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六十六歲的我:
你好啊。
我有個大我九歲的哥哥,昨天開車離開北京,去海邊了。他恨北京,但是又怕冷,所以冬天像熊—樣宅在北京屋子的暖氣里,暖氣一停,海棠花一開,他就逃離北京,去山東的海邊殺掉一年里的其他時間。就像他習慣性地恨北京一樣,他習慣性地打壓我,在過去的四十年里,總強調(diào)我不如這個人、不如那個人,在世俗的標準里我似乎比這些人牛逼了之后,他又會強調(diào)“一切到最后都是無意義”,無論從宇宙還是佛法的角度看,我們都如恒河沙一樣平淡無奇。昨天,我給他餞行,他沒喝酒,他平生第一次沒打壓我,說了如下的話:“老弟啊,我不是打擊你啊,其實人和人都差不多,誰能比誰強多少啊?但是,極其個別的人,后天遭遇了絕大多數(shù)人沒遭遇的事兒,還萬幸地活了下來,就成了所謂的天才。所以,天才不是天生的,天才是后天的偶然。比如我一個同學,失手把三歲的兒子從三樓摔了出去,兒子竟然沒死沒傷,只是看什么事物都只是0和1的組合,后來他兒子就成了頂尖的計算機黑客。我回想你的成長,你五歲那年生了場大病,甲肝、高燒、膽道蛔蟲劇痛,差點沒死掉,活過來之后,你腦子壞掉了,還有啊,十歲那年夏天,下雨,你不趕著回家,在槐樹下坐著,看中學的女生放學往家趕,雷劈下來,槐樹死了,你沒死,你腦子進一步壞掉了。所以,從今天起,我承認你與眾不同,是個后天形成的天才。”
我今年的生日很快就要到了,我很快就要四十六歲了。我被我哥哥的話提醒,回看我被雷劈的前半生,如果在二十六歲時遙想四十六歲,我會如何勾勒這二十年的日子?
我二十七歲協(xié)和醫(yī)科大學畢業(yè),馬上就去美國念商學院了,出來進了麥肯錫,靠想明白、說清楚商業(yè)上的復雜問題掙錢吃飯,一干小十年,后來去了一家央企,先負責戰(zhàn)略,做了六家上市公司的董事,后來創(chuàng)建了亞洲最大的醫(yī)療集團。四十三歲后辭職,全職做醫(yī)療投資,至今。這二十年里,每周八十小時的工作并沒有成功抑制住我的表達欲,壓榨睡眠和假期,周末寫雜文,春節(jié)年假寫小說,大酒吐完寫詩歌,大概兩年成一本書,至今為止,出了六本長篇小說、兩本短篇小說集、三本雜文集、一本創(chuàng)作詩集、一本翻譯詩集。我哥哥有一次喝多了說:“其實哈,你在文學上的運氣超級好,你看哈,你寫的十五歲到三十歲的半自傳《北京三部曲》,拍成了影視劇,很多青春期的學生會讀,很多想了解北京的人也會讀。你酒后亂寫的《怪力亂神三部曲》,《不二》成了賣得最好的繁體中文小說,你還沒被佛教徒打死,你真雞賊,你怎么不寫伊斯蘭教或者基督教呢。過去十年,你的短篇小說也賣了好幾個電影改編權(quán),你的雜文集一直就在你瞧不起的機場書店里賣著,你還創(chuàng)立了超簡詩派,每年一到三月,有自來水的地方就有人提到‘春風十里不如你’,多少詩人寫了一輩子一個字也留不下來啊,你還淫譯了《飛鳥集》,創(chuàng)造了在二十一世紀詩集被禁的光榮歷史。其實哈,你想想,你還想干嗎?多壽招辱,你現(xiàn)在死掉,相當完美?!?/p>
我想了一下,我哥哥說的對,我心目中的文字英雄,多數(shù)沒活到我現(xiàn)在這個歲數(shù)??ǚ蚩ǎ氖粴q死了,勞倫斯,四十四歲,王小波,四十五歲。一個日本朋友送了我一張巨大的紙,紙的大標題是二十一世紀,下面密密麻麻地列了從2001年到2100年的每一天。他想用這張紙勸我的是,珍惜光陰,努力奮進。我在這張紙的面前站了一陣,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個事實,在這密密麻麻的日期里面,必然有一天是我在人世的最后一天。我想到的是:
第一,絕不在無聊的人和事兒上浪費時間,哪怕一天。
第二,繼續(xù)用各種可能的方式推進醫(yī)療的進步,緩解人類肉身的苦。
第三,呼吸不止,寫作不止,老老實實地放開寫,能寫多少算多少,看看還能寫出多少人性的黑暗與光明,緩解自己和他人內(nèi)心的苦。
第四,少見些人,多讀些書。見人太耗神,做幕前工作我蠢笨如豬,在書里和寫作里,我游得像一條魚。
活著活著就老了,活著活著就掛了。天亮了,睜開眼,又賺了,希望二十年后能看到你。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