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歡喜
01我覺得他活得像個老古董
莜莜將我丟給徐清江之后,就消失了,說什么她要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去跟她的男朋友重歸于好。
我對她如此重色輕友的行為感到憤憤不已,倒是徐清江,一副早已習(xí)慣了的平淡樣子,卷起袖子,悠然閑適地坐在一旁煮茶。
茶壺里的水咕嘟嘟地冒著泡,幾乎要將壺蓋頂起來,我強迫癥發(fā)作,實在看不下去,冷聲冷氣地問他:“你能不能把火關(guān)掉?”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說:年輕人不要這么浮躁。
我承認我這是在遷怒于他了。畢竟,當初誘惑我來到慳城這個鬼地方的人是莜莜,而將我?guī)У竭@里后自己卻一走了之的人也是莜莜。況且,當時她也問過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可是我覬覦著她跟我說過的這里不同于別處古城的風(fēng)景,所以不想大老遠地白來一趟,然后帶著遺憾地離開。而她在走時,也并非沒有為我考慮——她特地給我找到了一個會說普通話的漢人向?qū)烨褰?/p>
但我還是覺得胸口有一股悶氣撒不出來,盡管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氣些什么。
徐清江給我找的這家民宿據(jù)說已經(jīng)有七十多年的歷史,房屋隱隱透出一些古舊而腐朽的味道來。徐清江的本職工作是古建筑修復(fù)師,在這里兼職做茶藝師,平日里煮煮茶,教教徒弟,看看書,日子過得十分愜意。
我覺得他活得像個老古董。
徐清江聽到我對他的評價,靜靜想了一會兒,竟然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說他也覺得自己挺像個老古董的,而且還是個特別念舊的老古董。
當一個人開始跟你說他特別念舊的時候,多半是想要對你講故事了。但是,我不想知道別人的故事。聽一個人的故事多了,難免就要跟這個人產(chǎn)生羈絆,而我不愿意跟徐清江產(chǎn)生任何羈絆。
盡管徐清江是個帥哥——鳳眼、薄唇,皮膚白、高而瘦。住在這里的小姑娘們都愛找他玩,她們在老板的廚房里做了飯之后,也總會送一些過來給徐清江品嘗。
他非常博愛,全部都欣然接受,對誰都一副溫溫和和的模樣。
我受不了他這種虛偽的姿態(tài),仗著莜莜曾囑托他照顧好我,便大大咧咧地把那些吃的一掃而光。他也不惱,只在一旁淡笑著看我,還時不時給我遞來水和紙巾,防止我吃得太快噎著了,神色間隱隱有一絲包容和寵溺。
簡直讓人受不了。
我無言以對地沖他翻白眼,他就眨著眼睛無害地笑。
這天恰好是七夕節(jié)。慳城的人過起七夕來十分隆重,街上到處都在舉辦各種活動。但路上都是情侶,我雖然好奇,但對這種情人之間的小活動還是感到興致缺缺。倒是徐清江,在我們又圍在一起殺了一局“狼人”之后,忽然起身問我:“好好,你想不想出去逛逛?”
02我開始懷疑老板是不是故意的了
徐清江叫我“好好”,這讓我感到有點兒羞恥。我爸媽給我起名字的時候,我還不會講話,于是就被迫接受了“薛寧好”這種好像20世紀香港古裝劇里的某個角色一樣的名字。平時身邊的人都叫我“寧好”,只有那么幾個人喚我“好好”,但他們都是跟我非常親近的人。而我自認為,徐清江在我心里,并沒有這樣親昵地稱呼我的資格。
但我也沒有糾正他就是了,免得顯得我這個人太過別扭和計較,畢竟在慳城的這些天我還要仰仗他帶我四處游玩。
我們出來時,街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慳城跟我以往去過的那些江南古鎮(zhèn)不一樣,這里長年風(fēng)沙,墻頭是一種泥土經(jīng)過千年洗禮一樣的黃,整個小城都透著一股極其粗糙與滄桑的味道。
這里的人膽子也大,性情比較豪放,我們走了一路,已經(jīng)有不少姑娘往徐清江的懷里扔花了。他沒有刻意地伸手去接,但也沒有顯出不耐煩的樣子。我估計他肯定樂在其中,并且在心里想:瞧,我多有魅力!
我被自己的想象酸到了,再看徐清江時,總是會想起我想象中的他得意揚揚的樣子。徐清江大概也感覺到了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些詭異,側(cè)過頭來問我:“怎么了?”
