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流++徐錦庚
一
1920年2月的北京,寒風凜冽。無法立足的陳獨秀,被迫離開險地,避往上海。
天還沒亮,李大釗扮成賬房先生,乘一輛騾車送陳獨秀出城。他從懷里取出一本英文小冊子,鄭重交給陳獨秀:這是我從學校圖書館借出來的,想辦法把它譯成中文,欲知馬克思主義為何物,共產(chǎn)黨是什么樣的政黨,這是第一把開鎖鑰匙,中國的出路和希望就在這里。
陳獨秀輕聲念出書名:《共產(chǎn)黨宣言》,太好了!
1920年3月底,上海。中國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之一的戴季陶找到《民國日報》主筆邵力子:托你物色一高手,把我從日本帶來的《共產(chǎn)黨宣言》日文版翻譯成中文。
邵力子眉目一展說:此等重任,非杭州的陳望道莫屬!
戴季陶深知翻譯難度極大,擔心陳望道難以勝任,讓他試譯。
聽說戴季陶找人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陳獨秀大喜過望,讓邵力子把他那本英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一道捎上,供陳望道參考——三十四年后的1954年10月,陳望道出席第一屆全國人代會時,周恩來特意問他,《共產(chǎn)黨宣言》主要根據(jù)什么版本翻譯的?陳望道說,主要根據(jù)英文版,同時參考日文版。
陳望道帶著重托,扛著一箱沉甸甸的書籍,回到家鄉(xiāng)浙江義烏分水塘村。他知道自己剛剛在杭州“犯過事”,已引起當局的注意,決定先找一個隱蔽處。
躲到哪里翻譯合適呢?
他屋前屋后轉(zhuǎn)了幾圈,相中自家屋旁的柴屋。
他在飯桌上對家人說:從今天起,我要在柴屋里干一件極重要的大事,不能讓人家曉得,也不能讓外人來打攪,大家多長個心眼。
看著他那嚴肅的表情,一家人惶恐地使勁點頭。
要準確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實在不是一件易事。文中有大量的新名詞、新思想、新觀點,譯者從未遇到過,理解把握的難度相當大。國內(nèi)只有一些對其段落的零星翻譯,且謬誤百出,如把社會主義思想同中國傳統(tǒng)的大同思想、安民思想混為一談。
陳望道中文功底深厚,又力推白話文,還精通英文和日文,留日期間還接觸了大量的社會主義??墒?,細細誦讀多遍后,他仍感到十分棘手,也理解了戴季陶為什么請他“試譯”的原因了。
“宣言”開宗明義的第一句,就讓他頗費躊躇。他在紙上寫了劃,劃了寫,絞盡腦汁,反復修改,最后敲定為“有一個怪物,在歐洲徘徊著,這怪物就是共產(chǎn)主義”。
雖是開天辟地第一人,陳望道對《共產(chǎn)黨宣言》的翻譯還是大致準確的,奠定了中文版的基石。在這基石之上,一些詞語,在后來其他人的譯本中,逐漸準確、通達、雅致起來。
整整一個月,陳望道足不出戶。到4月底,終于大功告成。陳望道鉆出柴屋,想舒展一下酸脹麻木的筋骨。沒想到,被頭頂上明晃晃的太陽一照,竟一陣頭暈目眩,幸虧扶著墻,才沒摔跟斗。
這一年,陳望道二十九歲,比撰寫《共產(chǎn)黨宣言》時的馬克思小一歲、比恩格斯大一歲。
1920年8月,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成立后,把出版《共產(chǎn)黨宣言》中譯本作為首要任務(wù)之一。陳獨秀約陳望道和李漢俊碰頭,商議出版的事。
李漢俊撓撓頭:眼下局勢緊張,公開出版《共產(chǎn)黨宣言》會惹來麻煩。
陳望道眉頭緊鎖,嘆了口氣:是啊,他們哪里能容忍《共產(chǎn)黨宣言》公開印刷發(fā)行?
李漢俊接著說:還有一個難題——到哪里籌集出版經(jīng)費呢?
