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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醫(yī)世家

      2017-09-16 06:36馬淑敏
      青年文學(xué)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李子爺爺

      ⊙ 文 / 馬淑敏

      中醫(yī)世家

      ⊙ 文 / 馬淑敏

      馬淑敏: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山東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北京紀(jì)事》《新青年》等報刊,編著文化叢書《東阿阿膠文化》。

      陶震的手表定格在八點零二分。他清楚地記得,那天,七點整,雅茹跟他通過電話,他們約定,二十四小時后他將接回她。可是,雅安的貼吧停滯了,雅安的信號停滯了,雅安的一百九十六條生命也停滯住了……

      陶震在出站口等了四十八個小時,他僥幸著,期望張雅茹會如約出現(xiàn),希望她的信號消失只是源于手機沒電或者丟失??伤麤]有在一列列高鐵下來的如潮人群中等到那個熟悉的影子。陶震不相信張雅茹會有這樣的壞運氣,她十年未踏入的故鄉(xiāng)會以這樣的方式挽留她。陶震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他甚至這樣想象著:是張雅茹家里人太不愿意她遠嫁他鄉(xiāng),將她藏起了;而她在某間房子里正準(zhǔn)備逃回來。她若逃回來,身上必是沒有錢的,他不在這里等,她該怎么辦呢?

      李子敏和陶木成一個電話追著一個電話,安慰他,也許雅茹只是陷在災(zāi)區(qū),救災(zāi)部隊已經(jīng)進入震中,她很快就會回來。這話像是提醒了他,他為什么不去找雅茹而在這里傻等呢,他暗罵自己的愚蠢,不等父母趕到就匆忙登上南去的火車。

      陶震滯留在雅安之外,余震一直不斷,陶媽瘋了般打他的電話,他沒有聽見。陶震后來看到資料,雅安地震共五千五百三十一次余震,國務(wù)院為避免更大的損失,除專業(yè)救援隊伍外禁止其他人員進入災(zāi)區(qū)。他就是被阻的“其他人員”之一。

      十天后陶震回到家,他帶回了張雅茹的父親張六福。就如人生沒有如果,張雅茹也沒有如果,陶震也沒有。

      深夜,陶震被輕輕拖動窗子的聲音驚醒了,外面風(fēng)雨大作,媽媽正在陽臺上小心翼翼地不讓窗子發(fā)出聲音,但狂風(fēng)吹動玻璃震動的狂嘯迅速灌進整個陽臺,臥室窗子也跟著風(fēng)“哐哐當(dāng)當(dāng)”搖動。雨珠焦躁而急切地傾瀉在玻璃上,敲擊出小鼓的調(diào)子。陶震心里一陣焦躁,他覺得媽媽沒有果斷關(guān)上窗才是真正吵醒他的原因。

      清晨,陶震被周杰倫一陣“嘿哈”“雙節(jié)棍”叫醒,不過他懷疑,就算到了月球,自己也一定能按時起床。不等他換好褲子,媽媽推開門輕聲喊他過去吃飯。他吃飯的工夫,媽媽要擠好牙膏,把洗面奶、潤膚露蓋子統(tǒng)統(tǒng)打開,方便他直接使用;鞋子的鞋帶松開擺在沙發(fā)前,把盛滿開水的旅行壺、一把牛肉干、幾顆玉棗一股腦塞進書包,然后她背起他重重的書包“噔噔噔”下樓,從儲藏室推出自行車在樓道口等他。

      陶媽李子敏每天早晨都是這樣度過的。不管他臉色好壞,不管他怎樣皺著眉頭或發(fā)小脾氣,她都微笑著站在清晨的門口,送他出門。這個時間,整個世界還在睡眠中,只有街上的路燈終于熬到下班時間,沒精打采地準(zhǔn)備休息。陶震縮著脖子吸一口又冷又牙磣的空氣才徹底清醒。他,一個高三大男孩兒,一個胖墩墩的、戴著高度近視鏡的理科尖子班學(xué)生,好在,這煉獄般的日子隨著高考臨近終于要結(jié)束了。

      一夜間,梧桐樹頂住昨夜狂雨欣欣然地盛開滿樹的花朵,半條街香噴噴的,在若有若無的路燈下也能感覺出它的燦爛。遠處黎明已經(jīng)穿破黑暗,順著花香慢慢撕開一條細細的口子,繼而整個天空豁然開朗。

      天亮起來,云高天遠,看不出昨夜興風(fēng)作浪的影子。陶震搖搖頭,想這天氣就像一場一場的模擬考試,飄忽不定。他們覺得考得不錯,往往出來的成績一點都不理想;他們覺得考砸了,信心也讓班主任“四桶油”撕扯成碎片扔得講桌和墻角都是,成績又出乎意料的好。在這樣的折磨和打壓下,班里的二十九個人每天坐著同一輛過山車,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忽而懸在高空,忽而跌進泥沼。饒是這樣,“四桶油”一日不把他們折磨半死就活不下去似的,他把他們的自尊在臉皮上撕下來,用臭烘烘的鞋底來回碾。

      上周班會課,“四桶油”尖著嗓子喊:“想娶媳婦不?”

      下面十六個男生一起大喊:“想!”

      他又扭扭捏捏地問:“想嫁得好不?”

      十三個女漢子敲著桌子大喊:“想!”

      “四桶油”把手里的一厚沓卷子在講桌上抽得山響,咬牙切齒地罵道:“白日做夢,都給我好好考試!”于是“嘩嘩”的卷子從前排海浪一樣涌向最后排,轉(zhuǎn)眼他們都被淹沒在白色的大海中。

      昨晚最后一節(jié)課,“四桶油”提著卷子猛敲講桌,二十九個人立刻知道考試成績是水落油鍋,全噼里啪啦炸翻了,“四桶油”撇著薄薄的小嘴皮子,展出流氓兔那樣刺眼的笑容:“你們誰有好爹?當(dāng)省長的,再慘點,當(dāng)個縣長也行?沒有吧!你們誰家有錢?過億的?劉強東、馬云那樣的,沒有吧?拼爹拼不了,拼錢拼不動,還不拼自己?”

      陶震想著“四桶油”的話,蹬車的速度慢下來。冷不防被后面一個巴掌打在肩膀上:“嘿,走了!”是李一,他從小的死黨,他們每天在這條路上一起騎行。

      李一是個女孩。陶震把中藥提起來順到李一車筐里,一路討論昨天數(shù)學(xué)那道變態(tài)題目,一邊大罵化學(xué)老師竟然慘無人道,拖堂拖到他們集體啃干方便面。

      快進校門時兩人臉色陡地一變,霎時嚴(yán)肅如剛參加完追悼會,一前一后進了車棚。臨近高考,學(xué)校藝術(shù)生像一群鳥兒從天南海北飛回學(xué)校;這些個性化孩子一返校,校長老師立刻如臨大敵,怕他們的奇裝異服影響普通班同學(xué)的學(xué)習(xí)情緒,怕他們明目張膽地戀愛帶壞了學(xué)弟學(xué)妹。種種懼怕下,老師們輪流做“警察”,每天清晨和晚自習(xí)后抱著錄像機在校內(nèi)陰暗的林蔭小道、校外湖邊樹影里尋找罪證。

      中午陶震遠遠看見自家門口三四個粗壯的男人正粗暴地按住一個女人,那女人只管嗷嗷大叫,歇斯底里地大罵,狂躁之下三個男人被她掀得上上下下亂轉(zhuǎn),有一個腿間挨了一下,躲在旁邊抱著小腹一臉痛苦。正熱鬧著,爺爺出現(xiàn)了,他喝了一聲,三個男人放開女人,地上的女人像一只彈簧“砰”地彈起來,身子倒是瘦弱弱的,也不知道剛才怎么有這么大的蠻力;她瞪著眼睛看爺爺,嘴里又開始亂罵,腳底也配合著沒有方向地四處亂蹬,爺爺兩眼一瞪怒喝道:“跟我來!”不知怎地那女人竟乖乖爬起來跟著爺爺進了大門。

      陶震從小見慣了爺爺那雙神氣的眼睛,也始終沒研究出來那雙總是笑瞇瞇的眼睛里到底安裝了什么機關(guān),只一瞪,就把瘋?cè)说幕陜憾紘樀袅?。爺爺還有一樣本事,護士端著藥給精神病人喝,有不喝的就去打護士的手,爺爺劈手端過來喊一聲“喝了”,那人硬邦邦的胳膊就像面條一樣軟下去,乖乖地喝掉。這種情況一般發(fā)生在剛來的病人身上,住上三五天,這些人看見碗就“咕咚咕咚”一氣喝掉。

      爺爺治療這類病人從來不用捆綁,幾百里地之外的都打聽著送過來,三樓就成了精神科,除了兩扇嚴(yán)實的鐵門,算是隔斷他們最初逃跑的路線,里面和普通病房其實沒有什么兩樣。陶震小時候不愿來爺爺家,媽媽把他塞到摩托車上帶著來,他看見爺爺就鉆進懷里大哭:“爺爺,我怕瘋子!”爺爺抱著他說:“不要怕,個個都是苦命的,他們心里都裝著一坨冰,爺爺給他們暖化了人就好了。”

      陶震繞到后門走外樓道直接上了四樓。這是一座四層小樓。一樓是門診、藥房和針灸推拿室;二樓內(nèi)分泌科,還有其他科;三樓是精神科病房。四樓分為兩半,一半和前面三層連接,是護士、醫(yī)生夜班休息處外加中藥倉庫,一半隔離出來,是家人居住的地方。

      樓道里飄著陶震從小聞慣了的各種中藥的味道,他抽一下鼻子,甘草的味道今天最濃,里面還有黨參和地黃的味道,二樓東頭的一間屋里,兩只熬藥機日夜不停地把各種草根、樹皮、蟲子、骨頭變成一小袋一小袋中藥被人帶回家,有病的治病,沒病的健體防病。所有的草根等物加水熬制后,無一例外都是或濃或淡的黃褐色。

      陶震真是厭倦這味道。他覺得自己不光頭發(fā)里、衣服上是陳皮甘草味兒,連骨頭里都浸透了。但是那些高高深深的小方抽屜里也有很多他的最愛,餓了,隨便進去搜一把都是好吃的,叼兩個棗片,嚼幾顆枸杞,還有桑葚干、桂圓干都好吃得很,偶爾覺得累了爺爺捏把草、放幾片參之類的泡到杯子里,喝了后第二天精神頭十足。他從來不感冒,跟喝爸爸每天給他帶的茶也有關(guān)。李一沒事就搶他的杯子或書包,有時候他不想喝了也主動請李一代勞。逢到班里的同學(xué)有不舒服的,也托陶震帶些感冒的或增強體質(zhì)的液體,陶震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尤其入冬開春時節(jié),他的車筐里不是這個止咳的就是那個治頭疼的湯藥。

      “四桶油”私底下在辦公室吹牛說:“我班里,不光學(xué)習(xí)好,個個都是大力金剛,哪像你們班那些,個個都是林黛玉,一陣風(fēng)吹倒一片!”

