來的么?不然我進工棚的時候怎么沒有看見她?那么她是到河街買下午菜或辦別的什么事了?我為老王能有一位妻子給他當賢內(nèi)助感到高興又羨慕,便又朝廚房那邊看了一眼,還是只看到一個坐在灶前的側影。
吃飯的時候,老王家擺在小桌上的菜肴雖然很簡單,但卻很有味道。桌上有一盤涼拌的紅苕葉,姜米蔥花蒜泥都有,還有花椒,很是爽口。在開水里淌過的紅苕葉片柔柔的,那莖部還有點硬,可它們被放入佐料以后,既軟又硬,既咸又辣還麻,感覺真是很好。涼拌紅苕葉下包谷燒酒,我陪老王喝了二兩,舒爽得我都有點忘乎所以了。這樣,我就既感謝老王免費給我修理拐杖,又感謝老王讓我嘗到了她妻子做的典型的川味家常涼菜。老王的妻子瘦高瘦高的,短發(fā)束在腦后,臉型和身形成正比,眼睛柔柔的,她說你不用客氣,這粗茶淡飯的算個哪樣嘛,再說王師傅也是能幫助人的時候就幫助人呢。
老王說你有啥子需要我做的,說一聲就是,你一個人在這里,也不容易么。
也許鄰居大姐已把我的情況向老王作過簡單介紹,他才會幫我修拐杖,才會留我吃飯,才會說出體貼的話來。我正這樣想著,老王又說,哎,聽說你喜歡讀書,你有書柜沒有?——這便是我和老王接下來談的一個話題。這個話題涉及的內(nèi)容使得我和老王兩口子把接觸和交往延續(xù)了下來。
2
老王知道我雖然在該讀書的年齡沒在學校讀書,卻愛在自己的屋里讀書,便說如果沒有書柜,就打一個嘛。你那些書亂七八糟的堆起也不像樣。
我說我?打書柜?我沒想到打書柜這件事情,我一個寄人籬下的殘疾少年,打哪樣書柜啊。但經(jīng)老王一提起,我還真想打個書柜呢。愛讀書的人有個自己的書柜當然好嘍。
老王說,其實我也是估摸著你的具體情況才產(chǎn)生的這個想法。
我說,打是打啊,木料哪兒來?買?我可沒錢呢。我連小城人都算不上,自然連小城里的窮人也算不上呢。將我的腿致殘的車方單位每月發(fā)給我二十五塊錢生活費,我哪有錢買木料打書柜。endprint
老王于是問起我的老家有無木料,問起我父親多久到城里來看我。
在老王的鼓動下,我讓我父親從老家給我弄了一些樅樹木板,他請人幫忙扛到鄉(xiāng)場上了班車,又隨車送到城里,再從城北我住的屋里扛到城南老王租住的房子里,我父親累得汗流浹背。
老王給我選擇的書柜形狀,據(jù)他說是捷克式的,我也不知什么捷克式、港式、中式,他說捷克式好,就選捷克式。這個過程中,有時我也到老王的工棚也是他的家中看看,看老王給我打的書柜都到什么程度了。不巧的是,我看到的木板有的雖然已經(jīng)被老王畫了墨線、下了料,有的甚至用斧頭修正過了、用推刨推過了,整個卻是散亂的,還沒有成形狀。老王繼續(xù)給那些木料彈過墨線以后,身著靛青色衣裝的老王的妻子便用斧頭修正那些木料,老王用推刨推過那些木板并再在上面畫過墨線以后,老王的妻子便按照老王畫的墨線在木板上打孔。老王的妻子不像是老王的徒弟,分明就是老王的幫手。她躬腰曲背,一招一式看上去并不熟練,卻做得很扎實,一是一二是二的,我看著有些吃驚。老王的妻子也能做這樣的活路啊,女人也能做這樣的活路啊?我的老家可沒有女人做木匠活的。我看得很清楚,她左手穩(wěn)著木板,右手執(zhí)著斧頭修正木板的時候,手有點抖;她左手中的鑿子放到木板上的墨線框內(nèi),右手中的小錘敲打下去的時候是那樣地生疏,生怕鑿子跑出了線外。她右手中的小錘敲打一下鑿子,她的胸前就顫動一下,臉上很快就冒出了汗水,我看著可是越來越吃驚。
穿著白色背心也出了汗的老王停下來的時候,則表揚他的妻子說,不錯嘛,還真是眼巧——不愧是吃過師傅口水的。
老王的妻子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然后卻勒了老王一眼。
