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倫敦回北京做TMT并購，卻發(fā)現(xiàn)挖自己回來的女高管在業(yè)內(nèi)“臭名昭著”。她甚至還有一種古怪的感覺：一個從業(yè)多年的應(yīng)召女郎，在教剛?cè)胄械男」媚锶绾稳〉冒柗腥说姆夹摹Ｈ刖植痪玫膯渭兣?，能否在這場金融街的殘酷游戲中活下來？

1

西單大悅城酒店公寓12層某房間，徐佳慧趴在枕頭上，聽南晶璐講國內(nèi)金融圈怪現(xiàn)狀。

“哦喲，一搓一搓的綠茶，跟韮菜似的，割都割不過來?？慈ミ€來得個清純。就那種大眼睛黑長直細高瘦。個個名校，大半海歸。尤其是那種華爾街回來的，竟然爬這么快。高盛那個女的MD，原來大摩的，聽說過伐？二十八歲做上MD——講出來你信？要是做期貨衍生品交易的我也沒話了，牛的交易員一年賺幾億也不是沒可能。可是伊做科技行業(yè)并購的。你查正經(jīng)投行做并購的，有哪個是二十八歲做到MD的？BAT高管也不知道睡過幾個。哎喲，眼下就是肯賣的人混得好。你等著瞧吧。我聽見風(fēng)聲，都說香港那邊都要推那女的做合伙人了。你說這世道！那我們還忙活個什么勁！

“你倫敦回來的，真是不知道國內(nèi)金融圈有多亂。比華爾街Canary Wharf勁爆了去了我跟你講！我說徐佳慧你啊，十點八刻六十分，腦子瓦特，倫敦好好的不待，回北京來傻啊你！在這里你斗得過那撥賤人？別說外資行了，內(nèi)資券商做業(yè)務(wù)的，哪個不是臉蛋好屁股翹學(xué)歷高浪得開，你乖成這個勁，拿什么跟她們比？——所以我問你，到底回來干嗎？”

佳慧跟南晶璐都是杭州人，一起在上海讀的高中——講話都是杭普夾點上海話。后來佳慧考上北大光華，南晶璐上了交大，都學(xué)的金融。畢業(yè)后佳慧在上海德勤做了一年審計，又去倫敦政經(jīng)，之后進入倫敦高盛國際風(fēng)險管理部門。南晶璐起先進的外資行，后來跳去內(nèi)資券商，再后來進中金，現(xiàn)在從事科技類資本投資。平時上班在陸家嘴，這一回跟中國銀行有項目合作，來北京出差，就近住在大悅城。

“我在倫敦做的是中后臺，沒前途的。”佳慧說，“當(dāng)時做一個香港項目，香港那邊的MD直接找我，問我愿不愿意跟她回國做前臺。我肯定想轉(zhuǎn)前臺啊。倫敦那邊的投行，華人只能做做技術(shù)崗，升不上去。VP以上就完全沒有華人了。我本來也想回國——而且黃樸姜也在北京。我們一開始就異地，吵了不知幾回，幾次差點分手。現(xiàn)在起碼在一個城市，要吵架也方便些?！?/p>

南晶璐翻著白眼看她：“你說你缺西伐。你以為香港MD招你回來好心?。堪顺墒强茨銟用埠妙I(lǐng)回來教你做雞的。還想轉(zhuǎn)前臺，戇不戇啊你！你看做完前臺你家黃大神還要不要你！你是不知道，國內(nèi)投行前臺如今開得都跟青樓一樣，有家室了還把婚戒藏起來出去陪酒。就那個高盛的，做科技并購的，你說她家男人吧，百度的碼農(nóng)，也不錯的是伐？原來在硅谷好好的非要回北京，老實傻貨一個。一回北京頭頂綠帽子開得跟西湖的荷葉一樣，一片一片都望不到頭了——還帶著兩個孩子呢，也是綠帽子底下好乘涼。正經(jīng)人家姑娘轉(zhuǎn)去后臺都來不及，就你傻兮兮被人帶著往火坑里跳。”

佳慧聽得瞠目結(jié)舌，隔一會兒說，“也不至于這樣……高盛Compliance挺嚴的，也很看重自己聲譽……”

“呵呵！”南晶璐拿手機翻了翻，扔給佳慧，“混金融圈還聲譽呢。看見沒看見沒，又不是我造謠編派。大摩的人都這么說好不好！”佳慧接了一看，是豆瓣醬八組的一個帖子。

這一年是2028年，中國經(jīng)濟進入中低速增長時期。唯一沒有變化的，是證監(jiān)會和廣電總局，十多年來保持了高度的管理水準，具體來說就是——這個也不讓，那個也不讓。報審材料的投行狗依然擠在榮大快印店里，因為證監(jiān)會十多年前聲稱的網(wǎng)絡(luò)材料申報系統(tǒng)，十多年后也沒個蹤影。

佳慧點開豆瓣醬的八卦帖。帖子名叫“高X高管方某某在大摩的桃色丑聞和真正離開大摩的原因（轉(zhuǎn)載）”。樓主自稱在香港大摩實習(xí)，聽大摩前輩講此女如何借色上位，從老板辦公室出來，衣衫不整，衣服扣子開著；此外的點還有背景很硬，跟高X高管有親戚關(guān)系；生活奢侈，一年光是花在衣服上的錢就有兩百萬美元；喜歡裝，明明是借色上位，但在公開場合表現(xiàn)自己如何努力如何關(guān)愛社會，胸懷天下，心系民生。

“這個……這個高管姓方？”

“是呀。就高盛那個嘛。叫方什么，方什么笑來著……”

“方含笑。”佳慧說，“挖我回來的MD叫方含笑。”

2

北京金融大街7號英藍國際中心18層，是佳慧回北京后的上班地點。跟倫敦艦隊街上那幾棟又老又丑的石頭房子比，英藍國際要高挺得多，暢亮得多。在倫敦上班，佳慧只能看到窗外那座老舊的每日電報樓——雖然也是高盛國際的資產(chǎn)。在北京上班，因為是很高的樓層，可以俯瞰半條金融街，近處是新盛大廈、洲際和威斯汀，往南有金融街購物中心、證監(jiān)會、平安富凱，往東能看見西城晶華、太平洋保險和國家開發(fā)銀行，還有摩根士丹利的招牌。

如果說紐約西街200號的高盛全球總部、倫敦艦隊街133號的高盛國際，和北京金融街7號18層的高盛高華有什么共同特點，那就是它們都沒掛高盛的牌子。作為這個時代最頂尖的投資銀行，高盛依然試圖延續(xù)19世紀初創(chuàng)始時的低調(diào)——雖然有時不太成功。

在倫敦上班，佳慧幾乎沒有存在感。三幢大樓里密匝匝擠著五六千高盛人，走在街上沒人關(guān)心你從哪棟破樓里走出來。在北京上班不同。英藍國際是金融街上的白富美，在這里上班伴隨著天然的優(yōu)越感——連底下星巴克都仿佛比別處更高端一般。更何況北京高盛高華只有區(qū)區(qū)一百來個人。哪怕是跟英藍國際里的別家外資銀行比，遞出去的名片也仿佛因為那個藍色的小方塊，而自帶上了光環(huán)。

但佳慧的合同不是跟高盛高華簽的，而是跟香港的高盛亞洲簽的，因為挖她過來的老板方含笑，本身是高盛亞洲投行部做并購的董事總經(jīng)理。高華的存在，是中國特殊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因為中國政府不允許外資銀行獨立運作。但從某種程度上說，高盛似乎也沒想讓高華有多大作為：永遠是那么一百來號員工，一年三五個項目，打不起精神的財報，人民幣一兩億的雞肋產(chǎn)出——無論對香港亞洲總部，還是對紐約全球總部，都可以忽略不計。高華的存在，類似于高盛設(shè)在巴黎、日內(nèi)瓦或蘇黎世的代表處，更大程度是個地面接待的作用——專門給客戶張羅些獵奇派對。endprint

方含笑正兒八經(jīng)的辦公室在香港的長江中心，但因為她有許多重要客戶在北京，再加上她家人的緣故，北京成了她停留最長的落腳點。佳慧所在的大組——也就是方含笑的組，不算她自己一共十九個人。七個在香港，六個在上海長樂路，還有六個在北京金融街——這其中包括佳慧，還有一起進來的學(xué)妹田田。

組里剩下四個，沒一個好相處的角色。職位最高的是潘麗麗，ED，執(zhí)行總經(jīng)理。是方含笑組里資格最老的員工之一，從大摩跟方含笑一起跳到高盛。北京人，有北京老娘兒們的橫勁。是潘金蓮和王熙鳳的奇妙結(jié)合體。她平時在辦公室，不是跟那三個男人開黃色玩笑，就是對田田厲色相向，呼來喝去。

剩下三個。一個VP，中文名叫陳賢，英國華裔，劍橋三一學(xué)院本科畢業(yè)，經(jīng)濟專業(yè)?；蛘呤且驗樯詢?nèi)向，又或者是根本不屑于跟中國員工交朋友，他在辦公室永遠擺著一張冷臉。他長得好看，很能得小女生芳心。可惜無論田田在他面前如何表現(xiàn)賣力，他都始終一副冷面佛模樣。

兩個助理。一個香港人，名叫馬修，負責(zé)收購法務(wù)工作。妝容精致，港大本耶魯碩，讀的法學(xué)，顯然在耶魯時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的性向，此后致力于LGBT社會運動——誠然在北京不怎么成功。另一個天津人楊晟，新加坡南洋理工金融專業(yè)，第一份工作在香港普華永道做審計，一年前進到組里，做并購財務(wù)工作。

辦公地點令人大失所望。沒有一點英藍國際高大上的感覺。是高華借的一間會議室，被臨時改造成了辦公區(qū)。也沒有正常辦公區(qū)的隔斷，倒像擁擠局促的交易大廳里的trading desk，一個組的人圍坐在一張圓桌旁，各自對著一兩臺筆記本。筆記本挪開，就變成會議桌。

彼此合作緊密倒是不假——因為一張桌上，無論在做什么都被看得清清楚楚。這樣的工作狀態(tài)倒像是咨詢公司借住在客戶的公司里做項目，仿佛打算做完了就隨時走人。

方含笑在北京沒有獨立辦公室，像組里其他六個人一樣坐在圓桌旁。甚至也沒有固定工位。只是她的那臺筆記本電腦一直留在佳慧旁邊，而她本人，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在。

一個月三十天時間里，總有二十天以上她在出差。剩下一周多的時間，她的確會出現(xiàn)在辦公室里，但是午飯晚飯時也必然會出去，因為總有飯局。她真正待在辦公室里辦公的、可以數(shù)出來的四五十個小時，有一半時間她在跟組里的人開會，另一半時間在旁邊的小會議室里打電話。

小會議室跟辦公區(qū)以玻璃隔開，隔音效果很差。佳慧坐得近，不但看得清清楚楚，聽也聽得清清楚楚。而方含笑打電話，簡直是一場視聽盛宴——叫人懷疑她不是華爾街來的，倒是好萊塢混出來的。

她打電話時戴耳機，眼睛盯著電腦屏幕。但即使是這樣，配合她說話的內(nèi)容，她的表情會做出各種模樣。更嚇人的是，按照通話對象的不同，她整個的語音、語態(tài)、語調(diào)，加上表情，都會做出一種可怕的、幅度驚人的調(diào)整。好像她桌上擺了一摞人格面具，一確定對話對象，她就有本事立即挑出一張面具來戴上。

這種調(diào)整在漢英語切換之間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當(dāng)她說英語的時候，她的聲音低沉悅耳而又充滿自信，有著非常完整的干練型人格?？墒钱?dāng)她開口講漢語時，就是一種嬌滴滴的，有一點發(fā)嗲，但又不是太過分的年輕女孩的聲音，低聲下氣，柔聲細語，叫人忍不住產(chǎn)生想要保護的沖動。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跟舊金山或紐約打電話時，她總是能很快地撿起美國正在流行的話題，在切入正題之前，先和對方打成一片。如果是跟倫敦或香港打電話，她雖然沒辦法完全消除自己的中式美語口音，但會小心翼翼避開美國英語里的隨意詞匯，讓自己的英語聽起來盡量中性一些。

她講漢語就更精了。對付證監(jiān)會和國有銀行的領(lǐng)導(dǎo)，她會講帶一點京腔的普通話，輕柔體貼叫人耳根發(fā)酥，余音繞梁又帶點國企秘書的風(fēng)范。

“哎，張總您說，我記著……好咧，您放心，我一會兒就把這事張羅下去……好咧，好咧，哎，行，行……您盡管放心，我盯著哪，這周肯定把新的融資方案做出來，最遲下周一早上七點把方案發(fā)給您……謝謝您記掛著。就請您千萬擔(dān)待著點……我改天好好謝您呀……”

對付各大科技公司的業(yè)務(wù)主管，她花樣越發(fā)多。該發(fā)嗲時發(fā)嗲，該撒嬌時撒嬌，還能有創(chuàng)意地附加地方特色。

“曉得的啦，都去嘎許多次了，西溪園區(qū)那個淘寶城二號樓么?？┟次颐鞒辉顼w杭州，直接去阿里資本找你好了伐……去市里吃茶？吃茶好哦……西湖邊上，人太多伐哦……咯么新新飯店那個湖隱好伐啦，很安靜很文藝的咧，一出門就看得到湖上好幾根橋的咧……不行不行，怎么好意思叫王總請我的啦……”

佳慧聽得目瞪口呆。天，為了討好阿里巴巴，這妖精居然連杭普都學(xué)會了。

對付客戶的本事，她也一樣用在她的下屬身上。她有各種賣乖弄巧、奉承討好的本事。潘麗麗年紀比她大，但是她會像恭維年輕姑娘一樣跟她說笑：“麗麗，今天裙子不錯么，穿得小翹臀有點迷人哦！”潘麗麗立刻笑靨如花：“啊呀，哪里有你的平胸迷人啦！”

即使是對下屬發(fā)號施令，她的固定格式是“可不可以請你——”“能不能麻煩你——”好像她真的是在求人幫忙一樣。當(dāng)她對下屬的做法表示不滿時，她也少發(fā)脾氣，只是拿筆點著文檔說，“你覺不覺得如果這里列出數(shù)據(jù)，會不會更有說服力呀？”

哪怕是面對田田，組里職位最低的分析師兼行政助理，她也會用近乎撒嬌的語氣，扒拉在玻璃門上嗲聲嗲氣地說：“田田，我電話太多實在沒工夫啦，你現(xiàn)在幫我叫個胡蘿卜排骨飯好么……麻煩你啊。謝你了啦?！?/p>

那聲音甜得叫人想吐。

并不僅僅是語氣上的討好。她簡直是花了心思，無微不至地從各個方面討好他們。田田入職兩天，方含笑就開始關(guān)心她的租房問題，“田田，房子找好沒有呀？千萬不要住太遠，因為我們真的天天加班啦。還是在中關(guān)村看看，有四號線還方便些。不行就住到二號線南邊，那邊不貴……你等等，我問問香港那邊，爭取再要一點住房補貼?！?/p>

楊晟家里裝修，方含笑遞了某裝修公司的名片來，“我們家三次裝修，都是這個人辦的。周更新找的。周更新人不靠譜，找的人倒還挺靠譜?，F(xiàn)在北京裝修坑蒙拐騙的很多，常常做了一半又要價。這個人不會。雖然收費比一般公司貴了些，但起碼不會再加價?！眅ndprint

佳慧她當(dāng)然也沒忽略。佳慧晚上加班到十一點，方含笑塞過來一張酒店門卡，“加班再忙也要記得健身啊！否則沒兩年頸椎和腰都出毛病了。一定要有健身習(xí)慣。趕緊給自己去辦張健身卡。今天先去酒店吧。我在威斯汀長期訂了一個房間。加班晚回不了家，健身啊洗澡啊，就直接拿卡去酒店吧?！?/p>

最叫佳慧吃驚的，是她對待保潔阿姨。這一層有兩個保潔，年紀都有點大。她們歸物業(yè)管，跟高盛高華沒什么關(guān)系。但是方含笑竟然叫得出她們的名字。某天下午六點佳慧在女廁，聽見女廁旁邊方含笑的聲音：“阿姨您別再推了。二本本來就貴，北京物價又高。這錢不多，四年學(xué)費倒是夠了，您先收下……借錢怎么了？我當(dāng)年讀書也是借的別人的錢，借得可比這多多了……怎么會還不上？也沒說一畢業(yè)就要還。對我來說就是一筆長期投資，十年二十年還都沒關(guān)系的。真的還不上……本來就是風(fēng)險投資，有虧損也正常的。”

佳慧出了女廁，迎門碰上保潔。那保潔眼淚汪汪地跟佳慧說，“你們方總，真是個大好人……你們遇上這樣的領(lǐng)導(dǎo)，真是有福氣喲……”

佳慧腦袋里閃現(xiàn)的，是古裝劇里那種有心計的嬪妃，打賞籠絡(luò)下人的場景。

不是個簡單角色。她有本事收服人心。連保潔的功夫都做了——簡直可怕。

組里六個人，除了佳慧和田田是新來的，其他四個對方含笑簡直是服服帖帖——也不知她到底使的什么手段。經(jīng)常是方含笑剛剛打了個頭：“楊晟，可不可以麻煩你——”

“藍海的估值報告今晚十二點發(fā)給你。”

