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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象飼養(yǎng)員

      2017-09-16 06:36/
      青年文學 2017年9期
      關鍵詞:白象老趙球場

      ⊙ 文 / 陳 鵬

      白象飼養(yǎng)員

      ⊙ 文 / 陳 鵬

      陳 鵬:一九七五年出生,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作品散見于《十月》《當代》《青年文學》《大家》《山花》《北京文學》等刊,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刊選載,曾獲多種獎勵?,F(xiàn)居昆明。

      天剛黑。沉入暗夜的臉在火光中隱現(xiàn),像喑啞的蒼穹。他放下背包,垂首站著,貼墻的背弓一般彎曲。聲音刺破寂靜,被火掰碎,撒向泥巴。

      “我不走了,”他說,“就找個住處,吃處。”

      老趙伸手向火,像索取什么。身邊是幫忙的小伙計,正偷偷打量他。“五哥,”老趙說,“你六十四了?山上冷,沒電,水也冷。過兩個月才通電?!?/p>

      “不怕?!彼f。就像廢柴在火中囂叫。

      “五哥,怕你耐不住?!?/p>

      “我才六十二?!?/p>

      他啐口唾沫,黑夜將其吞下。他出現(xiàn)的時候,老趙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須發(fā)全白,從山下一步步往上,弓腰駝背,一件藍色耐克像廢舊的角旗。全副家當就一只黑色雙肩包。篝火擦亮的臉上似有深深傷痕。老趙凝視很久才喊他:“五哥!”

      “行,我就住下來。不行,我馬上走?!彼麑馅w說。

      整整二十四年了。

      他們身后,三塊新修的球場在沉睡。你看不清它們,但能感覺到它們。標準100×65球場。老趙幻想十七歲的兒子及其全隊集體駐扎。訓練、比賽,滅掉各式各樣的對手。

      “我們老了,五哥?!崩馅w說。

      “我說了我才六十二。你五十九?”他說。

      “這二十多年,你在哪里?”

      “湖南、湖北、廣東……泰國、越南……巴西、智利、哥倫比亞……”

      “為哪樣回來?”

      他又啐一口?;鹧鏀€射升高,直刺星夜。草叢里有青蛙叫,蛐蛐叫,像助威一樣。“落葉歸根嘛。”

      “還是老了?!?/p>

      “可以再干十年?!?/p>

      “我們真老了,五哥。”

      “老趙,我就要你一句話。”

      老趙的手如鳥翼般展開,像要覆蓋大地。三塊球場緊挨著,比黑夜更黑。夜鳥在高處啼鳴。遙遠的燈火星星點點。山并不很高,像巨幕一樣環(huán)繞他們?!拔覜]多少錢啦,五哥?!?/p>

      “還剩多少?”

      “房子賣一套,押一套,車也換個爛的,開米線館的錢全部砸進來了?!?/p>

      “行,還是不行?”

      “要么,明天再——”

      “我就要你一句話。”

      “好嘛,”老趙咬咬牙,“每個月,一千七,吃住山上。”

      “我只要一千五。”

      “行,五哥?!?/p>

      夜里似有虎狼出沒,你能聽見樹林里凄厲的咆哮。也許是風,也許是馬達。霓虹射進天空。真是冷。昆明冬春沒有暖氣,也沒有空調(diào)。小屋立在場邊,從前是機模廠,三四間紅磚青瓦舊廠房就快傾圮了。老趙接手,做了簡單翻修。他要將整片破廠房改造成足球俱樂部,集結一支少年隊去阿根廷,去巴西,去德國,去西班牙。他不信中國足球沒有希望。踢一輩子,國足輸一輩子,還是有希望,哪怕每次輸球就像把燒得正旺的柴火抽走。但每次,火不又重燃了?而且燒得更熱更亮呢??傊?,第一步邁出去了:球場,整整三塊球場。也許五年,最多十年,白象俱樂部揚名天下。對,白象。

      山叫白象山。不叫白象叫什么?

