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山
他們死了我還活著
◎李廷山
我1929年出生,湖北省建始縣茅田鄉(xiāng)封竹坦村人,抗美援朝老兵。
我的部隊在哪里呢?我怎么可能不想回部隊去看看?問題是我不知道部隊在哪里。沒有人告訴我部隊還在不在。
我還記得他們。
李朝松這個人我記得清楚。他就是李家灣的人,我們封竹大隊隔壁的。那年我們一起去當兵,他后來當了班長,我當了機槍兵。我沒死,他死了。從朝鮮回來后,我復員回到茅田,還去了李家灣,找到李朝松的老家。我把身上的棉衣脫下來給了他父親,去山上給他父親砍回了能燒一個冬天的柴,還給挑了一滿缸水。我說,我也是你兒子。后來我每年都去一次李朝松家,每回去都幫他父親砍柴挑水。我這個人沒別的長處,力氣有一把,舍得花。
我們的排長我也記得蠻清楚,他是恩施七里坪的人,名字叫向七寶。他們家是大戶人家,據(jù)說爺爺在晚清施州府里做過官,父親也在國民黨恩施縣政府里當過文書。向七寶家里不缺吃不缺穿,不像我們,衣無領褲無襠的,吃了上頓沒下頓。所以我們都叫他“向吃飽”(恩施方言里,“吃”與“七”同音)。記得我們離開恩施的時候,向排長的老婆去送他,提一大包衣服。向排長說,都拿回去,在部隊要穿軍裝,不準穿家里的衣服,都拿回去。那女人就哭,坐在板凳上抹眼淚。排長就吼女人,我又不是去死,要嚎回屋里去嚎。女人就真的站起來走了,看都不看排長一眼。女人一走,排長也掉眼淚,害得我們幾個也跟著掉眼淚。我和李朝松對排長講,你女人那么好,要你女人給我們也說個女人,就比著你的女人找。向排長說,等你們有命活著回來再講。
最終有命活著回來的,就我一個人。李朝松死了,向七寶也死了。我們一個排,差不多有三十來號人,在一次突圍中死得差不多了。
打仗,當然害怕,哪能不害怕?我們都是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小伙子,沒見過大世面??吹缴磉叺娜艘粋€個死去,有的受傷了,缺手缺腿了,害怕得不得了,上戰(zhàn)場的時候,腿發(fā)抖,拼命忍都忍不住。但是不管怎么害怕,還是要打仗,指揮員說沖,我們就要沖,硬著頭皮沖,管不了那么多了。后來,也就不怕了。天天有人死,有人傷。看得多了,也就不害怕了,麻木了。
我是機槍兵,我的槍一響,突突突,別人的槍聲就被蓋了,聽不見了。我肯定打死過敵人,機槍兵能不打死人嗎?排里挑選機槍兵的時候,就是看中了我個子大,有力氣,扛一挺機槍很輕松。
我不知道我在戰(zhàn)場上打死了多少敵人。有一次我拿機槍掃過去,就看見一排人倒下去了。連長和指導員說起碼打死了十幾個。我想肯定沒有那么多,人家又不傻,怎么可能站著不動讓我打,說不定是躲起來了。我想四五個總是有的。那次連里給我報了二等功,但是后來發(fā)的證書是三等功,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這輩子沒結(jié)過婚。我不能害人家,我連男人都算不上,怎么能娶老婆呢?