這時方含笑就沖楊晟甜甜一笑，嗲嗲地說，“辛苦你了啦！”

旁邊田田就問楊晟：“你怎么知道方總要什么呀？”

楊晟還沒答話呢，潘麗麗湊過來笑說：“床上調(diào)教過的?！?/p>

純潔無瑕的田田登時羞紅了臉。

佳慧毫不懷疑，那種近乎嬌弱的親和，是方含笑花心思裝出來的。在她滿面堆歡的各種討好電話中間，有那么幾個空當(dāng)，佳慧看到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小會議室里，對著她的電腦屏幕面無表情。那時的她不笑，臉上線條陌生得好像另一個人。

3

方含笑組頗有特色的一點，是周五早上緊接晨會之后的TGIF會議。TGIF是“感謝上帝，到星期五了”的縮寫，起源是硅谷的科技公司。蘋果、臉書都有TGIF會，任何員工可以就自己關(guān)心的公司問題詢問任何一名高管。方含笑因為長期做科技行當(dāng)，學(xué)了很多科技公司的風(fēng)格。TGIF會是其中一項。這個周五例會允許大組里所有人向任何人發(fā)問，被質(zhì)問的人有兩分鐘時間回答。

“我覺得打造一個團隊，最重要的事情是建立成員之間的信任。高盛的組織架構(gòu)一向以扁平為特色——這在我們組也是一樣。我相信透明、平等、自由的氛圍，可以最大限度地激發(fā)每個人的潛力?！边@番話是對兩個新員工佳慧和田田說的。說這話時方含笑并沒有發(fā)嗲，也沒故意打官腔，可佳慧就是對她喜歡不起來——她覺得她在裝。

北京、上海、香港三地視頻。上海與香港的小組分別出現(xiàn)在墻上的兩個投影里。方含笑把佳慧和田田拉到攝影鏡頭中央，讓上海與香港的人可以看到她們。大家立即開始七嘴八舌地發(fā)問：“有沒有男朋友??？”“喜歡什么樣的男生??？”“什么時候來上海香港？”

方含笑不客氣地打斷那幫躁動的男人：“我宣布一條紀律，你們在外面怎么鬼混都可以，就是不能動組內(nèi)的人！”

立即抗議聲一片。潘麗麗舉腿反對，“自己想要被動的怎么辦？”

馬修問：“想動男人也不可以咩？攪基也不可以咩？這系侵犯人權(quán)！”

楊晟說：“要不要舉手表決一下？”

除了這一小段無關(guān)緊要的騷亂，大多數(shù)問題還是跟業(yè)務(wù)有關(guān)，被質(zhì)問的也總是方含笑和三位ED。方含笑的會面日程在組內(nèi)是公開的，所以有許多問題是問她為什么要跟某某吃飯。方含笑會很耐心地解釋自己的想法，說明她的主要工作是為本組爭取有質(zhì)量的交易，所以需要各種途徑建立人脈、發(fā)展關(guān)系。

“說白了跟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的事情一樣，‘拉新、留存、活躍、轉(zhuǎn)化——拉新客戶，留住他們，有機會就爭取業(yè)務(wù)?！彼忉屨f，“并不是每一次‘拉新都可以‘轉(zhuǎn)化成現(xiàn)金流。有一些看似不重要的人脈關(guān)系，可能成為我們下一個deal的突破口。這不光在中國是這樣，美國做這行也是一樣，不停地陪客戶吃吃喝喝?！?/p>

“可我還是不明白，你跟沙特主權(quán)基金的人吃飯，為什么要選在烏斯懷亞？”問話的是上海那邊一個VP，名叫托尼。

“因為……”方含笑停頓兩秒，睜大一雙無辜的眼睛，“人家想去南極看企鵝?！逼聊簧弦黄粷M的騷動，她立即又撒了個叫人起雞皮疙瘩的嬌，“就一次啦。”

裝嗲、撒嬌，答不上話就耍賴皮，像一個根本不懂事的、嬌滴滴的小丫頭片子。佳慧覺得自己——甚至田田都比她更成熟穩(wěn)重。別說二十八歲，現(xiàn)在她三十三歲了，居然還可以當(dāng)著所有下屬的面這樣撒嬌，簡直令人作嘔。她究竟是怎么做到董事總經(jīng)理的？

佳慧翻她的公開簡歷。她的工作履歷確實很驕人——驕人得有些不真實。她的全部工作生涯都在高盛和大摩兩個頂級投行之間來回跳動。二十歲在摩根士丹利紐約做暑期實習(xí)，二十一歲入職高盛總部，兩年后以助理身份回香港高盛，再兩年后晉升為VP，隔一年跳到大摩，成了ED；奇跡就發(fā)生在這里，她在大摩做了兩年ED，再跳回高盛時，就變成MD了。這時她才二十八歲。

正常做到MD都得上三十五歲，三十歲以下是很罕見的。因為投行說到底是個講資歷的地方。正常每升一級都要兩到三年的時間，VP往上再升一級，有時會長達五年；有人一輩子只能做到VP或ED。做金融衍生品的天才交易員也許有機會飛速晉升，可是方含笑？也沒見她有多大能力。

佳慧見黃樸姜時，就提起方含笑這號人物。

“這還用說，顯然是背后有靠山了。就不知道是家里有的，還是自己找的?！秉S樸姜說，“總之不管怎么樣，你要小心點。國內(nèi)金融圈比國外復(fù)雜——別說國外，我從香港回北京，都覺得北京的水不是一般的深?！眅ndprint

黃樸姜在申華資本做企業(yè)融資，上班地點在建國門外。那一帶是金融街以外的小券商聚集地。申華是本土的精品投行，許多科技類企業(yè)上市，都有申華的身影。但是黃樸姜和佳慧在一起，鮮少談及工作的事情。

“總之你小心著點兒。年紀輕輕混成這樣，不是有手段就是有背景，要么既有手段也有背景。你一定要注意保護自己。你這人就是太單純，否則以前也不會吃那個前男友的虧。千萬長一點心眼兒，不要被人賣了還給人數(shù)錢?！秉S樸姜殷殷囑咐。他以前就是學(xué)生會副主席，有本事，有想法，是那種很叫人服氣的學(xué)生干部。

佳慧很愿意多聽黃樸姜講講國內(nèi)金融圈的狀況，可是兩人能夠相聚的時間實在少之又少。自從接手藍海項目，佳慧每天加班到凌晨兩點，包括周末。原來做中臺風(fēng)險管控體會不到；現(xiàn)在自己經(jīng)歷了每周工作一百小時，終于明白做前臺的怎么老想跳槽了。

藍?？萍脊臼且患覐氖略鰪姮F(xiàn)實（Augmented Reality）技術(shù)開發(fā)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去年年底剛剛完成紅杉領(lǐng)投的16億美元C輪融資。短短半年時間，因為接了航天一院一個戰(zhàn)略導(dǎo)彈飛行模擬的大單，軍方訂單紛至沓來，估值猛漲到40億美元。作為創(chuàng)業(yè)僅僅三年的技術(shù)新秀，藍海很快成為各個科技巨頭角逐的目標。目前初步表明收購意向的科技公司巨頭，包括三星、百度、微軟中國，以及星空國際。

方含笑的北京組是微軟中國此次收購圖謀的主要顧問。因為狼多肉少，如何爭取藍海管理層的認可，說服藍海與微軟合作，是打開局面的唯一途徑。

但這其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眾所周知，微軟在收購方面，向來有收一家死一家的光榮歷史……

4

新入職的助理和分析師，最主要的工作是建模型，整理數(shù)據(jù)，做PPT，準備計劃書。除了開會時坐在后排，通常沒有機會見客戶。所以當(dāng)方含笑找到佳慧，要她陪她參加一個招待客戶的飯局時，佳慧非常的驚訝。

“你承擔(dān)了這么多工作，對兩邊情況要比我熟悉得多。萬一客戶問話我答不上來，就要麻煩你幫我打圓場啦?！狈胶θ缡墙忉?。

但還是古怪。佳慧著手參與項目才兩個月，而這項目早在一年前就已經(jīng)跟微軟簽過意向書，收過訂金。論對雙方的熟悉程度，潘麗麗和陳賢都比佳慧更加適合跟客戶對話。怎么方含笑偏偏找上她？

方含笑把佳慧拉到洗手間的鏡子跟前，確認隔間里沒有人，才對佳慧說：“佳慧啊，投行外面人看著光鮮，說到底做的還是服務(wù)性質(zhì)的工作，跟高級餐廳的服務(wù)員也沒什么區(qū)別——只不過他們端的是菜，我們端的是金融服務(wù)。尤其我們做并購的，經(jīng)常參與競爭的投行資質(zhì)都差不多，融資渠道就那么多，客戶選這個不選那個，有時候真是憑心情，看誰順眼跟誰做?，F(xiàn)在說到底是男權(quán)社會，大多數(shù)銀行企業(yè)的老總都是男的。我們女生在這個行當(dāng)混，很要緊的一點就是讓人看著順眼，起碼不能讓人看了不舒服，是不是？”

她說著伸手替佳慧捋了捋額發(fā)，“我理解你前兩天加班，有時趕不及打理。但是干我們這一行，個人形象實在太重要了。我之前一直強調(diào)信任、信任。建立信任這件事，不但在團隊內(nèi)部很重要，出門做生意也很重要?？蛻粜湃文懔?，你才有生意做，是不是？如果一個人連個人形象都不能規(guī)劃好、掌控好，怎么讓客戶相信你有本事做項目呢？尤其是細節(jié)。你看你今天，頭發(fā)沒有洗，是吧？有一點發(fā)油了。唇彩這邊缺了一塊，喝咖啡以后沒有及時補，是吧？還有絲襪，這里掉了根線，在桌腳勾破的吧？不要以為別人看不到。對投行來說，細節(jié)就是全部啊?！?/p>

她把佳慧扳到鏡子跟前，逼她看鏡子里的自己，“看你的耳釘。小兔子的耳釘雖然可愛，但是——太幼稚、太不專業(yè)了。這種打扮會讓客戶下意識地覺得你是個小女孩，怎么可能信任你？再看你自己的指甲。”她把佳慧的手托起來，“紅色指甲油雖然好看，可是這里已經(jīng)脫落了。你要不然就見客戶前洗掉指甲重新涂一遍，要不然就去店里做指甲。千萬不要拿指甲油脫落一半的樣子去見客戶。不要以為客戶看不見——握手、敬酒、送文件，客戶時時都看著呢。”

她接著又挑剔起佳慧的衣服，“我一年支付五十萬美元給一個巴黎的華裔設(shè)計師，請她幫我打理穿著打扮；再花五十萬美元在包、表、首飾之類的東西上。加起來一百萬美元，你以為我很愿意花這個錢嗎？一百萬可以投資可以自己開公司，回報都比買奢侈品高多了。可是沒有辦法，你在這個圈子里混，想要努力攀結(jié)投資人和企業(yè)家。你雖然不必穿戴得跟他們一樣，但如果穿了淘寶A貨，人家未必愿意跟你結(jié)交，是不是？

“其實都不用什么名牌。回頭我給你推薦幾個華裔設(shè)計師，那些獨立品牌都有低價款型?；蛘吣阍趥惗貢r找一些有文化底蘊的英國本土品牌，價格也沒貴到哪里，對不對？買衣服其實是一種投資，慢慢的你會形成自己的風(fēng)格。不是說非得買國際一線大牌，但你得有自己的選擇標準和價位標準。初期上班可以選簡單保守的包肩裙，找一種適合自己的商務(wù)色發(fā)展下去——米色、灰色都是很好的選擇。這周的會面，你去我那里挑衣服?？墒且院笠娍蛻?，你得自己花一點心思打扮，好不好？”

她說得無比婉轉(zhuǎn)、無比客氣，可是聽在佳慧耳朵里，卻句句都是刺。她竟然可以當(dāng)面這樣充滿優(yōu)越感地挑剔她的妝容打扮——不就是因為她掙得更多么？

佳慧甚至還有這樣一種古怪的感覺——一個從業(yè)十?dāng)?shù)年的應(yīng)召女郎，在教剛?cè)胄械男」媚铮绾稳〉冒柗腥说姆夹摹?/p>

方含笑于是帶佳慧出席各種會面。來回折騰大半月，最后終于確定微軟與藍海正式會談的日期。會談前一天在金茂萬麗酒店，由高盛宴請雙方進行非正式會面。

為了籌備這次會面，方含笑也是功課做足。因為擔(dān)心藍海方面不肯派出有分量的主管，方含笑還同時邀請了中銀國際一位主管債券融資的周總，工行北京分行一位主管并購貸款的吳總，還有工信部信息化和軟件服務(wù)業(yè)司的鄭總，以及證監(jiān)會公司債券監(jiān)管部的王總。如果說這幾位主管有什么共同特點，那就是年齡很大，頭發(fā)不多。

微軟方面派出兩個人，一個三十多歲主責(zé)收購的趙總，另一個是微軟亞太的高層孫總。加上銀行與政府的人，這個宴會名單確實足夠有分量。宴會名單發(fā)出不久，藍海方面給回饋，表示藍海創(chuàng)業(yè)合伙人兼首席執(zhí)行官錢唐會親自到場——這說明，藍海正式把微軟列為考察對象了。endprint

宴會于是形成一個奇妙的局面：除了方含笑和徐佳慧兩個人，其他全是男人。

佳慧非常、非常不喜歡這樣的場合。

赴宴前，方含笑再次挑剔佳慧的著裝。佳慧穿了一套正經(jīng)古板的黑色套裝。方含笑幾乎發(fā)火：“佳慧你這是去面試嗎？這樣規(guī)模的宴請穿晚禮服不知道？”臨時又將她拉去自己在威斯汀的房間，逼她一件一件試柜子里的衣服，最后挑了一套亮紅色抹胸晚禮服。

鏡子中的佳慧，亭亭玉立，一身紅裙熱辣灼眼，襯得她身材格外緊俏。佳慧卻只覺得鏡中人像個高級妓女，只得跟方含笑說，“這種裙子……我穿不來的……可不可以換低調(diào)點的……”

方含笑簡直要笑出來：“你真是留過洋的？抹胸裙都穿不了？我胸口沒幾兩肉照樣穿低胸的，你胸口這么有料，露這么一點能怎么著啊？”

方含笑在金茂萬麗酒店訂了兩個房間，對佳慧說，“今晚別回去了，準備明天的pitch。”

今晚別回去了？佳慧想，安得什么心？叫人陪睡？

宴請在福盈閣——金茂萬麗后面的四合院里。佳慧穿著西式抹胸晚禮服走進四合院，以為自己是穿越錯了地方。她很快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只因那身紅裙實在太過亮麗養(yǎng)眼。桌上一眾政府銀行企業(yè)的領(lǐng)導(dǎo)，紛紛出聲恭維佳慧的漂亮。佳慧只覺那些恭維都格外輕佻，拋向她的視線都帶著惡意。她越發(fā)覺得自己像個妓女。

“佳慧……”藍海那個錢總輕輕喊了她一聲。佳慧扭過頭去，一聲不響。

席間方含笑殷勤地給各個領(lǐng)導(dǎo)添酒加菜。每每誰杯里的酒少了，她一定飛快掠過去倒酒。又或新上了湯來，她一定飛快起身，為所有領(lǐng)導(dǎo)盛湯——而這本來是服務(wù)員做的事情。佳慧一一看在眼里，心中無比之鄙夷。論理她的頭銜也配叫個“總”了，居然甘心這樣低聲下氣地伺候別人——且還帶著媚笑，好像給人倒酒盛湯有多榮耀一般。

佳慧一口酒沒喝，一直擺著冷臉。中銀國際那個周總過來跟她搭訕：“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在高盛工作多久？——高盛是好單位啊。方總是業(yè)內(nèi)口碑很好的經(jīng)理。跟著方總前途無量??！”

佳慧簡直要吐出來。連擺笑臉的心情都沒有。

周總舉著酒杯過來，對佳慧說：“來，小姑娘，我來跟你喝一杯?！?/p>

佳慧僵硬地說：“我不喝酒?！?/p>

方含笑低聲而嚴厲地叫了聲，“佳慧！”

佳慧無奈，只得不情不愿地舉起酒杯，跟周總簡單一碰，對著杯口抿了抿嘴唇，什么也沒喝下去。

席間人們互相依次敬酒，只除了佳慧。宴席過半，方含笑借口上廁所，發(fā)短信把佳慧叫到女洗手間，生氣質(zhì)問：“徐佳慧你怎么回事？我把你請過來，是為了叫領(lǐng)導(dǎo)看你眼色嗎？就算你沒有商業(yè)宴請的經(jīng)驗，你沒跟家里長輩喝過酒嗎？碰杯的時候杯口要比領(lǐng)導(dǎo)杯口低，你不知道？碰杯時眼睛要看著對方，你不知道？我也沒怎么逼你喝酒吧？這是紅的又不是白的，你好歹喝一口會死??？就看領(lǐng)導(dǎo)一個個過來跟你敬酒，你是木頭嗎？回敬一個不會？講句客氣話不會？”

佳慧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冷笑一聲，“會。我會。”

回到酒席，人們繼續(xù)敬酒。佳慧打定主意不回敬，有人來敬她，她就勉強打起笑容碰一碰杯。其他時候，別人聊事情，她只顧一味低頭吃菜?？伤裂郏瑳]法被忽略——感謝方含笑的紅裙?；蜻@本就是她的刻意安排，叫她一個妙齡女郎給一幫四五十歲的糟老頭子陪酒。