書柜打好以后我問老王用什么漆呢?油漆的價格倒差不多,生漆可就貴了,我買不起。老王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說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你怕是兩耳不聞書外事?。坷贤跎钗丝跓熡终f,重慶那邊有一家林業(yè)部門辦的廠,生產(chǎn)一種裝飾板,專門用來貼家具的。像你這書柜打好了,貼上去就行了。我說都有這種廠、有這種產(chǎn)品了?老王停頓了一下說,有是有了,只是目前還處于試產(chǎn)階段,也不知道人家還繼續(xù)生產(chǎn)不呢。我說那你給我聯(lián)系一下,我就用那種裝飾板。老王說你要是要呢,也要趁早,我剛好準備過幾天回一趟老家,順便給你帶點來。萬一人家不生產(chǎn)那個東西了,我也就搞不到了。我說王師傅,那你回去的時候就給我?guī)c那種裝飾板吧,我的書柜就貼那種裝飾板。
老王給我打的書柜,經(jīng)他貼上他說從重慶帶來的棕色的裝飾板,在那裝飾板無法服服帖帖地到達的地方,比如木板頂端的切面,比如前面的兩個邊,老王就順手用他的黑油漆漆的。我感謝老王,他給我把書柜從城南他租住的房子里扛到了城北我住的廢舊鍋爐房里,他累得滿頭大汗。整個書柜擺放在廢舊鍋爐房里面原先用于堆煤的小間里,大致有點像企鵝,上小下大,非常穩(wěn)當。但看上去還是粗笨了點,不夠靈巧,不大受看。要是再細看墨法呢,我只能說,與我老家的木匠師傅們的墨法相比還有點差距,那些縫隙、那些榫頭都缺乏細致。既然都做成了,成為我的書柜了,我在意的是它的長處,比如它是捷克式的,我以前聽都沒聽說過,比如它的主體沒用漆漆,不論生漆油漆,貼的是裝飾板,我以前見都沒有見過。而那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隔斷,就是用來放各種型號的書的,除了小三十二開大三十二開,還可以放雜志,也可以放四開的縣報的合訂本,說明老王還是想得周到。
老王離開的時候,我說真不好意思啊,麻煩了王師傅做活路,還麻煩王師傅把書柜運送過來。
老王說這有個啥子呢,這是應該的,你腳不方便么。
每次別人幫助了我并這樣說的時候我都覺得很慚愧。
3
一天下午我在車方單位領了生活費,便到老王那兒去付賬。我不知道要付多少錢,想老王也不會多收的,我們都是外地人,再說他對作為殘疾者的我既懷著同情,又出手相助呢。我走進老王的家即木工棚,說明我的意思,老王在馬凳邊停下手中的推刨,傾斜的身子直立起來,說你忙個啥子呢?不忙不忙。他從旁邊的茶缸里倒了一杯茶給我。我說王師傅你算一下吧,我領了生活費,特意來結賬。老王說沒想到你這樣急。他開始計算,木料是我自己出的,他買的裝飾板多少錢,運費就免了,門扣、活頁、油漆、紗窗多少錢,用了幾張砂布多少錢,加上他們做的幾個工的工錢——我說還有書柜的搬運費呢,老王說搬運免費,我怎么會收你的搬運費呢。然后老王說了個數(shù)字,并問不多吧?我聽了老王說出的數(shù)字,略微感到有些啞然,那數(shù)字已是我三個月的生活費了。幸好我荷包里還有點之前積余下來的生活費。我硬著頭皮說其實也不多,再說你還給我免了幾樣費用啊。
我感到免了我?guī)讟淤M用的老王確實賺了我一點,似乎賺得也多了一點。我有盡快離開老王的木工棚,盡量少和他啰嗦的意思。
可老王不準。老王說你來了,總得吃了飯才走——你看師傅娘都已在動手煮飯了。說起吃飯,而且是吃老王家的川味家常菜,我又猶豫了,我還真想再吃一頓老王家的川味家常菜。人就是怪啊。
老王家的小飯桌上,涼拌紅苕葉繼續(xù)出場,還有泛黃的用油炸過的小蝦米,老王說他和王瞇二老頭去河邊撈的,還有南瓜葉煮的湯,當然也有一點小炒肉。我又和老王喝了二兩。素菜葷菜輪流下酒,就像讀寫得好的夾敘夾議文章一樣,感覺真的是很舒爽。柔柔的紅苕葉片,有點硬的紅苕葉莖,既咸又辣還麻;南瓜葉煮的湯,看起舒松,其實卻細脆;油炸小蝦米,酥焦酥焦的。我覺得老王家的菜肴一個突出的特點,是我以前認為不怎么樣甚至不吃的東西如紅苕葉、南瓜葉,他的妻子烹調(diào)出來味道竟然出奇的好。而它們材料易得,成本低廉,就是制作要求稍微精細一點,麻煩一點,可它口感好,有維生素,是粗纖維,無副作用。我甚至覺得老王妻子烹調(diào)的這種菜肴,簡直點到了我的喜好,我學的寫作就是試著用人們忽略掉的一些東西,制造出明顯的、有點意思、有點味道的效果。我向老王那結實而又有點瘦削的妻子投去敬意的一瞥。
