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芊

2017年3月11日晚，在青島陽光假日酒店西邊的礁石上，趙明見到了岳父陳正林的遺體。陳正林的褲子被海水沖去了附近沙灘，能辨認身份的東西是褲兜里那張寫了名字的紅紙，那是他參加某次保健品會議銷售留下的姓名牌。陳正林留下的遺書稱，“向尚集團坑死我……旅游至今一個地方也沒去，產品也沒拿到多少?！?/p>

青島向尚健康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向尚公司）微信公眾號上稱，“營銷網絡遍布全國40個省、市、自治區(qū)，擁有200多家辦事處、500多個服務網絡終端、4000多名高素質營銷精英，年營業(yè)總收入達100億人民幣”。

2017年3月15日白天，陳正林家屬在向尚公司附近抗議，在他們抗議的一個多小時中，向尚公司無人出面解釋。家屬稱，當日仍有很多老人趕來參加會員活動。

預 兆

蘆杰最后一眼看到老伴陳正林是在女兒家。

2017年3月11日上午10點多，蘆杰抱著只有十個多月的小外孫女哄睡，大外孫女正和女婿一起看書。陳正林看到大家各忙各的，要自己回租住地吃午飯。蘆杰心疼他折騰，讓他在這兒吃，再休息休息，一會兒一起回去。

陳正林拒絕了，臨走前吐露了一句要去找向尚公司算賬。蘆杰想陪他一起去，陳正林再次拒絕了，還說自己一會就回來。

根據街道監(jiān)控顯示，陳正林中午12點多從家里出發(fā)，往海邊方向去了。晚上7點多，天暗下來，蘆杰回到租住小區(qū)，發(fā)現(xiàn)自家沒開燈。打開房門后發(fā)現(xiàn)老伴不在家，便打他電話，鈴聲卻在客廳的小木床上響起?？蛷d餐桌上放著陳正林的午餐，一盤大白菜、一盆淺淺的米飯，幾乎都沒動過。

蘆杰先給保健品銷售員付麗娜打電話，對方稱并未見過陳正林，還說他“指不定上哪兒玩去了”。

蘆杰心里有些慌亂，平生第一次翻了陳正林的包，鑰匙、證件、筆記本都在，筆記本中間有一張紙，戴上老花眼鏡后只看到遺書兩個字就再沒往下看，趕緊打電話給女兒陳力，“陳力陳力，你爸寫遺書”。

當晚不到9點，女兒陳力開始在微信上發(fā)尋人啟事，女婿趙明則打電話報警。

“家 訪”

4年前，青島市辛家莊北山體育文化公園（以下簡稱北山公園），陳正林和向尚公司有了第一次交集。

陳正林和妻子蘆杰正在鍛煉，一個自稱王笑笑的姑娘很熱情地過來打招呼，叫陳正林“叔”，叫蘆杰“姨”。她自稱是向尚公司的員工，問了他們是哪里人后，向他們要了家庭住址和電話。

陳正林夫婦是河南信陽人。因外孫女出生，他們在2013年搬來青島租住，幫獨生女陳力帶孩子。

推銷員喜愛這樣的“生面孔”。一位名叫王海龍（化名）的向尚公司前工作人員向記者透露，沒怎么接觸過保健品會銷的老人掏錢概率高，那種到處領獎品的“老油條”，銷售員都認識，通常無人搭理。

沒過幾天，陳正林接到了王笑笑的電話，“叔，你們在家不，我來看看你們”。

這樣的主動登門拜訪不止一次，王笑笑基本不空手，有時提一個西瓜，有時提一小籃雞蛋。這些價值不超過20元的日用品，很討陳正林夫婦歡心。

王笑笑的登門拜訪，在向尚公司內部被稱為“家訪”，主要用于摸清老人是否跟孩子住、家人工作性質。同時，通過觀察房屋戶型、面積、裝修情況，來判斷對方的經濟實力。

王海龍說，公司內部流傳著這樣的總結：一般要去銀行取錢的老人，手里應該是沒多少錢。喜歡把錢在自己手里捂著，回家直接進屋取錢不猶豫的那種老人，才是“好客戶”。

嚴格意義上來說，陳正林并不是一個“好客戶”，他的租住處局促而簡單。蘆杰腿腳不方便，還愿意每天爬五樓，因為五樓的月租金要比低樓層的便宜至少250元錢。據陳正林妹妹的描述，陳正林過了3天的剩飯還會熱給自己吃，身上穿的都是親戚接濟的舊衣服。