      陶震爺爺是中醫(yī),爸爸子承父業(yè),不同的是爺爺是跟著他爺爺學(xué)的,爸爸則正兒八經(jīng)念了三年專科,被爺爺扯著耳朵從中醫(yī)院拽回自己家的醫(yī)館。就連陶震媽媽也是爺爺看病看來的媳婦。

      陶媽李子敏二十歲那年生了一場曠日持久、怎么治都治不好的中耳炎,夜晚耳朵淌出濃液還摻雜著些許血水,聽力也每況愈下。姥爺怕媽媽聾了嫁不出去,帶著她走遍了大醫(yī)院,輸液、打針什么法子都用;奇怪的是,當(dāng)時好了,過上半個月一個月的又犯了,姥爺惆悵無比,不知道怎么才能結(jié)束這煩心的毛病。有病亂投醫(yī),都說偏方治大病,他聽了張三的今天弄個蛇皮泡酒給李子敏擦耳朵,聽了李四大爺?shù)暮筇彀厩炎又浦钭用襞菽_,最神奇的是把雞蛋花放在院子里過露水,把李子敏喝得拉肚子拉到腿軟腰酸連床都下不來。隔壁二嬸興高采烈打聽到陶家醫(yī)館治頑癥有奇效,姥爺二話不說把李子敏拖到自行車后架上馱了來。

      那時候陶家醫(yī)館還只有一間鋪面,爺爺扯著李子敏的耳朵瞧了幾眼,又讓她伸出舌頭瞧了半天,末了給了土黃的中藥沫子、一瓶黃連上清丸。李子敏內(nèi)服外洗,害了幾年的頑固耳疾十天就好了,一家人將信將疑地等了一個月,竟然沒再犯,姥爺高興得手舞足蹈,當(dāng)即買了兩瓶老酒跑到陶家醫(yī)館致謝,兩個老頭就此有了交情。

      李子敏從此做了中醫(yī)館的免費宣傳員,到處推薦。碰到不知道位置的,就熱心地親自帶著同事或同事的親戚朋友來。陶震的爸爸陶木成剛回來在醫(yī)館上班心情不爽,每天郎當(dāng)著臉子沉默寡言的,李子敏不管他黑臉白臉,把人扔給陶震爺爺治病就和他聊天。聊著聊著兩個人都有了些意思。

      李子敏在一家聲譽極佳的上市公司工作,竟找了個體戶老公,著實把當(dāng)時的小縣城震驚了一下。等到她成了陶家的兒媳婦,陶震的媽,陶家的小醫(yī)館擴大成了三層的醫(yī)院,李子敏的朋友們贊嘆她眼光超凡,挑了一支潛力股。

      “媽!”陶震一走到三樓就高喊,今天模擬考試成績不錯,心情格外舒暢;沒人回答。“三姐!”還是沒人回答?!斑?,小臭敏呢?”陶震第三聲沒落音,李子敏已經(jīng)從廚房跳出來,“喊誰呢,欠扁了吧你!”

      陶震扔下書包,邊“哈哈哈”笑著邊洗手,又騰出嘴巴對著餐廳的方向喊道:“我喊過‘媽’了,沒人答應(yīng);‘三姐’也不在,家里就‘小臭敏’一個呢,要不一喊怎么就答應(yīng)了呢?”李子敏白著眼睛罵道:“我倒是想聽到您老人家的聲音,就是抽油煙機跟你年齡差不多,跟轟炸機似的,我耳膜都快震出來了?!碧照鹜蝗恢钢亩湔f:“別動!”李子敏以為耳朵上沾上了什么,伸手去摸。陶震拽著她的耳廓往里看,說:“耳膜不是油煙機震壞了嗎?我看看,一會兒讓爺爺給您用糯米紙安個新的!”李子敏“撲哧”笑出聲來,說:“小屁孩,快吃飯,吃完睡覺去!”

      “他們忙著呢,這年頭這么多個血糖高的,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的,要不是給你做飯,你爸爸恨不得我下班就幫他去?!崩钭用粽f?!昂现页赡銈兌坏穆闊┝耍俊碧照鹨贿叧砸贿呧洁斓?。“豈止麻煩,簡直就是大麻煩!”李子敏毫不客氣地用筷子夾著半根排骨放到陶震盤子里,問,“醬油里加點蠔油行嗎?”又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身到廚房托出來一塊烤地瓜,“真香!”

      陶震看媽媽臉上的汗把頭發(fā)都黏住了,有些心疼,也夾了塊排骨放到李子敏的盤子里。陶震看媽媽風(fēng)卷殘云地啃排骨,心里很不是滋味,躺床上一時睡不著,便摸過袖珍公式詞典翻看,一張紙條從里面掉出來,上面一行英文,不是自己的筆跡:“I will be here waiting for you forever.”也不知道誰夾在里面的,又仔細看看突然笑了,扔掉字條和詞典閉上眼睛。腦子里浮出前面座位一個長發(fā)女孩,漾著兩只酒窩,五月的微風(fēng)和陽光灌得滿滿。在女孩的笑容里,他睡著了,睡得不很安穩(wěn),睡夢中嘴角掛出一絲甜蜜。

      這天晚上回到家,李子敏加班還沒回來。陶震一邊吃著陶木成端給他的面包和牛奶,一邊拋著眼神兒瞄電視。陶木成劈手把電視關(guān)掉,皺著眉頭說:“洗洗快些睡去吧,馬上考試了還有閑心野眼!”陶震的心里不痛快,賭氣扔掉面包去了衛(wèi)生間。陶木成跟到門口嘟囔道:“伺候你吃伺候你喝的,還摔你爹看,有點禮貌嗎?”

      陶震用腳踢上門,心頭一股氣順著肚皮直躥上來,臉“蓬”地漲起來瞬間變成一只紅氣球,隔著門回嘴道:“我也沒讓你伺候,你睡你的,我餓死活該!”陶木成氣得一個拳頭砸在門上:“都是你媽慣的!等你考完試再跟你算賬!”“現(xiàn)在也可以算,算算我又吃了你幾個蟲草賣出來的錢是不?告訴你,算下天來我出去賣血、賣腎也不會考你的醫(yī)學(xué)院!”“你不念醫(yī)科,這學(xué)你甭上了!你爺爺天天這把歲數(shù)還忙活,不就是要把家業(yè)傳給你!”“我不要!你要是覺得就得傳給陶家后代,再生一個兒子,都給他,我沒意見!”陶木成不想陶震說出這個話來,一時嘴頭上找不出駁倒兒子的話,又急又氣。陶震猛地拉開門帶著一身火,躥回自己房間,順手“啪嗒”鎖死了門。

      陶木成一屁股陷進沙發(fā)里,屁股被重重硌了一下,一伸手摸出遙控器來,是陶震剛才扔的,再看,半只塑料板子翹起來,已經(jīng)斷了,他順手扔了出去。

      李子敏進門就看見客廳中央扔著半只遙控器,知道陶木成又和陶震吵架了。陶震的房間還透著光,李子敏放下包就去推門,房門紋絲不動。陶震聽到媽媽回來的動靜,只是裝著睡了,一點聲息都不發(fā)。

      李子敏進了臥室看陶木成黑著臉抱著一對胳膊,便皺著眉頭說:“沒幾天就考完了,你能忍忍嗎?”陶木成一張嘴,成串的抱怨霎時灌滿房間的角角落落。李子敏喝道:“好歹你也是個有文化的,怎么就不能把心放寬些!”一把滅了燈,再不肯搭理他。

      心理學(xué)上殺父弒母理論,李子敏一直視為異論,但隨著陶震的成長,陶震與陶木成之間的矛盾日益加深,讓她備受折磨。陶木成也算醫(yī)人無數(shù),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暗自安慰自己:“陶陶壓力太大,高考完就好了。”

      陶震擠在火辣的陽光下心情格外愉快。李子敏也被校園里人來人往的青春氣息感染,暫時忘記兩個人離開家時,滿地的碎玻璃碴。陶震以不報志愿、不上大學(xué)加絕食為代價,最終贏取到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的機會。陶木成恨不得親手掐死這個滾刀肉似的兒子,他在醫(yī)生值班室睡了多日,拒不和陶震和李子敏說話。

      爺爺也唉聲嘆氣,李子敏左右為難,說服不了小的也勸不了老的,索性也閉上嘴巴當(dāng)啞巴。暗地里又一個一個地去勸,勸陶震知趣,得了便宜就賣點乖給陶木成;又拿著登了考生因為報志愿和家長沖突跳樓喝藥的報紙給兩個老的看,家里的硝煙才算消散些。隨著報到日期的來臨,她長喘一口氣,這別扭心的日子終于要結(jié)束了。

      李子敏在陶震的睖眼下不情愿地換上職業(yè)裝,又時時在嘴角掛上三分笑容??粗鴦e的媽媽一身隨意,對比自己,暗自罵兒子矯情;聽到有同學(xué)低聲說陶震媽媽好年輕,矜持的表情保持到出了宿舍。陶震在她耳邊奸笑道:“三姐,裝得可以呀,看在你表現(xiàn)良好的份兒上,獎勵我陪你一天!”