陳獨秀踱著步子:錢的事,我來想辦法。聽說維經(jīng)斯基帶來一大筆共產(chǎn)國際經(jīng)費,我找他去商量。
拿到錢后,陳獨秀、陳望道立刻在拉斐德路成裕里12號租了一間房子,秘密開設(shè)印刷所,承印《共產(chǎn)黨宣言》。
這天,陳獨秀和陳望道、李漢俊等人悄悄來到印刷所,心情急切得就像等著自己的孩子降生。
過了一會兒,工人送來幾本剛裝幀好的小冊子,一股清新的油墨香沁人心脾。幾個人迫不及待地捧在手里,一邊端詳,一邊壓低嗓門,興奮地議論著。
眼尖的陳望道驚叫一聲:糟糕,印錯了!怎么印成“共黨產(chǎn)宣言”了?
陳獨秀仔細一看,可不是嘛,封面上果然印著“共黨產(chǎn)宣言”!
快停下,快停下!陳望道連忙朝印刷工人喊。可是已經(jīng)晚了,幾百冊都已經(jīng)裝訂好。怎么辦?毀掉重???幾個印刷工人慌了。
陳獨秀搖搖頭:不行!我們本來就缺經(jīng)費,毀掉重印太浪費。
李漢俊安慰道:好在扉頁和封底的書名沒印錯,沒關(guān)系,內(nèi)容比形式更重要。
陳獨秀思忖片刻,果斷決定:這樣吧,這些書就不要出售了,全部免費贈送。把封面重新排一次版,這個月再印幾百冊,封面改成藍色的。
二
1926年春節(jié)前,年輕的女共產(chǎn)黨員劉雨輝回鄉(xiāng)過年時,把一本《共產(chǎn)黨宣言》帶回廣饒的劉集村。
一天晚上,劉考文陪著姐姐劉雨輝到了村民劉良才家。劉雨輝從衣袖里拿出本薄薄的書:這本《共產(chǎn)黨宣言》就留給你們了。這里面很多話都是革命的道理,能讓人眼明心亮。
劉良才拿過書看了又看,指著封面上的馬克思像,笑道:第一次看到長成這樣的人……這把大胡子,長得可真有樣子。
劉雨輝也笑了:他叫馬格斯(馬克思),是個外國人。
劉考文疑惑地問:咱是莊稼人,能看懂這種書?
劉良才說:既然這書這么要緊,就算一個字一個字地啃,也得弄懂它。咱莊稼人生下來就會種地?不都是邊干邊學嗎?
當晚,劉良才掌燈讀到天亮。
《共產(chǎn)黨宣言》開篇,就讓劉良才不知所云:一個怪物,共產(chǎn)主義的怪物,在歐洲徘徊。
劉良才反復念叨,到了能背誦的程度,也難得其解。每翻開一頁,他都讀得磕磕絆絆,就像推著一車東西,走在坑洼不平的路上。
劉良才覺得,不認識的字還好辦些,可書里有些話,就像潭水一樣深不可測,像迷宮一樣找不到方向。
夜已深,妻子姜玉蘭說:你別瞎琢磨了,等天明,去問問子久兄弟。endprint
劉良才哪里等得了明天,他說:不行啊,不弄明白我睡不踏實。說著就要起身。
姜玉蘭急忙阻攔:雞都快叫了,人家正睡得香呢!
劉良才不理她,顧自跑了。
劉子久是中共地下黨員,春節(jié)回家小住。在劉子久的小屋里,兩人借著煤油燈,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共產(chǎn)黨宣言》里有這樣一段話:在古羅馬,有貴族、騎士……
劉良才讀后,對姜玉蘭說:我們劉集不也這樣?有地主、農(nóng)民、佃戶。我覺得,大胡子的很多話,細細琢磨一下,都好像是說給咱們劉集的。
幾個月的時間里,劉良才都在反復讀《共產(chǎn)黨宣言》。他決定舉辦農(nóng)民夜校,讓更多的農(nóng)民兄弟學習。
劉集村黨支部組織學習《共產(chǎn)黨宣言》,是在1926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晚飯后不久,劉集村的黨員和積極分子就陸續(xù)來到劉良才家。
劉良才拿著一本書說:召集大家來,就是為了學這本書。它叫《共產(chǎn)黨宣言》。
有人問:這上面的大胡子是誰呀?
劉良才回答:大胡子姓馬,他是馬大胡子呀!