      白象。多棒的名字。

      半夜突降大雨,雨水從破敗的屋頂漏下來,在泥地上打出小小的湖。他找一只桶接著,不料桶也是破的。索性倒頭就睡,在噼噼啪啪的雨聲中夢見一場大戰(zhàn),他進球了——大禁區(qū)前沿怒射,觀眾的嘶吼驚天動地。清早起來,雨停了,屋角、床下到處是水,塑料拖鞋趴在泥里。他打開門,三塊球場閃閃發(fā)亮,像融化的銀皮。他迎著水味、草味跑出去,還好,剛剛撤下遮陽網(wǎng)的草皮損失不大,只要太陽出來,積水很快就會散去。

      他轉過身,看見老趙疾步搶上山來,問他場地咋個樣?他說,沒得事。老趙狗一樣趴著,下巴插進水里,右手伸向草皮。

      “老子投一半,銀行貸一半,萬一……”老趙說。

      “沒得萬一?!彼f。

      “好在嘛,昆明冬春沒得多少雨。是吧五哥?”

      水味越來越濃,像新鮮的血。兩人站著,等太陽出來,一氣抽掉五根煙。他似乎累了,其實不,昨夜睡得真沉。

      “運氣好?!?/p>

      “是?!?/p>

      “也該轉轉運嘛?!?/p>

      他用力抽煙。

      “二十四年,五哥,你到底在哪兒?”

      “我講過了。”

      “一直干足球?”

      他回望溫柔的山和山上深藍的樹。薄霧從山后升起。太陽過來了,大地靜謐莊重,小徑濕漉漉的。不出三天,他想,最多三天,積水就散了。

      “給業(yè)余隊當教練,混飯吃?!?/p>

      “二十四年哪?!?/p>

      “你指望白象賺錢?”

      “干好了能賺?!?/p>

      “是能賺?!?/p>

      “只要往中甲中超賣幾個苗子。”

      “十年內(nèi)莫想?!?/p>

      老趙沒說話。

      “要請最好的教練。我們兩個,還不行。”

      “你可以,五哥?!?/p>

      “按你的野心,要把皇馬、巴薩的人都整過來?!?/p>

      “昆明人不行?我看行?!?/p>

      “路一步一步走,飯一口一口吃。”

      老趙望著他,說:“外國咋樣?巴西,南美,他們講,窮得很,不如中國,更不如昆明?!?/p>

      “哪點都一樣?!?/p>

      “還是昆明好。”

      泥地上有螞蟻列隊。他抬起右腳。

      “還缺哪樣?”

      他沒回答。

      中午,老趙送來毛毯、毛巾、暖壺、肥皂、臉盆、剃刀、牙刷、牙膏、半桶菜籽油、半袋米。廚房緊挨小屋,老趙教他燒柴做飯,說辭了小工,帶來的東西要往他工錢里面扣。他沒意見。還能有什么意見?老趙一周上山三次,每次帶酒帶菜(生的、熟的)。酒喝不完撂他屋里。兩人話不多。一直不多。酒也喝得少。老趙記得從前他真能喝呀,牲口一樣能喝。老啦,不服不行。無人不老,無人不死。

      “一九九五年,有人在瑞麗大青樹見著你?!?/p>

      “從昆明出來,第一站,瑞麗?!?/p>

      “不是倒賣玉石嗎,五哥?”

      “帶瑞麗少年隊,二十個娃娃?!?/p>

      “后來呢?”

      “有人舉報,說我沒有教練證,趕我走,找個景頗老表頂替我。我剛帶他們拿了滇西冠軍?!?/p>

      “我操?!?/p>

      “后來去湖南郴州干銀礦,虧了,欠一屁股兩肋巴債?!?/p>

      一條光線亮如匕首,他的臉貼在鋒刃上。

      “咋不直接回來?當時就——”

