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典
在仙翁山方圓百里之內(nèi),要說擺弄玉石,老裴可稱祖師爺,一手空雕鏤刻的絕活兒獨(dú)一無二,雕佛像,雕人物,雕龍雕鳳,身子里都留著一顆心。老裴說,給物件留顆心,就活了。
老裴五十歲那年,收了個徒弟,叫王良。
學(xué)了三年整,王良出徒了,手上的雕工跟老裴不相上下。老裴說,你可以挑門單干了,王良聽了,歡喜得不行,給師父行了個禮,下山了。
仙翁山的玉再多,也有采光的時候。沒過幾年,成玉基本難尋了,沒有玉,手藝再好也沒活計,老裴感到一絲的惶恐,玉料沒了還雕個球哩。
有一天,一個賭玉的人問老裴,王良是你徒弟?老裴點(diǎn)點(diǎn)頭。那人又說,你這徒弟腦袋瓜子真活絡(luò),一手好雕工,卻針鼻兒那么大的物件都沒雕過,人家專門倒騰玉物件,賺下大錢哩,千八百萬不成問題。
老裴一下就把眼珠子瞪得卵圓,緊接著,眼里的那束光逐漸暗淡,消失,把旱煙袋叼在嘴里,一口煙進(jìn)去,嗆得撕心裂肺地咳。
仙翁山的玉終于絕根了,老裴的絕活兒也成了三伏天的棉襖,手里那幾個一腳踢不到的小錢兒,花一分少十厘,花著花著,褡褳就癟了、空了。
人到啥時候說啥話。老裴開始在房前屋后用頭刨出一片小荒地,一輩子凈耍手藝了沒出過力,老了,為了口飯食,刨不動也得刨,刨幾下就是一身虛汗,渾身直突突,種苞谷,種白薯,種茄子,種白菜。
每天只要端起碗,老裴就打怵。玉米餅子糙得直拉嗓子卡喉嚨,咽著都費(fèi)勁,齁咸的芥菜疙瘩就為了下飯,吃了,口渴得跟沙漠里的老駱駝一樣。人就這樣,從窮日子往富日子過,越過越有滋味;打富日子往窮了過,那才叫悲涼呢。
就是這苞米餅子就咸菜的日子也不一定能熬多久,眼瞅著走道腿都打戰(zhàn),小片荒地還能種多久?
老裴刨了一晌午地,有些累,進(jìn)屋懶得做飯,嚼了幾口早上剩的玉米餅子,躺下,想瞇一會兒。
這時候,王良突然回來了,用忽悠忽悠的大轎車把老裴拉到了縣上,要了滿滿一桌子熏雞、澆汁魚、油汪汪的豬肘子,還有一瓶老西鳳。香得沁心入肺,老裴很久沒吃到這些好嚼貨了,伸筷子剛要吃,突然“咔嚓”一個炸雷在土屋上面炸響。他忽地一下坐起來,揉了揉眼睛,窗外砸下來了碩大的雨點(diǎn)兒,看了一眼八仙桌,晌午吃剩的玉米餅子上趴著好幾只綠頭蒼蠅……
老裴盼著王良能回來看看自己,盼來盼去,盼頭就斷了。
突然有那么一天,王良真的回來了。
老裴見了王良,歡喜得不行,打開破木箱子,把那件一直沒舍得穿的火狐貍皮襖夾在了胳肢窩下,頭也沒回走了。
從集上換了幾斤肉,一條魚,還有一瓶衡水老白干。回來,切肉燉魚,菜熟了,爺兒倆開始喝,一杯接著一杯,一邊喝,聊這些年的事。
白酒勁兒大,沒一會兒,老裴有些頭暈,臉開始酡紅,他借著酒勁兒,問,良子 回來為啥事兒?王良低著頭,擺弄著手里的酒盅,使勁兒擠出來一絲笑容,含糊地說,看看您老。說完了,一仰脖,干了。老裴心里抽了一下,有些失望,看看我?
爺兒倆都有些醉,睡了。
第二天早上,王良心事重重望著窗外,好久,他說,師父,我實(shí)話實(shí)說吧……
老裴支棱耳朵仔細(xì)聽,最后,聽明白了,王良迷上了賭博,把所有的錢都輸光了,還欠下別人幾十萬,這次回來,是躲債的。
老裴嘆口氣,心里挺酸,孩子這是沒路走哩,師徒一場,咋忍心見死不救呢?想到這兒,他踉踉蹌蹌起身,趴下身子在床下摸索,老半天,拽出一個油布包,輕輕放在八仙桌上,跟王良說,師父留了后手哩,去打開,看看是啥?
王良愣怔一下,走過去,一點(diǎn)一點(diǎn)打開,一只渾身褐色點(diǎn)綴著梅花的鹿回頭玉雕,玲瓏剔透熠熠生輝,王良的眼里忽然射出一束光芒,他知道,這是世間罕見的玉包髓,毛玉一寸見方就值幾十萬,這么大的物件兒,一出手,二三百萬都得哄搶??粗粗?,王良突然發(fā)現(xiàn),師父雕的這只回頭鹿的肚子里沒有心,老裴看出來他的疑惑,喃喃地說,當(dāng)初雕的時候有,可是雕心的那位置爛了,雕到一半兒,碎了。
王良沒有作聲。老裴對傻愣的王良說,良子,雖然有缺憾,可擱現(xiàn)在,這樣的物件恐怕也難尋哩,明天你帶它走,找個買家,值多少,你心里有數(shù)兒,出了手,咱爺兒倆對半兒,你把債還了,剩下的過日子用。王良聽了,腿一彎,跪下了,鼻涕一把淚一把給老裴磕頭,說,師父,俺,俺婆娘,俺娃,命都是您老給的哩。
王良帶著鹿回頭走了。
老裴掰著手指頭數(shù)天數(shù)。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王良也沒回來。
半年過去了,老裴連王良的一根兒毫毛都沒盼回來。
仙翁山下了初冬的第一場大雪,天黑前,老裴沒能走回那座土屋,第二天早上,老裴還坐在那兒,渾身落滿了潔白的雪花,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尊玉雕,睜著的眼睛,直直地望著進(jìn)村的方向。
誰也不知道王良干啥去了,現(xiàn)在活得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