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

梅蘭芳（1894—1961），祖籍江蘇泰州，中國近代杰出的京劇表演藝術家，舉世聞名的戲劇大師。他有三兒一女：梅葆琛，高級建筑工程師；梅紹武，著名翻譯家；梅葆玥（女），著名京劇老生；梅葆玖（在世），北京京劇院梅蘭芳京劇團團長。孫輩有三男孫三女孫、一男外孫：梅葆琛長子梅衛(wèi)平，外企高級職員，次子梅衛(wèi)華，中國工藝美術集團總公司經(jīng)理，女兒梅衛(wèi)文，北京梅蘭芳紀念館研究員；梅紹武兒子梅衛(wèi)東，外國銀行高級職員，女兒梅衛(wèi)麗、梅衛(wèi)紅，均留學國外；梅葆玥的獨子范梅強是央視編導、著名攝影家。曾孫輩近10人，其中梅衛(wèi)華的兒子梅瑋，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中國戲曲學院碩士，“梅蘭芳藝術研究中心”主任。

泰州梅蘭芳紀念館館長李祥說：“古今中外，許多顯赫人家因子孫不爭氣，時間一長便門第沒落。梅蘭芳家族雖不是滿門俊秀，卻也算人才輩出，其主要原因是，梅家后輩秉承了梅蘭芳‘愛國、樂善、寬容的好家風。”

對國家一定要有擔當

梅氏家族有八字祖訓：“國重于家，德先于藝?！币馑际牵阂褔铱吹帽燃彝ブ匾扰囵B(yǎng)道德再培養(yǎng)技藝。梅蘭芳先生就是踐行這條祖訓的典范，他留下了許多廣為傳頌的愛國故事，最具代表性的是以下三件———

第一件是“蓄須明志”。梅蘭芳飾演的是京劇旦角，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的是女性形象，為了防止胡子影響形象，他平時常用小鑷子“拔”胡茬。1941年12月下旬，日軍侵占香港，遷居于此的梅蘭芳卻蓄起了胡子，目的是“破壞”自身形象，不給侵略者演出。

第二件是“裝病拒演”。1942年1月，梅蘭芳回到上海，汪偽政府特務頭子吳世寶要他去日本公演。梅蘭芳便讓吳中士醫(yī)生給自己注射傷寒疫苗，以造成生病假象。知道梅先生對疫苗過敏的吳醫(yī)生不敢下手，梅蘭芳說：“我抱定一個宗旨，就是不給日本人演出，哪怕死也毫無怨言?！比缓蟠叽賲轻t(yī)生連打3針，日本軍醫(yī)來檢查時，他正發(fā)著42攝氏度的高熱。

第三件是“義捐飛機”。1950年代，梅蘭芳的工資為全國第一，當時毛主席的工資是400.48元，梅蘭芳按出場費拿工資，每月大多超過4000元。1951年，梅蘭芳買了架飛機捐贈給志愿軍。1956年，他兩次主動降薪，在京劇院的工資為2100元。1959年，他堅持只拿文藝一級演員工資336元。

梅蘭芳共生有六男五女11個孩子，可長大成人的只有三男一女4個。正因為夭折的孩子太多，所以，他對活下來的子女尤其疼愛。但為了培養(yǎng)孩子的愛國思想，梅蘭芳也曾“忍痛割愛”。

1942年上海已全面淪陷，日本人實施的是奴化教育，梅蘭芳決定把葆琛、紹武送往貴陽清華中學讀書。見孩子不愿離開上海，他深情地說：“清華中學能讓你們知道許多道理。孩子，我們不能當亡國奴，不能忘記自己是中國人??！”

良好的教育成就了兄弟倆的好品德。

梅葆琛畢業(yè)于上海震旦大學理工學院，后來長期擔任北京建筑設計院的工程師，為首都建設做出了重要貢獻。

家住泰州市開發(fā)區(qū)吳洲南路99號的張學林，是梅蘭芳的超級“粉絲”，收集了梅家的許多資料，其中梅葆琛的專業(yè)技術職務評審申報表中所列的成績?yōu)椋簠⑴c設計北京師資進修學院四層教學樓、人民教育出版社六層辦公樓、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倉庫等。

梅紹武從燕京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北京圖書館交換處，為新中國的翻譯和圖書事業(yè)做出了突出貢獻。1959年國慶10周年時，他作為圖書戰(zhàn)線先進工作者，與父親一起在人民大會堂領獎（梅蘭芳是戲劇界先進工作者）。