      他沒吭聲。

      ——那是因為小裁判,終究要說到小裁判。

      “他好多了,進出有輪椅?!崩馅w說,“很久沒得消息了?!?/p>

      “我想去看看他?!彼f。

      “過去了,就算了?!崩馅w說。

      他身體后撤,沒入陰影。

      “我想去看看他?!彼终f。

      “想去就去。五哥?!?/p>

      清晨,嘰嘰喳喳的鳥雀將他喚醒。他抓一把米出去,麻雀、斑鳩、烏鶇、灰翅雀擁在棉絲樹上。米撒上屋頂,它們紛紛撲上來。白象山頭的樹林軍隊般列陣,斷崖紅彤彤的,薄霧還沒撤走。一場大暴雨利多弊少,混播的高羊茅、黑麥草、狗牙根正拼命抽芽。再過兩個月,他將推著剪草機一路剪去,像打扮出嫁的姑娘。這種球場你只能在著名的海埂和紅塔找到。不難想見白象的未來——一支一支球隊進駐,一批一批孩子煉成。春霧、露水和泥巴的味道真香,他舒臂,扭腰,壓腿,穿上球鞋,沿綴滿露珠的小徑慢跑。通常繞三塊球場五圈,至少三公里。這把年紀,足夠了。之后燒水擦身,換上干凈衣服,煮一碗面條。他喜歡蹲在門檻上吃它,像擔心球場會溜走一樣盯著白象,隱約聽見嫩芽躥個拔節(jié)的吱吱聲。太陽越升越高,球場似在收縮,越來越小,小得像三頭綠色的小東西。對,小綠象。不是白的。他笑了,覺得自己是飼養(yǎng)員。白象飼養(yǎng)員。他哈哈大笑,屋頂上的鳥雀嚇得撲棱棱飛走。

      上午工作繁重,除了施肥,還要清除飛機草、紫莖澤蘭、蒲公英和大葉草——它們由鳥帶來,被風吹來,稍不留意就火一樣蔓延,搶占白象領地。他喜歡拔除野草的撲哧聲,像活活斬下頭顱。狗牙根最耐看,葉子舒展挺括,帶有毛茸茸的鋸邊,像剛出窩的小雞乖乖趴著。當年在拓東訓練,就是這種草。是它。他一輩子記得。三塊球場,來回十幾趟,很快汗流浹背。野草扔進塑料袋里,袋子墜在屁股后面噼里啪啦響。將近中午,太陽火辣,他搓揉著碎泥,湊近鼻子,味道清爽熱烈,像中藥,也像燒焦的麥芽。

      午睡醒來,他拖出長長的橡皮管子,清水吱吱歡唱,草和泥巴如饑似渴,如小象嗷嗷待哺。他遲緩而有節(jié)奏地向后挪動,以免重復澆灌和踩壞它們。場地漸漸像烤面包一樣松軟。幾天后,他能嫻熟控制水量了,像老到的農(nóng)夫。溫柔的水像熔化的金子。不時有白鷺飛過來,誤以為這是綠油油的稻田,猛地收緊翅膀往下扎,他立即大吼著趕走它們,不讓嬌嫩的草尖遭殃。他深知最初的養(yǎng)護事關球場的命,稍有疏忽,草皮很容易結節(jié)、變硬和枯死。他不能對不住自己,更不能對不住老趙。

      偶爾下山買點東西,和山下超市的浙江小老板東一句西一句聊。其余時間都在山上。白象一側還有半塊場子,直面斷崖。他抱球上去,顛球、帶球,向崖壁射門,砰砰回聲如驚濤拍岸。他腳法很好,簡直稱得上精妙,你看不出他六十出頭了,更看不出他右腿受過重傷。你將不無遺憾地想象他:再年輕三四十歲,進國家隊也不一定啊。四十五分鐘后——半場球時間,他累了,停下來,繞白象慢跑。天空平滑干凈,風又輕又疾,寒意從靛藍的山頭降下。他添一件衣服,做了簡單的晚飯,端著碗,蹲在門檻上。風中有炊煙、篝火和露水的味道,濕氣貼著三只白象小跑,像小狗一樣爬上他的膝頭。

      老趙扛來半條火腿。

      兩人坐在門外,酒碗和煮熟切片的火腿擱在腳邊,點水雀像紳士一樣不慌不忙地踱步,炫耀黑白色的尾巴。晚霧涌來,白象靜謐蔥蘢。

      “你兒子咋樣?”他問。

      “速度快,技術好。反正比我當年好多啦。絕對是國家隊的料?!?/p>

      “當年,我們都是國家隊的料?!?/p>

      “不開玩笑五哥。哪天我?guī)蟻?,你把把關?!?/p>

      “咋個還讓兒子整足球?”

      “我的種,刀架在脖子上也要整?!?/p>

      酒香肉香四溢。山的味道。血的味道。草皮味?;椅?。煤渣味。鐵銹味。山上傳來斑鳩的低鳴。老趙豈能料到,這輩子還能再見五哥?五哥就在白象山上呢,就幫他看場子澆草皮呢,就坐他身邊喝酒吃肉呢。這種事情,二十年前、十年前甚至真正出現(xiàn)之前,想都不敢想。這是命。是命中注定。你咋個講得清楚命?