方含笑看出來佳慧的不悅，于是把話題引導(dǎo)到生意上。藍海的錢總于是問她：“方總手上資源這么多，為什么只盯著微軟呢？”

方含笑笑著說：“我與微軟淵源已久。我當(dāng)年在大摩做的第一份實習(xí)，第一次接觸業(yè)務(wù)，就是微軟收購領(lǐng)英——算是結(jié)下緣分?！?/p>

那錢總年紀輕輕，三十歲不到，講話卻很是犀利：“微軟收購歷史一連串的失敗。我把公司交給微軟，怎么相信藍海不是下一家？”

方含笑笑笑說：“所謂失敗是就微軟方面來說。當(dāng)年微軟262億收購領(lǐng)英，72億收購諾基亞，85億收購Skype，60億收購aQuantive——溢價都在50%以上，被收購方賺得盆滿缽滿，倒是微軟自己虧吃得一塌糊涂?？梢娢④浭莻€老實人，總是用幾倍于市價的價格做生意。所以錢總跟微軟做生意，錢總肯定不吃虧——總得微軟自己吃虧。卷了錢就跑，再另開一個公司就是了！”

這話說得一伙人都笑了起來。錢總笑說：“方總倒還真是生意人。”又正色說，“可我是想好好做公司的。卷了錢就跑，我的合伙人也不答應(yīng)?！?/p>

話題沒多久又轉(zhuǎn)到佳慧身上。

“徐小姐是哪里人??？”那個吳總問，“聽你口音，像南方人。上海的是不是？”

“杭州的?！卞X總忽然接話，“我也是杭州人?！?/p>

佳慧理也不理他。

“喲，都是杭州人呀。”趙總說，“杭州好地方??！果然是一處水土一處人，山清水秀出佳人——方總你真會挑人哪！”

佳慧只覺那話里夾著話。

“是啊是??！我們杭城的姑娘，不是我吹，那真是哪兒的都比不上——又溫柔，又漂亮，又聰明……心腸還特別好?！卞X總說。

“哈哈哈！聽錢總這話，錢總你討老婆，一定要討杭州的姑娘嘍?！?/p>

“那是！必須的！”錢總說。

一桌人開始起哄，都叫錢總和佳慧喝一個。錢總果然起身，笑盈盈地舉起杯遞過來。佳慧僵硬著。方含笑伸足在她腳上一踢。佳慧只得不情不愿地舉起杯來，也沒起身，跟錢總一碰，嘴唇沾杯即離。

而他們還不肯放過她。

“錢總跟徐小姐郎才女貌，倒是有些般配?！壁w總搖著酒杯，醉眼瞇瞇地說。

方含笑立刻跟話：“趙總這么一說，還真是呢?！?/p>

佳慧板著臉。錢總卻笑起來，對佳慧笑，“聽，趙總方總都說我們般配?！?/p>

趙總眼色乖巧，立刻端了杯子上來，笑道：“我敬你兩位一杯。”

錢總立刻配合地端起杯來。可佳慧呆坐著，一動不動。方含笑低聲說，“佳慧，趙總在跟你敬酒呢?！彼f著把佳慧的杯子舉起來，想遞到她手里。endprint

結(jié)果佳慧忽然冒出來一句：

“方含笑你是鴇母么？”

方含笑驚了一下，半舉的酒杯停住。

佳慧聽見自己的聲音，忍耐已至極限的、發(fā)抖的聲音，“我問你，方含笑你是鴇母么？年輕時候自己做婊子，老了教年輕姑娘怎么做雞。我就奇怪你們組的分析師怎么半年換一個……我看你也還有幾分姿色。你愛做你來做，為什么要拉扯上我！”

方含笑像被五雷轟頂，面孔如死人一片煞白。但那震驚和痛楚只顯現(xiàn)在那么半秒鐘時間里。等佳慧再一眼看她，那張粉底鋪排的死人臉上，竟然現(xiàn)出溫和無比的微笑。那微笑是那么的平靜和淺淡，好像她是坐在竹林里聆聽晨風(fēng)露水一般。如若不是眼中泛起的那一縷血線，以及那一片薄霧似的朦朧晶光，人們只會以為是溪水邊浣紗的女子，掬了捧清水在手里，相逢時與人甜美微笑。

兩秒鐘后方含笑已經(jīng)放下手中酒杯，迅速挪到佳慧跟前。她將佳慧的手握在手里。不知誰比誰的手更冰。

“佳慧?！彼p聲說，語氣無比之輕柔，笑容無比之燦爛，“你先回酒店房間。我晚上跟你談，好不好？”

佳慧一時呆坐沒有回應(yīng)。方含笑以完完全全的乞求語氣，“佳慧。先回去?！彼菑堄懞玫男δ樉瓦@樣以一個古怪的角度對著她。那笑容討好到那種程度，好像她隨時都會真的跪下來求她一般。

佳慧筋疲力盡，站起身。好像一個生了銹的機器人，動作呆滯地走了出去。

帶上門前她聽見方含笑在身后拼命打圓場，她簡直能想象出她拼命露笑討好的樣子?！板X總趙總，真是太對不起……佳慧小孩子脾氣……是我沒好好溝通……”

5

佳慧跌跌撞撞回了酒店房間，一個人在窗前呆坐著，看王府井大街上車水馬龍。這城市真是叫人絕望。這樣熱鬧，又這樣蒼涼。

將近午夜，方含笑才從筵席上回來。她手里有佳慧房間的卡，也不按門鈴，就直接刷卡進了門?；厣戆验T反鎖，還加了條防盜鏈。

佳慧從窗前站起來，也不打招呼，直接說了一句：“我辭職。”

她等她回來，就為了說這句話。

方含笑冷眼瞧她一眼，沒回答。從桌上拿了瓶水，一面開瓶一面走到窗邊，仰脖一氣灌了半瓶下去。她喝完水，抬眼看靜靜站在那里的佳慧，哼的冷笑一聲，然后開口，“十三年前我在大摩紐約做暑期實習(xí)，那年高盛銷售交易部有個助理跳樓。知道為什么嗎？”

方含笑沒等佳慧回答，自顧自往下說，“那助理打算跳槽。他去一家對沖基金面試，講他跳槽原因時，說了幾句他高盛老板的壞話。結(jié)果那對沖基金老板是他高盛老板的客戶，回頭那話就傳到他老板耳朵里了。那老板于是下封殺令，昭告華爾街，哪家投行基金敢收那個助理，就是跟他和高盛為敵?！狈胶νｎD一下，露出一點冷笑來看她，“然后那助理跳樓了?！?/p>

“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什么？你覺得呢？”方含笑哈地一聲笑，“好歹我也在這行當(dāng)摸爬滾打這么些年了。紐約倫敦東京香港，還有中國大陸，只要做投行的，哪個沒聽說過我方含笑的名字！你想辭職，試試看！你看出了我這個門，天底下還有誰敢要你！”

方含笑鬼似的忽然移形到佳慧跟前，拿指頭點著她的額頭，惡狠狠說，“你，得罪我了?！?/p>

佳慧猛然打開她的手，倒退一步，咬牙大聲說：“你說得對！全世界都知道你名字！全世界都知道你是個婊子！”

好像又挨了那么一下，方含笑的臉又是一白。但也只是那么半秒鐘工夫，她立即振作，又找出那惡狠狠的可怕笑容。

“行。算你說對了。我是做婊子的?？墒墙裢怼澞氵€是名校畢業(yè)的——你有沒有腦子？每個周五我都苦口婆心說一遍：信任，信任，團隊內(nèi)部最最重要的是信任。關(guān)起門來你對我有意見，行！自己人跟前你罵我婊子，行！說我做雞，行！可今晚是當(dāng)著外人——當(dāng)著客戶的面。你不顧及你自己的聲譽，客戶的聲譽呢？公司的聲譽呢？我們公司最看重的，就是正直和清明的聲譽——何況這還是在中國。私下里怎么鬼混都可以，生意場上你怎么能！你不顧及你自己的前途，公司的前途呢？高盛一年兩個跳樓名額，你是想你一個我一個分了嗎？”

兩個人一般氣喘吁吁，面面相覷。她們面對面僵持一會兒，方含笑先退了一步，像是一個剛剛干完體力活的病人，有氣無力回身走，慢慢坐到沙發(fā)椅上。

“明天的pitch book拿過來?！狈胶φf。

“我已經(jīng)辭職了?！?佳慧冷冷地說。

方含笑抬起頭冷笑一下，“有點責(zé)任心好不好？拉完屎擦下屁股好不好？罵領(lǐng)導(dǎo)婊子把客戶當(dāng)傻逼，想干干，不想干立馬撂手不干，這就是你們北大作風(fēng)？我算見識了?！?/p>

佳慧腳下僵硬，一時挪不開腳步。方含笑狠狠罵：“要死去死！不想死把計劃書拿過來！——金融圈這么點大，你做了點什么事沒做點什么事，明早全京城都知道了，隔兩天全天下都知道了。你最好燒香拜佛我們把這個deal拿下來，否則你這輩子都別想在金融圈混了！”

佳慧慢慢挪到自己書包跟前。方含笑在她身后又罵，“蝸牛啊你？你看看我們還有多少時間？把你的光華女神脾氣收起來，稍微利索一點行不行？”

這個計劃書實際上已經(jīng)改過無數(shù)遍。但是每隔一段時間，按照實際情況的變化，或新信息的收入，就會從頭到尾再改一遍。方含笑之前在外出差，全是潘麗麗過的目。這時她既然在，毫無疑問又得改一遍。

佳慧把計劃書遞到方含笑手上。方含笑甩給她一個白眼：“拿紙筆來。站旁邊記。”佳慧拿筆。方含笑低頭看建議書。她在這行當(dāng)浸淫多年，早練就火眼金睛，挑錯一挑一個準——實際上也不是錯，都是雞蛋里挑骨頭的細節(jié)。只不過她對細節(jié)要求很高，沒有按標準來的都是錯。挑著一個錯，就對佳慧一陣挖苦揶揄，連帶她的母校故鄉(xiāng)一概罵進去了——平日里對付下屬的那套親和力滿滿的伎倆，這時一概沒用，光罵人了。佳慧從小到大都是優(yōu)等生，哪里被人這樣罵過。偏偏方含笑眼光很準，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可就是叫人無從反駁。佳慧被罵得眼淚汪汪，一聲不吭地站在那里，手里的速記本已經(jīng)記得滿滿——全是些雞毛蒜皮的細節(jié)，什么這里逗號該換分號，那里圖表該做成柱狀，餅狀圖某塊顏色不夠深，諸如此類。endprint

這樣說完已經(jīng)過了午夜。方含笑終于翻完最后一頁，“改完重新檢查兩遍。凌晨三點前，電子版發(fā)我郵箱，紙版拿我屋里?！?/p>

佳慧沒再說話，泡了杯速溶咖啡回去干活。這樣一干就干到兩點半，勉強掙開眼皮，從頭到尾通讀兩遍，然后送去給方含笑。

方含笑穿著睡衣，還在跟倫敦的人打電話。她接了計劃書，捂住話筒對佳慧說：“在我床上歪一會兒。哪里要改我再叫你?！奔鸦劾鄣綐O限，聞言往床上一倒，鞋也沒脫。

方含笑打完電話，在臺燈底下一字一字看，又挑了幾個要改的地方?；仡^出聲想叫佳慧，見佳慧背對著她，蜷在床上一動不動。她嘆口氣，彎腰替佳慧脫去高跟鞋，將被子替佳慧好好蓋上，又仔細扯好被角。接著她坐回桌邊，自己開了電腦一處處改——這是極其罕見的。鮮有MD愿意干底層員工的活。

這樣一折騰又快四點。方含笑整理好資料，收拾妥停。自己爬去床的另一邊睡下。她側(cè)躺著，面對佳慧的臉。那臉白皙寧靜，好像真的是睡著了?？墒茄劢薜臐駶櫝鲑u了她。一顆珍珠似的眼淚沿著臉頰斜斜往下淌，淌過那臉上交錯的淚痕。

方含笑心中微動。有點想起年少時的自己。在她能夠阻止自己之前，她已將手伸出去。她的小指微微彎起，替佳慧輕輕把眼淚拭了去。

6

前一晚的尷尬猶在，第二天在中關(guān)園藍海公司進行的推介會，像一場沒有協(xié)調(diào)好的尷尬路演。微軟的人在藍海待著不自在，藍海的人看到微軟的人也覺不自在。方含笑一夜沒睡，第二天還黑著眼睛打起精神作推介報告?？蔁o論她怎么努力賣笑，坐在臺下的藍海董事會都一副不冷不熱的模樣。參與競價收購的公司太多。微軟給的估值和價格，顯然沒有達到他們預(yù)期。

微軟那方面，似乎也對藍海項目不那么熱心。大概因為之前溢價收購的失敗案例太多，微軟亞太對于高出估值太多的交易，采取了很是謹慎的態(tài)度。微軟原先有意向藍海拋橄欖枝，是因為那時藍海估值才16億；現(xiàn)在已經(jīng)翻到40億了，還有公司參與競價抬高估值——焉知不是又一個諾基亞？

這回周五的TGIF會，所有問題都針對藍海項目。

“我聽說微軟與藍海前一天的會晤不太順利?！鄙虾Ｒ晃回撠?zé)融資方案的VP問，“我想知道那天晚上我們跟微軟藍海的會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方含笑慢騰騰地站起來，走到大家跟前，攝像鏡頭中間。她在周五TGIF會上一向生龍活虎，即使面對一些刁難的問題也能對答如流，此時卻好像犯了錯的孩子，不很情愿地走到家長那里，知道即將到來的是斥問。

“我嗯……”她開口，眼睛盯著桌子邊沿，“我知道我不能對我的同伴撒謊。可是……”她停頓下來，好像在艱難地思考到底要說多少，該怎么說。時間滴滴答答過去，北京上海香港三個會議室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那種集火的目光，好像一種殘忍的逼供刑具，令她逃無可逃。

“我?guī)臀④浂⑺{海的案子已經(jīng)很久了。香港總部對這個案子也很重視?！狈胶μ痤^來，以那種從容淡定的語氣，“三星、微軟、百度、星空四家爭藍海，其他三家都已經(jīng)搭上藍海的關(guān)鍵人物，唯獨我們沒有。因為偶然的機會，我知道徐佳慧跟藍海CEO錢唐有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可是我沒去了解這個關(guān)系到底是什么。我找機會把徐佳慧從倫敦挖過來，本意就是讓她幫我們做藍海的案子。這一點我當(dāng)時在倫敦跟佳慧提了，可是我沒有詳細說明情況。上周我們跟藍海第一次打照面，我才知道佳慧跟錢唐關(guān)系根本不好，所以整個會談……有點糟糕。我的問題，我承認，我沒溝通好?！?/p>

一陣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佳慧。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我的崗位根本沒在你的正式招聘計劃里。你把我招過來，就只是為了藍海的案子。把藍海做完，我就沒有利用價值，可以滾蛋走人了，是嗎？”

方含笑有些悲哀地看著佳慧。

她接著暗淡地笑了一下：

“你說得也沒錯。”

佳慧霍地站起，那椅子被她的腿彈出半尺，發(fā)出沉悶的鈍響。她起身飛快走出工作室，砰地帶上房門。

她坐電梯到大堂，但也無處可去，只是在光潔地板的錢幣圖形里迷失。她在大堂待了一會兒，折到東南角的星巴克，要了一杯凄苦的濃縮咖啡。她對著咖啡坐在窗邊，沒有下咽的勇氣，奇怪自己竟然這樣軟弱。

方含笑從來沒想要過她，從來沒想她真正成為她的人。她是個棋子——連棋子都不是，因為她目前為止只幫過倒忙，早就被人嫌棄了。如果真有一點骨氣，她該做的就是沖回樓上，正式辭職。得罪方含笑又怎樣？一輩子退出金融圈又怎樣？她已經(jīng)待夠了，該給自己一個了斷。

她想象她朝方含笑吐唾沫的樣子。就該這樣，朝她腳背吐一口涶沫，然后大大方方地揚長而去。她在心里下定決心，盤算好辭呈的言辭，皺著眉頭把濃縮咖啡灌下去。她吸口氣，預(yù)備起身回赴戰(zhàn)場。

就在那時看到窗外一個熟悉的背影。那瘦削而單薄的身段突兀地出現(xiàn)在視野里。英藍國際的后面是地下停車場入口，進出車輛揚起薄塵。方含笑踩著高跟鞋，慢吞吞地走到東一門附近，忽然就蹲了下來。她蹲在馬路牙子上，點了一支煙。東一門的保安走上前，不客氣地揮手驅(qū)趕，像面對擺攤的小販。方含笑只好又站起身，慢吞吞走向車道另一邊，走向那里的花壇。

對面新盛大廈有棟樓正在施工。有三兩個農(nóng)民工躲在花壇樹蔭里偷閑抽煙。方含笑加入了他們。她踩著高跟鞋，蹲在那花壇牙子上，開始抽剩下的半根煙。一身精致裁剪，就那么古怪地朦朧在那烏煙瘴氣里。