有人湊近細端詳,看著看著,就噗嗤一聲笑了:咱村姓馬的,可沒長大胡子呀!這馬大胡子的模樣也怪稀罕……
劉良才也笑了:這可不是咱村那個姓馬的,也不是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這個大胡子叫馬格斯,是外國人呢!這本書是他和別人寫的,里面寫了咱窮人的事。
有人驚道:外國人寫的書也到了咱這里?這外國離咱村有百八十里地吧?
劉良才笑道:哪有這么遠,就在咱家的炕頭上呢!
劉良才給大家念道:“從封建社會的滅亡中產(chǎn)生出來的現(xiàn)代有產(chǎn)階級并沒有消滅階級對立。他只是用新的階級、新的壓迫條件、新的斗爭形式代替了舊的?!?/p>
劉良才看了大家一眼,見大家都面面相覷,就笑著說:我開始時也犯迷糊,也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煽炊嗔?,琢磨多了,就琢磨出道道來了。這本書能讓咱們有衣穿,有飯吃。
劉良才接著說:我從里面悟出個道道——這個階級、那個階級,到現(xiàn)在也沒換來咱窮人的好日子。舊社會再怎么換,也是換湯不換藥,欺負咱的人該怎么欺負還是怎么欺負。咱們窮人家,走得慢了窮攆上,走得快了攆上窮,不快不慢往前走,撲通一聲,還是掉進窮窟窿。說白了,就是永無出頭之日!馬大胡子說到無產(chǎn)階級,啥叫無產(chǎn)階級?就是窮得叮當響的窮人,咱莊稼人也是無產(chǎn)階級呀!咱村里地主,有時不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可他給佃戶漲工錢了嗎?他們臉上掛著笑,嘴比蜜甜,可袖筒里揣了把刀子,肚子里裝滿了壞點子!如今出了共產(chǎn)黨,咱的出頭之日也快來了。共產(chǎn)黨說白了,就是和咱一個鼻孔眼出氣的。
大家都七嘴八舌開了腔:咦!這大胡子咋就知道咱這邊的事呢?說的話句句都在理道道上!
我敢打賭,這大胡子肯定也是莊稼地里的好把式,他要是沒扶過耩子(一種播種的工具),說不出這樣知根知底的話!
坐在墻角的一個中年漢子突然發(fā)話:大胡子的話,說到咱心坎上了。照大胡子的話去干,不會錯。說這話的人叫劉世厚,平日里沉默寡言,不顯山不露水的。
劉良才擺擺手,大家都停止了議論。他揚揚手里的書說:世厚說得對,咱們就得按這本本來。那些有錢人可不是紙扎的,一戳就破。怎么才能把他們摔在地上爬不起來?這大胡子給了咱一個辦法,是啥?他號召咱聯(lián)合起來!就是窮伙計們抱成團跟他們斗!
就這樣,一幫子農(nóng)民兄弟,在1926年的這個夜晚,認識了被稱為“大胡子”的德國人。他的《共產(chǎn)黨宣言》,不僅被中國共產(chǎn)黨人接受,也正被魯北平原上頂了一腦袋高粱花子的農(nóng)民慢慢接受著。
如果馬克思、恩格斯能活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也許在《共產(chǎn)黨宣言》再版的某一篇序言中,會提及中國魯北平原上的這幫農(nóng)民兄弟呢!
在陳望道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中,有這樣一句話:用暴力推翻有產(chǎn)階級而建立自己的統(tǒng)治。劉集村的農(nóng)民兄弟從這句話中受到啟發(fā),開始建立自己的武裝組織。一年以后的1927年,毛澤東提出“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和“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戰(zhàn)略方針。
當中國革命處于低潮的時候,魯北平原上以劉集村為中心的革命斗爭,卻是如火如荼。1928年春天,廣饒縣一些地方鬧起春荒,劉良才帶領(lǐng)吃不飽的農(nóng)民,掐了大地主謝清玉地里的谷穗,后又開展反對苛捐雜稅的“砸木行”斗爭。
在德國,《共產(chǎn)黨宣言》曾被普魯士當局作為禁書列入《警察指南》;而在中國,蔣介石把《共產(chǎn)黨宣言》列為禁書之首。
廣饒縣國民黨政府為找到這本《共產(chǎn)黨宣言》,派出數(shù)百人到劉集挨家挨戶搜索,連一張紙片都不放過。
劉良才身份暴露后,在廣饒縣難以立足。組織上調(diào)他到濰縣,擔任中心縣委書記。
這天晚上,劉良才和共產(chǎn)黨員劉考文在地道里焚燒文件。劉考文拿起那本熟悉的《共產(chǎn)黨宣言》,捧在手里看了很久:這本書也要燒?