梅蘭芳的其他子女也深得父親“真?zhèn)鳌保好份岖h、梅葆玖姐弟倆同屬梅派傳人，1966年“文革”開始后不久，他們被下放到北京天堂河農(nóng)場當農(nóng)民。兩人便主動背起行李，輾轉(zhuǎn)于偏僻村莊進行演出。

在張學林家，筆者還看到由梅葆琛、林映霞（梅葆琛妻子，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口腔科主任）、梅紹武、屠珍（梅紹武妻子，著名翻譯家）、梅葆玥、梅葆玖于1998年6月10日聯(lián)合簽名、給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李嵐清的一封信。梅家人在信中寫道：“（梅蘭芳財產(chǎn)）有許多都與戲劇無關（如字畫古玩等），純屬先輩私人收藏和所有，為此我們請求，將從我們家中拉走的全部字畫共1362件，及其他與戲劇無關的私人藏品，歸還給我們?！?/p>

而社會上流傳的說法是：梅蘭芳去世后，留下了文件、信件、照片、劇本、戲單、圖書期刊、字畫、剪報等物品3萬余件，價值數(shù)十億人民幣，夫人福芝芳與子女一起把它們獻給了國家。

真相到底怎么樣？張學林解釋：“‘文革中，文化部‘造反派抄了梅家，信件中所說的財產(chǎn)應指這一部分。后來在習仲勛、李嵐清等中央領導的關心下，被抄財產(chǎn)物歸原主，梅家人又把其中的大部分捐給了紀念館。由此可見，老先生后人擔心的是物品丟失?！?/p>

事實的確如此。梅葆玖說，美國波摩拿學院曾授予父親榮譽文學博士學位，如今那頂博士帽仍留在他那里，等過幾年肯定要獻給國家。

同樣令人欣喜的是，梅家第三代、第四代也繼承了愛國傳統(tǒng)：梅蘭芳的唯一外孫范梅強，1998年從日本神田外國語大學畢業(yè)后，謝絕了許多人的好意挽留，毫不猶豫地回到祖國。梅蘭芳的曾孫梅瑋愛好文學，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卻主動放棄自己喜好，報考中央戲劇學院研究生，畢業(yè)后到梅蘭芳紀念館工作。他告訴筆者：“京劇藝術是民族的，梅家人有義不容辭的振興責任?！?/p>

對他人要寬容，更要感恩

李祥館長講了個故事：梅蘭芳的父親梅竹芬，只活了26歲便得病去世。梅竹芬在皇宮拉了幾年胡琴，積攢了一大筆錢回家結(jié)婚，剛到北京南部就停下來救濟災民，多年心血一天內(nèi)花光，只能原路返回重新掙錢。

李館長說：“善良是梅家的傳世珍寶。由于善良，便成就了梅家人寬容、感恩的性情，進一步完善了梅家的好家風?！?/p>

在人們眼里，梅先生的寬容大氣、投桃報李，成就了他“美的化身”。采訪中，很多人都提及他的三個“代表作”———

第一個是“給小偷修路”。1930年代初，梅蘭芳在院子里養(yǎng)了很多花，有些小偷經(jīng)常翻后墻偷花。有一天，梅蘭芳請來了工匠，大家都以為要加高后墻，可他卻讓師傅把墻外的土路修好，并解釋說：“你看這條路坑坑洼洼，從墻上跳下來很容易崴到腳。小偷也是人，也有平安生存的權(quán)利呀。”endprint

第二個是“幫助小鳳仙”。因在1915年幫助蔡鍔將軍逃出北京，小鳳仙成為聞名全國的“俠妓”。可蔡將軍第二年便去世，她的生活日益困難，解放初嫁給了一個鍋爐工人，自己在別人家當保姆。1951年7月中旬，梅蘭芳到沈陽收到小鳳仙的便條，想到當年自己在北京時小鳳仙經(jīng)常捧場，便立即讓秘書許姬傳請來小鳳仙，給予資助后，又托人將她安頓到省政府幼兒園當保健員。

第三個是“給‘仇人資助”?？箲?zhàn)勝利后，梅蘭芳重登舞臺，有個小報記者想成名，便寫文章污蔑他。后來，梅蘭芳遇到這個人，見其已落魄不堪，居然給了他兩百大洋，對方“撲通”跪下來道歉，梅蘭芳嘆息道：“沒關系，你也要吃飯，去吧?！?/p>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梅蘭芳用實際行動教育著子女，而子女們又對自己的孩子言傳身教，這一家風得以代代相傳。