佳慧一下子沒了斗志。好像她想跟人斗，人先把臉湊過來叫她打。她此時可以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朝方含笑的臉猛吐唾沫——因為她的儀態(tài)實在與乞丐無別?？墒浅粋€乞丐吐口水，該有多無聊、多掃興。

那天晚上潘麗麗請佳慧吃飯。在金融街購物中心的西貝莜面村。

“我知道你現(xiàn)在肯定恨毒了方含笑，我說她沒安壞心，你肯定不信。”潘麗麗扒拉著面條說，“可這事你還真不能怪她。把你從倫敦挖回來這主意，是我出的?！眅ndprint

佳慧一愣。

“靠，挖你回來做前臺，又不是叫你坐臺，你干嗎搞得那么苦大仇深，好像我們欠你多少似的。徐佳慧你是小孩子嗎？為一個項目而招人進來，項目結(jié)束解散團隊——這種事在投行里，實在是再正常不過。怎么到你這里就這么上不得臺面了？”

佳慧攪和著莜面魚魚，“……我也不是為這個生氣?！?/p>

“那就是為錢唐的事嘍?！迸他慃愓f，“這個怪不得方含笑。怪你那個小姑媽?！?/p>

“嗯？”

“徐簡啦。你那個小姑媽徐簡，是方含笑老公的同學(xué)。每次聚會逢人就說，她有個侄女多傻多癡情。背著爸媽在學(xué)校外面養(yǎng)男人，結(jié)果那男的一出國就忘恩負義，沒多久就跟她掰了……我說你們到底怎么回事？”

“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嘿我說你這小丫頭片子！我跟你姑媽一輩的，你懂不懂尊敬長輩啊？”潘麗麗拿筷子敲桌子，“小樣兒沒規(guī)矩。好心撮合還罵這么難聽。方含笑待你也夠仁義了。要我直接一耳刮子扇過去。”

佳慧冷冷問：“你叫我來就為說這事？做得出來還怕人說。外面都傳成那樣了，我偏罵了，你怎么著？”

潘麗麗氣得牙直響：“罵領(lǐng)導(dǎo)你還有理了是吧？方含笑怎么得罪你了，你非得這樣跟她過不去？真要賣你到窯子里去，叫你哭也哭不出來，還讓你這樣囂張？帶你見客戶是你的造化。你看新入職的分析師有哪個能上桌陪酒的？真這么清高你回家做小姐好了么，出來做什么投行！”

佳慧霍地站起來，“不用你教！我現(xiàn)在就去辭職！”

“哎別別別……”潘麗麗一把拖住佳慧，“你這……你這什么脾氣……怎么跟當(dāng)年方含笑一個德性……我是來勸和的，可不是想趕你走。你就聽我說幾句，行不行？”

佳慧又霍地坐下，說，“行，你說?！?/p>

潘麗麗嘆口氣。

“外面說方含笑說得很難聽，我知道?？伤皇悄菢印皇悄阆氲哪菢??！迸他慃愓f，“我跟她同事七年，她什么人，我不知道？你要真知道她是什么狀況，再去聽她跟上級怎么怎么的，就知道那是扯淡。真他媽扯淡！……我也不說她有多清白還怎的，只是起碼，她坐到今天的位子，真是拿命拼來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當(dāng)年我跟方含笑在香港大摩，那組二得要死，那組的頭更是個傻逼。沒人看好我們。大摩前臺一年裁10%的人。那組除了方含笑，大家都忙著找下家。當(dāng)時有一個super deal，是中國移動出面收購美國某通訊公司。那樁收購可以說差不多已經(jīng)定了，在瑞信手里。方含笑偏不信邪，硬要從老虎嘴里搶肉。她那時區(qū)區(qū)一個ED，敢給大摩全球CEO打電話。一通打不通再打，一直到對方接電話，跟他說大摩現(xiàn)在有一個機會，可以做一筆打開中國通訊市場的大交易。那位CEO先生居然還真被她勸來了。然后組織大摩CEO與中國移動的領(lǐng)導(dǎo)見面，打開局面。大摩這才做了那個大單的主責(zé)顧問。

“那筆交易之后，包括高盛在內(nèi)的一堆投行過來挖人。我跟方含笑說，你想去高盛，可以，但一定要談條件；除非他們肯聘你做董事總經(jīng)理，否則不考慮！方含笑當(dāng)真去跟高盛談條件。高盛開了價碼，要求方含笑的組一年必須完成60億美元的交易額，否則掃地出門——你也知道高盛的風(fēng)格。各個小組都是獨立的，各自負責(zé)，業(yè)績排名靠后的小組自動解散。這樣我就跟方含笑過來了，肩上背著沉重的業(yè)務(wù)指標。第一年我們組總共四個人，還有一個是別組不要，預(yù)備解雇的——就這樣，我們都扛過來了。第一年80億，第二年做到160億——你知道方含笑拼到什么程度？生完孩子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直接開視頻電話會?！?/p>

佳慧有點動容，但還是板著個臉，“所以你到底想跟我說什么？”

“方含笑不是婊子?！迸他慃悪M著臉說，“你再敢讓我聽到你這么說她，我就把你的舌頭扯出來吧唧吧唧吞了——你看我敢不敢！”

7

跟黃樸姜，只有寥寥幾個晚上能在一起。

黃樸姜趴在佳慧身上的時候百般柔情，恨不得用嘴將她全身吻個遍。從她身上爬下來，就變成一副疲憊已極、不想說話的模樣。

佳慧自己湊過去，把頭枕在他臂彎里，“我們住到一起吧?！?/p>

黃樸姜像是被佳慧這個念頭嚇了一大跳：“住一起？”

佳慧驚訝于他的反應(yīng)，“住一起怎么了？我們在一起也快三年了。之前一直異地，現(xiàn)在在一塊兒，怎么不能住一起了？而且現(xiàn)在房租這么高。兩個人分擔(dān)會好一些吧？”

“可……我上班在建國門外……”

“我知道。又沒說讓你搬我這兒。”佳慧說，她目前住在三里河北街，坐21路可以直接去上班，“我跟你搬去崇文門也可以的。反正有二號線，直接到阜成門?！?/p>

黃樸姜摸摸佳慧的頭，閉上眼迷迷糊糊說，“我這陣太忙。過一陣再說。”

“我做完這個項目，就要被公司辭退了?！奔鸦壅f，“北京實在太艱難了。我有點想杭州……我想回杭州……”

黃樸姜已經(jīng)睡著了。

藍海項目算是擱了淺。微軟那邊不冷不熱，藍海方面也沒了音信。收購并購本來成功率小，十個里能成一個就很不錯。組里本來也沒對藍海項目抱太大希望，如今更是各忙各的。除了方含笑，沒人還對這項目上心。

唯一一個徐佳慧，因為大家都知道她留不久，所以也沒人再使喚她干活——于是仍然被方含笑使喚。投行領(lǐng)導(dǎo)都是腦子一熱又出個點子，叫底下人忙死忙活。方含笑心血來潮，覺得微軟百度可以聯(lián)手，與星空國際對抗，于是硬逼著佳慧又做了一個聯(lián)合收購的計劃書出來。

做完計劃，又跟百度那邊談。約了時間在西二旗的百度總部商談。百度方面的主責(zé)顧問是摩根士丹利，也是方含笑的老東家。但方含笑當(dāng)年跳槽，從大摩帶走不少客戶，之后又幾次拒絕獵頭替大摩發(fā)來的會面邀請，所以這個老東家也沒好臉色給她。

百度的總部酷似一個巨大的波浪形塑料大棚，在上地，土是土了點，比英藍國際要敞亮得多。初次會面在三層1號望江南會議室——是個小得要命的會議室，可見對方也沒太把合作當(dāng)回事。高盛方面，除了佳慧，方含笑還帶了潘麗麗——因為她是談判兼撕逼高手。大摩方面只來了一個VP和一個助理。那VP是個上海女人，英文名叫翠西。百度戰(zhàn)略投資部本來派了一個負責(zé)人來，那人遲到，到點沒出現(xiàn)。于是變成三對二的尷尬局面。方含笑一進會議室，就知道這合作要黃。endprint

會議室里一張紅木長桌，翠西坐在主位。談生意向來有平級相對的講究，也就是說，對方派出什么級別，我方派出相應(yīng)級別。那個翠西不過二十七八模樣，顯然不會是MD。潘麗麗當(dāng)即在翠西對面大喇喇地坐下。佳慧在那助理對面坐下。剩下方含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在佳慧旁邊的桌角擠著。

“這位就是方總？”翠西聲音軟軟糯糯，打的官腔帶著上?？谝?，嬌滴滴得不行，“真是久仰大名。在Morgan Stanley可沒少聽你的光輝事跡。真是非常impressive哦?！?/p>

“我不是方含笑，我是潘麗麗。方總今天有事，我代她出席?！迸他慃愋χ湮魑帐?，“翠西小姐是吧。我從來沒聽說過您的大名，也不知道您有什么光輝事跡?！?/p>

“哦喲，我一個小人物，哪來什么光輝事跡啦——方總她今天沒來呀？啊呀真是shame啦。我看見participant list上有她的名字，昨晚excited得睡不著，還想今天好好跟她討教討教。”翠西滿臉堆笑，意味深長，“三十三都快做上Goldman partner啦——這本事，可真是不一般喏，是伐？”

潘麗麗滿臉的脂粉都被笑紋擠對出來了，“翠小姐您這話說的。我看您也年紀輕輕。何況您說您這長得吧，對社會不滿了是不是？咔嚓拍個大頭貼往墻上一掛，白天能避邪晚上能避孕——竟然也能在摩根士丹利做到VP。您瞧您這苦瓜風(fēng)格的個人形象，穿得那叫一個清涼，長得那叫一個敗火，這都能出來見客，還跟我們方總討教啥？趕明兒我請我們家方總一起上門拜訪，好好跟您學(xué)學(xué)這自信——無論長成什么樣，照樣開張做生意?！?/p>

翠西臉色一變，旋即又變成嬌笑模樣：“阿拉長得丑，阿拉自己也知道。長成這樣吧，你們方總當(dāng)然是看不上咯。哪里敢跟潘姐你比。潘姐不愧是方總手底調(diào)教出來的喲，一看就這么出挑，要身段有身段要風(fēng)騷有風(fēng)騷。聽說在Morgan時候就三十老幾了，這會兒快四十了吧？照樣嫩得能掐出水來。不愧是會做生意的，跟著方總那是長江后浪推前浪，前邊浪完后邊浪。難怪Goldman在大陸這兩年performance這么好，都香港過來輕車熟路的，欺負碼農(nóng)老實，專做IT公司生意。我們在Morgan，前輩都說方總走了真是可惜，再也找不到這么會賣的了。當(dāng)年方總在，多少IT高管拜倒在伊石榴裙下，多少總裁夫人要跟老公鬧離婚。我就跟我們組MD說，一定得把方總挖回來——這種自帶一個排的頭牌，一回Morgan十年業(yè)績指標都完成了，我們還做個毛生意！”

旁邊佳慧聽得目瞪口呆。高盛跟大摩掐得狠那是傳統(tǒng)，不管在紐約倫敦還是香港，都想踩著對方爬上去。可是這般面對面掐法……

潘麗麗嘿的一笑，擺出北京老娘兒們架勢，“你還真說對了。我們家方總就是個會賣的?！迸赃叿胶δ樢缓凇！皶u那也得有人買是不是？你說得對！科技并購行當(dāng)我們家方總就是頭牌！我勸你呀，真識趣的，趕緊棄暗投明。你看看你們公司那撥MD，一水的兔兒爺，不著三不著兩的軟蛋子，就敢回香港跪舔洋人。你說你待在那里干嗎？他們有一個晚上滿足你了嗎？我跟你說，麻利兒的過來，叫我們方總床上好好調(diào)教調(diào)教，出去賣也不至于撈不著客不是？——你說現(xiàn)如今什么都在漲價，就是人越來越賤！你賤成這樣都賣不出去，哪來的性生活！所以我說你跟了我們方總，還能掙點小錢，將來自己養(yǎng)姘頭也好養(yǎng)，是不是？”

翠西氣得夠嗆，幾乎是從桌子后面跳起來，“我賤成哪樣啦？賤成哪樣啦？”

潘麗麗淡定答：“東方不亮西方亮，二貨啥樣你啥樣?！?/p>

變成兩個人對罵的局面。

潘麗麗淡定地轉(zhuǎn)頭對佳慧說了句：“看這種賤貨就知道百度是個什么公司。”

這時百度戰(zhàn)略投資部負責(zé)人正好走進會議室，非常完整地聽到了這句話。

所以高盛三個人是在百度保安的護送下，離開百度大廈的。百度戰(zhàn)投那人還特地囑咐了一句：“我們很low，攀高盛不起。以后什么都不用談了?！?/p>

這件事的后果是，大摩那邊攛掇百度向香港高盛亞洲總部的合規(guī)官員告狀，合規(guī)部門給方含笑發(fā)了個警告函，同時把潘麗麗召回香港，重新參加新員工合規(guī)培訓(xùn)。

事后方含笑自己在TGIF會上檢討說：“以后這種談判，我一定不帶潘麗麗……”

8

與百度戰(zhàn)投會面不久后，傳來一個壞消息：星空國際以每股42美元的價格，從幾家私募那里收購藍?？萍?3%的股份——繞開了藍海管理層。赤裸裸的敵意收購，幾乎已經(jīng)成功。

方含笑一掃郵件，立即說：“有內(nèi)鬼?！?/p>

當(dāng)時為微軟與百度制定收購方案，定價每股36美元。這份收購方案從來沒有公開，甚至也沒有遞到百度手上。此時星空國際定價每股42美元，仿佛是想叫其他競爭對手徹底死心。且它收購的股份，正是方含笑組收購方案上的目標股份。說是巧合，這巧合未免太過蹊蹺。

方含笑臨時召開上海組和北京組的視頻會議，簡潔明了宣布，她懷疑有人泄露收購方案。接著她一個一個盤問曾經(jīng)經(jīng)手收購方案的人——并不多。楊晟做的估值報告；上海那個VP托尼做的融資方案；潘麗麗負責(zé)計劃書的審核；佳慧主責(zé)收購方案的財務(wù)部分；馬修主責(zé)法務(wù)。

她問的問題都很簡單：你最近在做什么工作；工作時長如何；去過什么地方；見過什么人。問完一個就火速轉(zhuǎn)移到下一個。最后問到佳慧。這時才過去十五分鐘。

問佳慧的問題只有一個：“你是不是在家加過班？”

這問題是廢話。每個人都在家加過班。佳慧答：“是?！?/p>

方含笑宣布結(jié)束會議，接著把佳慧叫進小會議室，直截了當(dāng)說：“問題就在你?！?/p>

佳慧氣極反笑：“你這是故意針對我嗎？每個人都在家加過班，為什么問題就是我？”

“因為其他人沒問題?！?/p>

“其他人沒問題，所以就是我有問題？”佳慧覺得自己簡直應(yīng)該摔門而去。藍海項目眼看夭折，方含笑還沒有放她走的打算。這是什么意思？留著她故意給她難堪？為了報復(fù)？endprint

“你沒做盡職調(diào)查，我做了。”方含笑冷酷地說，“你男朋友黃樸姜，在申華資本任職。申華是這次星空國際的主責(zé)顧問。你明明知道申華是競爭對手，在項目期間卻沒有避嫌，仍然與黃樸姜保持親密關(guān)系。要不然是你主動向他泄露了收購方案，要不然就是他背著你偷看。無論是哪種情況，你對這次失誤都負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責(zé)任。你違反保密協(xié)議，構(gòu)成侵犯商業(yè)秘密罪。如果我更嚴厲一點，你現(xiàn)在面臨的就不僅是解雇，還可能面臨刑事訴訟?！?/p>

佳慧眼淚一下子溢出來：“你說黃樸姜……”

“我也想知道?！狈胶ζv地說，“不要直接問。他不會說實話的。電腦給馬修，讓他查看工作日志和使用痕跡；再不行報案，把電腦送去公安局做指紋檢測?！?/p>

“……”

“交的男朋友都這么不靠譜，做風(fēng)投虧死你。”方含笑雪上加霜地說，“段數(shù)低就別找金融男。做我們這行當(dāng)?shù)?，投入產(chǎn)出都計算得清清楚楚。談個戀愛結(jié)個婚一點虧都不會吃。趕緊平倉止損，趁現(xiàn)在還能全身而退。”

佳慧果真按照方含笑所說，把筆記本給馬修，讓他調(diào)出電腦操作歷史。馬修從海量的操作活動里提取出可疑的幾次動作：兩次是復(fù)制文件給陌生U盤；十六次登錄某郵箱并發(fā)送文件。這簡直是鐵證如山。

當(dāng)天晚上黃樸姜來找佳慧，佳慧直接把電腦操作歷史記錄拎出來給他看。

“嗨佳慧，你這是干什么？有時候你在洗澡嘛，我一個人無聊就隨便拿你的電腦上上網(wǎng)……”

“上網(wǎng)？上網(wǎng)你不用我的平板電腦，非要拿我的工作電腦？我的工作電腦還是有密碼的，能讓你亂動嗎？”

“是哦！你的密碼還是我生日，哈哈！”黃樸姜湊過來抱她，“佳慧，我也很愛你……”

佳慧猛地掙開黃樸姜，大吼：“你從來都沒告訴我你在申華做什么！你們在競爭藍海項目——你從來都沒告訴我！”