      兩人跑到景點胡亂照了一通相片,李子敏牽掛著工作也掛著家里的兩個老男人,急著離開。海島天氣說變就變,頭一天云開天闊,第二天狂風(fēng)大作,李子敏在風(fēng)里看著陶震的頭發(fā)忽左忽右的,衣角被風(fēng)掀得老高,兩條腿還艱難地向前傾斜努力站定了向她擺手,她的淚先下來了。十八年來,她第一次將寶貝兒子放置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中,想想,心里就忍不住難過。八個小時的路途李子敏一直流著淚,淚水干了在面頰上形成一道干涸的小河道,皺著皮膚,她揉來揉去的,到家時,眼角通紅。

      陶震是完全的勝利者。他在絕食、拒絕填報志愿后終于迎來了最后的勝利。爺爺和爸爸的怒氣和無奈他看不見,更不想看。他決計忘記郁悶無比的假期,興高采烈地享受他斗爭的成果。新老師,新同學(xué),新學(xué)校,還有各種風(fēng)味的小吃食堂;他每天沉浸在新奇的興奮中,忙著參加學(xué)校各種團隊,他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他夢想中國的證券市場將有他的一席之地,為此,他要開始一段新的奮斗;他要讓爸爸和爺爺知道,除了中醫(yī),他能夠有更適合自己的生活。

      李子敏后悔自己沒有和陶木成一道堅持讓陶震學(xué)中醫(yī)。從她看見張雅茹的第一眼開始就后悔了。

      她和陶木成一道去省城接回了陶震和張雅茹。陶木成只管開車嘴巴緊,陶震瞄著后視鏡知道他的氣兒還沒完全消下去,硬著頭皮喊了聲:“爸!”陶木成并不吱聲,李子敏捅了他腰一下,陶木成吼道:“莫與司機攀談!”李子敏瞪他一眼,轉(zhuǎn)了個話題:“雅茹的臉色不大好,火車上人多吧?”“多,到處是學(xué)生?!崩钭用襞ぶ霃埬樋刺照鸨е勘骋呀?jīng)瞌睡,先心疼了便不再說話。張雅茹倒是還算精神,只管盯著車窗外看一層層葉子被風(fēng)卷著往前奔,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

      陶震一路裝睡,眼角卻伸出探測儀,到處亂探。他決計這個假期抹下臉來討好所有人;畢竟他給家里帶回的不是阿貓阿狗,是一個病人。

      遠遠看見爺爺站在門口伸長脖子,陶震兩步蹦過去抱緊他連連喊:“想死我啦!”爺爺兩只手捧著陶震的胖臉,樂呵呵地說:“中午給你做的螃蟹、排骨加糖醋魚!”陶震吧嗒著嘴,裝出口水流出來的樣子:“饞死我啦!”回頭拽過張雅茹,不等他介紹,張雅茹先喊了聲:“爺爺!”

      張雅茹這些年早忘記了一家人一桌吃飯的滋味,坐到桌前就覺得滿桌子菜里熱氣騰騰地冒出一股一股暖洋洋的幸福。她的鼻子酸酸的,坐在陶震旁邊,陶震小聲說:“不吃白不吃,使勁吃啊,他們晚上都減肥,咱倆才是主力軍!”幾個長輩輪流招呼她別客氣,轉(zhuǎn)眼她面前被幾雙筷子堆出一座菜山。

      半年沒見陶震,爺爺左看右看連說瘦了,繞過半張桌子給他一塊塊夾排骨;一家人吃吃聊聊,一頓飯倒吃了一個多小時。放下筷子,張雅茹緊趕著收拾,被李子敏和奶奶推到一邊,陶震蹺著二郎腿換到體育頻道,拍著腿大喊“進球”,一邊斜著眼看陶木成:“我的電視呀,我的親電視呀!”陶木成雖然不滿意,李子敏不斷跟他遞眼色,礙于陌生人也不便發(fā)作,隨他放浪形骸。

      張雅茹跟著李子敏走進客房。一進門眼就熱得發(fā)燙,巨大的泰迪熊坐在床腳,懷里還抱著三只顏色各異的小熊;粉紅色床罩褥單,枕巾上一排加菲貓伸爪吐舌頭的扮著鬼臉;流蘇窗紗半掩著露出窗外一座小山,山上燈光璀璨,像是一幅流動的畫卷飄蕩在天空。窗臺上兩盆杜鵑花開得正旺,散出淡淡的香氣。

      李子敏打開衣櫥,里面掛著套粉紅色三件套睡衣。張雅茹紅著眼圈,在李子敏背后用手背抹去滾出來的淚。李子敏又帶她到衛(wèi)生間教她用冷熱水龍頭,指給她一臺子未開封的洗漱用品。

      張雅茹頭一次這么舒暢地一個人在房間里洗熱水澡,花灑噴在身上暖暖的,像許多小手摸著皮膚癢癢的;浴盆對面是整面墻的鏡子,鏡子四邊印著一圈紫色花朵,墻角放了盆小花兒,一串紫色花朵映出盎然生機。她第一次對著鏡子很仔細地看自己的身體,胸口一長道疤痕尚且紅著,她遺憾地一遍遍撫摸著,希望疤痕能淡些。她有些羞澀,看見鏡子中的自己,雙臂抱著嬌小的乳房,兩個乳頭在胳膊間鉆出來,在氤氳的熱氣中同她一道窺視這間小小的浴室。洗澡原來是一件這么美妙的事情。

      那天夜里,李子敏對陶木成說:“這孩子就是渾身涼森森的,跟受了驚嚇一樣?!?/p>

      陶木成哼了一聲,說:“你要是在她那樣的家庭過兩年,沒準(zhǔn)早成冰山了?!?/p>

      “唉!”兩個人一齊嘆口氣,也不知是不是為張雅茹。

      軍訓(xùn)后,一班人夾著的尾巴都露了出來。

      “泰迪,把你的筆記給我用一下!”逃了半節(jié)課的閆貝貝在后面捅他。陶震懶洋洋地遞給她,聞著她身上濃濃的香水味兒寫了個字條:“把你那身洋蔥味去掉行嗎?”閆貝貝畫了只熊貼在他背上,后面的同學(xué)都笑了。

      放學(xué)去餐廳的路上,張雅茹把小熊拽下來塞到陶震手里,陶震掃一眼便追著閆貝貝拽她的辮子:“你罪惡滔天:給我起外號,把我照片掛到學(xué)校失物展示欄,我看你不想活了,紅太狼!看我讓你怎么把這只熊給我吃了!”

      閆貝貝被拽著辮子一時不能掙脫只好大叫:“非禮,陶震,你是男人不,大街上打女朋友?”陶震說:“既然是女朋友就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哪里來的非禮?你賠償我精神損失,給我買只雞腿,不然今天中午你們宿舍的都別想睡覺,你信不信我買只喇叭對著你宿舍樓喊你是我女朋友,讓你從此找不到男朋友!”閆貝貝說:“算你狠,我買,我買還不行!哼,沒人要更好,看我不纏死你,讓你四年單身!”兩個人斗起嘴來旗鼓相當(dāng),張雅茹在兩個人中間喊道:“煩不煩,你們想談戀愛呀,還是想談戀愛呀,還是想談戀愛呀?”閆貝貝大罵道:“我找只熊也不要他!”陶震使勁鼓掌:“歡迎你去動物園定居!”

      宿舍里的另外三個男生罵陶震艷福不淺,左擁右抱的。陶震一臉得意:“本人這魅力是真魅力!”惹來三個人一頓豪拳。其實閆貝貝比張雅茹還大三個月,卻遠沒有張雅茹穩(wěn)當(dāng)。張雅茹是地道的四川人,本該纖腰溜肩嬌小玲瓏,她卻生得肩平身高跟黑龍江出產(chǎn)的閆貝貝恰恰相反,只有從她棉花團般的川普里,能判斷出她的出生地域。

      每天伴在低她半個頭的閆貝貝旁,大家經(jīng)常說她們是兩個時代的,閆貝貝原本是〇〇后,冒名頂替潛伏在了九〇后中。男生滅了燈開始八卦,一晚,扯到閆貝貝暗戀陶震,陶震開始還辯解幾句,后來哈哈一笑,覺得真是個笑話。暗想,要是把閆貝貝領(lǐng)回家,估計陶家醫(yī)院里的神經(jīng)病患者都會自嘆不如她能折騰。找老婆嘛,還得張雅茹那樣的,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張雅茹早早起來,廚房里除了電飯鍋沒有一樣是認識的,她只好回到房間,默默坐在窗前看外面的風(fēng)景。這間房墻壁漆成淡藍色,墻上掛著一幅山水畫,窗子正對著一面湖水,藍汪汪的。張雅茹很想聞聞水的味道,推開半扇窗子,使勁嗅嗅鼻子;水腥味兒也被冬天凍住,一股冷風(fēng)順著窗縫撲到臉上很清爽。遠處一座小山枯黃頹敗,不似家鄉(xiāng)四季碧綠盎然、紅花遍山。正亂想著,有敲門聲,是陶震在門外喊她。

      爺爺給她把脈。爺爺溫?zé)岬氖执钤趶堁湃愕母觳采弦贿呌^察她的臉,又側(cè)過頭看她的側(cè)面,然后就閉上眼睛,張雅茹看著墻上的表,足有三分鐘,他突然睜開眼睛喊:“木成,你過來把把!”陶爸爸重復(fù)爺爺?shù)膭幼鳎毠?jié)更多些,從舌苔到上頜牙齒,張雅茹有些緊張又有些羞澀,陶震站在旁邊倒像家長帶著她在看醫(yī)生。

      兩個人順著湖心島走了一圈,北風(fēng)刮著樹葉到處卷,湖水波瀾壯闊的,忽地躥出一個人來攔住他們,陶震稀里嘩啦地和來人鬧成一團,張雅茹退到幾步外,看他們嘴里嘰里咕嚕一副驚喜萬分的樣子。來人把身子忽然轉(zhuǎn)向她,恨恨地罵:“重色輕友的東西,才幾天就把女朋友帶回來了?”陶震把那人領(lǐng)到另一邊,張雅茹知道他要洗清自己的種種嫌疑,便獨自向來時的路走。

      半天,那兩人呼哧呼哧追上來,陶震拽著那人介紹說:“這是李一,是跟我光屁股長大的哥們兒!”那人往下一扭身子,帽子掉下來,一頭長發(fā)甩出來,原來是個女孩?!澳悴殴馄ü赡兀 蹦侨舜蠓降厣斐鍪謥?,“認識你很高興!”

      魯西的冬天很是清冷,一路走回來,張雅茹指著牌子念:“陶家中醫(yī)館?!鞭D(zhuǎn)身問:“陶陶,這牌子很古老的樣子?”陶震撇著嘴巴說:“那是,這牌子怎么也是太爺爺輩分了!”“你們家?guī)状嗅t(yī)你為什么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呀?”陶震擰起眉頭噔噔往前走:“你煩不煩,你到三樓病房里看看就知道我為什么堅決不學(xué)了!”

