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生煙

少年未染風與雪

■ 水生煙

1

高二寒假開始沒幾天，沈岑便以日均三條的數(shù)量，成為班級里最喜歡發(fā)朋友圈的人。他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的表現(xiàn)顯得機智博學，兼具幾分文藝范兒與小清新，一時在班級群中風頭無兩。

“小木耳”三個字混在五花八門的網(wǎng)名當中，率先引起了沈岑的注意。女生穆爾的理科成績長期霸占年級前三，整個人看起來沉默、溫暖，有著理科女生特有的嚴謹與睿智。她喜歡一個人坐在窗邊的位置上，摘下眼鏡，瞇著眼睛看窗外流動的風、騎單車的少年，以及颯颯搖葉的水杉樹。

落雪的早晨，穆爾剛剛醒來，便習慣性地點開手機，是沈岑剛剛發(fā)出的圖片，透明魚缸里兩條小小的紅金魚，正悄悄地碰著腦袋，他說：“椿與湫，它們相遇，不分離?！?/p>

正出神，聽見老媽開門的聲響，穆爾緊張得手一抖，手機咣當落地。她也顧不得許多，只用力將棉被拽過頭頂，佯作仍舊熟睡。這拙劣的戲碼老媽居然信了，撿起手機，還替她拽了拽被角。而穆爾沒想到的是，手機在一摔之下竟然黑屏了，任憑她怎樣一通狂按，屏幕再不肯亮起。

雪越下越大了，覆蓋了道路和建筑，染白了行人的帽子和肩頭，朦朦朧朧如同夢幻世界。書桌前的穆爾右手握筆，左手托腮，怔怔地望著窗外，手機在一旁一聲不響。三分鐘后，穆爾套上羽絨服沖出門去。

只需要穿過兩個街口，便有售賣、維修手機的門店。風雪天，街上沒什么人，透過潔凈的店門玻璃，穆爾恍然看見一道年輕挺拔的身影。推門聲響時，店員便揚眉一笑，條件反射般地說：“歡迎光臨！”須臾卻又笑得更燦爛了：“歡迎光臨，小木耳！”

穆爾摘下沾滿白霜的眼鏡，用600度的近視眼辨認，才發(fā)現(xiàn)面前這位居然是導(dǎo)致自己手機黑屏的肇事者——沈岑。他抽了紙巾給穆爾，示意她擦擦眼鏡，畢竟她此刻仰著頭看自己的姿勢讓他略感羞赧。

重新戴上眼鏡的穆爾，注意力被窗臺上的魚缸吸引，她欣喜地問：“這就是椿和湫嗎？”

2

穆爾用指甲叩了叩玻璃缸，聽它發(fā)出輕聲脆響?！拔蚁矚g湫?！彼f，“如果我是椿，我愿意和他住在海底，直到海棠開盡?！?/p>

話剛說完，穆爾便驀然紅了臉。而沈岑專注地望著窗外回旋的飛雪，好像并沒有聽見自己說的話，這讓她心下稍安。穆爾用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沈岑的胳膊，他轉(zhuǎn)過臉時看見穆爾被落雪打濕的發(fā)頂和劉海兒，忍不住輕聲問：“你冷不冷？”

穆爾搖頭，掏出手機有些促狹地說：“手機壞了，你會修嗎？”

沈岑搔了搔頭發(fā)說：“小叔叔出去旅游了啊，過幾天才回來?！边@是他叔叔的店，而他不過是臨時店員。他從柜臺里拿出一款新手機說：“雖然我不會修，但這個你可以先拿去用?！?/p>

穆爾連連搖頭，認真的模樣逗笑了沈岑。他說：“那你還怎么看我發(fā)朋友圈?。俊蹦聽柕闪怂谎?，說：“誰要看??！有一種人啊，看他的朋友圈，就像在做閱讀理解?！?/p>

沈岑追問：“哪種人？”穆爾卻轉(zhuǎn)過身去不肯說。沈岑拿著她的手機左看右看，忽然心生興趣：“要不我試試？這幾天我會一直在店里，你隨時都可以過來找我?！?/p>

穆爾只是笑，不答。

沈岑的朋友圈狀態(tài)停留在這一條：“《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中記載了一種會飛的魚，曰多文鰩魚，狀如鯉魚，魚身而鳥翼，蒼文而白首赤喙，常行西海，游于東海，以夜飛?！洞篝~海棠》中的鯤是否取材于此呢？”有習慣被沈岑高頻刷屏的同學問起，為什么忽然悄無聲息，沈岑答：“其實我不喜歡發(fā)朋友圈，只是想引起一個人的注意，而后秒刪?！钡幢闳绱?，這句話仍舊成功引起了另一個人的注意。班主任簡潔地說了一個字：“誰？”沈岑瞬間氣短：“你唄，老大！好幾道題不會做，發(fā)給你唄?！?/p>

