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詩德
你必須站在這座城市的最高處——城市東面的山頂,于天幕上掛一面鼓,迎著北風,舞重錘擂響,然后大吼一聲豪情俗語: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再一撩衣襟,一拍腿,在暮色合圍中,凜然下山,自絕于燈火闌珊處。
一口怨氣幻化出來的場景。
四周寂靜無聲,星空不語。你想傾訴,想發(fā)泄,想從無垠的天空打開缺口,噓一口長氣??赡阄ㄒ荒茏龅闹徊贿^是撿塊石子扔向半空,傷不著飛動的云。
此時,你只是在城市某個角落的自己家中,收拾著簡單行李,歷數(shù)過往的日子,翻看被忽略的歲月印痕,與你生活了近三十年的這座城市作別。
離別之際,你以為會有許多挽留的話像無由的淚珠割舍不下,又牽扯不斷;你以為會有如云的贊美纏繞在高高的樓層間,雖然易于碰落,也讓人有瞬間的仰望;你以為會有朝深處訴說的安慰,即便抖落不了半世風塵,也能塞給人一團暖意。
你以為你是誰?
你什么都不是。
有朋友邀請一行人聚會,你不想?yún)⑴c。其理由是免得大家因你而在杯酒中蕩漾起傷感情緒。你特意和老鐘打電話,反復叮囑:
千萬別說我在家。
事后又憂心忡忡地問:
沒說我在吧?
老鐘像忘記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等到被提及時才想起:
你在不在有關系嗎?好像沒人提及你呢。
他覺察到這話太刻薄,隨后連忙補充,說事實并非如此,這是他用來損你的話。
你有些醒悟地一笑。在他人看來,你的確不過是這座城市下水道某個角落的一只老鼠,面對空曠的黑暗,磨磨牙,捋捋胡須,一副紳士模樣,自己把自己當回事罷了。
你成不了人物。
在一個還算明媚的春日里,你急急忙忙地踩過鄉(xiāng)間的泥土路,跨過獨木橋,穿過生長野花野草的原野,甚至來不及與近在咫尺的春風握別,慌不擇路地奔向城市,奔向這座和你一樣慌不擇路的城市。當時你蒙眬地意識到,這一步雖然跨不過長江黃河,但它勢必跨出你祖先的視野。這一步即便是驚鴻掠影,也將雁過留聲。這次遷徙,有竭力要改變生存狀態(tài)的激憤,也有內(nèi)心深處不服氣的懵懂;有孤注一擲的生死相搏,也有被逼無奈的勇往直前。從農(nóng)村到城市的這一步,意味著你將從一個打赤腳的鄉(xiāng)下佬搖身變成穿皮鞋的城里人。你的這一舉動,如同打出的一面向城市進發(fā)的旗幟,讓一個村子,讓四鄰八鄉(xiāng)竊竊私語,蠢蠢欲動。
那時,你是驕傲的,驕傲得像一只昂著頭的蘆花公雞。
此后,你把自己“窩”在這座城市里,一“窩”就是三十年!
這一萬多個日日夜夜里,你究竟干了些什么?
這是個姑且存疑的問題,倘若稍加思索,那些陳年隱疾不以陰天為背景也會陡然發(fā)作。
人挪活,樹挪死。鄉(xiāng)村經(jīng)驗于一切都在快速挪動的當下,已毫無借鑒可言。如今的城市里,人行道上,公園內(nèi),護城河邊,婆娑的楊柳,翠綠的松柏,吐艷的名花,都不是土生土長的原住民,這些從山里,從鄉(xiāng)下,從不知名的哪個角落挪來的植物,移栽于此,長成風景。你覺得自己就是城市中孑然而立一株無名樹,不知從哪里移來,沒有出生地,沒有自己的姓名,有的只是讓城市的風吹過來掃過去的幾片巴掌大的樹葉,沾滿了街道兩旁濺起的灰塵?!俺鞘腥恕笔悄阊矍暗慕k麗風景,也是你生命中無法逾越的屏障。你無須思考,照章行事,讓凌人的盛氣,勃勃的生機,消解于一片恍惚的光芒之中;“城市人”成了你背負的重物,如同背負著與城市作為交換的鄉(xiāng)村。你沒想到要成為有用之才,拼盡全力就是要得到一種認同。而最終,你既不能完全融入城市之中,又不能超然于城市之外。城市于你,像一根豐滿的骨頭垂懸于一只餓狗眼前,在無窮無盡的誘惑之下,在若即若離又無休無止的追逐之中,你已是青絲白發(fā),而城市正年輕氣盛。
離開一個地方,最難割舍的是友情。
如今,在鋪天蓋地的網(wǎng)絡浪潮中,已無法打撈友情的尸骨。QQ、博客、短信、微信,一個人可以有許多個名字,就像他可以擁有多副面孔。一個人可以是男又是女,就像他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的情緒。友情是什么?友情只不過是能抵足而談的訴說與傾聽。一方遇上或喜或悲的事,就想找對方言說,雖然明知他幫不上什么忙。
尋找友情比深記惡意更為不易。友情是雙方的,是必須傳導的;而惡意是隔絕的,是懷恨在心的。你略感欣慰的是你有屬于自己的訴說與傾聽。