      李子敏喊吃飯,陶震依然沒個影子。李子敏疑惑地看著張雅茹:“這是怎么了,這么大火氣?”張雅茹有些不知所措:“陶媽,我也不知道陶陶怎么生那么大的氣,我就是問了問他為什么不學(xué)醫(yī)。”李子敏淡淡地說:“別管他,你先吃飯吧。”張雅茹端著碗米粥一粒一粒往嘴里啜,眼角緊緊盯著陶震的房門。

      李子敏一仰脖子一碗粥就只剩半碗,聽她嗓子“咕咚”一聲跟漩渦卷著塊石頭落進去般,她卷走了碗里的湯湯水水便急急去取包,抹著嘴巴囑咐陶震:“我去上班,不要老玩電腦,下去幫幫爺爺和爸爸,最近流行感冒和腮腺炎,你爸爸忙得腳趾頭都開方子!”走到門口又踅回半個身子道:“雅茹,你就當(dāng)自家一樣,不要客氣!”張雅茹慌忙答應(yīng)著,送李子敏出門。

      早餐后張雅茹回到房間,一只手托著下巴坐在桌前,眼前只有一汪寂靜的湖,手里一支筆在指縫間顛倒來去,碰到指甲發(fā)出啞啞的動靜。她打量著房間還是睡夢里一樣,虛虛幻幻的。她撲倒在床上用粉紅色被子覆蓋住臉,腦子里閃過家里地上那床被雞鴨踏過的被子,也掛念起奶奶一手凍瘡在田里割著菜的辛苦,一時又怕奶奶晚上趕鵝和鴨子進窩院子里墊腳的碎磚會絆到她。正胡思亂想著,門“砰砰”山響,是陶震在門口特意鬧出動靜。

      “張雅茹,我?guī)銋⒂^一下家里!”

      張雅茹趕緊用被子揉揉眼睛,勉強換上笑容:“半個樓都快被你震塌掉?!?/p>

      陶震帶著張雅茹先從廚房參觀,告訴她微波爐、電壓力鍋等等的使用,末了笑道:“你不拿個本子記下來呀?”張雅茹撇嘴:“才不記呢,忘了你再教!”陶震笑道:“我是光說不練,除了微波爐我連煤氣都沒開過的。山東男人哪里玩這個!”張雅茹白了一眼:“不要這么猖狂,將來討了媳婦想必也要一樣一樣學(xué)會用的!”

      陶震手機叮叮咚咚響,是爸爸打來的,讓他下去拿張雅茹的方子到藥房看著給張雅茹煎藥。兩個人下去嚇了一跳,門診滿滿的人,小孩子哭哭咧咧的,張雅茹看藥房里的兩個姑娘手忙腳亂地忙著抓藥,趕快幫著接方子,包扎約好的中藥。有需要在這里熬的又要放到一個專用車子里,送到二樓去浸泡四十分鐘再放進熬藥機的。

      張雅茹第一次喝中藥,喝下去一伸脖子沖到洗手間原樣吐了出來。陶震慌忙去問爸爸,爸爸手一揮:“再給她喝,這碗就不會吐了!”陶震端來第二碗逼著張雅茹喝,張雅茹跟吃老鼠藥一樣,一口一口蹙著眉頭吞了下去,竟然真的沒有再吐。

      晚上爺爺和爸爸都累得話都不愿意說。張雅茹把蘋果削皮切成小塊分到盤子里端給爺爺和陶爸:“爺爺我明天開始幫忙,你給我分配一下?!卑职诌B連擺手說:“那不行,你的身子現(xiàn)在虛弱要調(diào)養(yǎng),你就在家里休息就行,陶陶,你不是要打工嗎?我看你就給家里打工吧,一天八小時,一百塊錢,每周發(fā)一次工資!”陶震還想說句啥,被李子敏踢了一腳:“我再補貼給你一百,兩周發(fā)一次補貼!”陶震嘿嘿一笑:“這樣吧,爺爺,我雇傭張雅茹一天做四個小時我也給她發(fā)一百,一周發(fā)一次!”爸爸還想說什么,爺爺接過話說:“也好,雅茹每天四小時,也一百,一周發(fā)一次,以你不累到為限?!?/p>

      ⊙ 葛水平· 繪畫作品選4

      “爺爺,那我吃的藥費就在工資里扣,好不好?”

      “這個……”爺爺愣了一下,“這個不行!”

      “爺爺,我手術(shù)的一萬元也是要還的,現(xiàn)在你們收留我,我干點活兒都要給我算錢,這錢算得清,這情讓我怎么算得清?!睆堁湃愕念^低下來,眼淚直接落到地上。

      李子敏趕快接過話說:“算什么算,你是陶陶的同學(xué),這賬就不用算了。陶陶你和雅茹在家里幫忙,不發(fā)工資,每周給你們發(fā)零花錢?!?/p>

      陶震心里始終忐忑著。既怕張雅茹的病復(fù)發(fā),又怕爸媽發(fā)脾氣。畢竟他帶回來的不是一個寵物而是一個活人,還是一個生病的姑娘。盡管家里有醫(yī)院,可是醫(yī)院是看病的,把病人變成住在自己家里的客人,貌似是件很艱難的事。

      張雅茹不知道,為了她寒假的去向班級召開主題班會。輔導(dǎo)員讓大家討論把張雅茹一個人留在學(xué)校是不是合適。閆貝貝二話不說,當(dāng)即表示要張雅茹和她一道回冰城?!安潘氖逄?!”她嘟著嘴巴說。很多同學(xué)都發(fā)出邀請,家在青城的更為踴躍。陶震想了想,覺得除了張雅茹是女生這個條件外,他家應(yīng)該是最合適的,爺爺對神經(jīng)科算得上專家,爸爸是內(nèi)分泌腫瘤的高手,給張雅茹試試中醫(yī)治療未嘗不是好事。他腦子轉(zhuǎn)著圈兒,嘴巴封得嚴(yán)嚴(yán)的。來報到的時候爺爺和爸爸都是動了氣的,現(xiàn)在不明不白地帶個女孩子回去,他們兩個不瘋了?李子敏還不滿街拿著笤帚抽?他想著心事,冷不丁地被輔導(dǎo)員點了名:“陶哥,你說這幾個方案行不行?”陶震沒聽到他們說的什么,支支吾吾說不出子丑寅卯。

      散會后陶震悄悄把自己的想法跟輔導(dǎo)員一說,輔導(dǎo)員當(dāng)即叫好,并做主給李子敏打了電話。李子敏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頭一天輔導(dǎo)員也跟她聯(lián)系過一次,說的是陶震入黨的事。李子敏想生著這樣的病家里愣是沒人管,想必真是苦命的孩子,心頭也先憐憫起來。

      按陶震的要求,輔導(dǎo)員對外宣稱張雅茹搬入研究生樓,他們只需要晚走一天就可以了,這樣張雅茹容易接受些。

      十一

      張雅茹手術(shù)后她的家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她一直勤工儉學(xué),學(xué)校資助了五千元,住進醫(yī)院花錢就流水一樣,陶震所在的校學(xué)生自律會和張雅茹所在的文學(xué)協(xié)會都組織了義捐活動,陶震把自己不離手的一支羽毛球拍義賣了,球拍是李寧限量版,搶到球拍的同學(xué)高興地背著球拍走出去好遠,陶震還盯著他背著的球拍,著實心疼了一下。

      張雅茹出重癥監(jiān)護室兩周就鬧著出院,醫(yī)生勉強又留了她七天。出院前一天晚上,閆貝貝去陪床,她買了蛋羹,看張雅茹一點一點往嘴里填,心里有些難受,嘟囔道:“要是我媽媽在就好了,可以給你燉大骨頭湯補身子,我媽燉的大骨湯才香?!彼舌欤袷钦嬖诤纫粯?。張雅茹垂下眼睛,長睫毛蓋不住一串串淚滾到蛋羹里。閆貝貝慌忙地拿過紙巾說:“不能流淚,醫(yī)生看見該趕我走了!”“我只哭這一次,從此以后他們和我沒有關(guān)系了?!睆堁湃愕袅藭簻I抬起手背抹干凈,連鼻涕一起蹭到衣角,淚沒了,聲音也抽凈水分,又干又硬。她一大勺一大勺吞蛋羹,嗓子下面跟無底洞似的,最后粘到碗邊的也用勺子一下一下刮下來抹進嘴巴。閆貝貝知道她肚里有一個氣囊,吃進東西把氣壓出來些,倒好受點。

      閆貝貝替她難過,她是家里呼風(fēng)喚雨的寶貝,打個阿嚏老媽都跟在后面捧著一堆藥迫著她吞一把,她衛(wèi)生巾的規(guī)格,白天的、夜里的、頭一天的、最末一天的,都由老媽包好了放在書包里。她為了逃開老媽深入毛孔的關(guān)心,才在最后關(guān)頭改掉志愿逃出冰城。以她多年對家和媽媽的經(jīng)驗,她無論如何不能原諒張雅茹的爸爸媽媽,居然連女兒的生死都置之不理。

      關(guān)掉房間燈,地上落著門上玻璃透進的一方燈光,長方形的,很是清冷。夜里,閆貝貝借著燈光看張雅茹手臂似乎露在外面就起身幫她去蓋被子,不提防張雅茹一把捉住她的手抖抖地問:“貝貝,你見過男人酗酒嗎?”閆貝貝的手腕冷不丁被貼上一塊冰塊般,涼森森的,她揉著張雅茹的手說:“見過,我老爸也經(jīng)常喝多,喝多了就樂,跟二傻子一樣,被我媽踢一腳還是樂。要不是喝了酒,杵他一個手指頭他還不蹦到房頂上啊。”

      “我爸爸也酗酒。他喝醉了不笑,他只打人;我媽肋骨斷過,胳膊斷過,但是酒醒了就給我媽磕頭賠罪?!睆堁湃愕难矍伴W過爸爸那張扭曲的臉,也閃過媽媽被薅得東一把西一把的頭發(fā)。張雅茹右腰間下雨的時候總是隱隱作痛,是護著媽媽挨下的一板凳落下的,那時媽媽肚子里的弟弟已經(jīng)八個月了,幸好那一板凳砸到的是她,不然弟弟就沒了。媽媽生下弟弟就帶著他逃走了,投奔在成都的大姐。十六歲的二姐、十四歲的三姐也相繼逃奔媽媽,剩她一個人在家里。晚上放學(xué)回來她只敢睡在奶奶家,爸爸喝過的空酒瓶子排到門口,現(xiàn)在更是肆無忌憚地喝,喝醉了沒有可打的人,他改了愛好,開始砸東西。

      奶奶帶著張雅茹回家。堂屋里毯子扔在地上,里面卷著碗碴,蚊帳上面是濺上去的碎碗碴;椅子磕在桌角,茶壺歪在桌上,殘茶順著流向地,干了,在桌上留下一道紅褐色的痕,像是幾百年前的一道血跡。雞鴨鵝餓得呱呱亂叫,邁著四方步在堂屋搜尋吃的。幸好床沒砸翻,爸爸四腳仰在上面,呼聲震天。奶奶做主把張雅茹送到鎮(zhèn)上住校,她地里的谷子勉強夠兩個人的生活用度。