劉良才接過來,輕輕地撫摸良久,說:它比咱們的生命還重,我把它交給你了。
劉考文用力點點頭:人在書在!
1933年夏,劉良才被捕。11月19日上午,他被刑車拉到濰縣城門,這是縣長厲文禮為劉良才精心挑選的刑場。在城門行刑,可能是濰縣有史以來第一次。城門口人來人往,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厲文禮的用意不言而喻。
厲文禮高聲宣讀了判決書,羅織的罪名是劉良才到處散布《共產(chǎn)黨宣言》。
劉良才哈哈一笑,高聲道:錯!《共產(chǎn)黨宣言》對窮人來說,是一劑救世良藥;對反動派,是一劑毒藥。毒死舊社會,天下才太平!
一個戴眼鏡的軍醫(yī)跑來,用粉筆在劉良才胸口做了標記:這里是心臟,縣長有令,不要一下子把他釘死了。
劉良才背靠在城墻上,七個彪形大漢圍上來,其中五人分頭按住劉良才的頭、手、腳,另外兩人一人拿起鐵釬按在劉良才的腿上,那持錘子的大漢,張口“噗”的一聲向手心里吐口唾沫,舉起錘子比劃幾下,說聲“好!”那錘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裹挾著一股陰風落下來,重重地砸在鐵釬上,鐵釬扎進劉良才的腿里,好像遇上骨頭,那壯漢又用力掄起錘子,鐵釬透過大腿穿進城墻里。endprint
劉良才一聲慘叫,暈了過去。圍觀的人,有的轉(zhuǎn)過身,有的閉上眼睛。一桶冰冷的水澆在劉良才的頭上。他慢慢醒過來,睜開眼睛,吐出一口血水,血水里有幾顆被他生生咬掉的牙齒。
又一根鐵釬穿進劉良才的另一條腿。劉良才再次暈過去。又是一桶水澆在他身上。
劉良才雙腿被牢牢地釘在城墻上。他掙扎著,痛苦地扭動著身軀,腳下兩洼血水。
劉良才強忍劇痛,橫眉怒目:老子生為《共產(chǎn)黨宣言》生,死也為它死,早點送老子上路吧!
這喊聲,擲地有聲,如雷貫耳。
厲文禮指著劉良才高聲道:這本書都把你毒成什么樣子了?!馬上送他到十八層地獄見馬克思!
厲文禮說罷一揮手。
那鐵錘在空中又劃了一道弧線,重重地落在劉良才胸口的鐵釬上。
鐵釬刺進劉良才的胸膛,穿過心臟,扎進城墻里。他猛地張開嘴,竭力想吸一口氣,可掙扎了幾下,最終也沒能成功,臉上的痛苦慢慢凝固,頭也無力地垂在胸前。
冬日的陽光終于照過來,灑在陰暗的城墻上,也灑在劉良才漸漸失去體溫的軀體上。
三
1940年初,中共四邊縣政府給劉集村的劉學福家送來一塊光榮匾。匾長一米有余,寬七十多厘米,上面刻有“一門三英”四個大字。劉學福的兩子一孫,都是響當當?shù)目谷沼⑿邸?/p>
劉學福膝下三子,長子劉泰山,次子劉壽山,三子劉仁山。劉泰山、劉壽山都是劉集的中共早期地下黨員,每次兄弟倆從夜?;貋?,都把《共產(chǎn)黨宣言》中的道理說給父親聽,劉家人是學了《共產(chǎn)黨宣言》起來革命的。
劉泰山之子劉端智,二十歲參軍,之前早就定下婚事。就在贈匾的這年,因為作戰(zhàn)勇猛,火線上成了班長。聽說女婿當了官,岳父高興之余,擔心劉端智將來變成陳世美,就找親家催婚。
劉學福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板子(劉端智小名)也不小了,那就結(jié)吧。
當時,劉端智就在劉集村附近一帶活動,接到家里傳來的口信,就向隊長報告。
隊長哈哈一笑:這是好事,過幾天你就回去入洞房!