我連連贊揚老王家的川味家常菜好吃,老王的妻子卻說,這粗茶淡飯算個哪樣嘛,你要是不嫌棄,有空就過來和王師傅喝一杯,吹一吹。endprint
而兩杯酒下肚后的老王話仿佛更多了起來。老王說兄弟(他已稱我為兄弟了),我們到外面來求生,其實也不容易呢。人生地不熟的,要找到活路做不容易,賺人家的錢,能得到理解更不容易。我不知道老王是不是在說我,但我靜靜地聽著。老王說我們賺點錢,要開房租水電費,要開生活費,回家還要路費,一年到頭也剩余不了好多點。而我們的辛苦你是知道的,白天干了晚上還要加班。我點頭稱是,老王結實而瘦削的妻子的那點姿色淹沒在了木工棚的木花和塵埃之中就是明證。
老王的妻子說,翻你那些酢肉罐——好意思?。?/p>
估計老王認為我已有點酒意了,他撇開妻子的話,把話頭直接對著我說,兄弟,打你這書柜呢,我們是有點收入,其實也只是點辛苦費——我想你是能理解的,是不是?你是讀書人嘛,明事理。我沒想到老王是不是賺了我的錢還賣乖,我在老王妻子的臉上似乎看到了這個意思,我不解地看著老王。老王說,我想說的是,你要是難以理解的話,我給你講一個道理——錢這東西,花了,是能夠賺回來的,而我們之間這種交往,由交往產(chǎn)生的交情,說不定你以后有了錢也買不到——你說是不是?我說你可不可以說得具體點?我好像沒聽明白。
老王的妻子說不要聽他那些空話,嘰嘰呱呱的。他要是同情你也理解你,就該少收你點錢——就像他說的,你也不容易……
老王對他的妻子說我說話你少打岔可以不?他喝了一口酒,又呷了一個炸蝦米才對我說,你想,我們都是外地人,在這個地方并沒有幾個人把我們當作朋友,更不用說兄弟,可我們成了朋友和兄弟。我說是。老王說,我們其實都很孤單,但我們之間,你可以隨時到我這兒來耍,我可以隨時到你那兒去耍,我們就這樣捱過我們的孤單時光啊。酒意綿綿之中,我覺得老王說得有道理。因此我便接受老王的看法了,我雖讓老王賺去了一點錢,卻實在地度過了一段孤獨的時光……
4
小城的秋天遇上秋老虎了,仍然很熱,仿佛跟三伏天、驕陽似火的時節(jié)沒有什么區(qū)別,老王的妻子背著一個背篼出現(xiàn)在了我的廢舊鍋爐房門口,也仍然著一身靛青色的衣裝。我說喲,師傅娘,哪樣風把你吹來了呀?快請進屋坐。
老王的妻子笑瞇瞇地說,你這個兄弟也是,喊個哪樣師傅娘啊,嫂子或大姐都不曉得喊。她把背篼放在廢舊的鍋爐邊,我看見背篼里有幾截加工過的木頭和一把鐮刀。
老王的妻子說,她和老王去下面的江村做點活路,路過這兒,就進來看看我。我說王師傅呢,他怎么沒進來。老王的妻子說老王先下去了——你這兒雖說是鍋爐房,沒想到還真涼快。才坐下一會兒她又站起身,腳步朝里面放著書柜、也安放著床的黑屋子里移去。雖說以前是堆煤的地方,但我在四周糊了報紙,燈一拉開還是有點亮哨。老王的妻子說你的書柜就放在這里面呀,還挺保密的?——嗯,書柜是不大好看,當初老王沒聽我的建議打中式的。兄弟你就大量點,當是幫我們吧。我說師傅娘——嫂子,你說到哪兒去了,我感謝你們的支持和幫助呢。老王的妻子說王師傅的書柜也打得不怎么好,還收你那么多錢。我說可以的,可以的,應該的,應該的。她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我的床鋪,摸著我的被褥說,喲,兄弟的被面還是大紅花的棉布呢,現(xiàn)在這種被面可是少見了。老王的妻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你這被面子和被里子怕是得洗了吧?