“喂，你從來都沒問??！——我也從來沒問你在忙什么項目好不好？你不要亂冤枉人。申華資本那么大公司幾百號人，我又不做并購，怎么就跟你們競爭啦？”

方含笑說得對，他根本不會說實話。

——可他說了實話又怎么樣？

“你拷貝我們的收購計劃到U盤，發(fā)送我們的融資方案到你自己的郵箱……這叫隨便上上網(wǎng)？”佳慧眼里泛起眼淚，“你是不是跟我談戀愛，就等著這一天？”

“我這是為你好?！秉S樸姜說，這樣的輕描淡寫簡直叫佳慧震驚，“你說你做那種投行前臺，動不動出去陪客戶。你們那個領(lǐng)導(dǎo)又是那種……那種貨色……你不說做完這項目就不干了嗎？那反正要不干了，拷個方案就拷個方案唄……將來你辭職，別那么辛苦，找個四大行的清閑工作，我養(yǎng)著你好不好？”

“你在搞笑嗎？”佳慧大吼，“偷文件這么嚴重的事情，‘拷個方案就拷個方案嗎？商業(yè)機密泄露我背責(zé)任！我被刑事起訴怎么辦！這樣的名聲傳出去，我以后在金融圈還能活嗎！”

“徐佳慧，你這么撕破臉是想跟我分手的意思吧？那好，我也早想分手了。鬼才受得了你的小姐脾氣！每個星期千里迢迢從東單跑過來送鳥，你付錢給我了嗎你？天天擺個臭臉給我看！你工作忙我不忙呀？你壓力大我壓力不大??？還得我好言好語哄著你！你以為你誰呀！追我的女的從東單排到西單了好不好，別以為自己是光華的，就擺個臭臉覺得誰都配不上你！海歸怎么啦？了不起了是吧？有種你在倫敦待著別回來呀！哎喲，又是光華又是高盛的，你以為自己多金貴，啊？憑什么我就該處處讓著你伺候你，??？”

佳慧猛地把黃樸姜用力一推，“你——混賬——”

“喲，還動上手了。你再推，再推推看！來，推啊！——再動手我他媽今天宰了你！”

一架吵完，黃樸姜甩門而去。佳慧跌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這時手機響起來。佳慧有一刻不爭氣地希望是黃樸姜。但很快絕了念想。因為響起來的是她的黑莓手機。

話筒里不出意料，是方含笑催命一般的聲音：“徐佳慧，回來加班?！?/p>

那時已是晚上十一點。英藍國際各種北京代表處的幸福職員早早下班回家，留下一堆投行的倒霉蛋玩命加班。佳慧懷疑方含笑是有意騰了時間出來讓她分手——下午六點的時候，她披著一張羊皮笑臉過來勸她回家休息，晚上十點半又一通電話把她叫回公司。

“我已經(jīng)讓田田跟星空國際約了明天上午十點商談合作可能，所以明天上午六點之前，我們一定要做出初步的合作方案。佳慧今晚你就不要回家了，跟我去威斯汀，好不好?。俊?/p>

那皮笑肉不笑的臉，配合那嗲死人不償命的聲音，使整句話聽在耳朵里特別像：今晚整死你好不好??？

悲催的是佳慧只能回答：“好。”

威斯汀酒店公寓跟英藍國際只隔了一個街區(qū)，兩分鐘路程。方含笑顯然沒有開車的打算——這就苦了佳慧。方含笑拎了個小包在前面輕輕巧巧地走，佳慧在后面抱著兩臺筆記本和一摞厚厚的文件，氣喘吁吁地跟。走到酒店公寓，那前臺早認得方含笑，起身打招呼：“喲方總，又帶了個大美女回來呀?！?/p>

方含笑笑答：“是呀。我們組新來的姑娘，這還頭一遭往回帶呢?！?/p>

方含笑把佳慧領(lǐng)回房間。屋里一股子咖啡味道。方含笑關(guān)了房門問：“你困嗎？”佳慧答：“困?！狈胶φf：“衣服脫了?！奔鸦郏骸啊?？”

方含笑從衣柜里取了短袖短褲，往床上一扔，“換上。先去跑個兩英里?！?/p>

去酒店健身房。三更半夜，健身房根本沒有人。佳慧覺得自己跟游尸一樣在跑步機上跑。方含笑的手伸過來，把速度從5.2邁每小時，提到7邁。佳慧跑完兩英里，直接跪地板上了。方含笑跑完沒事一樣，扔一條毛巾給她，問：“還困嗎？”佳慧說：“快要困死了?！?/p>

方含笑又把佳慧拖去泳池，逼著她來回不間斷地游了四個來回。佳慧實在游不動了，趴在泳池邊上流眼淚。方含笑站在岸上抱著手問：“還困嗎？”佳慧淚流滿面：“不困了……”

于是回房間干活。佳慧一回房間就崩潰了，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止都止不住。方含笑罵：“沒出息！”佳慧哭著說：“你很有出息嗎？你敢說你失戀分手從來沒哭過嗎？”endprint

方含笑一噎，低頭看表說：“給你哭三分鐘。三分鐘后收起眼淚干活?！?/p>

佳慧一面抽泣一面說：“我也不是多難過……只是不甘心……以前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

方含笑抱手站在一旁冷譏，“不作盡職調(diào)查就胡亂投入。活該！——兩分鐘?！?/p>

“那現(xiàn)在怎么辦呢……就這樣放過這個人渣么……我想去公安局報案……他這么做，已經(jīng)構(gòu)成犯罪了吧……”

“這種小白菜，也配我們花時間打官司嗎？”方含笑冷笑，“要整他手段多了去了。弄不死他！快點，準備開工。別磨磨蹭蹭黏黏糊糊跟個鼻涕蟲似的。虧你還北大的呢。真丟人?！闭f到這里她好像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鮮的點，“話說，以前小時候我也想考北大來著。成績不好最后只能進二流學(xué)校。不過最近我發(fā)現(xiàn)，你們北大的也就這點水平，還不是被我這種二流學(xué)校的人使來喚去……還蠻有成就感的，呵呵呵。”

佳慧狂奔到廁所里，給南晶璐打電話。南晶璐接起電話問：“你是不是跟黃大神分手了？怎么了呀？”佳慧咬牙切齒地說：“那個不重要……我們老板好賤啊！真的好賤??！我真的很想殺人啊現(xiàn)在！”

隔五分鐘方含笑把佳慧從衛(wèi)生間里拖出來，直接扔在床上。床上已滿是資料文件。方含笑指指幾頁紙說：“星空國際既然已經(jīng)拿了23%的股份，叫它吐是吐不出來的。我們明天跟他們談，可以先用一個方案摸清他們的真實意圖。如果他們的目標只是盡可能多地占有股份，我們可以退一步，表示可以幫助他們跟藍海談判，收購全部股份。如果他們的目標是奪取藍海的控制權(quán)，甚至清洗藍海的管理層，”方含笑忽地一笑，“那么的的確確是敵意收購，我們就回來找白騎士?！?/p>

“白騎士”是并購領(lǐng)域的一個術(shù)語，指在遭遇敵意收購的時刻，尋找第三方友好投資者收購公司，避免控制權(quán)落入敵意收購者之手。

“他們既然繞開藍海，強行從私募高價收購股份，敵意已經(jīng)很明顯了——你說找白騎士，難道我們回頭又找微軟嗎？微軟亞太那個孫總也許愿意出價，可是他上面的領(lǐng)導(dǎo)很明顯不想接這個案子了。微軟連第二期的咨詢費都沒再續(xù)，他們還愿意做‘白騎士嗎？”

方含笑嘆口氣，“明天先跟星空國際談吧。”

“他們已經(jīng)基本完成收購了。剩下的事只是再多吞一點股份。根本沒我們什么事。這個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p>

“結(jié)不結(jié)，也不是你說了算。今天晚上，只管把針對星空國際的收購計劃書做出來——正好也花一點時間了解競爭對手，是吧？”

佳慧領(lǐng)命。卻又覺得無比挫敗。到目前為止，她已經(jīng)不知花了多少時間和心血在計劃書上——有哪一份計劃書是真正投入實踐了呢？

真是夠了。這種傻逼活真是干夠了。佳慧想。

9

星空國際股份有限公司的總部在中關(guān)村軟件園的數(shù)字山谷。因為擔(dān)心堵車，方含笑七點就把佳慧叫起來——她只睡了三個小時。八點整兩人從金融街打車殺到星空國際總部，這時離會面時間還有一小時。

約見的是星空國際事業(yè)發(fā)展部的負責(zé)人。兩人在前臺旁邊的接待室等待，一直到九點半也沒接到會面通知。佳慧給前臺遞了名片，請求前臺轉(zhuǎn)達，前臺讓她們稍等。這一等又等到十點。這期間方含笑給對方發(fā)郵件，毫無音訊。十點佳慧再去問，前臺又叫她們稍等，再給部門打電話。打完電話還是說稍等。

一晃到了中午。佳慧不肯等了，直接沖到樓上事業(yè)發(fā)展部。那里的人說：“我們領(lǐng)導(dǎo)昨天都去上海開會了呀。全都不在公司呀?！?/p>

佳慧眼淚就要泛上來。方含笑拽她的手臂，“別鬧。在這兒哭丟不丟人？要哭出去哭——走！”

“那我們這樣到底算什么？”走到門口，佳慧終于爆發(fā)了，“一次一次加班，一次一次熬夜。自從上班我就沒有一次睡過好覺，人都瘦了一圈……所以我們到底在忙活什么？我們到底在做什么？一個廢得要命的爛項目，我們拼死拼活地在做什么？——你使喚我使喚得很開心吧？把人當(dāng)傻逼，一個勁叫人干傻逼活蠻有成就的哦？”當(dāng)初好好的在倫敦，錢也沒見得少。為什么要回來？佳慧罵自己蠢。

“做我們這行本來就這樣。不想干別干。”

“我難道沒跟你說我要辭職嗎？早八百年前我就說要辭職。是誰不讓我走，嗯？”

方含笑冷笑一聲：“行啊，走啊。誰攔你了？擺個傲嬌臉給誰看？要滾趕緊的?？匆娔憔蜔??！彼f著自己朝東北旺路走去。

佳慧踩著高跟鞋跟上，“你去哪里啊？”

“我肚子餓，去找點東西吃?！?/p>

“我也餓，我也去?！?/p>

“你不辭職了嗎？辭職了還跟著我干嗎？”

“哎噫，這條路你開的？你能走我就不能走了？”

拐進一條小街。方含笑饑不擇店，進了一家桂林米粉，點了一碗湯粉。佳慧屁顛顛跟上去，點了碗烏龜青蒜米粉。那店面雖然不說太寒磣吧，也不是什么豪華體面的地方。兩個人一個穿的是高端定制的純白色商務(wù)套裝，腳底一雙五厘米的白色尖嘴跟鞋；另一個白底暗紋修身連衣裙，外罩米色商務(wù)西裝，腳底一般高的米色跟鞋——兩人個子本來就高，這一來越發(fā)顯得鶴立雞群。一路走來極大地提高了整條街的回頭率，進了米粉店，周圍一幫碼農(nóng)更是眼睛瞪直了。

店里生意很好。佳慧坐到方含笑旁邊說：“實在沒地了。要不我才不跟你坐?！?/p>

佳慧又餓又困，又委屈。米粉端上來，吃兩口，眼淚吧嗒吧嗒往面碗里掉。

方含笑掰開筷子，卻不忙吃，攪和著湯里的牛雜，說了句，“這叫閉門羹?！?/p>

兩個人頭對頭默默吃了一會兒。可憐那白富美的商務(wù)裝立時沾染了點煙火氣。

“我也真夠傻的?！奔鸦圩栽棺园?，“當(dāng)時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稀里糊涂就看上了他?！?/p>

“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p>

“……”

佳慧霍地站起來，端著碗坐旁邊那桌去了。

隔一會兒結(jié)賬，這店小，不收卡。方含笑身上只有卡，只得跟佳慧求救。佳慧嘲，“看，還趕我走。我要真走了，看你拿什么結(jié)賬?！眅ndprint

“屁話這么多。”方含笑把佳慧錢包搶過去，全倒了，也就四五十塊錢，全給了店家。

“哎哎哎，你不要找錢的啦？”

“給小費不會？”方含笑說，當(dāng)即朝門外走。

這時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雨。佳慧想叫車走，偏偏方含笑看上路邊小販的最后兩根菠蘿串——兜里并沒有錢。

“去，取錢?！?/p>

“憑什么要我??！”

“我是你老板。”格外理直氣壯。

“……”

佳慧無法，只得折回米粉店，問那老板要回找零，回來讓方含笑買了最后兩根菠蘿。方含笑謝謝也不說，接了菠蘿串咔嚓咔嚓吃起來。佳慧默默無言地看方含笑吃了一會兒，正想開口說什么。方含笑一個白眼甩過來，“看什么看。沒你份?！?/p>

天果然下起雨。兩個都是夏季輕薄款的商務(wù)裝，一時間有點冷。這地兒就在滴滴總部附近，不知怎么著了邪，就是叫不到車。方含笑說：“跑吧，地鐵站也不遠?！?/p>

兩個人在雨里跑，跑沒一會兒衣服全濕了。跑半天還沒出軟件園。佳慧抱怨，“這也叫不遠？”

反正全濕了，索性不跑了。方含笑忽然有了做導(dǎo)游的興致，指點給佳慧看——這里是IBM，那里是甲骨文，往哪邊是百度科技園，往哪邊又是華為研究所。

“我這十多年，全耗在這一片了?！狈胶Πl(fā)起感慨，“十年里，我看到多少科技公司興起，又有多少科技公司倒掉。有多少公司被資本迅速催熟，沒多久又因為燒光現(xiàn)金而關(guān)門大吉。又有多少公司處在風(fēng)口浪尖，風(fēng)吹不倒雨打不滅，如今仍然挺立……我高中那會兒，中關(guān)村是假貨聚集地，說中關(guān)村是北京的硅谷，人聽了都要發(fā)笑的。可是如今你看我們北京的中關(guān)村，真的不比硅谷差呀！當(dāng)年中國的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品，只知道照搬照抄，關(guān)起門抄別人創(chuàng)意?？墒乾F(xiàn)在，我們有多少產(chǎn)品是走在世界前沿?。“⒗锇桶偷姆?wù)器支撐得起世界上最密集的即時訪問；微信比臉書Messenger更早集成語音對話；微軟中國團隊研發(fā)的微軟小冰，擱全世界也不輸給任何一款人工智能產(chǎn)品；在美國只有Apple Pay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有支付寶和微信支付全面覆蓋……”

“我很喜歡我的工作。”方含笑轉(zhuǎn)過頭來對佳慧笑說，那笑容在雨水里綻了開去，讓佳慧心頭莫名一熱，“有機會做一個科技金融從業(yè)者，可以站在最前線上，見證中國在這十幾二十年時間里，翻天覆地的變化——科技可以讓世界變得更好。信息的自由流動，可以讓我們的世界變得更加開放、寬容、透明。我至今對此深信不疑，并且愿意為這樣的變化盡我最大的努力。我知道我們的工作有很多迫不得已。有績效，有指標，有考核；有外人的質(zhì)疑和流言蜚語；有行業(yè)的無秩序，資本的盲目，監(jiān)管的嬗變，信息的不對稱；有壓力，有加班，有失敗——但是我從來都沒有后悔過。我也從來沒有忘記初衷。

“資本逐利，這也沒有錯。身處我這個位置，不可能不去考慮業(yè)務(wù)量和贏利。藍海的單子，其實不是一個大單子?？墒俏以敢鉃樗冻鲂难?，因為我想要扶植最有潛力的科技創(chuàng)業(yè)公司——而藍海是。中國的資本市場太殘酷，小公司一不留神就會被碾得粉碎。我想要盡力策劃最好的收購案，使這些有潛力的小公司，能夠在大公司的資本庇護下，得到最好的平臺，發(fā)展自己的潛力。同時不失去原本的獨立性——好比安卓YouTube之于谷歌，或Siri之于蘋果。找一個合適的買家實在太重要了！它可能成就一個公司，也可能把它徹底毀掉……所以我不會放棄。吃多少閉門羹，我都不會放棄?！?/p>

之后一路默默無話。兩人走到地鐵站，渾身上下再沒有一塊干的地方。地鐵一如十年前的擁擠，但是方含笑已經(jīng)很久沒搭乘，換線時犯迷糊，被佳慧嘲笑。一路上手機仍然響個不停，佳慧默默地看方含笑，眼中因為熬夜血絲滿布，依然變著臉接各種電話。

好容易到阜成門。將出地鐵站，雨還沒有停。方含笑忽然一屁股在臺階上坐下，對佳慧說：“我坐這兒抽根煙。你先走?！?/p>

佳慧哦了一聲，自己往公司走。走出幾步，一想有些不對勁，又折回去。阜成門C口在金融街控股的灰舊老樓。果然就看見那燙金英文LTD的底下，方含笑一個人蹲在雨里，跟鞋扒拉著花壇的邊緣，雙手抱腹，頭低在兩膝之間——在吐。

佳慧快步走上去，將身上的米色西裝外套脫下來，雙手撐平，在她頭頂搭起一把傘。

方含笑吐了半晌，忽然發(fā)覺雨停了。抬眼一望，見是佳慧，笑說，“我果然還是吃不得閉門羹?！?/p>

佳慧眼睫上積滿雨水，挪開眼罵，“十三點。”