      張雅茹考上大學(xué)去學(xué)校報到,要在成都上火車,才得以見到逃開四年的媽媽和姐姐弟弟們。

      大姐似乎過得挺好的,姐夫挺有錢的樣子,開著一輛黑色車子來接張雅茹,一路上,姐夫和姐姐說的那些話張雅茹低著頭還面紅耳赤,又不得不任那些粗話鉆進耳朵。姐夫總有五十幾歲,頭發(fā)比爸爸的還要少,一張大黑臉油光燦燦的保養(yǎng)得很好,他對著后視鏡說:“四妹,姐夫帶你耍,你第一次來成都嘛,要耍好了再走哦!”不等張雅茹答話,姐姐靠在姐夫的耳邊,邊撒著嬌邊咬著那只大耳垂,張雅茹恨不得自己鉆到腳底下的墊子下面,慌忙扭過頭望向窗外,看街頭嬌嫩嫩的黃花兒,直直奔向前方。

      姐姐帶著張雅茹東拐西彎,來到一間低矮的儲藏室前。一間二十平方米的屋子,迎門便是兩張高低床,等她適應(yīng)了光線,看清草蒲上坐著個臟兮兮的男孩,擺弄著一只同樣臟兮兮的玩具,嘴巴還嘟嘟囔囔自語著什么??匆姶蠼氵M門,掃一眼并不理會,大姐抬起尖尖皮鞋頭托住他的下巴:“五鵬,叫姐姐!等下有吃好的!”五鵬扭扭脖子離開那只腳:“大姐,吃啥?”“那要看你四姐了,起來,喊四姐!你四姐可是咱村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哦!”五鵬站起來并不喊人,尖聲叫著:“我要吃羊肉串!”

      張雅茹打量著破舊的房間,幾張席子上各扔著失了顏色的毛巾被,心先寒酸了,先前對媽媽從來不看看她的抱怨換成了可憐;媽媽和姐姐們都是艱難熬著日子,心頭涌上來對爸爸的痛恨,一個家被他貪戀的酒精拆得七零八落。大姐看她一直低著眉頭不作聲,就拍拍她的肩膀拽過小弟一起出門,說:“媽媽在前面超市做工,我們?nèi)ラT口等。二妹現(xiàn)在不住這里了,她在客車廠三班倒,住在廠子,等一下直接到飯店,你三姐在你姐夫那里幫忙,現(xiàn)在飯店里等呢?!?/p>

      媽媽看見張雅茹,陌生人般后退了兩步,隨后又沖過來抱住她大哭起來。媽媽走的時候張雅茹剛齊到她的肩膀,現(xiàn)在她縮著身子伏在張雅茹的肩膀上,把張雅茹的肩膀染得濕透透的。媽媽的頭發(fā)白花花的,四年時間把她變成了老嫗。張雅茹心頭的委屈和酸痛江水般,涌得她胸腔膨脹,急于找一個出口讓它們泄出來才不至于把胸腔沖破了。她哭了,委屈和傷心順著淚流出來,她嚶嚶地哭著,噼里啪啦的眼淚落到媽媽背上,把她身上超市的紅馬甲染成深紅色;姐姐開始還能微笑,后來也抱著媽媽和妹妹哭起來,五鵬不知道媽媽為什么哭,兩個姐姐也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不由得放聲大哭起來。姐夫過來扯著大姐叫道:“別在這里哭了,別讓人誤會報了警!”一個一個拽到車門前推上車。

      哭過后,張雅茹心里空靈起來,她覺得過去所有的不痛快都順著眼淚滲透到地里,她可以輕快地去一個全新的地方開始全新的生活。

      張雅茹四年來第一次在媽媽身邊待了三天。臨行前,媽媽塞給她三百塊錢,大姐給了五百,其他兩個姐姐各給了三百。張雅茹只帶走了大姐給的五百元,她申請到助學(xué)貸款,學(xué)校也給了困難救助,再打份工,她很樂觀地想,生活總是可以解決的。

      她穿著二十元錢的裙子,十五元錢的短袖,四元錢的塑料涼鞋,一個人惴惴不安地來到青城。雖然猜測城里是多彩多姿的,還是被這些色彩震驚到。閆貝貝的一個杯子三百多元,她心里震動了好久,那要多少谷子才堆得起來呀;室友來的時候都有四大件,手機、電腦、相機還有P5什么的,她什么都沒有,大姐給她一個不用的手機,她安上學(xué)校發(fā)的手機卡,小心翼翼地塞到書包里。

      室友們都有英雄不問出處的胸懷。大家都喜歡張雅茹的沉靜,宿舍里的水她提,衛(wèi)生檢查她做,閆貝貝很快就黏住她,從她兩塊錢的杯子里喝水,搶著吃她一塊錢的豆芽黃瓜,把自己的肉菜統(tǒng)統(tǒng)倒在她的飯里,高喊減肥。張雅茹知道室友善意的舉動,也大大方方地吃或接受,沒有就是沒有,她很坦然,接受就是接受,是一份菜也是一份情誼。

      大姐喝醉了打過一次電話,說姐夫要回去跟老婆過,她哭一串喊一串,張雅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要碰到家里的事,她就會傻住。沒過幾天,媽媽打電話,說大姐又找了一個新姐夫,很年輕,有一米八幾的個子。張雅茹想不出一米五二的姐姐和一個一米八幾的人走在一起是什么樣子,她在學(xué)校餐廳一邊手腳麻利地收拾同學(xué)們?nèi)拥舻酿z頭、米飯、剩菜,一邊心疼著,不知道疼姐姐還是疼這些糧食。

      寒假轉(zhuǎn)眼就臨近了,這是他們上大學(xué)的第一個寒假,人人都想家不說,也都摩拳擦掌等著回去見見半年沒見的高中哥們兒,炫炫各自的學(xué)校。

      張雅茹看著一班人興高采烈地做著回家準(zhǔn)備,被子一床床壓縮起來,臉盆書架蓋上了報紙。平時安靜的走廊里熱鬧非凡,提前預(yù)訂車票的到處喊著車次。這些都是與她無關(guān)的事。她不敢待在宿舍,怕回家的氣氛讓自己忍不住難過,一個人跑到圖書館呆呆地坐在角落里。醫(yī)生再三囑咐,務(wù)必定期檢查,她能去哪里呢?媽媽一直沒有來過電話,三姐倒是打來一次,說媽媽要和爸爸離婚,爸爸帶著叔叔和村子里的人來成都搶走了弟弟,大姐又帶著人回去把弟弟搶了回來,幾個人都受了傷,媽媽一條肋骨斷了,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超市的工作也丟掉了。媽媽起訴離婚呢,“只能把你判給爸爸”,三姐落寞地說。

      張雅茹看著書架,一摞一摞的書層層排過去比奶奶的稻谷還多,她看著書很是憂愁,欠下同學(xué)這么多的債,怎么還呢?為什么偏偏要她生這樣的病呢?別人都有的家和爸媽,怎么她就沒有一樣呢?她想來想去想不透,就想起奶奶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人不能跟命斗”。

      奶奶滿是折子的臉映在手底下正看著的一本《追風(fēng)箏的人》的封面,影影綽綽的。她無意識地一頁一頁地翻,到后來發(fā)現(xiàn)她的手其實始終是在封面上折來折去,一頁都沒翻動。

      十二

      臨近年關(guān),病人每天涌著門,陶震這才知道爸爸和爺爺?shù)牟蝗菀住K蛷堁湃惴至斯?,陶震給陶木成當(dāng)助手,張雅茹在藥房幫忙。待了幾天,陶震寫方子寫得手腕子疼,晚上把張雅茹叫到他房間里兩個人關(guān)著門不出來。李子敏心里疑疑惑惑的,裝著送牛奶去敲門,陶震不肯開,高聲喊著不要打擾他們。

      第三天晚上吃過飯,他抱著電腦出來說要開個家庭會議。原來這幾天悶在房間里,兩個人把各自崗位的工作流程一梳理,寫了個小軟件,是門診開藥方和藥房取藥的,中間鏈接上了客戶資料藥材價格,只要病人來過,開方時病人信息就自動顯示,用藥情況、利潤一目了然。當(dāng)然需要配打印機。考慮到爺爺不會用電腦,陶震把爺爺精神科的中藥都編上碼用輸入法排好序,再給爺爺配上漢字筆,爺爺寫出字就能選擇。陶木成開始遠遠地聽,后來也把挎著的臉子抹去,李子敏把他拉到桌前,一家人趴在桌上研究這個中藥開單程序。爺爺、爸爸試用了一番,陶震和張雅茹按照兩個人的要求、習(xí)慣調(diào)整,忙活到天空放亮才搞定,兩個人擊掌道早安,各自爬到床上蒙頭大睡。

      張雅茹剛來的時候經(jīng)常嘔吐。吃了半個月的中藥,很少再吐,加上心情好,臉色也有了紅潤。藥房的護士是個少婦,悄悄問她是不是有喜了。張雅茹一張臉蒙了紅布,說:“陶家好心收留我,可不敢亂講?!弊o士聽她講故事般講了一遍自己生病的事,心里直替她惋惜。心里手里都有數(shù),總是讓張雅茹少動手多動嘴,生怕累到她。張雅茹幫助她們上了拿藥軟件又教給她們怎樣使用,工作量也減輕了好多。張雅茹和陶震商量,看看藥房約藥是不是也能換成自動包裝的紙袋子。裁紙是個活兒不說,包的時候也經(jīng)常破掉,還浪費時間;兩個人便做了紙信封樣袋,印上陶家中醫(yī)館的字樣和地址電話,找到一家小印刷廠按照大中小三號各定了兩千個。藥包改了包裝又順便做廣告,爺爺和爸爸都很高興,嚷著要給兩個人發(fā)獎金。兩個人一鼓作氣跑到銀行去辦現(xiàn)金解款賬戶,在收銀臺安裝POS機,微信支付,支付寶支付。晚上陶震啃著排骨笑話李子敏,好歹也是上市公司的財務(wù),在單位干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怎么就沒把家里的也改良改良。李子敏運著氣看著陶震,一板一眼地說:“這是我給你留的機會!”