燈光照進他的眼睛里,像流螢,又像煙火。
我看得怔住,暗罵自己顏控是病。
這時,旁邊店子里的老板過來招攬客人,我抬頭看了眼,發(fā)現(xiàn)店名叫——交換夢。
進去后,我才想到這名字其實取得不算恰當,這是個幫別人實現(xiàn)心愿的活動——二十個人一組,每個人把自己的愿望寫到紙上,塞到一個透明的大罐子里,然后抽取字條,再為你抽到的那張字條的主人實現(xiàn)他的愿望。
我抽到的那張字條的主人大概是個男生,字寫得瀟灑漂亮,在愿望那一欄上,他清清楚楚地寫:談三天最簡單純粹的戀愛。
底下的簽名是:阿江。
我開始懷疑老板是不是故意的了。因為徐清江所抽到的字條上愿望那一欄是空白的,而底下的署名是——寧好。
是我。
那時候我沒有想到,慳城不只我一個人叫寧好,還有一個,是徐清江的徒弟,姓寧名好,就叫寧好。
但是,她不喊徐清江為師父,就叫他阿江,徐清江也不喊她寧好或者好好,而是喚她寧寧。
我對他的這一稱呼感到十分滿意。
03你不能叫他師父
我跟徐清江“戀愛”的第一天,我對他十分排斥,甚至還揚言說我決定耍賴,不想再繼續(xù)參加這個活動了??尚烨褰艺f人要有契約精神,既然當初決定要參加,就沒有半途放人鴿子的道理。我沒有辦法,郁悶地對著徐清江念:“戀愛、戀愛、戀愛……”
他被我念經(jīng)一樣的行為弄得無語。那時他正在廚房里做飯,而我就坐在他家的客廳里,上午的陽光在室內(nèi)流瀉出一片靜謐和暖的氛圍。他身上圍著印了“熊本熊”的圍裙,那是昨天晚上我心血來潮買的,穿在他的身上,顯出一種異樣的萌感。
“好好。”他回頭,叫我的名字。
我抬頭瞪他:“是你說想談純粹的戀愛,我這不是跟你‘談了嗎?你還有什么不……”
話未說完,嘴巴里忽然被塞進一粒小番茄。我“嗯”了一聲,咬開,清甜里混雜著點微酸的汁液瞬時盈滿我的口腔。endprint
剛剛徐清江往我嘴巴里塞東西時,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指尖在我嘴唇上輕輕地擦過,溫涼的觸感到現(xiàn)在仿佛還沒有消散開去。我的臉無端地有些熱。
徐清江還在我的跟前,逆光站著,他將手里的一盤小番茄放在桌子上,又看著我,說:“飯還有一會兒才能好,你先填填肚子?!?/p>
我控訴他:“你這是犯規(guī)!”
徐清江居然耍無賴:“我明明就是怕你一直說話嘴巴干?!鳖D了頓,他又輕輕笑了一聲,說,“畢竟,作為男朋友,理應(yīng)注意到這些的?!?/p>
“……”
我簡直無言以對!
明明只是扮演一下戀人而已,何必這么較真?他根本就是入戲太深。我沒說話,郁悶地吃東西,這時有人敲門,我趿著徐清江的拖鞋走過去開門,總算見到另一個“寧好”了。
寧好剛從市里回來,買了一大堆好吃的,所以就給徐清江送一點過來。她大概沒料到會在房里看到一個陌生女人,微微地愣怔后,問徐清江:“這位是?”
徐清江剛洗完一把菠菜,將手上的水在圍裙上簡單地擦了一下,招了招手讓我過去。我不明所以,但還是決定在外人面前給他點面子。我那時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不經(jīng)意默認了自己是他“內(nèi)人”的身份。
我走過去,用眼睛詢問他干什么,他把裝雞蛋的碗遞到我的手上,讓我攪拌,然后對寧好說:“這是薛寧好?!?/p>
這是徐清江第一次完完整整地說我的名字,我猜測他應(yīng)該是故意的,因為在他的語音剛剛落下時,寧好的臉色明顯變了。之后,她一直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吃完飯后,徐清江在廚房洗碗的時候,寧好問我:“你跟我?guī)煾刚J識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氣,我說:“你不能叫他師父。”寧好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更難看了。我瞪著她,蠻不講理般一點也不讓步,“他不會允許你這么叫他的?!?/p>
“好吧。”寧好在掙扎了一會兒之后,無力地點點頭,“你為什么來找他?”
我說:“我不是來找他的,而且,我跟他才認識不到一個星期?!?/p>
畢竟,我來慳城總共也才六天的時間。
寧好似乎有些生氣,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半晌才說:“薛寧好,你撒謊?!?/p>
04我們來做個交易好不好
我沒想到第一個拆穿我的居然是與我素不相識的寧好。
想來大概是之前徐清江跟她提起過我,也難怪剛聽到我的名字時,她會有那樣的反應(yīng)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客棧的床上,星星圍繞著月亮散發(fā)出瑩瑩的光芒。我沒有關(guān)窗戶,微風(fēng)吹進來的時候,我忽然爬起來,給徐清江打電話。那時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多,四野寂靜,徐清江很快就接了電話,他的聲音有些低啞,又格外好聽,他叫我:“好好?”
我吸了一口氣,北地的泥土氣息混雜在一片塵沙里,我竟破天荒地喊他:“師父。”
聽筒里陷入了寂靜之中,不知道過了多久,徐清江說:“好好,你出來?!?/p>
徐清江的房子離這兒不遠,我從窗子里往下看去,果然他已經(jīng)站在了樓下。他微微仰著頭,我把電話掛斷,大聲地沖他喊:“師父,你……有沒有想我——”
尾音拖得綿長,成功引來旁邊住客不滿的責(zé)罵:“神經(jīng)病??!”