10

周六一大早，方含笑把整個北京組的人拖到昌平跑半程馬拉松，從十三陵水庫到白虎澗。反響真可謂怨聲載道。潘麗麗想偷懶，稱大姨媽來訪。方含笑說：“褲子脫了給我看?！迸他慃悘堥_嘴，又默默地閉上。

還有不識相的，楊晟，說腳疼，跑不動。方含笑說：“行啊，今天別跑了。下周末你跑個全馬，我親自開車跟著你?！边@話療效極好，楊晟立即說腳不疼了。

特意找來高華的司機王師傅，開個小面包車，一路跟著眾人，送毛巾、礦泉水、能量棒、防曬霜。中途日頭很毒，田田跑一半曬暈菜了。王師傅把田田撈到面包車上，歇了十來分鐘，接著跑。

男生里陳賢第一個到，女生里方含笑第一個到。佳慧從來沒跑過半馬，竟然也咬牙撐完了——成績竟然比潘麗麗還好那么一點。上午十點半，田田最后一個抵達終點。一伙人在白虎澗集合。方含笑還不肯放過他們，把眾人拖到白虎澗某個蓮花池邊圍成一圈，要所有人雙手平舉蹲馬步。

“前十分鐘都別說話，蹲著，好好反思這次項目為什么失敗，自己哪里可以做得更好。反思完一圈挨個輪流發(fā)言?！?/p>

于是乎一圈人傻兮兮蹲著。有奶奶帶孫子來白虎澗玩兒的。那小孩瞧見一圈人稀奇，跑過去問：“你們在干什么呀？”他奶奶說：“喲，練功呢。”

楊晟哭喪著臉說：“我們在開檢討會。”

五分鐘過去，有人撐不住了。偷眼看方含笑，低著頭在掉汗，趁她不注意趕緊站直了踢踢腿。endprint

等到了十分鐘，方含笑終于宣布現(xiàn)在開始發(fā)言。這時大家腿都在打顫，只想越快講完越好。陳賢老老實實，列出一二三講財務(wù)方案哪里可以改進。楊晟檢討做估值時應(yīng)該跟標的公司加強溝通。田田眼淚汪汪地說，“我壓根兒就沒參加項目，為什么我也要挨罰呀！”馬修說：“對。我們組就這風(fēng)格?！?/p>

輪到潘麗麗。潘麗麗咬牙說：“百度VC那會我不該罵那個賤貨賤貨！”方含笑滿臉是汗地問：“你這叫反省？”潘麗麗只好改口：“我不該罵競爭對手賤貨。”

輪到佳慧。佳慧心里難過，很認真地檢討：“我不該當(dāng)著客戶的面亂說話。不該把收購方案泄露出去。不該動不動耍小姐脾氣。不該不注意細節(jié)，忽略計劃書里這樣那樣的問題……不該不全心投入?！?/p>

“不怪你。有時候真是客戶傻——”馬修發(fā)話。一眾人大喊：“別廢話了求快點！”

最后才輪到方含笑。她足足自我反省了三分鐘，一二三四五列出五條。腿發(fā)抖的人們內(nèi)心都是崩潰的。等組長終于講完，一伙人全趴地上了。

下午回公司接著加班。這一回陳賢、楊晟、佳慧三個人一起看財報——星空國際的財報。

在Excel和各種財報上奮斗了一個下午，三個人抬起頭對視，同時點了點頭。

“我們覺得，星空國際在洗錢?！奔鸦鄹胶蟾嬲f，“公開年報就有很多蹊蹺之處。之前星空國際的三十多筆收購案，我們一筆一筆跟蹤查了。雖然拿不到他們的財務(wù)單據(jù)明細，但從公開渠道能了解一些被收購公司的信息。大多是行業(yè)內(nèi)一些資不抵債、面臨破產(chǎn)的小公司。有的收購不久，就宣告破產(chǎn)。很明顯是大股東洗錢?！?/p>

方含笑完全不驚訝。

“果然?！狈胶φf，“我就奇怪，藍海又沒多少資產(chǎn)，為什么要敵意收購？也只有洗錢說得通?！?/p>

在中國，敵意收購發(fā)生的情況非常少。因為敵意收購可能激怒管理層，而如果管理層一怒之下出走，對公司的收購就會毫無價值——誰愿意花錢買一個沒人的公司呢？

可是假如是為了洗錢的話，激走管理層，反而會方便收購公司輕易操縱標的公司財務(wù)報表——就變成何樂而不為了。

“什么是洗錢？”田田在一旁傻傻地問，她本科學(xué)的文科。

“你知道為什么中國電影行業(yè)明明熱錢泛濫，爛片還是這么多嗎？”佳慧問。

田田搖頭。佳慧說：“一部電影投資十億。制作成本花了五千萬，演員花了三千萬，后期花了兩千萬，但在賬面上，卻把支出金額翻了十倍。投資十億只花了一億，請問剩下的九億去了哪里？”

“??！被他們自己亂花了。難怪那些投資了幾億幾億的電影都這么難看。”

“又或者進了某些人的腰包。”方含笑說，“這在并購行業(yè)也是一樣的?！?/p>

“并購行業(yè)也做假賬嗎？”田田問。

楊晟答：“每屆政府一上臺都要打擊腐敗，來源不明的巨大資金要尋找出口，往往都會流入資本市場，迫切尋找洗白途徑。并購是非常方便的手段——用巨額黑錢買一個股權(quán)結(jié)構(gòu)簡單，營收好看，但卻資不抵債的公司，一部分用于打發(fā)股東，剩下的黑錢拿來玩現(xiàn)金流游戲，做成營業(yè)收入——合理合法地變成分紅，進到投資人和大股東的腰包里?！?/p>

田田咋舌：“天哪?？墒枪久磕暌鰧徲嫲?？不會被審計公司發(fā)現(xiàn)嗎？”

方含笑微微冷笑說：“現(xiàn)在你知道，四大是怎么發(fā)家的了。”

楊晟說：“而且，因為標的公司往往在被收購時即已資不抵債，等把標的公司徹底掏空，他們就讓它徹底破產(chǎn)。誰還找得到一個死掉的公司的財務(wù)明細呢？”

田田倒吸口冷氣，說：“所以，你們的結(jié)論就是——星空國際在通過并購洗錢？藍海正在淪為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星空國際收購藍海，完成洗錢以后，為了銷毀證據(jù)，他們就會讓它徹底破產(chǎn)？——那藍海豈不是很危險？”

方含笑嚴肅地說：“你說得對。營收漂亮，資產(chǎn)有限，股權(quán)結(jié)構(gòu)簡單——藍海很危險?！?/p>

田田緊張地說：“那怎么辦？要不要報警？或者向證監(jiān)會舉報？”

“不行。”方含笑立即說。

“在中國做這行，最忌諱的就是舉報?！睏铌烧f。

“為什么？”田田一臉正義凜然，“跟洗錢作斗爭，義不容辭啊簡直！”

“田田，”方含笑露出一個悲哀的微笑，“我也沒你想的那么無辜?！?/p>

晚上召開全組參與的緊急作戰(zhàn)會議。

“目標很明確——阻止星空國際的收購?！狈胶φf，“請大家各抒己見?！?/p>

“馬上定向增資擴股，攤薄股權(quán)?！标愘t說，“可以找高華證券部門?！?/p>

“或者聯(lián)系紅杉，直接找一家私募把紅杉的股份都買下來，左右再添一點，拿下30%的股權(quán)，成為最大股東。”楊晟說，“相當(dāng)于找‘白騎士?！?/p>

“我有別的想法?！奔鸦壅f。

“說。”

“杠桿收購?！奔鸦壅f。

大家驚訝。楊晟開口想說反對意見。方含笑揚手，“繼續(xù)。”

“我知道聽起來風(fēng)險很大。星空國際市值120億，藍海估值40億還有水分。藍海吞并星空，需要很大的杠桿率。但是——今天下午我一直在看星空國際的10-K和10-Q，結(jié)合星空國際底下分公司的財報和之前收購案的審計資料——連我都看出問題了，我不相信美國人看不出來。

“我的辦法是，找對沖基金，大規(guī)模收購星空的股份，把星空股價抬上去。等股價升到一定程度，放利空消息——我會把星空的報表問題整理出來，匿名發(fā)送給媒體和投資者。這時叫對沖基金做空星空國際，預(yù)計星空股份會狂跌。等到星空股價觸底——按照我的估算，星空的市值至少能縮水一半。此時收購星空國際30%的股份，大約只需要18億美元的資金?；蛘甙l(fā)行債券，或者從銀行貸款，藍海完全有能力做到。

“等藍海完成對星空30%的收購，我們就可以坐進星空國際的董事會，大大方方以洗錢為由，清洗星空管理層，徹底掌控星空國際。星空國際這幾年雖然一塌糊涂，但在虛擬現(xiàn)實游戲的市場占有率很高。虛擬現(xiàn)實與增強現(xiàn)實相結(jié)合本來就是趨勢。藍海收購星空以后，相當(dāng)于白撿了一個巨大的市場。與其用12億美元收購藍海30%的股份，一面還要擔(dān)心星空聯(lián)合別家再次入侵，不如花18億徹底了結(jié)星空，還能開拓市場?！眅ndprint

方含笑抱著手笑，“夠狠啊你。”

“這不跟你學(xué)的嗎方總?！奔鸦劾湫?，“您老的deal book，我可是翻爛了。”

“可是……操縱股價這種事……”田田說，“美國的證監(jiān)會不要緊嗎？會不會風(fēng)險太大？”

“我可是做風(fēng)險管控的?！奔鸦坌?，“比這瘋狂得多的操縱，我見得多了——高盛在紐約和倫敦凈干這種事。SEC、FSA來了，分一杯羹給他們，立刻閉嘴。”

“無論怎樣，我們得先搭上藍海管理層。我們想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得他們愿意才可以?！狈胶φf。

“不行啊?！碧锾锉г拐f，“上個星期麗麗姐就在讓我打電話。他們的秘書早被我折騰煩了?；蛘吣銈儞Q個人打。我的電話一撥出去就被掛。”

那邊佳慧已經(jīng)撥通了號碼。

嘟嘟兩聲，電話接通。佳慧極不客氣地沖話筒嚷：

“錢唐。金融街7號。馬上滾過來！”

那話筒沉默了兩秒鐘。接著是一個呆呆的男聲：

“收到！馬上滾到！”

田田張大嘴巴，哇了一聲。

佳慧冷著眼覷方含笑：“方總費這么大勁，大老遠把我從倫敦挖回來，怎么著也不能讓您太失望了，是吧？”

11

高盛與藍海正式簽訂咨詢合同，一起制定了收購日程。佳慧主責(zé)二級市場股票收進。

馬修、佳慧與楊晟合作，整理出關(guān)于星空國際的洗錢報告，按照預(yù)定計劃，匿名發(fā)送給美國方面的媒體與投資機構(gòu)。幾乎是第二天，星空股價狂跌。北京方面按計劃進行抄底。

佳慧沒日沒夜地加班。北京與紐約時差十二小時，為了盯納斯達克抄底的情況，佳慧整宿整宿不睡覺，在辦公室與紐約方面的兩個基金打越洋電話，商量買入對策。

因為億萬級的買單不是一次性可以完成的。上千萬股的買單拋進市場，勢必導(dǎo)致股價抬高?？吹焦蓛r有上升勢頭，就會有人來跟買，把股價進一步炒高。越往后，收購成本就越高。策略就顯得格外重要。

這樣關(guān)鍵的時刻，方含笑竟然不知又飛到什么地方去陪客戶吃飯。打電話，手機不通；發(fā)郵件，不得回復(fù)。佳慧簡直氣急敗壞：“方總是怎么回事？這種時候她不在叫我去問誰？”

潘麗麗根本沒管這單子，“方總既然全權(quán)交付給你，就是百分之百信任你?！?/p>

“那要怎么辦？照現(xiàn)在的股價，再買入就會突破預(yù)算，杠桿就得更高。那到底買還是不買？不買，可能錯過抄底時機；再買，超出預(yù)算我怕方總回來生氣……”

“喲，你還怕方總生氣？”潘麗麗笑話佳慧，“以前看你小姐似的杵在辦公室，這會兒倒還真是上心起來了耶。”

佳慧心不在焉地答：“……床上調(diào)教過的。”

潘麗麗登時笑，“那方總的心思，你該摸得透?！?/p>

佳慧嘆口氣，“要按她的心思，這回收購算是結(jié)了。她風(fēng)格保守得很。也不知她以前做杠桿收購那豪邁勁上哪兒了。照我的說法，讓對沖基金去整星空國際，叫星空徹底跌到底——可她連放內(nèi)幕消息趁機做空都不同意。這種老好人去做交易，得窮死?！?/p>

佳慧死盯大盤。這時股價一片大好，尤其是科技股，大多走綠。星空國際搭上順風(fēng)車也一路飄綠。

連續(xù)六十多個小時沒有離開辦公室。到第三天晚上，方含笑終于回來。佳慧眼睛里滿是血絲，開口才要跟方含笑匯報情況，方含笑卻二話不說直接趕她走，“你給我回家，好好睡一覺?！?/p>

佳慧說：“才入手18%。低價買單已經(jīng)沒人接，股價開始回升，遠遠超過預(yù)期。再買入會超出預(yù)算……除了我們的基金，還有人在跟我們競爭……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后來只是一直觀望，沒再買進。”

方含笑說：“做得好。你回去睡覺，后面我來。”辦公室里一眾人都應(yīng)和：“是啊是啊。我們都在，輪值好了，也不能老叫你一個人熬夜?！?/p>

佳慧搖搖晃晃地起身回家，飄在路上覺得整個世界都不真實。出了大門，走到公交車站時，忽然想到有一些成交記錄需要交接，轉(zhuǎn)而又沖回英藍國際。到辦公室門口，那門沒關(guān)嚴。將敲門時聽見里面人在議論什么，仿佛與她——與黃樸姜有關(guān)。

“快點。怎么整個法子修理他。”方含笑的聲音，“像我這么寬宏大量的人都受不了了。訂婚請柬都送上門來了——找抽么這不是。以為勾搭上申華老總的千金就夠資格邀請老娘了。我草?！?/p>

“……哇噻真牛，一邊泡徐佳慧，一邊泡申華的千金，這邊還有一百多條開房記錄——光在北京一地兒。他可真沒閑著?！瘪R修的聲音。

“很正常嘛。女朋友沒在怎么熬得住。何況又是金融這種高壓行業(yè)?！睏铌烧f。

“一聽就是渣男。熬不住你談毛女朋友！外頭吊著人家姑娘，回頭開房泡馬子好意思啊你？”潘麗麗的聲音。

“那佳慧姐豈不是很可憐？被人蒙在鼓里兩年？”田田的聲音。

“行了行了，說這屁用。別拉開房記錄了，趕緊的把知乎‘如何對付渣男給我拉出來。”方含笑的聲音。

“看這條：‘在渣男回家樓下等他，讓人揍他。每天安排不同的人揍他。揍到他哭?！碧锾餃惖今R修電腦跟前念，“我看行?！?/p>

方含笑很鄙夷地瞅組里三個男生：“確定打得過？”

“我上?！迸他慃愓f，“抽死丫的?！?/p>

“你們……在干什么？”

大家一齊回頭，發(fā)現(xiàn)佳慧臉色蒼白地站在門邊。

“金融街渣男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第二次戰(zhàn)略部署會議。”楊晟朝方含笑一攤手，“渣監(jiān)會主席兼紀檢組長?！?/p>

“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收購還沒有完成……我六十多個小時沒有合眼……你們……你們竟然……”佳慧倒退半步，無力地靠在門上，只覺眼前冒星。

“方總飛美國找了兩個機構(gòu)大股東，已經(jīng)拿到星空國際21%的股份。加上你抄底的18%?！北侥橁愘t從電腦上抬起頭來，“收購已經(jīng)完成了。”

佳慧只覺身子一軟，就往地上倒去。

“說了別忙說。”方含笑三兩步上前，扶起佳慧，探她的鼻息和脈搏，嘆口氣說，“累壞了?！睂⒓鸦壅麄€地抱起來（以良好鍛煉過的臂肌），一直抱到小會議室的沙發(fā)上。脫了自己的西裝蓋在她身上，輕輕地說，“睡吧?！眅ndprint

星空國際召開股東大會，宣布解除星空國際于某的總裁職務(wù)，星空國際與藍海合并，成立藍海星空控股有限公司，藍海科技總裁錢唐出任該控股有限公司董事長兼首席執(zhí)行官。

佳慧作為這次合并的投行方面代表，出席了股東大會和其后的藍海星空董事局會議。方含笑沒有到場，只是在會前反復(fù)囑咐佳慧和錢唐，一定不要激進，可以對管理層進行調(diào)整，但沒有特別重大的理由，不要隨意解除關(guān)鍵崗位的人員，以最溫和的姿態(tài)完成合并。

佳慧對方含笑的建議非常不滿。

“太便宜他們了……”股東會開完，佳慧在小會議室里跟方含笑報告，報告完以后抱怨，“又不是什么好人。那個總裁根本就是在幫人洗錢，我們就這樣放過他？應(yīng)該送他上法庭！……還有，當(dāng)時做預(yù)算18億美元；如果方總你當(dāng)時狠一點做空他們，完全可以在預(yù)算內(nèi)把星空拿下來?，F(xiàn)在我們花了28億！后來又貼3億買管理層股份！31億！憑什么！他們都賺翻了！……中國真是太沒意思。好人沒好報，壞人賺個盆滿缽滿?！?/p>