結(jié)婚當日,女方的花轎已在路上,劉家門口也響起嗩吶聲。
劉端智前一日帶回口信,說要騎著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回來。一大早,街筒子里就站滿人,眼睛齊刷刷盯著村口,等著棗紅馬出現(xiàn)。
有人來飛報,說花轎馬上就到村口。大家都急了。劉學福說:怎么還沒聽到馬蹄聲呢?
太陽升到一竿子高,花轎落到劉家門口。劉端智還是不見蹤影,劉泰山就帶著一幫人迎到村口。
這時,遠遠看到幾個人抬著口棺材走過來。有人就喊:不要從這里走,這里有結(jié)婚的!
那些人不聽,抬著棺材就轉(zhuǎn)眼到了跟前。
劉泰山急了,剛要發(fā)脾氣,對方為首的開口了:老鄉(xiāng),劉泰山家在哪里?
劉泰山慌了:我就是劉泰山!
對方一臉的悲戚,上前握著劉泰山的手說:劉端智同志昨天晚上犧牲了,我們把他送回來。
一場喜事,轉(zhuǎn)眼就變成一場喪事。
1947年10月,在國民黨軍隊飛機的空襲中,獨立營營長劉仁山為掩護戰(zhàn)士,先被炮彈炸飛胳膊,后被飛機機槍射中。
1950年3月,南下四川任云陽縣委組織部長的劉壽山,遭國民黨特務(wù)暗殺。
一塊“一門三英”光榮匾,化成三張烈士證明。
1966年秋,劉泰山母親重病不起,氣息奄奄。劉泰山喊來木匠打棺材。老木匠掃了一眼木材說:還缺一塊板子。
劉家窮得沒錢買木板。劉泰山突然想起那塊“一門三英”匾。
這塊匾一直由劉仁山遺孀李月英珍藏。她的淚水一下子涌出來,尖聲喊道:不!決不!
劉泰山?jīng)]想到弟媳反應這么強烈,嚇了一跳。
過了一會兒,李月英默默搬出那塊匾,輕輕打開裹在上面的薄布。
匾很潔凈,一塵不染,透著一種肅穆和凝重。這是一塊承載三條生命的匾??!每一縷紋理里,都浸潤著英雄的血!
李月英用自己衣袖擦著,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最后,李月英扭過身去,示意搬走。
劉泰山搬起來放下,放下又搬起來,心里沉重得像壓了一方秤砣。
劉泰山抱著那塊匾,跪在母親的床前:老娘啊,這是您的兒子、孫子孝敬您的,就讓他們替您遮風避雨吧。說完磕了幾個頭。
劉泰山的母親好像一下子清醒了,指著匾上的字說:我的壽限是苦命的兒子和孫子給的……跟師傅說說,上面的字,留著。
劉泰山對老木匠說:老娘說了,“一門三英”留在板上,不要推掉。
老木匠震撼了,雙手接過放在長凳上,鞠了個躬,一臉凝重,然后用長鋸分成兩塊,大的,為棺木前彩頭,中間刻上一個大大的“壽”字,四面有花紋相襯;小塊,為棺木后彩頭,其余邊料做了日月(指棺材底部左右兩塊板子)。末了,劉泰山讓在后彩頭上雕上一個“孝”字。
“一門三英”四個字掩在棺材里面,“一門”二字在前彩頭上,“三英”則在后彩頭。
一門兩代英烈,以這種方式守護著老人。
劉老太出殯那天,劉集村的人幾乎都站在街上。棺材前那大紅的“壽”字被陽光照得紅彤彤的。
人群里有個老人突然喊道:老少爺們啊,替烈士送送老人吧!人群中哭聲一片。
四
1975年1月,全國四屆人大會議期間,重病的周恩來總理又向陳望道打聽《共產(chǎn)黨宣言》首譯本的下落。
陳望道先生無奈地搖搖頭。
周恩來悵然若失:這是馬列老祖宗在中國的第一本經(jīng)典著作,找不到它,是我的一塊心病啊。
這年秋天,廣饒縣文物所所長顏華來到大王鎮(zhèn)劉集村,搜集革命文物。
得知失蹤多年的《共產(chǎn)黨宣言》在劉世厚手里,大家七嘴八舌地動員他獻出來。劉世厚一聲不吭地回到家中,一袋接一袋吸著旱煙。良久,他打開墻角邊上的箱子,拿出一個黑漆匣子,捧出一個花紋藍包袱。endprint
包袱一層層揭開,里面赫然露出一本小冊子,封面有一幅水紅色的馬克思半身像,幾乎占據(jù)整個封面。劉世厚將它捧在手里,反復端詳,口里喃喃道:四十多年,四十多年了啊……
四十多年前那個夜晚,劉考文匆匆跑到劉世厚家,從懷里拿出這本書,鄭重地對劉世厚說:我已經(jīng)暴露,隨時都有坐牢殺頭的危險,這本書是咱的革命之本,你記著,人在書在!