1988年，在全國政協(xié)會議期間，兒童文學翻譯家任溶溶與梅紹武結(jié)識。當時梅紹武正生病，任溶溶總是主動給他倒開水，梅紹武感激在心，當對方說想找京劇大師簽名時，梅紹武主動伸出援手。8年中，梅紹武為其收集到了俞振飛、譚元壽、鈕驃、尚長榮等名家的簽名，任溶溶說：“這朋友交得太值了！”

2007年1月1日上午，梅葆玖一臺心愛的老錄像機壞了，他找了好幾家店鋪人家都不愿意修，直到下午才有個小店師傅接受了。當知道他就是京劇大師梅葆玖后，師傅想要張梅葆玖的簽名照。傍晚，梅葆玖果然特地送去了簽名照。

在電影《梅蘭芳》中，梅蘭芳與人打擂，對手原型很明顯是京劇大師譚鑫培，但實際情況是梅蘭芳一直很尊重譚先生。電影怎么安排是導演的事，范梅強卻覺得很不好意思。他告訴筆者：“京劇大賽碰到了（譚家后人），我沒問他們有沒有看這部電影，我也不好意思問?！彼坪跏亲约旱米锪俗T家人。

2008年四五月間，QQ新聞里出了條消息：梅蘭芳的后人在香港“艷照門”之后，提出鐘欣桐（阿嬌）的形象不適合在電影《梅蘭芳》中飾演梅蘭芳的妻子。于是，有人寫了篇指責梅氏后人的文章。其實，這是條假新聞，梅家后人從沒提過這一要求。

筆者把此事告訴了梅瑋，他說自己早就知道了。筆者又告訴他，那人又寫了篇道歉文章，說自己對不起梅老先生及其后人。梅瑋居然脫口而出：“謝謝！”其寬容性格可見一斑。

李玉剛是當紅明星，有人曾打出“前有梅蘭芳，后有李玉剛”的海報，又有報道說，李玉剛自稱“中國最后一個男旦”，是梅葆玖弟子胡文閣的徒弟，當今京劇藝術的代表。一向溫文爾雅的梅葆玖為此動了怒，指責李玉剛是“掛著中華傳統(tǒng)藝術的大牌子嘩眾取寵”，“國粹大舞臺上的小丑”。

然而，2010年4月6日，在李玉剛“《鏡花水月》全球巡演首站———北京大型演歌會”發(fā)布會現(xiàn)場，梅瑋卻與李玉剛熱情擁抱。他公開表示：“玖爺對李玉剛的意見是因為‘中國最后一個男旦的說法，我個人包括我父母都很喜歡李玉剛的音樂，如果李玉剛有意愿學習梅派藝術，玖爺與我都愿意幫助他?！?/p>

梅瑋對筆者笑道：“李玉剛奮斗到這一步很不容易，更何況他真正地推動了藝術的進步，我們?nèi)叶紱Q定以大局為重?！?/p>

采訪中，梅瑋還提到一個叫富察玄海的人，說在一次紀念梅蘭芳誕辰120周年活動中，把他列為貴賓，以后還要請他到梅家做客。這是怎么回事呢？原來，1927年9月19日，有個叫李志剛的大學生在梅宅挾持梅蘭芳。危急時刻，內(nèi)三區(qū)偵緝隊小隊長吉祿救出了梅蘭芳。事后，梅蘭芳與吉祿成了好友，多次親自送票給吉祿。而富察玄海正是吉祿的曾孫，兩家人的友誼已延續(xù)了四代。

對家人要發(fā)自內(nèi)心地尊重

梅蘭芳有兩個妻子，分別是王明華、福芝芳。梅蘭芳絕不是風流才子，之所以再婚，是因為與原配妻子所生的兩個孩子生麻疹夭折，而她已做絕育手術，為了讓梅家有后不得已而為之。兩個妻子和睦相處自是佳話，而梅蘭芳對兩人身后事的安排，則體現(xiàn)了梅家的一貫家風：人人平等，互相尊重。

北京香山東面有座萬花山，梅蘭芳夫婦仨就長眠在那里（梅蘭芳先生去世后，在周恩來總理的安排下，相關部門送來了當初為孫中山先生準備的陰沉木棺材，并為他舉行了國葬）。1929年，王明華患肺結(jié)核在天津病危，梅蘭芳特地買下此山，請人做了堵松柏圍墻，栽了兩棵倒垂槐，并向王明華表示，自己死后一定來賠罪。1961年8月初，梅蘭芳因心臟病發(fā)作住進阜外醫(yī)院，病中再次對福芝芳說自己愧疚于王明華，要讓王明華處于墓地的“上首”。梅蘭芳又囑咐子女，將來他們的母親去世后，要葬在靠近倒垂槐的地方，他試圖也給福芝芳以安慰。