方含笑笑笑，“佳慧，這個交易，18億我們掙得多，還是31億我們掙得多？”

佳慧一愣，“啊……”

投行抽取的費用通常是交易金額的一定比例。藍海這樣的大宗收購差不多能拿百分之二，是一筆巨大的數(shù)目。

佳慧說：“這樣豈不是……并不是站在客戶角度考慮問題？”

方含笑說：“應(yīng)該說是客戶利益加我們利益的交叉點。這筆交易我們是做了一個高杠桿，沒錯；但星空國際本身也是營利能力尚可的科技公司。杠桿收購本就是拿標的公司作抵押進行貸款，被抵押出去的是星空，藍海絕對不虧，還平白賺了一個市場?！?/p>

“可是……我不知道……我覺得這筆交易，不像是方總你原來的風(fēng)格?！?/p>

“可我對之前的交易，并不驕傲啊。”方含笑耐心解釋，“一筆收購到底成功，還是不成功，在當(dāng)時是看不出來的?，F(xiàn)在我回頭看，這十年我經(jīng)手和負責(zé)的交易，并不是每一筆都能算‘成功。我那時業(yè)績壓力很大，處在疲于奔命狀態(tài)，于是會以很激進的態(tài)度去爭取交易。做買方顧問，為了中標，我有時就想方設(shè)法打壓賣方價格。但這一定有利于買方利益嗎？不見得吧。

“其實我們并購這個行當(dāng)，好比做媒。并購?fù)瓿?，媒人的工作是完成了，但是那對夫妻成婚以后幸福美滿嗎？能夠磨合嗎？生了孩子嗎？還是結(jié)婚后勢如仇寇，一個活活拖死另一個，一個吃了另一個？

“星空國際與藍海這個案子，好比是撮合一個財大氣粗的金主和一個待字閨中的妙齡少女。起初是金主要搶親，我們阻止了它；接下來我們想讓金主嫁到少女家中來，還肯聽少女的話——所以我們采取了打擊金主的辦法?？墒沁@打擊有限度。如果我們真的把它打殘了——在美股市場上徹底毀壞它的聲譽，壓低它的股價，讓它一文不值，請問你買它的意義在哪里呢？并購不可以是意氣之爭，一定要尋找一個各方平衡、雙方滿意的局面。家和萬事興，這道理擱企業(yè)兼并，擱團隊建設(shè)，都是一樣的?！?/p>

12

黃樸姜與申華資本那位千金的訂婚酒會，佳慧沒打算去。

“怎么能錯過這樣的好戲！”田田熱情地拉上佳慧，“放心啦！有方總在你怕什么！”

“可是黃樸姜只給方總發(fā)了請柬，又沒我們的份……”

潘麗麗當(dāng)即塞了一張請柬過來：“方總親自加印了一百張請柬?！蹦钦埣磉€像模像樣地印上了某個券商或基金領(lǐng)導(dǎo)的名字。

“一百張？”佳慧吃了一驚，“她這是要給高華上下全都派發(fā)一張？”

“不是。”楊晟說，“她要求在三里屯夜店派發(fā)——越奇葩的越好。我的任務(wù)?！?/p>

“哇噻，夠勁爆。我要去?！瘪R修湊過來說。

“這不跟申華結(jié)仇么？”佳慧說。

“不跟人結(jié)仇，怎么跟人交朋友哪?！迸他慃愝p松愉快地說。

訂婚酒會在國貿(mào)大酒店三層的群賢宴會廳。那個宴會廳很大，實際上只為訂婚酒會隔出了一半的場地——即使如此也無妨顯示酒會的奢華與高規(guī)格。

所以當(dāng)一大撥夜店人氏穿著各種奇裝異服，陸陸續(xù)續(xù)，吵吵嚷嚷地進入宴會廳，并拿著自拍桿對著吊燈擺各種造型的時候，這個酒會就有點，確實有點……

申華方面的人一頭霧水，想把那些穿著大膽的奇葩趕出去，偏偏對方又真能拿出邀請函。

“這難道是領(lǐng)導(dǎo)的意思？”佳慧聽見一個人說，“想要讓訂婚宴特別前衛(wèi)？特別與眾不同？”

“嗯嗯很可能是這樣?！绷硪粋€人說，“畢竟申華也專注做TMT的，不免有一些科技公司的極客和怪胎……”

“這些個……有點不像啊……”

不可避免會遇上不想看到的人。

酒會的男主角黃樸姜出現(xiàn)在視線里。臂彎里挽著一個美女，想來是那個千金。

好像感覺到佳慧的視線，他的目光穿越人群抵達她身上。她一時怯場想躲藏。但是他看到她了。她勇敢地跟他對視起來，像挑釁一樣。

他朝她走過來。帶著他將要訂婚的未婚妻。

佳慧發(fā)覺自己的腿肚子在發(fā)抖。她怎么一個人就來了？至少也該找個像話的男人，好顯示她不那么落魄。

但真是落魄到極致了。也不會有白馬王子來救她。

怎么辦？怎么辦？她該站在原地，還是落荒而逃？

“喲！黃總——”

只聽一個嗲得要死的女人聲音，不知從哪里飄過來，半個廳堂的人都不禁回過頭。那女人好像渾然無知，聲音依舊甜得要死人。

“哎呀，黃總，你不認得我啦？我是笑笑呀！”

佳慧抬眼一看，媽！還真是——這打扮別人認不出來，佳慧可是跟她睡過的，又見慣她捏腔拿調(diào)的模樣，一眼認出來——只見方含笑架了副金邊眼鏡，抹了個大紅唇，上身白色露肩短衫微露肚臍，下身紅色百褶裙妖嬈香艷，露著一雙美美的大長腿，踩著一雙金色細高跟鞋，裊裊婷婷地朝黃樸姜走過去。

黃樸姜顯然不認識方含笑——但畢竟是打扮停當(dāng)?shù)拿琅粫r看得呆了：“你是……”endprint

“上個星期凱賓斯基剛約過呀，黃總不記得啦？”

黃樸姜看出是找碴的，忙拖了旁邊女友，掉頭要走。只見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女人叉著腰擋在他跟前，大聲嚷嚷：“怎么？這么著就走了？我們笑笑平日里陪的都是大老板大客戶，一晚上十幾二十萬都不放在眼里的。你姓黃的就這點出息，睡了我們家姑娘一個子都沒掏，要我們笑笑墊房錢——還把我們笑笑的包呀、電腦呀、文檔呀都給順走了——”

“我、我沒有——”

“少跟我揣著明白裝糊涂，非要我把開房記錄糊你臉上不是？”

“你、你胡、胡——”

說時遲那時快。又橫生枝節(jié)。一個高高瘦瘦、戴眼鏡的男人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沖到黃樸姜跟前，照著他的臉就是生猛一拳。黃樸姜被打得倒退一步，那男人還不肯放過他，上前朝他鼻梁猛砸兩拳，將他打倒在地上，一面大吼：“敢動我老婆，我他媽今天廢了你！”

場面一時喧嘩。黃樸姜的未婚妻嚇得連連倒退。年輕的女孩們尖叫出聲。冷靜的賓客急忙叫保安。潘麗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驚訝地望向方含笑：“這、這什么情況？”

方含笑急壞了，拼命把那男人往后拖：“喂，周更新你——”

周更新雙眼發(fā)紅，發(fā)了狂似的，猛地把方含笑推開，掙脫眾人的阻攔，上前跟黃樸姜扭打在一起，兩邊都是拳頭不長眼睛地往對方身上招呼，沒一會兒都掛了彩。保安好不容易進來，把兩個人分別拖到一旁。

“這、這怎么回事？”田田震驚地問。

“這得我問你們??！”佳慧大叫。

“不……不是啊……我們劇本不是這樣寫的……”田田納悶。

“我們的劇本里，沒有周更新。”楊晟說。

“這全亂了全亂套了！后半段應(yīng)該我們上的！”馬修跺腳，“應(yīng)該我上前扯住黃樸姜領(lǐng)帶問他怎么可以跟我登記結(jié)婚以后對我始亂終棄跑回中國……”

“周更新……是誰？”

“方總她老公?！睏铌蓳u頭嘆氣，“這會兒她麻煩大了?！?/p>

“起碼‘揍到他哭了——這算超額完成任務(wù)。”田田一拍手。黃樸姜果然在哭，但是不是因為揍的很不好說。

申華資本的總裁很快也到了。在場的工作人員正在向他解釋發(fā)生了什么事——但誰也解釋不清。方含笑一干人早已開溜，剩下三里屯夜店來的一干奇葩，在社交媒體上對這一晚的八卦素材進行文學(xué)加工——從約炮、嫖娼、出軌到勾搭有夫之婦，當(dāng)真是切中所有熱點社會新聞的關(guān)鍵詞。毫無疑問明天早晨，黃樸姜就要名揚京城了。

佳慧跟田田道別，自己追著周更新與方含笑夫婦，一直下到車庫。那兩人礙于外人的面，沒有撕破臉吵，但看得出來兩個人心情都很不好。

“佳慧……”方含笑說，她看起來有點灰頭土臉，平常一向梳理整齊的額發(fā)有點散亂，眼鏡加濃妝顯得越發(fā)滑稽，“我沒想你今天來……”

佳慧沒理她，只對周更新說：“周先生，我能跟你說句話嗎？”

周更新鐵青著臉，唔了一聲。腳步僵硬地跟佳慧走了幾步。

佳慧走到某根柱子后面，看向周更新，非常認真地說：“周先生，你千萬別聽那些人瞎說。方總她……她什么也沒做。她只是……她只是要給我出氣?！?/p>

周更新依舊青著臉，一言不發(fā)。

佳慧急了，“你真的別信外面人說的話。方總從來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從來、從來沒有！她是一個好女人。請你珍惜她?！?/p>

周更新呆了一會兒，咕噥了一聲，“我知道。”

佳慧飛快掉頭往電梯走。一面走著眼睛就有點濕。進電梯以后她回轉(zhuǎn)身。電梯門關(guān)閉前，她看到男人用力將女人攬進懷里。他們是夫妻。

13

企業(yè)兼并涉及眾多復(fù)雜的法律與審計程序，資產(chǎn)交接與內(nèi)部機構(gòu)整合又需要更長的時間，但因為這次藍海從二級市場上發(fā)動突然襲擊，跳過了之前的合作意向書與盡職調(diào)查步驟，使整個收購程序大為壓縮。藍海完成對星空國際董事會及管理層的初步改組后，立即進行信息披露，準備召開新聞發(fā)布會暨新產(chǎn)品發(fā)布會。

這次產(chǎn)品發(fā)布會，既是面向媒體的新聞發(fā)布會，同時也是面向機構(gòu)投資者的企業(yè)債券發(fā)行路演。

錢唐與他的團隊，早在一個月前開始路演籌備。方含笑派了田田去做觀察員，轉(zhuǎn)達自己的建議。田田回來匯報藍海的籌備情況，“糟糕透了……他們根本不信任我，什么都不讓我參與。只給我看PPT?！?/p>

方含笑說：“那行。既然這樣，佳慧你幫他們盯著PPT——路演那天我不一定有時間。你替我去。你對藍海項目足夠了解，可以幫藍海去跟投資人談判?！?/p>

佳慧當(dāng)然要去的。付出那么多心血的項目，怎么可能不到現(xiàn)場，見證最后的時刻。

可是，跟投資人談判？佳慧心里沒底。

那場路演的前半部分簡直是一場災(zāi)難。錢唐本來就缺乏公眾演講的經(jīng)驗，偏偏又要自己硬上。錢唐一開口，佳慧就痛苦地捂上了耳朵——那口標準杭普實在是叫人沒法恭維。

十五分鐘后，主路演完畢，所有燈突然就滅了，場內(nèi)一片黑暗。人群發(fā)出小規(guī)模騷動。

“大家不要驚慌，不要驚慌！”是錢唐的聲音，“咯么俺……咯么我……想吹一首笛子曲，送給一個女孩。”

微微亮起一星光，打在錢唐身上。錢唐笨拙地拿著一把笛子，想附庸風(fēng)雅，卻改不了碼農(nóng)模樣。

“我想把接下來這段全息投影動畫——我們最新的成果，獻給一個杭州女孩。她是我們公司的第一個天使投資人。她也是我的青梅竹馬。在我一事無成，窮困潦倒的時候，她不計付出地鼓勵我，幫助我。我高考落榜，一無所有，只是因為我空口告訴她，我想做最好看的3D動畫，她居然就說服她父親，給了我第一筆資助，使我可以赴瑞士留學(xué)。所以我說，她是我們公司的第一位天使投資人?？梢哉f，沒有她家人的第一筆資助，就不會有我后來的因緣際遇，也不會有今天的藍海。但我那時不了解，也沒有珍惜。我很想跟她說一句對不起。

“她可能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是在十二年前的今天，她曾經(jīng)拉著我的手站在杭州武林廣場。我們一起看八少女雕塑噴泉，然后一起看投映在浙江展覽館的杭州主題3D燈光秀。她臉上的笑容，我永遠無法忘懷。endprint

“謝謝你們今天到來。我知道你們來，是想看到我們的‘新產(chǎn)品。可是我，我只是很希望，能再次看到那個笑容而已?！?/p>

錢唐說著朝音響師點點頭。音響里忽然響起一段杭州話的童謠：

鷂兒鷂兒飛得高，回來吃糕糕。鷂兒鷂兒飛得低，回來抱弟弟……

童謠聲止，室內(nèi)一片黑暗寂靜。那寂靜延綿三秒，忽地一聲清亮的笛音響起。笛音響起的一瞬，佳慧的膝畔，忽然有一枝發(fā)著熒光的綠荷的莖蔓生長，打破了這一片黑暗。那莖蔓不斷生長，一直長到佳慧面前。緊接著一個花骨朵，在柔和的笛音中緩緩綻開——那是一朵漂亮的水荷花，在黑暗的背景色中發(fā)著幽微的光芒。

人們還沒有來得及收住驚訝，更大的影像奇觀又一撥撥襲來。人們看到佳慧，試探地朝前邁出一步——她面前的荷花荷葉，仿佛有知覺一般退至兩邊，為她騰出一條道來。佳慧走了一步，低頭瞧見腳邊紅魚歡欣，在荷葉底下游來游去。佳慧試著伸手去觸一尾紅魚，那紅魚即刻逃開。

紅魚將眾人的視線牽引向荷潭中央。在黃泓《三潭映月》鋼琴曲改編的笛音里，三座小小的石塔憑空露出形跡。在道路的盡頭，荷塘與黑夜交織的遠處，忽有一輪明月升起。某個角落，一座小亭在黑暗里成形。人們視野中央，三座石塔里的燈燭燃起，在水面上投下一圈光暈，與明月交相輝映。那情景如夢如幻，卻又逼真得仿佛身臨其境。

隨后石塔消逝，明月淡去，荷花蓮葉消失不見，眼前出現(xiàn)一條暗夜中流淌的微縮長河，河兩岸樓宇層次如鱗，燈光星星點點，倒映河面美輪美奐。佳慧這頭，是武林門；錢唐那頭，是拱宸橋；香積寺，富義倉，鳳山水城門，龍山白塔，在運河兩岸微光閃爍，如在朦朧畫中。

運河疾速倒退，忽然前方現(xiàn)出一道銀線。那銀線由小至大，頃刻逼近眼前。只見一道高數(shù)米的水墻憑空而生。

一個通天巨浪打來，那浪分明是龍頭的形象——因其逼真，許多觀眾嚇得驚叫出聲。緊接著潮水將河道兩岸物象吞沒。光線轉(zhuǎn)亮，滾滾巨浪將人群淹沒。盡管知道這浪頭只是影像，但伴隨逼真的濤聲音響，足可以假亂真。這是錢塘潮，飛沙走馬，萬古繁華。

音樂聲止，潮水退去。人們還沒有從那震驚中清醒。光線中漸漸浮現(xiàn)八個立體的漢字：夢回武林，最憶杭州。

現(xiàn)場先是一片靜默。靜默持續(xù)了足有十秒。接著報告廳里，歡呼如海，掌聲雷動。

田田驚嘆，“太贊！”扭頭看佳慧，卻發(fā)現(xiàn)她已滿臉淚水。

“我們剛剛見證了歷史?！币患胰谈M路演進行直播的科技媒體主播，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藍海全息投影，剛剛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極富科幻意味的場景——通過某種光學(xué)手段，使物像在空氣里栩栩呈形；而人們可以與物像直接互動。盡管互動程度還不盡完美，但已足夠驕人。毫無疑問，這項技術(shù)將全面改革我們的娛樂、通訊與交互行業(yè)，將終結(jié)液晶顯示屏與頭顯設(shè)備的短暫歷史。同志們！這是目前VR與AR在人類歷史上的極致——一家超越Magical Leap的公司在這里——在北京誕生了！”

14

北京時間2028年11月7日5點正，方含笑的黑莓手機響起鈴聲。陳賢抬起頭。方含笑低頭看了一下那個號碼，朝陳賢笑了一下。桌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一向繁忙喧鬧的辦公區(qū)，忽然安靜下來。方含笑在一片不安的安靜中接起電話，面帶微笑，聲音平和，“你好，馬克?！?/p>