話 術

很快，王笑笑邀請陳正林夫婦去“開會”領禮品。

陳正林夫婦不知道的是，老人只要參會，便會成為“攻單目標”。在這類會銷上，老人的病情通常會被放大。臺上主持人負責“帶動”，臺下再安插幾位老人策應，只要有一位老人購買，主持人立馬對著麥克風大喊，“恭喜這位姨/叔搶到了兩盒”。

臺下銷售員也不閑著，會積極使用“話術”說服老人，一般說的是“專家也看了，你身體不好，你看咱這產品多適合你。這藥都搶著呢，再等就買不著了”。

據蘆杰回憶，第一次會銷她也一起參加了。銷售人員說，年輕時為子女活，現(xiàn)在要為自己活，買得好就是為自己活。銷售人員還說，保健品可以調節(jié)“三高”，如果去醫(yī)院要花很多很多錢，但是買保健品便宜。

王海龍說，王笑笑的任務，是讓陳正林通過購買兩盒標價約996元的產品成為向尚公司會員。之后，陳正林夫婦繼續(xù)受邀參加“會員免費溫泉”活動。

這種溫泉兩日游，還是為了“攻萬元大單”。第一天夜晚主要是泡溫泉、拉家常，第二天還是會銷。銷售員一般說，“你說你兩盒都買了，也不差這一箱啊，咱買回去之后吃不了，剩下的你給我拿回來行不行”。如果老人還在猶豫，銷售員便說，“阿姨/叔叔行了，咱這單子你就簽了吧，你看我為你服務這么長時間了，還不是為了你健康好。成為我們公司的高級會員，以后還能跟這些叔叔阿姨一起玩”。

據王海龍稱，大多數老人聽到這些話就簽了，一場50人的“攻大單”，成功率可以達到50%左右。以每人一萬元計算，可營收20萬元至30萬元。

傾 囊

2014年8月22日，陳正林在向尚公司花費9800元，這是他從河南到青島的第一筆大額消費。發(fā)票已經模糊，沒有人知道陳正林這次買了些什么。

據陳正林妹妹描述，2014年，陳家人隱約知道哥哥買過近萬元的保健品，當時家里人都表示反對，“尤其他女兒最反對”。陳力也證實，父親第一次買保健品她就查過資料，告訴父親保健品多半是騙人的，以后不要再買了。endprint

家人的勸阻似乎有了一定的作用，此后8個月，陳正林都未在向尚公司進行大額消費。

直到2015年4月9日，陳正林購買了少林牌骨密度丸16盒，每盒595元，花費9520元。

一個月后，陳正林再投協(xié)議款2萬元。

如果一個老人消費實力不錯，銷售員會鼓勵老人投“協(xié)議”，告知老人可以通過預存錢款得到返利，消費一萬元的老人可以預存五萬元左右的“協(xié)議款”，每年可分紅本金的20%，按月發(fā)放。

這筆錢可每月參會領取現(xiàn)金也可用于購買產品，當老人表示自己沒錢購買產品時，銷售員便暗示“可以從協(xié)議款轉錢過來買產品”。如果銷售員知道老人家屬不同意，會告訴他們瞞著孩子。

每月開大會發(fā)錢，一些未投協(xié)議的老人都會被邀請參會，讓老人親眼看到別人領錢，產生羨慕之情。按照王海龍的話來說，“這錢是為了讓你更多地去買保健品，拴住你”。

2016年是陳正林消費最多的一年，除協(xié)議款外，他分別于4月30日、5月18日、12月13日消費了10004元、20000元、17000元，共計47004元。