一個是被你稱之為畏友的老鐘。老鐘有句口頭禪,他每次說話前總會來一句:我跟你講……后來老鐘意識到這是個有問題的開頭,有對自己的言說不自信的嫌疑。如一個蹩腳的演員在臺上嘶聲竭力地喊:“掌聲在哪里?掌聲在哪里?”再后來,老鐘講話前,總會停頓那么一小會,有時一不小心說漏嘴,變成了:我跟你說。好不容易改了個字,積重難返??!你和老鐘在一起,妙語連珠產(chǎn)生于斗嘴,并且是找出彼此言說中的漏洞。說文學作品,說作品中的人物,說當下的文學走向,一些不合時宜的話題,主觀色彩強的話題。雖然看法各異,但用于佐證的材料必須真實。老鐘記憶力出色,十九世紀外國文學作品中一些非常次要的人物,名字老長,他也能一字不漏地記住。老鐘很忙,負責一方書店的工作,忙經(jīng)營,忙利潤,對當下文學熱門話題關注有限,因此,有時候會讓你占到便宜。老鐘酒量大,他的大招就是趕快把你灌醉,然后讓他隨便打斷你的話,只聽他說。
另一個可以聽你訴說的是老常。老常倒是土生土長于這座城市的原住民,原本也是“公家人”,很早出來闖蕩,成了小老板。當時,能扔掉鐵飯碗,到江湖上討生活,是需要莫大勇氣的。老常為人忠厚,辦事實在,關鍵是他有明確的生活目標,不以賺更多的錢為目的,而是在賺錢過程中讓自己活得充實,活得自由。你認為,這絕對是一個很高的高度,一般人難以企及。人啊,人心啊,要把占為已有的事做得有節(jié)制,是多么難得的一件事啊。近來,老常在這座城市開了個茶樓,他說他懶得在外東顛西蹌的了,享受人生比擁有金錢重要。你為他的茶樓取了個有意趣的名字——曬心茶樓。心是能拿出來曬的,若不翻曬,時間長了,會生蟲發(fā)霉。心是可以曬的,如同在網(wǎng)上曬這曬那曬東曬西一樣。可真正要彼此把心攤開了曬,僅有晴好的陽光是不夠的。endprint
你只要有時間,就會到茶樓去坐坐,一杯老常不給客人喝的茶,也醉人。
你還有個比自己影子還要熟悉的人——一個叫做“漢子”的本家兄弟。這么多年了,如影隨形,你的生活軌跡中隨處可見他的蹤影。他年輕,聰穎玲瓏,悟性高,交際能力強,一些十分糾結的生活難題,在他不經(jīng)意的拆解中,往往能出奇制勝。旺盛的精力讓他可以顛倒時空,如果在夜深得快到盡頭時,枕邊突然響起刺耳的手機鈴聲,無須翻看,一準是他。并且你必須得接,必須得聊,否則這一晚將會在無休止的電話聲中度過。有一招可不能亂使,那就是關機。一旦錯用,要不了多一會,樓下會響起不同凡響的腳步聲,你住所的門會被踢得地動山搖。
想到一個人對你的好比記著一個人對你的壞要難得多。
其實這座城市還有許多值得你感激的人,而今只有遺憾地揮揮手了。
離開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城市,真有些憤懣與無奈。像城市的建筑工人,流完汗水,建成大樓,然后有個聲音對你說,你該走了!你就成了這座城市的局外人,一個匆匆過客。傷感?憤懣?壓抑?寒心?這些都不是你應該有的,唯一屬于你自己的是無語,無語得不敢凝噎。這一切無關乎朋友,無關乎友情,關乎你為之歷盡三十年努力所掙得的一個虛擬位置。
那就告別吧。告別一座城市奔向另一個去處,就像沿河流而尋找彼岸,循晚鐘而投奔寺廟,只不過是旅途中早已設定好的程序。你不這么看,你認為這更是一次出發(fā),一次有些蒼涼但必須更要有勇氣面對的出發(fā)。
生離死別,哀莫大焉。其實生離更甚于死別。生離是雙方的事,死別只是一方的痛。
因此你把這次告別看得格外重,重得提不起放不下。
生命之重,時間之輕。這恐怕是你因此而惶恐不安的真正原因。不管承認與否,你已經(jīng)到了一個很尷尬的年齡,你在意的是這種離去已然說明你老了,或者正在加速老去。你覺得滿身是勁,旁人認為你應該頤養(yǎng)天年了。你覺得你還年輕,他們認為你已接近無用的邊緣。有些人包括你在內(nèi),說寧愿馬上退休,然后去過一段逍遙的日子。其實臨到自身頭上,都會有些眷念與無奈。這就像人們習慣了自己頭頂上撐著的那把無形的傘,一旦突然收攏,無論是直射的陽光還是斜飄的雨滴都會讓人不知所措。一種失落的空洞,是無以填充的,一種被遺棄的顫栗,是無法得以慰藉的。
那就走吧。是開頭還是結尾?是和解還是逃避?是重生還是消弭?一切均在一念之間。
好在你還有個去處。如一只孤雁,好在還有個南方?!扒锾靵砹耍鞖鉀隽?,一群大雁往南飛?!毙W課本上的一句課文,現(xiàn)在記起,無限蒼涼。
你要到達的城市,是一個有地鐵的城市。你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小城是難以與之比肩的。這是一次具有選擇權的遷徙,沒有你當時從農(nóng)村到城市的熱望與盲從。你既可向左,也可向右,甚至可以開始忽左忽右的生涯。問題是你已經(jīng)沒有了原先的驕傲和勇氣,在和時間與惰性相互撕咬的過程中,你更像一條被打得落荒而逃的癩皮狗。你輕輕如許的行囊中,唯一的分量,是你從鄉(xiāng)下帶往城市的那塊打滿補丁的韌性。你還是選擇了地鐵,選擇了有軌道行進的路線,選擇了約束,選擇了逼仄,選擇了固定的方向。
今后的日子,你會把自己丟在地鐵上,像把閱讀丟在一本書的故事梗概中,于文字的背面心存敬畏地辨認站牌,一站,又一站,直至終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