3

兩天后，穆爾到手機店去。晴天，路上的雪化成了水，流淌一地。她穿著白色的雪地靴，即使小心翼翼，也只能望著靴面的水漬懊惱不已。

店里有客人拿著手機百般問詢，沈岑笑得滿面春風，等人家買了手機出去，他立刻用手掌猛搓臉頰，嚷著：“累死了！”面對穆爾不屑的白眼，他說：“真的啊，沒有讀《山海經(jīng)》有趣?！?/p>

穆爾撇撇嘴，問：“那會不會比解一道物理題更有趣？”

她翻動筆記本時，沈岑看到里面有一枝用中性筆畫的梅花，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山家除夕無他事，插了梅花便過年。

“汪曾祺！”沈岑脫口而出，“你也喜歡他的文章嗎？”

“嗯！”穆爾點了點頭說，“每個理科女生都有一顆文藝的心。你也喜歡他？”

沈岑笑一笑，說：“我媽喜歡，從小我就習慣在她的書架上翻找，但她并不希望我讀文科，雖然相對來說我的文科成績更好一些?！?/p>

穆爾點點頭，想要說點什么卻又作罷，過一會兒才問：“那你會怪她嗎？”

“不會?！鄙蜥σ恍Γf：“因為我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更多可能性?！?/p>

穆爾翻著寫滿字跡的筆記本內(nèi)頁，輕聲說：“有時候我會很抗拒，因為這些公式和數(shù)字真的很枯燥?！洞篝~海棠》里，看椿和鯤相依雨夜空中漫游，我會想，椿之所以喜歡鯤，是不是因為他與湫有著太多不同，而湫能帶給她的只是一成不變的生活？”

“但你還是更喜歡湫啊?！鄙蜥χ牧伺哪聽柕哪X袋，眼睛深黑、明亮。穆爾紅了臉，原來那天自己說的話，他一字不落地聽在耳里。沈岑說：“學什么都有感覺乏味的時候，只有真正的創(chuàng)作者，才能忍受深重的孤獨?！?/p>

4

沈岑到底沒能修好穆爾的手機。他說：“很多事不是想去做，或者很用力地去做了，就一定會成功。但即便如此，也要盡力?！?/p>

穆爾沒有接受沈岑送的新手機，即使他百般強調(diào)那只是小叔叔對他看店的酬謝。穆爾紅著臉推拒他遞過來的盒子，有些羞惱地說：“我不能要，我媽會以為我有男朋友了呢！”

沈岑笑起來說：“你沒有嗎？”穆爾就瞪眼跺腳地將拳頭砸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笑著說：“我是說真的啊，你這樣的理科學霸真的讓我壓力很大。”

穆爾換了新手機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沈岑的朋友圈，而他并無更新。她拿了習題集去書桌前坐好，忍不住又掏出手機，忽覺那些吵吵嚷嚷的熱鬧與自己并無半點相關(guān)。微信提示音適時響起，沈岑說：“小木耳，你在干嗎？”穆爾按下長長一段話又逐字刪除，而沈岑的下一句話已經(jīng)顯示在屏幕上：“我在刷題。小學霸，你也要加油啦，當心我會逆襲?！蹦聽栃ζ饋恚亓藗€大大的笑臉。

大年初一，他們一起去看賀歲片，同行的還有另外幾位同學。因為沈岑提議去看電影的時候，穆爾先是雀躍地應(yīng)了，接著又有些不安地拒絕。沈岑提到還有其他同學同行時，穆爾才應(yīng)下來。并肩坐在影院中時，沈岑低聲問：“小木耳，你是不是心里有鬼？”他沒想到穆爾會開心地點頭，說：“是啊，我就是心里有鬼?！鄙蜥胍僬f點什么的時候，穆爾卻將爆米花桶向他手里一塞，說：“堵住你的嘴！”

穆爾緩慢地嚼著爆米花，似乎有著前所未有的香甜，一顆心卻像是浮在半空中飄飄搖搖。不知銀幕上演了些什么，周圍爆發(fā)出一陣笑聲，她下意識地轉(zhuǎn)臉去看沈岑，卻沒想到他正微笑地望著自己。穆爾驀地坐直身體，像是被所有人看見了自己此刻紅得夸張的臉。

從影院出來，天空正在飄雪，午后三點的光景卻彌漫著昏昏暗意，六瓣雪路過夜燈，輕緩地落在兩個人的肩膀。穆爾輕快地走在前面，不時回頭看自己的腳印，而沈岑忽然叫住了她，說：“有件事一直想問你。上次你說，有一種人，連看他的朋友圈，都像是在做閱讀理解，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啦！”穆爾笑起來，又低頭去看腳下綿白柔軟的雪花，說，“其實你媽媽替你做的選擇是對的，因為像你這樣的理解能力，也真的只能讀理科。”

沈岑佯作惱怒地低頭團了雪球，高高舉起手臂時，看她笑著捂住腦袋，眼神亮如星光。

其實那個段子是這樣的：對于喜歡的人，看他發(fā)的每條朋友圈，都像是在做閱讀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