2017年1月9日，陳正林再次花費10000元購買紫福牌口服液。

一位向尚公司工作人員向記者證實，陳正林4年來共花費9.7萬元左右。記者根據收據相加得知，陳正林共在向尚公司購買過4種產品，花費96324元。對陳正林來說，這是一個大數目。他在家中排行老三，父親因“成分不好”并未留下太多家產，20多歲從大修廠下崗后再沒穩(wěn)定工作。他先后做過安裝工、承包過報刊亭，離開河南老家來青島幫女兒帶孩子后，斷斷續(xù)續(xù)做過保安，月工資最高1700元，每年自費繳納養(yǎng)老保險金。

北山公園的球友圈子里，青島本地的球友們穿著耐克運動鞋、名牌運動褲，陳正林從來沒穿過什么像樣的衣服。他愿意為了半斤大米和6個雞蛋，坐半個多小時公交車去開會，球友們想不通，覺得這些東西“送給我都懶得拿”。球友張善軍說，因為低血糖，自己總會帶些面包晨練。有時剩了一兩個，陳正林怕他丟掉，都會要了帶回家，自己舍不得吃，留給老伴吃。

陳正林沒有告訴家人自己的花費。他的遺書也提到銷售人員讓他隱瞞家人，“2017年1月至今，小付讓瞞著家人把原協(xié)議款及愛福家存的1萬元，計叁萬多元取走至今未開票給我”。

“演 員”

陳正林花掉的9萬多元錢中，號稱“補腎還可以穩(wěn)定血壓”的一種紫福牌口服液占比約40%。

在陳正林租賃的不足50平方米的家中，有一本名為《抗細胞缺氧損傷的諾貝爾成果ATP（無氧代謝）關鍵酶激活劑》的宣傳冊，共68面，最后幾頁寫著：“我們可以很自豪地告訴大家，現(xiàn)在上市的金裝版紫福牌富寶FDP口服液是榮獲‘2010年國家重點新產品認證的新產品?！?/p>

記者查閱了國家科技部2010年度國家重點新產品計劃立項項目清單，在1530項立項產品中，并未出現(xiàn)“紫福牌富寶FDP口服液”。

據王海龍稱，一位向尚公司邀請來的所謂“教授”私下跟他聊天時曾透露，自己其實是一名體育老師。而那些給老人診斷的“護士”，都是向尚公司人事部的員工。

一次，向尚公司邀請了一位自稱來自上海某著名醫(yī)院、掛號費1000元一次的“名醫(yī)”做宣講。事后，王海龍致電該醫(yī)院核實情況，對方稱，包括退休醫(yī)生在內，都未聽說過有這么個人。

在向尚公司，員工的工資和業(yè)績直接掛鉤。一位一級分銷商每月需完成28000元以上業(yè)績，除底薪外，可獲得業(yè)績約15%作為提成；二級分銷商每月需完成58000元以上業(yè)績，除底薪外，可獲得業(yè)績約20%作為提成；三級分銷商每月需完成108000元以上業(yè)績，提成最多可達業(yè)績的約30%。目前向尚公司多是一級分銷商，因為“一個月完成28000元很輕松”。

向尚公司的分銷政策顯示：有店面的分銷商可二八折供貨，享受管理補貼、店面補貼、物流補貼、活動補貼和材料補貼。

落 空

其實，陳正林并不是一個渴望保健品的羸弱老人，球友蘇曉曾打趣他，“你怎么什么病都沒有。”

在一次電話中，陳正林曾對妹妹提起過自己的初心。他說，自己老了，買保健品其實都為了老伴，老伴身體不好，保健品都是給她降血壓的。每天清晨，陳正林都會為患有高血壓的老伴蘆杰量血壓。陳正林還想帶蘆杰旅游。早年在老家潢川，他曾帶著蘆杰一起跟團去過三亞。蘆杰說，陳正林好動，特別喜歡旅游。