      “當年何必跑嘛五哥。錢一給,就了了。”

      他一聲不吭。

      “不跑,他們拿你沒辦法?!?/p>

      斷崖紅得像小裁判的血。

      “二十四年。操?!?/p>

      一九九三年,小裁判,拓東球場,就像他小腿肚上一指長的疤。當年三十八歲還是三十九?業(yè)余聯(lián)賽決賽,他踹倒小裁判,用六顆不銹鋼鞋釘跺小裁判的臉。砰,砰,砰……組委會的人沖上來。他輪開膀子,竟不落下風。起因是盯人的中衛(wèi)對他飛鏟,小裁判視而不見。后來看臺上十來個觀眾沖進場子,有一半人幫他。小裁判受重傷,他跳上夜班車直奔瑞麗。天剛亮,他拽開車窗,扔掉沾血的金杯鞋。后來聽說小裁判昏迷不醒。這小子剛結婚,媳婦守了活寡。他不能不跑,一沒錢,二不想坐牢。他上了電視和報紙。他,前省隊著名中鋒從此銷聲匿跡。后來隊友、兄弟整整為他湊了四萬。四萬,一九九三年,那可是天大一筆錢。

      何必一遍遍說它呢?何必呢?

      但它死死纏著他,像粘在身上的臟東西怎么也甩不掉。即便在里約在泰國遠離足球,即便在工地上攪拌水泥,在冷庫里搬運牛肉。就連窮酸的麥德林陋巷也擺脫不了它。

      “你恨我們,五哥?”

      “為哪樣要恨你們?”

      “當時我們躲的躲,跑的跑……”

      “扯淡。”

      “兄弟們都嚇壞了?!?/p>

      “我一輩子感激你們?!?/p>

      “后來我捐了五千。九三年,我不吃不喝攢大半年?!?/p>

      “謝謝啦,兄弟,謝謝啦。這筆債,咋還?”

      “還哪樣還?哪個要你還?”

      酒是純正苞谷酒,昆明話叫散扁擔;火腿是帶肥帶皮老火腿,香極了。傷者不止小裁判,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事情太大,體育局直接關閉拓東內(nèi)場,再不承辦業(yè)余聯(lián)賽。當年他快四十了,仍像沙塵暴一樣撒野,場場進球。

      “那場球要是換個對手,換個不那么年輕的對手就沒事了?!?/p>

      “也許吧?!?/p>

      “哎,你五哥挨的飛鏟還少?”

      是啊,還少?

      “對不起,五哥。”

      “對不起?”

      “對不起。整整二十四年啊。”

      “扯淡。我給你打工呢,趙老板。”

      “你踏踏實實干下去。以后,就干白象俱樂部總監(jiān)?!?/p>

      “我只要個吃處,睡處。”

      “我認得?!?/p>

      “白象多好,不單在這里吃飯睡覺,還有足球?!?/p>

      他們碰了碰酒碗,聲音脆如生鐵。

      薄霧來了,球場黯下去,嫩綠一寸寸變黑。老趙提議上泥地小場耍耍。他抱球出來,兩人踩著斜陽并行。頭球、正腳背、腳弓,能對顛很久,像嫻熟的雜技演員。最后玩一過一。老趙不是對手。從來不是。他們累了,而且剛吃過肉喝過酒。天黑下來,看不見砰砰撞擊斷崖的足球了,一點也看不見了。鳥群越飛越快,叫著鬧著,像石頭一樣砸進棉絲樹梢。

      他躺下來,月光雪亮。鳥鳴像銳利的琴聲。是該看看他。必須看看他。還坐輪椅?他想不起小裁判的長相,根本想不起來。只記得血順著短發(fā)茬子往外冒。鞋釘像六把鋼錐。他媳婦真好,守他八年,直到小裁判能認出她,能坐起來,大聲叫她的名字。這個女人還給他生了兒子,今年該十六七啦,和老趙兒子差不多大。

      都是命。命中注定。注定重傷流血。注定亡命,注定回來。那就認命。他會死守白象。哪兒也不去了。昆明多好啊。比曼谷里約麥德林都好,好一百倍。酒也好一百倍,肉也好一百倍。人更好。是啊,昆明人多厚道。

      他這二十多年遭遇的事情十根手指也數(shù)不過來:被里約劫匪按在墻上,被麥德林小混混兒揍落門牙,被圣地亞哥小球隊差點踢斷腿……都挺過來了,但至少十年沒碰足球了。連電視直播也不看。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直到有華人業(yè)余隊請他幫忙(其實他主動上門)。他越來越恨自己了,越來越瞧不上自己。狗日的命啊,暴力不過是它的幫兇。他一直沒老婆孩子。從前沒有,將來更不會有。那就把身體練好,給小趙們當教頭。實在不行當個助教。再不濟,澆水、除草、打雜,干什么都行。