      轉(zhuǎn)眼到了陰歷二十六,爺爺給陶震和張雅茹放了一天假,每人發(fā)了一千塊錢讓陶震帶著張雅茹去趕年集。大街上到處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張雅茹看見賣春聯(lián)的就走不動腳,想家鄉(xiāng)過年家家戶戶貼春聯(lián),不管過得怎樣也都紅艷艷地?zé)狒[一番。站在人潮里,心情一下子沒了,也不知道奶奶守著天天睡不醒的爹怎么過年。陶震看她剛剛還喜笑顏開轉(zhuǎn)眼就陰沉得要下雨,以為她不舒服,就拽著她的胳膊要回家。突然幾個人圍上來,按住陶震:“你小子一個假期不聯(lián)系我們,敢情是在這里卿卿我我呢!”幾個人上來拍頭扭腮幫子,陶震直求饒:“哥們兒,不要亂講哦,我爹把我軟禁了,在家里干活當(dāng)奴隸,你們有一個來解救我嗎?都不是東西!”幾個人腆著臉喊張雅茹“陶嫂子”,張雅茹臉紅通通,后來就大方地說:“嫂子不一定當(dāng)?shù)昧?,哥們兒是沒有問題,要不然讓陶震請請你們吧,你們敘舊,我呢,自己瞧瞧山東過年的熱鬧?”幾個人哪里肯放她,擁著一塊兒進了附近的一家快餐店,點上漢堡薯條牛奶什么的,連吃帶鬧。

      兩個人到家后,陶震才想起來原本是想帶著張雅茹給她買件羽絨服的,她身上的那件又小又舊,袖口也磨得不像樣子。

      晚上李子敏回來,抱著一堆手提袋,高喊著都出來試衣服。陶震一看樂得抱住李子敏,在臉上使勁親了兩下。李子敏給陶震買了件沖鋒衣,阿迪達斯的;給張雅茹買了件羽絨服,粉紅色,帶著一圈蕾絲邊,配了條長裙子;奶奶一件紅彤彤的唐裝呢子褂,和爺爺湊成情侶裝。張雅茹換上新衣服出來,大家眼前一亮,張雅茹頭一次穿這么貴重的衣服,有些受之有愧的羞澀,抱住李子敏的胳膊趕著謝陶媽。李子敏說:“都喊媽了,這個衣服還不該買呀!”

      十三

      天氣的緣故,門診上每天擠滿人,二樓的拐角處也放張椅子,一個垂頭喪氣的女人坐在那里輸液。張雅茹忙得嗓子都啞了,陶震把她拖到樓上,她自己又悄悄地溜下來。醫(yī)館按慣例每天發(fā)放五十包免費感冒中草藥,領(lǐng)草藥的隊伍順著窗口蜿蜒到馬路上。

      陰歷二十八,一家人剛起床,爸爸和爺爺?shù)碾娫捊惶骓憘€不停,有急診病人。爸爸顧不得洗臉就下了樓。陶震也跟下去,幾個人一看見陶爸“撲通撲通”跪了一地,陶木成趕緊讓把人抬下來。有人哭啼啼地說,醫(yī)院不收了。陶木成把脈,陶震看爸爸的臉色不好,這樣的病人送來其實也是壞名聲的,醫(yī)院救不了的,中醫(yī)也不能覆手回天。陶木成直搖頭,說病人心經(jīng)已經(jīng)微弱,看能灌不灌得下藥,要是灌得下也許能熬過春節(jié)。幾個人又要跪,陶震趕緊拽住前面的說,先把病人送到病房吧。陶木成親自去熬藥。山東是個重孝道的地方,就算是延長一天生命,也是最大的孝??蠢吓嗣嫫と缫幻逗颂遥苊苈槁轳拗?,八九十歲的樣子,她的兒子臉上皺紋多得像失去水分的蘋果,算起來六十歲總是有的,尚且這么殷殷害怕母親過不上春節(jié),陶震心里酸酸的,從未有過的一種害怕順著腸胃在內(nèi)臟彌漫開,腦子中涌出無數(shù)個笑容滿面的李子敏。

      陶木成囑咐陶震盯著老太太的藥。護士還沒來,中藥味兒一股一股躥進鼻子,有點酸。陶木成說:“老太太這個病西醫(yī)要看在前面,動手術(shù);中醫(yī)輔助治療。現(xiàn)在她肺里的瘤子已經(jīng)割不了,這么大年紀(jì),若中藥消腫也能維持些日子,現(xiàn)在看她的意志吧,看看能不能熬過初六?!?/p>

      陶震心里“咯噔”一聲,原來人的命是用天來計算的,竟然可以精確到倒數(shù)日子!他又一次慎重地看一眼陶木成,暗想原來爸爸手里握著許多的命。這念頭一冒出來,臉上浮出一些陰影,手里的湯藥也成了不得了的物件,陶木成看出他的不安,說:“你是擔(dān)心張雅茹吧,她呢一個年輕,再有手術(shù)及時,后面中藥堅持調(diào)理好,活幾年是沒有問題的?!?/p>

      “幾年?”陶震手里的碗差點掉下去。

      “就是十幾年也未可知,主要看她的精神,當(dāng)然調(diào)養(yǎng)也很重要。不要亂跟她講哦。”

      陶震的眼圈被熱氣熏著,熱騰騰地噴到臉上,遮住了他真正的恐懼,不等陶木成安慰,樓下有人大喊“陶醫(yī)生”,陶木成便匆忙離開了。

      一整天陶震的臉色都灰暗暗的。陶木成看他心不在焉的臉色,想陶震其實從前不知道這些生生死死的事,他冷不丁地接受不了,怎么說也是一個孩子。雖然對他拒不學(xué)醫(yī)這件事耿耿于懷,像李子敏說的,見慣了生死反倒對生命格外敬畏。這會兒看他難過的樣子,做父親的一顆心自然疼惜起來:“老太太醒了,三十日上午再讓他們出院。醫(yī)者父母心,生死都是尋常的,活著就要經(jīng)歷?!碧照鸷舻卣酒饋恚谎圆话l(fā)走了。走出門,陶木成看他用手抹著眼睛。幾個病人七嘴八舌地喊“陶大夫”,把他的目光又生生扯了回來。

      陶震徑直上了樓。到書房找出一本中藥學(xué)拿回房間,又打開電腦檢索肺癌的病例和治療方案。他忘記鎖門,張雅茹推門進來時他也沒有聽到,張雅茹一眼看到他翻開的書先笑了:“后悔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了吧,家里這么一攤子,你愣是逃跑了還真有膽量!”陶震慌忙合上電腦,白楞一眼:“以后進男生宿舍要敲門,沒禮貌!”張雅茹腿一彎蹺起蓮花指作了揖:“知道了陶爺,奴婢來請您出去吃波羅蜜!”

      晚上下起雪來,漫天飄揚的,陶震站在窗前。眼前晃著老婦人的臉和那幾雙跪地的膝蓋,想起爸爸說的中西醫(yī)結(jié)合治療之類的言論,突然對自己的選擇有了疑問,自己一直想逃避什么呢?是長久以來對疾病的恐懼嗎?每天看著醫(yī)館里彌漫的焦急和難過,自己潛意識里是在逃避嗎?若是真的逃避,爺爺不能再看那些精神疾病的時候,這些人能去哪里呢?

      是自己過于任性嗎?陶震頭一次檢討自己,窗外雪花越飄越大,在路燈下像一片片羽毛,輕柔地飛翔著。湖面漸漸有了一層淡白,遠遠的藥王廟也隱去冬季的滄桑,變得純凈起來。陶震心里冒出一團火苗,越燒越旺,把身上的水分都逼出來,濕透了睡衣。

      十四

      年三十一大早閆貝貝發(fā)來微信,焦急地詢問他聯(lián)系過張雅茹嗎,她的手機始終關(guān)機,短信也不回一條。掛了電話,他趕快敲張雅茹的門。張雅茹不好意思地說,手機停機了,這幾天在藥房里忙活也不知道去哪里繳費。陶震罵一句:“呆鵝呀?告訴我一聲不就得了?”用手機替她交上話費,囑咐她給同學(xué)群發(fā)一遍短信,免得大家牽掛。

      他喝著牛奶,想起老太太,溜到病房一看,昨天哭得厲害的大兒子弓著背握著老太太的手,咧出皺巴巴的笑容。老太太有氣無力地對著天花板,半天眨一下眼皮,眼角滑著半顆淚,很渾濁。陶震把一盒牛奶遞過去,不等他張嘴,快快逃出病房。

      走到藥房,張雅茹笑道:“今天我不喝藥,圖個吉利!”

      陶震搖頭:“要問你陶爸,不能隨便停藥?!彼謫枏堁湃悖骸澳銗鄢燥溩訂??過年這里家家吃餃子,你喜歡什么餡的我跟你陶媽說?!?/p>

      “真的?。俊睆堁湃汴种割^說,“我想吃花生芝麻餡、臘肉餡,紅糖粑粑、酒釀圓子、蛋黃粽子……”

      陶震呸了一口:“玩去,沒聽說過餃子有花生芝麻餡的,那叫湯圓!臘肉餃子倒是可以考慮?!笨磸堁湃阋浑p大眼睛里全是眼白了,嘖了下嘴巴,“也行,今年咱們獨創(chuàng)個餃子餡,走,我?guī)愠鋈ベI餡!”