半分鐘后她放下電話，格外平靜地說：“紐約老板的電話?！彼腥硕紱]說話，靜靜地看著她。她用食指和拇指托住下巴，忍不住一笑，說，“升職加薪了?！?/p>

馬修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辦公區(qū)響起一片無比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楊晟把早已準備好的香檳打開，嘩的一聲，氣泡漫了一地。

三十三歲。方含笑晉升高盛全球合伙人。

這一年新提拔的七十八名合伙人中，方含笑是亞太區(qū)八人之一，十一名女性高管之一，以及唯一的中國人。

這消息迅速在英藍國際18層與17層的辦公室間傳開。十五分鐘后，高華證券的領(lǐng)導(dǎo)與老合伙人親自來到這個邊角的小會議室道賀。三小時后，所有新晉合伙人通知完畢，名單在全球數(shù)十個辦公室流轉(zhuǎn)公開。來自世界各地的道賀電話絡(luò)繹不絕。

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好像自己也跟著沾了光。用潘麗麗的話來說，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喜慶不是沒有理由。方含笑晉升為合伙人，意味著她在紐約全球總部、香港亞洲總部，都能參與公司層面的重大決策——她有更大的話語權(quán)。毫無疑問，她直接領(lǐng)導(dǎo)的團隊，將享有更多機會、更多資源。

獨有佳慧坐在一旁，冷眼旁觀這一切。熱鬧是別人的，與她無關(guān)。

升職加薪的是老板，她有什么好高興的？何況這老板，本來也沒打算留住她。

藍海項目結(jié)束后，佳慧在組里徹底被架空。

這也不是奇怪的事。藍海項目本來也不是什么大項目。這一年度規(guī)模百億美元的跨境業(yè)務(wù)就有不止一單。藍海說到底，不過是方含笑手上眾多中級市場項目中的一個，她出于個人興趣的小小消遣而已。

方含笑又給北京組布置了四個新項目，潘麗麗手上兩個，陳賢手上兩個。每個人都忙得足不點地，連田田都對著一沓資料焦頭爛額。唯獨佳慧無人問津。

佳慧看潘麗麗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上前問：“有沒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潘麗麗手里不停，擠出一臉笑答：“沒事，沒事。哪里敢麻煩徐小姐。”

佳慧找準陳賢的空隙，又問：“陳賢，我能參與你的項目嗎？”

陳賢冷冷答：“你不是要走了么？”

佳慧一言不發(fā)，怏怏退回來。沒錯。當(dāng)初方含笑挖她回來，就是為了藍海項目?，F(xiàn)在項目結(jié)束，還留著她干什么？

佳慧面無表情，心里只想冷笑。

洗手間。在隔間里聽到潘麗麗跟田田的聲音。

先是田田說：“麗麗姐，我覺得我們方總……好恐怖?。∧莻€星空國際，不就是放了她一次鴿子嘛，現(xiàn)在下場這么慘。股價跌這么低，管理層全被解雇，公司整個兒地被人吞并……方總以前也是這樣嗎？真的好可怕……”endprint

“噓！小著點聲！”潘麗麗低聲說，“背后議論老板，不想活啦你！”她自己卻又小聲議論起來，“不過你也沒說錯。我們方總這人吧，別的什么都好，就是可記仇啦。你要幫過她，待她好呢，她記你一輩子，自己升上去也不會忘了提拔你——比如說我?？赡阋米锪怂?，當(dāng)心著點——她也記你一輩子，指不定什么時候弄死你?！?/p>

田田咂咂舌頭，“我會好好干活，不會得罪她的?！?/p>

“對啊。像你們這種北大畢業(yè)的，尤其要小心。”

“??？為什么？”

“因為她特別不待見北大學(xué)生。以前我們組也進過那么兩個北大來的實習(xí)生——兩個都沒好下場。也都學(xué)金融經(jīng)管的，辭職以后愣是沒在北京找著下家。這會兒一個回家賣豬肉，一個在老家刷油漆……當(dāng)然我也不是說刷油漆不好。畢竟基層也需要高素質(zhì)人才，是吧?！?/p>

“??？可是……可是方總她要是不喜歡北大學(xué)生，為什么還要招進組啊？”

“這還用說。以前自己想考沒考上，心里不爽。招進來慢慢折磨唄?！?/p>

“……”

佳慧想起那晚在金茂萬麗，她點著她的額頭說，你，得罪我了。

她得罪過她。并且還得罪得不輕。

佳慧回到工位，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余光掃到小會議室，方含笑在玻璃后面，依舊捏著嗓子變著臉跟各色人等通電話。曾有那么幾回，在酒店房間同床共枕，在健身房一起揮汗如雨，還有那一回她在阜成門地鐵站嘔吐，吐完蹲在花壇邊上抬頭來看她，她以為看到了方含笑的真面目。那一刻，她以為她跟方含笑是可以做朋友的。然而現(xiàn)在她有點懷疑了——她看到的是她的真面目嗎？或者不過是她容許她看的另一張面皮？

下屬不能與領(lǐng)導(dǎo)稱兄道弟。等級關(guān)系不可能產(chǎn)生真正的朋友關(guān)系。即使領(lǐng)導(dǎo)把你當(dāng)朋友了，你也不能傻到當(dāng)真以朋友的標準去對待領(lǐng)導(dǎo)。這在中國尤其如此?；貒埃鸦劬吐犃撕芏?。

絕對絕對不可以得罪領(lǐng)導(dǎo)。因為領(lǐng)導(dǎo)真要跟你過不去，辦法實在太多了。

比如現(xiàn)在。

正常公司解雇一個員工，需要付出額外的代價，還可能吃上官司。但如果是員工自己要辭職，那就沒公司多大事。

所以問題就變成，如何用最少的資源，逼一個員工辭職。

佳慧看著周圍忙碌的同事，越發(fā)覺得自己閑得發(fā)慌。這閑里還有一種孤立的意味——事情可多了，就是不讓你參與。

連你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多余的。除了辭職，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

可是等佳慧真的下定辭職的決心，方含笑又不在北京?？梢韵胍娦聲x合伙人的繁忙?？此谌粘?，在紐約香港倫敦舊金山幾處奔波，一個月內(nèi)都回不了北京。佳慧把辭呈給潘麗麗，潘麗麗說：“你傻啊你？都不知道把年終獎領(lǐng)完再走嗎？”

年終獎發(fā)完，方含笑終于從國外飛回北京。結(jié)果不久傳來她住院的消息。據(jù)說是流鼻血流到失血過多。楊晟他們正要組織去醫(yī)院探視，方含笑卻又飛去加州，三天后才終于在辦公室出現(xiàn)。脂粉也掩不住那臉色的慘白，和眼底的青影。但她仍跟平常一樣微笑，發(fā)嗲，交代工作，聯(lián)系客戶，準備會面安排。

結(jié)束了。要結(jié)束了。佳慧想。

佳慧把電腦里早已擬好的辭呈打印出來，送去小會議室。

方含笑還在打電話。佳慧默默等在一旁。這一打又打了半小時。佳慧于是被晾了半小時——當(dāng)然反正她閑得慌。

最后方含笑終于得空，抬眼問：“怎么？”

佳慧一言不發(fā)，遞上辭呈。

方含笑掃了一眼，扔在桌上，“我是在等你。”轉(zhuǎn)而從文件盒里掏出一只透明文件袋，袋上標簽用小楷工工整整寫著“給佳慧”。方含笑打開。那文檔里有幾頁紙，每頁紙上別著一張名片。

她眼睛血紅，一臉憔悴，但語調(diào)溫和，干練而有力。只聽她說話，完全想象不出，她上午還躺在醫(yī)院里。

“這是倫敦高盛國際投行部TMT行業(yè)負責(zé)人約瑟夫，高級合伙人，也是你倫敦政經(jīng)的校友，你要是想回倫敦并且還愿意做并購，可以跟他聯(lián)系。如果不想做并購，這是香港高盛亞洲交易部的主管托馬斯，也是你們校友，想賺錢就去他的組——比我們做并購的掙錢得多。假如不想待在高盛了，可以跳去買方，這里有個對沖基金的機會，在倫敦紐約都有辦公室。又或者，要是想回杭州，阿里資本和螞蟻金服都在招人，兩邊負責(zé)人的名片都在這里，我會給你推薦信。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不過有句話我想跟你說：以后去了下家，不要輕易挑戰(zhàn)你的老板。別指望把老板當(dāng)朋友，可也不能把老板當(dāng)敵人。嘗試把老板當(dāng)成客戶，尋找賣點，推銷自己；好好經(jīng)營，爭取共贏。你這一輩子，會遇見各種風(fēng)格的老板、各種風(fēng)格的客戶。別忙著對他們作智商或道德上的審判，先問問自己：我能努力發(fā)掘自己，去適應(yīng)他的風(fēng)格嗎？我能找到一種彼此都最舒服的方式，一起來實現(xiàn)兩邊的價值嗎？……怎么，怎么哭了？”

佳慧眼圈發(fā)紅，淚珠從眼眶里滾出來。飛快抬胳膊一抹眼睛，“方總，你能不能……能不能別趕我走？”

方含笑把幾頁紙往桌上一扔，“這說笑了。不是你自己遞的辭呈么？”

“我知道我得罪過你。”佳慧站著，耷拉著腦袋。好像進組以來，她一直在檢討，一直在道歉。簡直駕輕就熟?！拔夷菚r不懂事。我也不指望你原諒我。只是……只是我想跟你說……我想說，”她抬起頭來，紅著眼睛說，“你是我遇到過最好的領(lǐng)導(dǎo)。我不是傻瓜，我雖然菜，可也不是剛出校門。我知道職場是什么樣，也知道遇到一個好老板有多么難得。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我之前在上海德勤，后來在倫敦高盛，做的都是最邊緣、最底層的事情，好項目永遠輪不到我。我不知道怎么去跟領(lǐng)導(dǎo)溝通，也沒有辦法跟同事打成一片。我那時總覺得自己委屈，滿心委屈可是無處傾訴。我是心高氣傲，小姐脾氣，缺乏團隊精神，被孤立以后索性不再跟人溝通?？墒俏夷菚r沒有反思自己的問題。

“只有到你這里，你給我足夠的信任，還有足夠的機會。也只有在你這里，我第一次反思自己的行事作風(fēng)，第一次那樣全身心地投入，第一次感受到——原來全身心地忘我投入工作，并且把事情做成，會是一件那樣幸福，那樣開心的事情。你手把手教我，帶我做項目。不管什么會談都讓我跟著你，給我機會，讓我完整地看到一單生意從初步談判到最終完成。你雖然有時候有點兇——很兇，簡直跟催命一樣，但是……但是我從你這里，學(xué)到了之前工作完全學(xué)不到的東西。endprint

“有時候我覺得我真佩服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好像看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自己。面對困難不退縮、不推諉、不放棄，死磕到底。方總，我很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我也很喜歡你的組。拜托請不要趕我走。你想慢慢折磨也可以……可是，可是請讓我留在你身邊?！?/p>

方含笑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兩個人都有一會兒沒說話，眼圈一般的發(fā)紅。就這樣一個坐著，一個站著，面面相覷地沉默了半晌——直到田田抱著厚厚一摞資料，在玻璃門外艱難地用手肘敲門。

佳慧把門打開。田田滿頭大汗地把資料抱進來，一口氣說：“方總您要的四十七家新三板公司的年報財報主辦券商推薦報告盡調(diào)報告和它們的掛牌文件網(wǎng)頁資料媒體報道全在這兒啦！”

方含笑說：“給你學(xué)姐。”

田田把一大摞文件推進佳慧懷里。那文件在佳慧臂彎里晃呀晃的，好像隨時都能翻倒下去。

“BAT三家都在物色新目標。給你兩周時間，你把這四十七家新三板公司的估值和初步SWOT分析做出來。重點挑十家做估值，不要只做P/E或 P/S，DCF和NPV也要?！?/p>

佳慧只覺得，一瞬間，六月飛雪，天崩地裂。

方含笑起身，拈起她的辭呈，輕飄飄放在那沓厚厚的文件上，“我完整地帶你做過一個項目了。所以下一個項目，你應(yīng)該可以負責(zé)了吧？明年年底，做出一個項目來給我看。做出來呢升VP；做不出來——這辭呈留著，明年還能用，是吧？”

佳慧抱著厚厚一摞資料眼淚汪汪回到工位。

蠢??！豬啊！六二啊！為什么！剛才為什么不辭職！為什么！為什么！還要說！喜歡她！喜歡被她！慢慢折磨！嗷！……

方含笑一手支頤，若有所思地看佳慧和田田離開。很快小會議室又有來人。陳賢帶著一份文件輕輕敲門。

“進來?！狈胶φf，劈頭問陳賢，“你有沒有過辭職的念頭？”

陳賢誠實地回答：“跟性沖動一樣，每天早上都有。”

“……”

“我開玩笑。方總你別介意?！?/p>

方含笑嘆口氣，“我每年都想明年辭職。結(jié)果十年過去，也沒辭成?，F(xiàn)在上面提拔，升了合伙人。要走，不容易?！?/p>

陳賢把文件遞上來，“藍音控股計劃收購北京一家小型機器人公司，但被對方拒絕。藍音總裁錫恩·懷特先生給你發(fā)了郵件，你沒回復(fù)；他的秘書又打電話到我這里。他們希望你做中間人，說服對方創(chuàng)始人出售一部分股份?！?/p>

方含笑掃了一眼那文件，扔在一邊，“這案子沒法接。我是藍音獨董，哪有又當(dāng)新郎又當(dāng)媒婆的道理——以后別拿這種事煩我?！?/p>

“懷特先生說你一定會接?！标愘t說，“不是以高盛的名義，而是以你個人的名義。他說那公司跟你頗有瓜葛——”

“那你可以轉(zhuǎn)告他，我最不想有瓜葛的就是他的公司——”

“藍熊科技，注冊地點在北京?！?/p>

方含笑一下子啞住。

陳賢安靜地站在一邊，好像意料到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

方含笑猛地抬手，用虎口按住本已紅腫的眼睛。隔半晌，才慢慢開口問，聲音低若游絲，“他們創(chuàng)始人……叫什么名字？”

標題書法 阿 寧

原載選自“豆瓣閱讀”

原責(zé)編 王 虎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身為寫作者的任務(wù)

劉 玥

我對兩個問題感興趣。

一個是管理風(fēng)格。

到底什么樣的管理風(fēng)格是最有效的？臉書的扎克伯格推崇平等、民主和透明。蘋果的喬布斯又是另一種風(fēng)格，專制、偏執(zhí)、完美主義。據(jù)說阿里巴巴的馬云是一種帝王式的風(fēng)格，唯我獨尊；而騰訊卻又是工程師主導(dǎo)的風(fēng)格，他們會設(shè)幾個小組，小組之間競爭，適者生存——有點像高盛，推崇扁平的組織架構(gòu)，但小組內(nèi)執(zhí)行起來卻非常專制；小組之間競爭激烈。

民主與專制真是亙古的話題。到底是像雅典式民主那樣，信息公開透明，讓所有人都參與到?jīng)Q策中來更好，還是像古代中國韓非子的皇帝那樣，躲在面具后面，不讓人猜透他在想什么更好？我是扎克伯格的粉，所以我更欣賞老板下屬同甘共苦、共同進退的風(fēng)格。彼此透明、彼此信任、彼此協(xié)作，但同時也保持一點距離，是我理想中的老板下屬關(guān)系。但我畢竟是站在下屬的角度想問題。我可能很天真。

第二個我感興趣的問題，是當(dāng)前中國行業(yè)作品的缺失。

相比美劇與美國小說，中國電視劇少有能夠得到專業(yè)認可的作品。比如在美國，金融界人士對美劇《億萬》格外推崇；理工科同學(xué)對《生活大爆炸》贊賞有佳；碼農(nóng)們也對《硅谷》交口稱贊。

中國電視劇和小說，好像致力于服務(wù)年齡在16歲以下和46歲以上的人群——偶像劇與婆媳劇。

當(dāng)然有監(jiān)管太過嚴厲的問題。但是戴著鐐銬也并不是不能跳出好舞呀。監(jiān)管之下，連講述行業(yè)故事的能力都沒有了嗎？

我深深知道我能寫出來的東西，不是行業(yè)能夠認可的東西。說到底我能利用的是聽來的和看來的二手資源。我自己希望看到有行業(yè)干貨的作品，渴望看到能把行業(yè)特質(zhì)與情節(jié)結(jié)合起來的作品（而不只是用行業(yè)去粉飾愛情）。

《杜拉拉升職記》也好，《我的前半生》也好，明明應(yīng)該是行業(yè)故事，最后不知怎的都變成談戀愛的霸道總裁的故事。當(dāng)然這也不能全怪作者，當(dāng)下市場導(dǎo)向如此。

所以身為寫作者的任務(wù)，也許是引導(dǎo)更有意思、更有內(nèi)涵的讀者訴求。

劉玥，女，“豆瓣閱讀”作者。1989年生。

浙江金華人。

北大中文系2011屆本科，耶魯東亞研究2013屆碩士，

伯克利博士在讀。獲第九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

作品見于《萌芽》《青年文摘》等。

出版有《一直走直到我遇見你》《北大日記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