      沒睡也能聽見夢的回聲。

      去吧,去看他。不等了。否則不消回來。要找他太容易了。昆明足球圈,巴掌大。

      他起身,月光如無法逾越的江河。

      小趙像一只雄赳赳的小老虎,懷里抱著新足球,黑眼珠滴溜溜轉。他們從山下來,老趙很快被甩在身后。上了山,老趙感嘆自己老了,跟不上趟了。小趙學名趙恒,他逃離昆明時還沒他,連老趙老婆還沒有——是當年那個坐在場邊幫他收衣服遞礦泉水的胖丫頭?趙恒十七歲,大長腿,寬肩膀,牛犢一樣結實。一塊好料啊。他問他哪個位置,進過幾個球。老趙笑著幫腔,趙恒很不客氣地打斷他:“你莫講,我自己講!”小子大聲武氣,一點也不怵傳奇的“五爹”。

      市集訓隊,后腰,正式比賽進過九個。九個!包括對大連預備隊的遠射世界波:中場剛過起腳吊門,直掛左上角。他抱上足球,帶小趙直奔小場,兩人顛球帶球傳球。足球砰砰飛舞,猶如黑白色的幻覺。老趙盯著他們,掐一根草塞進嘴巴。一只白鷺飛過,空氣像蜜一樣。趙恒速度快、腳法好,彈跳更好,竟能保持一秒滯空。兩人頭球?qū)︻崝?shù)百次,他以一個小小的失誤終結,大笑著趴在地上。趙恒遺憾地哇哇直叫。他渾身透濕,像從水底撈出來的。比繞場慢跑累多了,也暢快多了。老趙高聲問他:“咋個樣?”

      他豎起大拇指。

      他們席地坐在夕陽下面,錯落的影子扎進草皮。趙恒指著說:“嘿,像不像三只白象?”

      “像,”他說,“我就是白象飼養(yǎng)員?!?/p>

      趙恒笑了。

      “五爹,我爹講,你從前是昆明最佳射手?”

      “是?!?/p>

      “進過幾個?一百個?”

      “不止?!?/p>

      “哇!”

      “好好練,二十歲拼中超。”

      “我想去歐洲。法國啊,西班牙啊,意大利啊。比利時也可以嘛。”小趙撩衣服擦汗。

      小趙和老趙毫無相似之處。后者就像只粗壯的垃圾桶,當年靠爆發(fā)力坐穩(wěn)體工隊主力邊后衛(wèi)。小趙呢,真高,放開長最少一米八五,天生后腰的命。

      “哪個是你教練?”

      “他叫單杠。我爹叫他兄弟?!?/p>

      “嗯,是王輝。我們都叫他兄弟?!?/p>

      “對對,就他。”

      “他踢球一般般,當教練,還行?”

      “嚴得很!我被他扇過三回?!?/p>

      老趙插話:“我去找單杠,我說小狗日的你敢打我兒子?他說因為是你趙哥的兒子我才打。你們當年不也經(jīng)常挨老夏打?我說,行,你行,往死里打,把小狗日的血性給老子打出來。”

      “我爹,算你狠!”

      “當年你五爹和我不單被打,還被經(jīng)常罰跑一萬米?;罨罾鬯??!?/p>

      “是嗎五爹?”

      “我被打怕了,”他說,“直接寫退隊申請書。老夏一巴掌扇過來,找死?”

      “后來呢?”

      “咬咬牙,都挺過來了?!?/p>

      “有挺不過來的?”

      “有……”可他想不起來。老趙念出兩三個名字,他還是想不起來。這就是失敗者的命?

      老趙問他:“這二十幾年,碰沒碰上過好苗子?”