      年三十下午能出院的都走了,一座樓安靜下來,平日狹窄的走廊也寬闊起來,陶家爺爺和爸爸精神一放松,雙雙病倒了。奶奶熬中藥,他們兩個的加上雅茹的,敞著窗子還滿屋子藥味兒。陶震坐在爺爺和爸爸中間的沙發(fā)上,看著一左一右兩個天天給人看病的人病懨懨的模樣,仿佛青城的海浪呼嘯著卷來,一直卷到心里,一顆心在沖天的海水起伏中如一艘無依無靠的小船東翻西搖,他撫著胸口,怕那顆心經(jīng)不住翻騰沖出來。

      雅茹和奶奶、李子敏邊擇菜邊小聲聊著天。晚上餃子上桌,有芝麻花生餡的,有臘肉、酸菜餡的,一家人嘗了都說味道獨特。李子敏張羅了一大桌子菜,又?jǐn)[出來紅酒白酒,每人都喝了點。一家人天南海北地聊著天,陶震看爺爺精神好些,把電視扭到餐桌能看的位置,一家人吃一陣、看一陣、樂一陣。張雅茹從來不知道春節(jié)還可以這樣過,不是吃一碗湯圓就睡覺。

      夜里雅茹久久不能入睡。小城角角落落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她摸著身上的新睡衣,心里說不出的滋味。不知道奶奶吃過湯團沒有,也不知道爸爸又摔了多少酒瓶子。床頭放著新衣服,她忍不住掀開被子悄悄穿上新靴子,躡手躡腳圍著床走了一圈。陶媽不光買了新羽絨服,還為她買來內(nèi)衣襪子,一條玫紅色公主裙,囑咐她初一早晨一定要換上。從她記事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人這樣關(guān)注她的衣食住行,她像一只貓到哪里都悄悄的,唯恐打攪了別人引來拳頭。奶奶的床上總是涼森森的,一夜都暖不熱。她蜷著身子縮在奶奶身邊,最怕有一天摸一把,奶奶不見了。陶家是這個世界最溫暖的地方,手腳是暖的,床上是暖的,連頭發(fā)都暖洋洋的,像是五月。穿上新裙子,看鏡子里自己紅艷艷的臉龐,怎么都不愿意脫下來。

      初六上午,陶家一開門就是盈門的病人。年前的流行性腮腺炎不見減輕的趨勢,連三十歲的人都有患病的。春節(jié)后再沒有一場雪下來,天暖一天冷一天,呼吸道感染奇多。爺爺禁止雅茹下樓,連藥房都不讓她去。陶震每天跟著爺爺和爸爸一起忙,爸爸去病房緊急處理的時候,他也能照葫蘆畫瓢開簡單的方子。開完方子讓陶木成復(fù)核后才敢讓病人拿藥,陶木成心中暗自驚嘆陶震的天分,短短幾天居然不光能開方子,還能調(diào)整其中的藥材量,晚上直跟李子敏惋惜,這孩子真是學(xué)醫(yī)的天才。

      轉(zhuǎn)眼一個假期過去了。開學(xué)前三天,爺爺讓陶震帶著張雅茹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拿出來,一家人都很高興。爺爺嘆口氣說要是能把草藥變成中成藥就好了,現(xiàn)在也只好將一個月的用量都熬出來讓陶震和雅茹帶走,張雅茹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個小背包,走的時候裝滿一行李箱。陶震抱著爺爺,在耳邊悄悄囑咐他要注意身體,爺爺一瞪眼:“怎么注意?推不出去的人!”陶震慚愧地拍拍他的肩膀就鉆進車?yán)铮瑥堁湃懔髦蹨I走出家門。

      車開出去好遠,張雅茹還不肯抬頭,只管擦著淚。李子敏回過頭來說:“以后假期就過來,陶爸陶媽都歡迎你!”張雅茹更難過了,肩膀一聳一聳地鼻涕囔囔地說不出話來。陶震低下頭迎著她的臉說:“還真哭???”抬起頭喊:“媽,到前面找個超市停下,我買盆!”李子敏說:“什么盆?”“浴盆,接淚,別浪費了,到青城晚上用這洗澡,就當(dāng)海水??!”張雅茹撲地笑了,李子敏也笑罵:“這孩子越大越氣人!”

      十五

      陶震接到李子敏的電話心有幾秒停止了跳動,然后就是萬箭穿心般地痛。是陶木成病了。李子敏輕描淡寫地說門診雖然又聘請了個大夫,病人還是鬧著找陶木成。陶震的爺爺心里也焦急,因為醫(yī)館里的事和陶木成的病??礄z查結(jié)果,陶木成沒有肌肉萎縮的現(xiàn)象卻擋不住渾身無力,現(xiàn)在連胳膊都軟塌塌地提不起來。陶震就詫異,說:“爺爺不能看嗎?爺爺怎會看不出?”李子敏嘆著氣:“你不知道,陶家有個短處,不能給自家人看病。”

      爺爺有個弟弟,染上一種怪病,一吃東西就心口疼,疼得身上肌肉都抖。爺爺那時醫(yī)道還淺,太爺爺下藥后總是不見好。也是奇怪,那時候陶家在當(dāng)?shù)匾菜阈∮忻麣猓墒菬o數(shù)藥喝下去就像水潑在沙漠。爺爺看了方子就和太爺爺較真,說要添加五步蛇,以毒攻毒,太爺爺不肯,虎毒不食子,這樣重的藥下去,患者弱弱的身子恐怕?lián)蛔?,?dān)不住就毀了底子,不如慢慢滲藥下去。半年過去了,爺爺?shù)艿艿牟r好時壞,一天早晨就沒了。爺爺和太爺爺抱著死者瘦弱的身子,痛哭不已。太爺爺撞墻把頭都碰破了,連罵自己害了兒子。后來太爺爺突然變了一個人一樣,下藥再不似從前那般保守,反倒藥到病除。一條命成就了一代名醫(yī)。不過這件事壓在心里成了陶家誰都不敢碰的惡毒,唯恐一碰毒氣出來,讓爺爺再受一遍煎熬的痛苦。太爺爺?shù)剿蓝紱]有原諒自己,臨死留下家訓(xùn),醫(yī)者父母心,從醫(yī)者一視同仁。

      現(xiàn)在爺爺經(jīng)歷著和太爺爺一樣的狀況。李子敏看爺爺給陶木成把脈手都是不穩(wěn)的,唯恐他再蹈覆轍,就讓陶木成住進醫(yī)院,一周下來效果甚微。她心里焦急又不能跟陶震說,更不敢跟公公抱怨,怕他心下因為自責(zé)焦慮病了,何況醫(yī)館繁忙照舊。

      陶震第一次聽到家里還有這段往事,兩邊的擔(dān)心都有了,勉強挨到周五,請了假趕回家。只兩個月,爺爺?shù)念^發(fā)白透了,陶木成原本的暴躁消失殆盡,李子敏素著一張臉,原本很是在意的妝容也顧不上。晚上爺爺和陶震坐著說話,有些抖音:“陶陶,爺爺知道該給你爸爸下什么藥,就是下不去手啊,要是親手殺死了兒子,我可怎么活?”陶震想起媽媽講的太爺爺?shù)氖拢蛦枺骸盃敔?,要是叔爺爺活著是不是現(xiàn)在也開著醫(yī)館,有個我這樣的孩子,一大家人樂融融的?”爺爺曉得陶震還是知道了家事,說:“我也知道道理,就是下不去手呢!你太爺爺當(dāng)年也是這種心情吧。”他低著頭,聲音很輕。陶震說:“爺爺,那這樣,你告訴我方子怎么開,我來開,我來熬藥,我爸的命放到我手里,我擔(dān)得起,父子一場,他不會怪我的!”爺爺?shù)臏I一下子流出來,他的手被陶震握著,雖然還有些抖已經(jīng)安穩(wěn)了許多。

      祖孫兩個熬出藥,陶震送到醫(yī)院端給陶木成,陶木成說:“爺爺開的?”陶震說:“爺爺和我開的!”陶木成眼里閃過明晃晃一圈的光,連著喝了三天藥,陶木成的胳膊略有了些感覺,似乎能移動幾公分。

      幾天后,陶震帶著一大袋子張雅茹的中藥回到學(xué)校。在教室后排坐著,心再也穩(wěn)不住。閆貝貝在后面推他也不理,放了學(xué)回到宿舍蒙頭就睡,回了一趟家像把魂兒統(tǒng)統(tǒng)丟在什么地方了。張雅茹天天打電話給陶爸,說些悄悄話,一口一口的“陶爸”溫言軟語,只盼他快些好,又說暑假來了一定要教她把脈,說得陶木成跟冬天喝了熱黃酒一般渾身暖洋洋的。

      晚上陶木成對李子敏嘀咕:“當(dāng)初就該再生個女兒,女兒體貼人。”李子敏看陶木成每接張雅茹的電話精神好很多,背地里囑咐她多打幾次。李子敏放下電話,倚著醫(yī)院廊梯落地窗看一排玉蘭花頂著花骨朵,一只喜鵲在草坪上蹦蹦跳跳,黃昏的風(fēng)微微卷著落下的幾片葉子,心里一片茫然。過去自家人都是給別人看病,自家人真的病了,一樣的手足無措,一樣的無可奈何。

      十六

      就是在那一年,陶震去找輔導(dǎo)員申請休學(xué),輔導(dǎo)員吃了一驚,問為什么?

      陶震說,他想休學(xué)后,回去重考醫(yī)學(xué)院。輔導(dǎo)員知道了發(fā)生在陶震家世代的故事,就不再勸他讀完經(jīng)濟學(xué)。趁著同學(xué)們都在上課,陶震悄悄離開了學(xué)校。

      陶震如愿考上醫(yī)學(xué)院,從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他沒有立即子承父業(yè)。

      父親九年前生的那場病像是專為陶震生的,沒有這場病陶震不會休學(xué)回來重考醫(yī)學(xué)院;陶木成暗自慶幸,一場病換一個家門的繼承人,這病生得值。

      這時候李子敏已經(jīng)辦理了內(nèi)退,也在醫(yī)館幫忙。醫(yī)館中的精神科已經(jīng)獨立出來,緊靠著湖邊建了一幢樓,粉刷成天藍色,樓內(nèi)房間顏色各異,有些幼兒園的味道。爺爺對張雅茹說,他要暖化一坨坨凍在心里的冰,讓這些冰化到湖里變成一道風(fēng)景。

      陶震畢業(yè)回來后,進入一家中藥生產(chǎn)企業(yè),他看重的是這家企業(yè)的生化實驗室。他一直記得爺爺說的那句話,要是能夠中藥制劑化,中藥就可以標(biāo)準(zhǔn)化,不受地域性限制,隨身攜帶。陶木成沒有逼他回醫(yī)館,從陶震學(xué)中醫(yī)開始,陶木成和他之間就畫地為界,前面的不提,后面的不問,陶震倒比以前更自由些。

      張雅茹一畢業(yè)就應(yīng)聘到這家中藥生產(chǎn)企業(yè)財務(wù)部任職,等陶震畢業(yè)回來進入這家企業(yè),她自詡是陶震的前輩。

      陶震一回來,李子敏就到處張羅陶震的終身大事,給陶震說媒的絡(luò)繹不絕。陶震踢碎了一張椅子才暫時阻止李子敏瘋狂的相親計劃。娘倆頭一次有了分歧,陶木成迅速和陶震成了摯交。爺爺背地里提醒陶震,張雅茹雖然無可挑剔,但總歸是一個病身子,凡事要想清楚。

      因為陶震與張雅茹的事,陶家內(nèi)部有了矛盾,不過長輩們在張雅茹面前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是張雅茹隱隱地感覺到陶媽的冷淡,推托工作忙住進公司公寓,很少去陶家。

      李子敏四處張羅著給張雅茹介紹對象,張雅茹只喊陶媽求饒,說自己不要去害人。李子敏不知道怎么辦,兀自生著悶氣。張雅茹看她板著臉忙來忙去,照舊一遍遍催她回家,倒像怕她受了委屈,只恨自己不該生這樣的病,讓陶家左右為難。想想陶家的恩情,再想想爹娘姐弟對她不聞不問的冷漠,心頭像十二月份的雨夾雪,頭頂濕冷,臉上冰涼,一股股寒氣絲絲縷縷鉆進骨頭縫。

      陶震接到張雅茹的電話時他還在實驗室,就對張雅茹說:“你先下班回我家吧,我媽說今晚煲黃豆豬蹄湯。”又囑咐她從餐廳帶饅頭回家,晚飯不用等他。

      陶震夜里十一點鐘才到家。李子敏和張雅茹還在客廳看電視,陶震有點意外,拍著李子敏的肩膀問:“你們怎么還不睡呢?”張雅茹到廚房端來牛奶,陶震順勢坐下來,才覺出身上的倦意。

      “明天我也加班呢?!碧照鹨泊騻€哈欠,“哦。到了半年度報告時間,你們要緊張一陣嘍?”