蘇曉透露，向尚公司會邀請陳正林在眾人面前登臺唱歌，每次唱歌回來他都特別高興。

向尚公司承諾的旅游，更是極大滿足了陳正林對自己晚年生活的暢想。因為消費，向尚公司承諾陳正林獲贈西安旅游一人次、云臺山旅游兩人次、加6600元贈送巴厘島旅游一人次。

自從有了向尚公司的承諾，陳正林經常把西安、巴厘島掛在嘴邊，他每次和妹妹聯(lián)系，都不忘提醒妹妹，“等我去西安了，順道來潢川看看你們，你們要記得接待?。　标愓趾颓蛴褟埳栖娏奶鞎r，也忍不住提起，“你去過巴厘島嗎？我馬上就可以去巴厘島了。”

可是眼看300多天過去了，向尚公司承諾的旅游還是沒個準信。陳正林忍不住頻繁地找向尚公司尋求解釋，得到的答案都是“再等等”、“還沒輪到你”。

2016年12月13日，苦等無果的陳正林將自己獲贈的西安旅游一人次與云臺山旅游兩人次兌換巴厘島旅游一人次，湊成巴厘島旅游二人次。當然，答案還是“再等等”。

陳正林開始對自己的選擇產生懷疑。2017年1月9日，在一張紅底金字寫著“大圣鳴金辭舊歲，雄雞唱曉慶新事”的宣傳單上，小學畢業(yè)的陳正林留下過這樣的字句：本次在她們的強烈誘騙下瞞著家人牽（簽）了三萬多元的單，說是可到巴厘島等地方二人游，到現(xiàn)在找小付（向尚員工）要多次手續(xù)也未實現(xiàn)。

保健品沒拿到多少、對方答應的旅游一直無法兌現(xiàn)，陳正林陷入了雙重自責當中，他覺得自己“被騙得很深”，同時又欺騙了多病的好老伴和孩子們，“給大家?guī)砹藟毫吐闊薄?/p>

投 海

陳正林第一次自殺未遂是2017年3月8日。7點15分，陳正林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公園打乒乓球，而是直接去了向尚公司。

據遺書顯示，當日早上8點左右，陳正林站在向尚公司的頂樓想往下跳，有位50歲左右的男性保潔員一直在附近活動，讓他感覺自己“被盯著”、“沒實現(xiàn)”。中午11點多，陳正林回到家，手上抱著3個盒子，一盒蘋果、一盒洋蔥、一盒海蜇，那是向尚公司“開會”后給會員贈送的禮品。他一邊放下這些東西，一邊說“又騙我，又拖，到西安、到巴厘島，又在拖了，還說要送我一部手機，又不送我了，都是騙我的”。

性格內向溫和的蘆杰沒有給出什么回應，她以為丈夫只需要傾訴。日子一天天過去，沒人知道這位報喜不報憂的老人心中隱藏了多少掙扎與苦悶，更沒人知道陳正林筆記本里的遺書是什么時候寫的。這封落款為3月8日的遺書一式兩份，共700字左右，一份寫給政府希望討還公道，一份留給家人，希望他們盡快忘記自己。

2017年3月11日，他穿著外甥不要的舊衣裳，投了海。

2017年3月12日上午，一家人帶著陳正林留下的遺書，來到派出所報了警——從老人留下的遺書看，老人輕生與購買保健品有關，向尚公司難辭其咎。

經青島市湛山市場監(jiān)管所檢查，青島向尚健康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已辦理營業(yè)執(zhí)照，未發(fā)現(xiàn)保健品廣告，也未發(fā)現(xiàn)利用廣告代言人作推薦或證明。另據青島市市南區(qū)食藥局湛山食藥監(jiān)管所現(xiàn)場檢查，該公司現(xiàn)場提供了有效的食品經營許可證、產品檢驗報告及進貨相關票據。

青島市市南區(qū)公安分局湛山派出所給家屬的結果是：證據不足，不予立案。

記者多次聯(lián)系向尚公司受理外界投訴的負責人，但他對上述情況未做回復。對于聯(lián)系向尚公司法人的請求，該負責人說：“我們法人很忙?！?/p>

（據《新京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