      “當然。有一個。就一個。廣東番禺的,沒爹沒媽,跟爺爺過。每天練完自己還要加練,一直干到天黑……”

      嗯,在番禺,他搭上番禺少年隊留學巴西的順風車,去了巴西。后來球隊回國,他偷偷留在巴西,混跡華人業(yè)余隊。三年后又去圣地亞哥,去麥德林。再沒碰上比那小子更棒的苗子了。再沒有了。

      他記得那塊球場,記得那幫瘦黑的孩子。大夏天,汗水濕了一身又一身。綠色訓練衫、黑色碎釘鞋,足球在人造草坪上唰唰響。那小子黑且瘦,跑起來箭一樣快,三五個后衛(wèi)追不上他。決定非法留在里約的前夜,他帶那小子上街,遇見一撥街頭對壘的足球少年。小子加入進去,技術、速度、柔韌,和巴西孩子比竟不落下風而且兩度破門。小子激動得單膝跪地,像捧了世界杯。巴西孩子們紛紛上前擊掌祝賀?;厝サ穆飞?,小子說他真想留在巴西。他勸說會有那一天,會的,好好干。小子說他要當中國的馬拉多納。小子的臉汗津津的,像鉆石一樣閃閃發(fā)亮。

      “再說一遍?!彼f。

      “我要當中國的馬拉多納?!毙∽佑终f。

      他怔怔望著小子。這般年紀,他在這般年紀可從沒想過要當中國的貝利或加林查呀。他羞愧不已。

      后來,他非法留在國外,最牽掛無非是那小子。他不時往小子爺爺家打越洋長途電話。半年后,電話斷了。搬家了?還是轉學了?去麥德林才輾轉聯(lián)系上那小子的隊友,說小子廢了,他幫爺爺?shù)男〔宛^做跑堂,被一輛小中巴碾斷了腿。

      他三四天吃不下東西。他是黑老鴰。閉上眼就看見自己拖著炭一樣的巨翅。黑老鴰。把噩運帶給自己,也帶給別人。除了失敗還是失敗。狗日的命啊。麥德林的街道又擠又窄,到處是馬黛茶、咖啡和垃圾的酸苦,就像昆明。昆明。一萬七千公里外的昆明。他想家了。

      趙恒天賦異稟,幾乎和番禺的那小子旗鼓相當。

      矮短矬的老趙居然生下這么一個種。

      山上起霧了,他拽出橡皮管子,帶趙恒走進白象,讓他聽青草吱吱吞咽流水,碎泥咯吱咯吱迸裂。芬芳彌漫,吸飽水的大地能讓夜鳥迷路。薄薄的月亮正從山后上來。

      老趙大喊:“行啦!”隨手關掉龍頭。

      “我去看他了?!?/p>

      “看了?”

      “看了?!?/p>

      “咋個樣?”

      “他媳婦接我上樓,家不大。還好,他坐著輪椅。自己抓一把小勺,一點點吃。飯撒在身上,他媳婦一顆一顆幫他撿起來?!?/p>

      “五十了吧?”

      “四十九。那年,我三十九?!?/p>

      “兒子呢?”

      “他媳婦講,兒子也愛足球,從小抱著足球睡覺。十六了,高中校隊。說過幾天帶他上山找我,讓我好好教?!?/p>

      老趙沒吭聲。

      “她講,沒想到我會來。她還講,早銷案了。都二十四年了。我給她錢,她不要,一分不要,死也不要。她講,當年隊友給過了。”

      “是大黃親手給的,四萬整?!?/p>

      “她有點瘦,有點黑。嗯,還算好看。在一家小公司做出納?!?/p>

      “莫想了,五哥?!?/p>

      “他嘛,白白胖胖,樣子還年輕。脖子歪著,像在看我,又沒在看我。我一點也認不出來?!?/p>

      “心意到了,就行了。”

      “我不敢看他?!?/p>

      “唉?!?/p>

      “你說,他認得出我?”

      “算啦。”

      “我不敢看他。老趙?!?/p>

      他縮著肩膀,像一只破口袋。再也不是當年彪悍兇狠的五哥了。再也不是了。

      “她兒子要是來,你就好好教。”

      “怕不會來?!?/p>

      “最好莫來。”

      “來就來嘛?!?/p>

      兩人大口喝水。幾朵白云如峭立的山峰。

      老趙招呼小趙:“走吧?”