這可是點到我的穴位了,我連洗衣服都很勉強,何況被窩?要拆開,那么笨重又龐大,就算是我能拆開,勉強能洗,而要重新訂上,哪是我能駕馭得了的。我無論如何也訂不上啊。我的被窩一年能洗一次就算不錯了。老王的妻子說我正好去江村做的活路也不是很急,就把你拆了洗了吧,太陽又這么好,曬一會兒就能干。我說嫂子,不麻煩你了,我這被窩也不是臟得很,還能睡的。要是你認為臟了,它再臟一下也沒關系的。老王的妻子說這你不管,聽我的,沒錯。說著就把我的被窩拆開了。我說嫂子吔,你現(xiàn)在把它拆開了,洗了,即使等會兒也曬干了,可哪個來給我訂上去啊?老王的妻子說這你不用管,先拆開洗了再說。我說你這樣做,王師傅他知道不?他要是不支持你這樣做又怎么辦?她說不管他的。她連床單也一起扯了。
那么,我有豬肝色的大膠盆,有肥皂有洗衣粉,屋里還有自來水,老王的妻子就稀里嘩啦地洗開了。她用肥皂重點搓揉被里子的兩頭,說不是下巴弄臟就是腳弄臟的,要好生洗一下??匆娝氖种干习鴦?chuàng)可貼,我說嫂子啊,你的手指還有傷呢,還給我洗被窩,這又是何必啊。
傍晚的時候,老王的妻子和老王一起來的,說他倆在江村放活路了,我看見老王妻子的背篼里裝了幾截毛木頭和一點蔬菜,就是幾根皺皺的苦瓜和幾個火紅的辣椒。我煮了飯,也多煮了一點,還沒吃,說不上是在等她和老王,但確實有一種等待。我說剛好,一起吃吧,飯不夠再煮面條。老王說你這點文弱書生吃的飯哪夠我們干體力活的人吃哦。老王的妻子對我說小兄弟你也沒煮好多點飯,再說你這里也不方便,她轉(zhuǎn)而又對老王說,王師傅你先回去吧,我給小兄弟把被條訂了來。看著老王匆匆離去,我心里又生起愧意。
老王的妻子讓我把曬干的被面和被里子收了來,她在我的窄窄的床上先把床單鋪好,才把靛青色的被里子鋪開,然后把棉絮展開在上面,再把大紅花的被面放在棉絮上面。訂完最后一針,她把被褥抖開,趁勢就把被褥折疊在床上了。
老王的妻子說,兄弟,如何,沒耽擱你吧?這不是洗了也訂了么,好好的。她就站在我的面前,說得我臉上都有點熱了。
我說謝謝你啊,嫂子、大姐。
老王的妻子說兄弟不是還沒吃飯么,現(xiàn)在可以吃了呀。
我說嫂子也餓了吧,你吃。謝謝你啊,嫂子。
老王的妻子說謝個哪樣啊,這是我能做的,舉手之勞。
我說嫂子幫了我又不要謝,為什么啊。
老王的妻子說天黑了,我先走了。
5
這個悶熱的星期天,我到小院里上了廁所出來,在院門口遇見從外面回家的大姐,大姐輕描淡寫地問我,王師傅娘哪天給你洗被條又訂被條了?我說是呀,她給我洗了被條,又訂了被條。大姐說你那被條臟得很呀,硬是要洗才行?我說不,我的被條說臟也算臟,說不臟也不是很臟,當時我就說還能蓋的,并不是非洗不可。大姐說你趕快談個媳婦嘍,有了媳婦就不用麻煩別人了。大姐的意思,好像老王的妻子給我洗訂被條有不妥之處。我說大姐,你想告訴我什么呀?大姐說也沒什么,聽說王師傅兩口子在吵架,好像就是為給你洗訂被條。我說是么?那我得去看看,作個解釋。大姐說人家兩口子吵架你去解釋個哪樣?不要去。大姐說得這樣明白,我便說好,我聽大姐的,不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