以前我還是行的,去朝鮮之前,看見姑娘家,我心動。十幾二十歲,還是想姑娘。想姑娘的時候肯定是有感覺的。后來不知道怎么就不行了,在朝鮮的時候,總感覺不行,想姑娘也提不起勁。我就想,可能是打仗,緊張了,怕了。可是后來不打仗了,回來了,還是不行。我就感覺到這輩子肯定是不行了。
去醫(yī)院看過,悄悄去的。醫(yī)生也沒辦法,就說要多吃肉,多吃好的補身體。那些年,我們家連填肚子的包谷紅苕都不夠,哪有好東西來補身體。其實也不光是我們家這樣,家家戶戶都這樣。那天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在供銷社的鋪子里買了一斤紅糖,拿回家藏起來,一個人偷偷摸摸地泡糖水喝。不敢告訴家里人,怕他們埋怨我,說我浪費錢。
我差點就結(jié)婚了。復員回家第二年,1954年,我25歲,我們家給我說了一門親事。那家姓劉,姑娘長相周正,高高大大。媒人帶我去看過一次,她家就住在我們山腳下的木橋河,有七八里地,兩家人過去認識,也算知根知底。后來我父親借故去木橋河背煤,去劉家看過一次。人家好吃好喝地招待我父親,完全是當實在親戚招待,飯是劉家姑娘下廚做的。我父親高興,回來對周圍鄰居講劉家好,講劉家姑娘好,能干,知書達理,一手好針線,一手好茶飯,一手好活路(活路,即耕田種地的技能)。父親還講,他兒子是要參加工作的,是要參加國家建設的,這樣的姑娘配得上做他家的兒媳婦。父母定了日子,讓劉家來看地方,實際就是認門。我們家窮,但父親還是找親戚借了錢,扯了八尺藍布八尺花布,給劉家姑娘。這門親事,就算是定下來了。
我肯定很惱火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我肯定是想結(jié)婚,想有個女人,想有娃兒。那個年代,我們都得聽父母大人的,自己也做不了主。父母大人說要你娶誰就娶誰,父母大人說要你嫁誰就嫁誰。我們家家教很嚴,連嘴都不敢頂,哪敢反對他們安排好的親事?我們家托媒人去劉家定下日子,說好那年冬月初八我們辦喜事。劉家開始請木匠打箱子柜子,準備嫁妝。我們家也打床,粉刷房子。
大約是十月中旬吧,我和女的去鄉(xiāng)政府辦結(jié)婚證。走到半路上,我給她講,我說我不能和你結(jié)婚。女的說,你玩弄婦女,我要去政府告你。我對女的講,你不要冤枉我,是我沒得福氣娶你,我那方面不行,做不了你的男人。那個女的還傻里傻氣問我,哪方面不行?我沒辦法給她解釋,只能說,我不是個男人,我不能害你。女人還是不信,她說你是個騙子,你讓我摸摸,摸了我才相信。那個年代,有講究的,老輩子說男女授受不親,我總共才見那女的兩三回,手都沒碰過,哪能讓她摸我?傳出去,說她摸過我,那她也嫁不出去了。那女的就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哭,哭醒了就站起來,走了,看也沒看我一眼。那天下了蠻大的雪,聽說女的在下木橋河的坡上,摔了一跤,一只手摔骨折了。
我不是男人的事,很快就傳開了,四鄰八舍都知道了。起先我很怕丑,覺得太丟人,抬不起頭來。后來日子一長,也無所謂了,別人怎么說我,怎么看我,我懶得管這些。從此,再沒有媒人給我說親事,我父母再也不管我的事,說我死了他們也不管。我說這不能怪我,我不做害人的事。我說我那么多戰(zhàn)友都死了,我沒死在朝鮮,我知足。
我不是講現(xiàn)在我住在福利院里,有國家養(yǎng)活我,有人服侍著,我就假裝說知足。不是的,我是真的知足,我活到現(xiàn)在八十多快九十了,夠本兒。我和李朝松1950年一起從茅田去業(yè)州,從業(yè)州又去恩施,1951年又去朝鮮,我們都在一堆兒,他卻在朝鮮死了。我打死了那么多敵人沒死,他一個敵人都沒打死就死了,他還是班長,是不是劃不來?那天他中了流彈,胸部清清楚楚一個槍眼,血一直流啊流,包都包不住。我趕到他面前的時候,他話都說不出來了,只對我比畫了一個手勢,對我擺了一下手,衛(wèi)生員還沒到他面前,他就死了。我當時不明白他做那手勢的意思,后來我猜想,他應該是要我別學他,要活下去。我當時只看到,李朝松的血流到地上,地上的雪都紅了一大片。
摘自《五十四種孤單:中國孤宿人群口述實錄》
江蘇文藝出版社 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