      噼噼啪啪的雨聲將他驚醒。他套上耐克,跳下床,一把拽開門。不,沒有雨,太陽劈面打來,屋頂有鳥雀嘰嘰喳喳叫。他記得他睡得很沉,也記得他進入夢境時如此順利。他見一個人影立在白象邊上,拽著長長的橡皮管子。他以為還在做夢——逆光,薄霧繚繞,一時看不清楚。像新生的樹或突然長大的狗牙根。不,不是老趙,不是趙恒,也不是見過一面的小伙計。

      他終于清楚夢中的嘩嘩雨聲是什么了。這聲音大得像江河泛濫。三頭白象躺在一大片水中?;蛘哒f,球場一片汪洋。界線消失了。他不敢相信。樹林漆黑,斷崖血紅。太陽像一簇簇揭皮斷骨的金箭。他跑向那人——立在場邊,遲遲不放下管子。他沖球場哇哇大吼,返身奔向水龍頭將它死死關上時,才想起是誰了。是她。沒錯。

      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兒子打籃球。十歲到現(xiàn)在一直打籃球。畜生才讓他踢足球?!彼f。

      閃閃發(fā)光的水像溫柔的冰,但更像鞭子,狠狠抽他。他睜不開眼,難以呼吸。他聽見她發(fā)動電單車的突突聲,聽見她沿小徑下山,將他一個人扔下,扔在白茫茫的水邊。他走近白象,跪著,伸出手。除了水,冰冷的水,一無所有。費很大勁才摸到水下的草。葉片寬厚,鋸齒劃拉手指,是狗牙根。那么孱弱,像幼小的白象的舌頭。他站起來,小徑被陽光抹成灰黑。鳥聲止歇了。也許,它們都快死了。

      他高燒不止。老趙上山后才把他送進醫(yī)院。白象完了。老趙捧住腦袋。他問他打算,老趙豎起一根指頭說,至少這個數(shù)。泥巴要翻新,排水要重做,要買新草,要噴肥料,還要防止大暴雨……

      “我他媽霉透了?!?/p>

      “對不起,兄弟。”

      “咋個整,五哥?”

      “我是黑老鴰?!?/p>

      “莫亂講?!?/p>

      “我是。”

      他看見自己攤開長長的一眼看不到頭的黑翼,掠過房梁,掠過白象,掠過山那么高的草尖。

      “講這些沒用?!?/p>

      “想想辦法?”

      “還有哪樣辦法?”

      “再想想?!?/p>

      “把我兒子賣了?”

      長長的沉默。

      “趙恒呢?”

      “在單杠的隊上?!?/p>

      “老趙,你說走,我立馬走?!彼f。

      “我不是那個意思五哥。”

      “聽你的?!彼f。

      老趙望著兩只手。

      “不想再試試?”他說。

      “到哪找一百萬?”

      “我們兩個老家伙零賣,不值一百萬?!?/p>

      “你教教我嘛,五哥?!?/p>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望著一夜之間衰老不堪的老趙。想不起他年輕的樣子。想不起那個爆發(fā)力驚人的左后衛(wèi)。也想不起他扔掉的金杯鞋。鞋釘朝上,帶著血和泥巴。不,他想不起來。

      “聽你的,老趙?!?/p>

      “沒辦法了,五哥?!?/p>

      他一聲不吭。

      太陽快落山了,三塊球場讓他想起五百里滇池,兩只點水雀幸災樂禍地踩著碎步。風中有水味土味草味火味樹味木頭味。樹林濃重漆黑。他回屋找到臉盆,從屋檐下拉出推車,踩著黏腳的小徑走到場邊,卷起袖子,單膝跪下,將水一盆一盆舀進車里。他干得飛快,車子裝滿,他推到高高的半山坡再往溝里傾倒,再推車回來。如此往復,上山,下山,再上山。舀水還行,推車上去可真費勁呀。他屈膝弓腰,每次必須耗上吃奶的氣力,像當年老夏罰跑,一萬米剛跑一半,你覺得撐不住了。風聲怒吼,老天兇殘而冷漠。根本撐不下去。你會問你自己何必遭這份罪啊,但你會撐過去的。會的。過了極限,你就能順暢跑完它。跑完另一半。咬咬牙。再咬咬牙。他濕透了,只得一次次停下來,擦汗,喘息,再一次次推車上去,一次次傾空和裝滿。他不老,他沒死。

      黃昏,老趙遠遠見他光著膀子,亮出肌肉,滿頭白發(fā)迎著斜陽抖動,像高大陌生的神。積水在他手下飛濺,鳥群聚攏來,發(fā)出驚人的嘎嘎叫聲。老趙的心怦怦跳。積水卻紋絲不動。似乎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勞。他想起他說過的話:我就是白象飼養(yǎng)員。

      “五哥?!崩馅w說。

      他沒聽見,繼續(xù)推車上山。

      老趙進屋,找到另一只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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