      張雅茹點點頭。

      張雅茹回到臥室,在窗子前又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玻璃上貼著寬大的梧桐樹葉子慢慢幻作陶震胖乎乎的臉,陶家收留她是一份恩情,里面有憐惜有悲憫,她把對陶震的情感深深埋在心底。她活著的每一天都關(guān)聯(lián)著陶家,關(guān)聯(lián)著陶震,又無法貼近,隔著一道銀河般,她望得到,越不過去。想到這些淚水奔涌,孤單像窗外的月光裹緊她周身,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自從她的奶奶去世后她再沒回過老家,她覺得這里就是她的家,她滿心害怕,怕失去這個家,她把頭埋在毛巾被里默默地哭了許久。

      早晨張雅茹用冷毛巾敷了一會兒,刻意在眼睛周圍涂了遮瑕霜才勉強掩蓋住哭過的痕跡。陶震還是看出了些異常,心里猜出幾分,走到路上笑話她道:“是不是不自信了呀,本人魅力十足,擔(dān)心有來跟你搶的了吧?”

      張雅茹一下子繃不住了,正色道:“陶震,我這病你是知根知底的,陶媽的心思你當(dāng)然知道,不要害我連家門都進不去,在這個世界沒有這個家我就真的什么都沒了,你也忍心?”心里的委屈和疼痛一下子都涌上來,匯成一條河滔滔不絕。

      陶震一把摟過張雅茹,說:“我不想跟你承諾,但你要相信我,我要讓你和所有女人一樣,結(jié)婚生子,有人疼愛!”

      “陶震,我不能害了你,害了陶家?!睆堁湃銍@一口氣。

      陶震摸著她的頭發(fā)說:“我會努力爭取的!”

      張雅茹的淚又涌出來,說:“你不怕我這樣的身子?”

      “怕呀,所以我現(xiàn)在只能成不能敗,為了你我才念了醫(yī)學(xué)院,為了你,我才這么辛苦把陶家祖?zhèn)鞯乃幏蕉钾暙I出來,你要記得,有一天這個產(chǎn)品上市了,是你給世人造福的!”陶震說,“別鼻涕邋遢的,夠惡心,快去洗了?。 睆堁湃阌謸溥陿妨?。

      八年的等待,他已經(jīng)離不開她,他認定老天讓他一家行醫(yī)就是為了治好她的病,他覺得,張雅茹是一張張手寫的中藥方,能穩(wěn)穩(wěn)地握住一個又一個綿長平淡的日子。

      十七

      陶震的助手小裴出了車禍,張雅茹陪著陶震去醫(yī)院探望。小裴母親送他們出來說,小裴手術(shù)后再沒笑過,她的眼睛冷冰冰的,做母親的心也跟著像冬天洛神湖里的一坨冰。她用手蒙著眼睛,眼淚順著手指縫涌出來。

      陶震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張雅茹攬著她的肩膀,醫(yī)院長長的走廊中,小裴母親的哭聲被來去的繁忙的腳步聲和高高低低的電話聲淹沒。

      回到車上,張雅茹伏在自己的胳膊里,久久不愿說話。陶震知道她是觸景生情,拍著她的背安慰她,張雅茹咽著淚說:“要是我母親這樣待我,明天死了我也心甘?!?/p>

      連續(xù)幾天,張雅茹都想著小裴母親哭泣的樣子。她想,她實在應(yīng)該回去看看家人了。趁著陶震出差,張雅茹先到了成都。

      母親跟小弟生活在一起,雖不富裕也能過得去,三個姐姐各有自己的生活。因為張雅茹生病沒有人施以援手的關(guān)系,母親和姐姐們多少有些慚愧,一頓飯吃得尷尬冷寂,更沒有人提及那個讓她們無家可歸的人。張雅茹腦子里閃出一句話,“貧窮讓人兇殘,富裕讓人慈善”。張雅茹對著辣得舌頭發(fā)麻的一桌菜,懷念起陶媽煲的豬蹄湯,才短短兩天,她已開始想念他們。

      接著,她還想回到鄉(xiāng)下的老家去看看。

      遠遠望見自家低矮的房檐,張雅茹的心竟怦怦亂跳。十年未見,腳邊油菜花田里殘落的花瓣還依稀透出幾日前的繁榮,腳下的土路彎曲通向?qū)W校,雖然已經(jīng)換成柏油路面,走在上面,過去的感覺依然涌出來。曾經(jīng),在下雨天,她撐一把破傘,懷里抱著書包和僅有的一雙布鞋,光著腳走在濕滑泥濘的路上。村里常有父親一類的人將酒瓶子摔在路上,踩到了,傷口被泥糊著。若第二天是晴天還好,奶奶用布條給她包扎好,有三兩天就長出一道春天的柳條一樣的疤痕;若是連著陰雨,傷口被雨水泡著,泛白后發(fā)炎,一道寬闊的疤永遠留下。洗腳的時候,兩只腳交替揉搓,能感覺到一條條粗糲的疤痕。

      近鄉(xiāng)情怯,她心里急切,腳步卻緩了下來,不知道一步邁進去,那個人是否依舊在床上鼾聲震天。

      院墻上掛著兩扇還能叫門的破木板,張雅茹側(cè)過身子進到院子里,兩只鵝半張著翅膀躥過來,“嘎嘎”叫著驅(qū)逐她一般。

      “野東西嚎叫撒?”一個嘶啞的聲音在某個地方鉆出來,張雅茹站定了才發(fā)現(xiàn)屋門洞開,一個黑瘦的影子貼住門,一蓬茅草掩住半只影子,一句“找誰撒?”像茅草那般毛愣愣得割人。

      張雅茹一步步踏上臺階,現(xiàn)在是她俯視他。她曾無數(shù)次夢見這個院子這個門,卻從來沒有夢見過他,她以為自己會很憤怒,卻發(fā)現(xiàn)除了冷漠她找不出表情。她掃他一眼,徑直走到屋中間。桌上一個敞開蓋子的酒瓶,一個臟兮兮的碗里盛著半碗米飯,上面蓋著幾片泡菜葉,看起來他正在吃午飯,一口酒一口飯的午飯。

      張雅茹的父親張六福,沒有認出張雅茹,沒有認出這個纖細漂亮的姑娘就是他的四女兒。他愣在那里,把似在睡夢中的一雙眼睛睜得更大些,當(dāng)他確信眼前這個人是活的人,竟然沒有死去的活人,他突然害怕了,快速逃回里間,讓黑暗遮住自己。

      張雅茹昂著頭,一腳踢開擋在身前的鵝,也邁進黑暗里。那個曾經(jīng)讓她恐懼的人,如今已經(jīng)摔打不動,他駝著背蜷在破舊的沙發(fā)上,沙發(fā)上露出一根堅硬的彈簧割破了布面,臟兮兮的。十年時光像屋檐的陽光,眨眼就落到窗下,再眨眼已月上枝頭。張雅茹以為強硬的心,突然軟了下去,像冰柜中的棒棒冰,被太陽曬得軟塌塌,變成一汪水?dāng)傇诘叵隆?/p>

      那些冰水叫作憐憫。憐憫,洇透了她腳下的土地,也洇透了她漂亮的鞋子和腳底的疤痕,順著腿骨一直蔓延到心尖,讓她疼痛得咬住了嘴唇。悲憫原是身體里一條粗壯的血管,灌滿無法傾出的血,這個人的血,澆灌著她不算旺盛的生命。

      父女終于相認了。

      張六福換上張雅茹買來的新衣服,任憑張雅茹做什么他都乖乖地聽從。

      張雅茹最后掃視一眼破爛的桌子,光禿禿的床板,幾只倒扣著的藍花茶碗,她隱隱覺出一絲不安,想,這樣的景象再見已是遙遙無期。

      她要帶著父親離開這里,去坐下午一點三十分的火車。她帶著他即將踏上返回的旅程。張雅茹滿心的快樂,是歸心似箭的迫切。她摸到鎖頭去合攏門,突然感覺天搖地動,她暈眩了一下,以為自己沒有站穩(wěn),但是更猛烈的晃動將她摔進屋里,瞬間這座房子吞沒了她。

      十八

      二〇一五年四月二十日,四川雅安發(fā)生地震,一張血盆大口張開,吞噬掉數(shù)不清的房子,溝渠,稻谷和聲音。

      二〇一五年四月二十日,陶震以三十歲的年齡接受中國中醫(yī)藥協(xié)會的聘任。那夜,他坐在雅茹住過的客房,房間里的床罩物件沒有換過,他不止一次對雅茹說,有一天要雅茹靠在他身上喝著一小瓶精心熬成的液體,兩個人一起看無聊的電視劇。他含一根吸管,甜澀的液體立刻充滿味蕾;按開電視,一個女人正跪在地上擦著地板,是著名的甄嬛。

      陶震望著燈光璀璨的窗外,一枝樹枝上殘存著一片闊大的葉子,綠意盎然,這樣蕭瑟的冬季它竟頑強地緊緊依著樹枝,冬日難見的景觀;樹葉刮到玻璃,隨風(fēng)搖曳出一片凄冷。陶震覺得那真是一片奇異的葉子,弓身仔細近看卻是綠色塑料板剪出葉子形狀,被人用綠線細細纏在樹枝上。

      他想起雅茹不止一次說過,她家鄉(xiāng)的樹四季常綠,門前一棵法國梧桐綠葉萃然。這片塑料葉子是她心底深埋的一絲懷念嗎?寫滿不能言說的孤寂。陶震推開窗子抓住那片葉子,葉子上刻滿字母,這些字母組成條條脈絡(luò)。握著這片葉子,陶震的淚滾滾而下,那是他名字的簡拼,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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