不久,劉考文果然被捕入獄,全家被抄。
從那時起,劉考文的話就時常響在劉世厚的耳邊。
在劉集村口,有一座巨大的臺式日歷雕塑,上面的時間,永遠定格在1941年1月18日。
2013年春天,我們第一次站在雕塑前,不禁好奇,這串數(shù)字代表什么?后來得知,這串數(shù)字是劉集人七十二年前的一場夢魘,是那天駐扎在這個村里的抗日隊伍的生死牌。凝視著這座莊嚴的雕塑,七十多年前的槍炮聲由遠及近,在我們耳邊驟然響起來,慘烈的場面也從歲月的深處凸顯出來。這次慘案,光八路軍就死了八十多個。日本鬼子在焚燒劉集村房子時,原本逃到村外的劉世厚撒腿往家跑,他的妻子喊道:孩子他爹,你瘋了嗎!小日本還沒走,你要回去送命?劉世厚急得直跺腳:有個東西可不能燒了,就算搭上我這條命,也得把它搶出來!
劉世厚舍命搶出的,正是劉考文交給他的這本《共產(chǎn)黨宣言》。在白色恐怖時期,劉世厚有時把書藏在床底下,有時藏在糧囤的透氣孔里。
新中國成立后,每到清明節(jié),劉世厚先去祭奠烈士。在烈士墳前,他紙錢燒完,一杯清酒敬罷,就捧出當年那本《共產(chǎn)黨宣言》,端端正正地放在墓旁。
每次,他都像老伙計相聚拉呱兒那樣開了腔:這本書我又帶來了,我保管得好著呢!你們在天之靈就放心吧?;镉媯?,咱們再學學《共產(chǎn)黨宣言》吧。說完,劉世厚老人就在墓前磕磕絆絆地念上一段《共產(chǎn)黨宣言》的話。
在眾人動員他獻書的那天晚上,劉世厚輾轉(zhuǎn)難眠,第二天,一向早醒的劉世厚竟沒有起床,在床上連續(xù)躺了三天。
這天上午,劉世厚提著那個藍包袱,來到烈士墳前。田野里一片蔥綠,風暖暖的,一些不知名的小花盛開在墳冢上。
劉世厚拿出那本書,輕聲道:老伙計們,今天我就把它交給國家了,我是舍不得啊,可我老了,往后也要到你們那邊去,書留在我這里,咋辦?交給國家世世代代地管著,咱們更放心,也讓世世代代的人學下去,不能到在咱們這就斷了,是不?
劉世厚離開墳地,徑直來到大隊辦公室。他輕輕地打開包袱,碎花包袱像蓮花一樣綻放開來。他雙手捧起書,低頭看了很久,低沉地說:可要保管好它呀,為了它,咱們死了一摞摞的人吶……
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后經(jīng)多方考證,正是中國最早的中文譯本《共產(chǎn)黨宣言》。如今,作為國家一級革命文物,被珍藏在山東東營市歷史博物館里。
魯北農(nóng)民與《共產(chǎn)黨宣言》的這段傳奇故事,已經(jīng)湮沒在了歷史深處,但是他們用生命傳承的這本小冊子、這道照亮中國最初的曙光,到今天已然光芒萬丈,呈現(xiàn)給我們一個充滿希望的明媚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