梅蘭芳教育孩子堅持以理服人，他有幾句很有名的話：“尊重孩子就像尊重觀眾一樣?！薄鞍押⒆訃槈牧?，他就更聽不懂了，不厭其煩地解說，總能讓孩子明白的?！闭沁@種教育理念讓梅家子女都生活在寬松環(huán)境中。

梅蘭芳對子女量體裁衣，按照天賦秉性規(guī)劃成長之道：梅葆琛思考周密就讓他學理科，梅紹武喜歡語言就讓他學外語，梅葆玥與梅葆玖嗓音較好，才讓他們學京劇。梅葆玖回憶：“父親覺得我有點天賦，便刻意培養(yǎng)我，但他也并不急于讓我少年習藝，而是讓我讀完大學，才正式隨劇團學藝，而且他也不是自己當師父，說要博采眾長，才能成為真正的藝術家?！?/p>

1946年3月，梅葆玥與弟弟梅葆玖第一次登臺，在上海皇后大戲院表演《四郎探母》，梅蘭芳在百忙之中陪兩人的老師吃飯。坐位置時，老師自然被安排在首席，正當大家以為梅蘭芳要坐次席時，他卻把兩個孩子拉過去，說是對他們的獎勵。在那個等級森嚴的時代，他的做法無疑是十分“新派”的。

不久后的一天，對戲劇并不內(nèi)行的梅葆琛看完《霸王別姬》后說：“第二場虞姬手扶寶劍出場時，劍鞘在身后翹得太高，挑著斗篷不好看?！泵诽m芳尊重孩子的意見，在家反復練習，以后演出時，這個動作就按梅葆琛說的修改了。

采訪中，梅家的一件小事也讓筆者難以平靜———梅蘭芳研究會副會長吳迎曾說過：“在梅家，保姆都能同梅先生高聲講話，一個奶媽都比他‘譜大。當年，他家奶媽到我家一坐，兩旁各站4個保鏢?！?/p>

張學林還給筆者看了封梅葆琛給父親的信，寫信時間是1952年1月21日，內(nèi)容是他馬上要到天津治理海河，想與林映霞結(jié)婚。信中語氣是告訴父親有這么件事，而不是請示商量，讓人感受到平等之風。

泰州市梅蘭芳研究會的黃老師則講了一件事：“我曾在梅衛(wèi)華家吃過飯，這家人吃飯必然要等大家回來的，哪怕冷了也要一起吃。每逢休息日，梅夫人都會親自熬粥，大家盛粥的盛粥，端碗的端碗，沒人閑著?！?/p>

范梅強回憶：“1978年考入中國戲曲學院京劇表演系后，我是準備當一名專業(yè)戲劇演員的，可不久后發(fā)現(xiàn)自己更適合當編輯，于是在1982年進了中央電視臺。這個時候我又開始喜歡上攝影，并當了朱羽君教授的學生。后來，我又去日本學習美術教育。所有這些，父母親都聽從我的意見，從不加阻止?！?/p>

梅瑋也回憶：“9歲的時候，爺爺、奶奶對我說，看看祖師爺賞沒賞我這口飯吃，便把我送到春芽少兒京劇團學旦角。學校聽說我是梅蘭芳的曾孫，還免了我的學費。后來，父母覺得我并不適合做職業(yè)演員，便同意我學其他東西?！?/p>

梅瑋還說：“我想在泰州買套房，因為這里是梅家祖籍，自己有了房，在泰州就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臻e時，梅家的人來這兒暫住一下，有朋友來泰州，也就可住在我在泰州的家中。但1萬多元1平方米，暫時還買不起?！惫P者開玩笑道：“憑你的身份，出場兩三次就解決問題了?！泵番|笑道：“我真的只是普通人，只是因為沾了姓梅的光，所以更不能做損害梅家名譽的事?！?/p>

采訪結(jié)束后，筆者內(nèi)心泛起更多的敬意，不由得想起了章伯鈞女兒章詒和對梅蘭芳的評價：時至今日，“誰都難以成為獨立蒼茫的梅蘭芳”。

（責編 孫禮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