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彥君
那年,我七歲。
我們住的是旗委家屬院,家屬院有兩趟正房一趟廂房,三十幾戶。家屬院對門就是旗委機關(guān)。旗委機關(guān)不但有藍色的起脊瓦房,還有大大小小的革命干部。我們這些子弟,也時常起早貪晚,一是去房后的暄土窩子里玩騎馬殺仗的游戲,二人一組,一個人騎在另一人肩上,與另一組拼殺,倒地者為敗。再就是去光顧那有些神秘的旗委機關(guān)大院,因為大院東南角有一個長方形的菜窖,兩米多深,窖幫有黑土,周圍有齊腰深的雜草。究竟是誰最先發(fā)現(xiàn)了這個深幽幽的有著無限吸引力的菜窖的?不得而知。反正是面對這樣一個菜窖,我們無異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水晶洞,我們在那個巨大的菜窖里爬上爬下,或趴在窖里挖土搜尋未知的秘密——一個大蘿卜或胡蘿卜,再不就是一個地蠶或拉拉蛄,或蹲在窖幫上攥土蛋準備發(fā)動戰(zhàn)爭,竟也玩得有滋有味。
那天,我們一伙小淘氣正玩得酣暢淋漓,突然就有人叫我回家。我極不情愿地離開了大菜窖,顛顛地往回跑。我跑到家門口才發(fā)覺,院子里的氣氛與往日不同,猛然間多了不少陌生人,男女都有。我感到很奇怪,也產(chǎn)生了莫名的緊張,因為幾乎同時我也發(fā)現(xiàn)了公安人員的身影。他們可是屁股后都掖著真家伙的人啊!幾乎就在我睜大兩眼不知該往哪兒看的時候,不知誰喊了一句:“老麻家小子回來了!”于是人們的目光幾乎是刷地一下全都射向了我。那一道道猜測的目光是那樣的犀利,就像一把把利劍,簡直要把我這弱小的身子穿透。有陌生人試圖要拉住我,被我甩開了。我彈跳著兩只習慣于上房爬墻、飛檐走壁的小腿,輕盈、機智地穿過人的縫隙,跑進自家院子里。我知道那些人的目光都在背后盯著我,盡管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些討厭的大人們?yōu)槭裁匆⒅铱础?/p>
我猛地沖進屋里,外屋的兩扇木門咣一聲撞在兩邊的墻上。外屋就是一間廚房,東西臥房各是一間屋,且都盤著火炕,廚房對外開門,臥房對廚房開門,進臥房必須經(jīng)過廚房。我剎住腳步,站在地中央,汗吧流水地呼呼喘粗氣。我發(fā)現(xiàn)東邊的臥房里也有陌生人。這時,母親從里屋迎出來,父親也緊跟著走出來。他們都是一臉的嚴肅,眼睛里透出少有的焦急。母親蹲在了我跟前,先替我撲拉掉衣襟上的土和頭發(fā)上的草葉,盡量故作平和地問:“青子(小名),媽問你,你看沒看到一個裝錢的皮夾子,就是一個錢包,見過嗎?”我搖頭,回答:“不知道,沒見過。”父親接著審問:“你上午都去哪兒玩了?”我回答:“在前院大菜窖?!备赣H再問:“你就沒去別的地方?”我堅定地搖頭。母親看看父親,父親看看母親。他們似乎是松了一口氣,稍稍放心了。一個大眼睛高個子的女干部走近我,用一只手摩挲著我的小平頭,問:“看這孩子,長得多精神,告訴阿姨,你看沒看到哪個小孩玩錢包?”盡管這位阿姨語氣平和親切,問話講究方式,但我還是搖頭。這位阿姨就丟下我,對父母說:“孩子真不知道,再到別的地方找找吧?!闭f完一伙人呼啦啦出了門。
屋子一下靜了下來,母親拉住我的手進到里屋,又細問:“咱院有人看見你拿了錢包,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跑著玩兒時扔到哪兒了?”我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父親那時是旗委機關(guān)秘書),不解地搖頭。父親見問不出什么,也走了。院子里走了一些人,匆匆地去了前趟房,前趟房住著旗委書記,但院子外邊依然有陌生人站在那兒,還有屁股后別著手槍的公安人員也站在院門口。我自是很害怕。我那時當然不會知道,那位即將調(diào)走的旗委書記在家丟了錢包,錢包里裝了一筆“巨款”。我也更不會想到家屬院的長舌婦,說不上根據(jù)什么竟一口咬定是我拿走了書記的錢包?;蛟S僅僅因為我淘氣?我能用粗鐵絲做成一把把戰(zhàn)刀,或用彈力極好的鐵條做成一把把能射石子的手槍。有了這些裝備,我輕而易舉地將院里的小伙伴們組織起來,成了一支頗有影響力的戰(zhàn)斗隊。他們經(jīng)常排起長隊,一手舉戰(zhàn)刀,一手拿手槍,聽我的口令,幾乎指向哪里就打向哪里。特別是深更半夜,小伙伴們誰都不回家睡覺,卻排著整齊的隊伍,圍著房子轉(zhuǎn)圈子。我喊一聲跺腳!他們的腳就重重地落在地上,“咵咵咵咵”,步伐一致,落地有聲,震得家家戶戶窗戶紙嘩啦嘩啦直響。于是家長們紛紛吆喝自己的孩子回家。有的虛驚八怪哎吆哎吆地嚷:“房子都要塌了,還讓人睡覺不啦!”但小伙伴們知道服從命令,我不下令他們就不敢停,仍舊狠狠地跺,他們都不怕回家挨揍卻怕我開除他,把他干巴孤立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位親切的大眼睛女干部阿姨又急匆匆地來到我家,對母親說:“書記的錢包找到了,是在一件襯衣的小兜里找到的,可能是家里人裝的,忘了,跟孩子無關(guān),這回好啦!”說完,又在我頭上摩挲了一下,走了。母親的眉頭舒展了,其他人也都漸漸散去。
我是清白的!不難想象,假如當時書記的錢包沒找到,我會怎樣?我會背負著什么走過那幾十年的生活之路?那一定是另外一個樣子吧?我當時一定是麻利地跑向那個有著無窮魅力的大菜窖,帶領(lǐng)一幫神情嚴肅、全副武裝的小伙伴站成一排圍著房子轉(zhuǎn)圈子,一場“嗚嗷”喊叫的騎馬廝殺開始了!什么書記的錢包,什么懷疑對象,通通忘到了腦后。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件“禍”事——大人們曾經(jīng)制造的一場誤會,就像一把鋒利的刻刀,從此卻在一顆心上劃下了一道深深的痕。
責任編輯:曹景峰
美術(shù)插圖:知 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