我也不管,只沖徐清江得意地笑了一下,披上衣服跑下了樓。
這種事情以前我跟徐清江常做。那時,我和媽媽李女士住在她單位的大院里,她從事古建筑修復(fù)多年,常年不在家里。那些年我?guī)缀跏窃谧筻徲疑岬慕訚虏诺靡源婊畹?。而李女士每次回到家里,徐清江總會前來拜訪。他是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學(xué)的正是古文物修復(fù),三顧茅廬來請李女士收他為徒。李女士工作太忙,實在無暇帶什么徒弟,徐清江卻不死心,隔三岔五地便要來一趟。
我見他實在心誠,又長得那么好看,便動了惻隱之心。
有一次下了大雪,見他再次無功而返,我從樓上跑下去給他送傘。他功課做得很足,一眼就認出我是李女士的女兒,笑著說了聲“謝謝”。我一揮手,說:“你真笨,怎么不懂得曲線救國?”
他挑挑眉,很快便明白了我話里的意思。他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軟軟的,又浸著雪的涼意,垂下頭,好整以暇地問我:“那,小姑娘,你想讓我怎么討好你?”
我那時分明已經(jīng)十六歲了,徐清江至多比我大三歲,可他叫我小姑娘,這讓我感到不滿。我瞪了他一眼,卻也沒有糾正他,攤攤手說:“我聽說西山上的梅花開了,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后來徐清江跟我說,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原本的裝腔作勢一下子不見了,眼神看著可憐巴巴的,特別容易讓人心軟。當然,這種事情我當時是沒有注意到的。
李女士長年工作在外,而我的性格的確不怎么討喜,所以平日里也沒幾個朋友,乍然碰到一個任勞任怨又長得這么好看的徐清江,只想趕緊抓住他。
徐清江大概也沒想到我的要求居然這么簡單,他淺淺地笑著,抬手在我頭發(fā)上揉了一下,嘆了口氣說:“好?!?/p>
于是,大雪天的,我和徐清江竟真的神經(jīng)兮兮地看花去了。但是也不得不承認,那樣一大片梅花的確要襯著這漫天的白雪才更能展現(xiàn)出它們的美來。也許是因為從小便受到李女士藝術(shù)上的熏陶,我一時間被眼前的景色驚艷得呆住了,愣愣地看著不知道說些什么好。而徐清江就比我鎮(zhèn)定多了,他甚至還能翻出包里的速寫本,站在一旁畫起了畫。
他畫畫時下筆很果斷,線條十分流暢優(yōu)美,我想到平時畫速寫時用鉛筆蹭來蹭去糊得一團糟的自己,就不由得有點兒佩服徐清江了。我跑過去戳戳他的手臂:“師父?!?/p>
我這一聲叫得突然,徐清江一不小心手抖了一下,于是,那一筆就廢了。我幸災(zāi)樂禍地在一旁笑,他收起本子,無奈地看著我,我覺得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他家里不懂事的小侄女。
我說:“我們來做個交易好不好?”
他看著我,眼睛里開始浮起淡淡的笑意,唇角也慢慢地往上勾著,但那笑他又努力壓著。我知道,他肯定正在心里笑我故作正經(jīng)、人小鬼大呢。endprint
我的臉大概紅了,但還是強裝鎮(zhèn)定地直視著他的眼睛:“我?guī)湍愀覌寢屒笄樽屗樟四?,但是作為報酬,你以后要教我畫速寫?!?/p>
05聽話啊,咱們回家吧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交易對徐清江來說,一點兒也不劃算。因為計劃在家里休息一段時間的李女士,其實在前幾天就已經(jīng)不經(jīng)意地跟我透露過了,她打算答應(yīng)徐清江的請求。
那段時間,徐清江天天往我家里跑。
美術(shù)學(xué)院離我家不遠,實際上,我家就在美術(shù)學(xué)院后門旁的巷子里。
徐清江經(jīng)常在下午過來,有時李女士會帶他出去看各種建筑。我曾聽他們兩個在書房里聊起,說這種工作就要到處走到處看才可以。而一般情況下,直至晚上他們才回來。李女士去廚房做飯,徐清江便起身告辭,我拉住他,說:“在這里吃唄。”徐清江搖搖頭說不方便,我便對著李女士大喊:“徐清江說你做的飯不好吃,所以,他不愿意留在家里吃飯!”
李女士大概也明白這是我的無理取鬧,又笑著對徐清江說:“阿江你就留下吧?!?/p>
我便得意地沖徐清江笑。
吃完飯后,我拉著徐清江一起去散步。華燈初上,城市又籠罩在一片華麗的假象里。他帶著我在他的校園里晃悠,滔滔不絕地給我講各種建筑的由來。晚風(fēng)拂起岸邊的垂柳,那個時候,我是真的以為,我和徐清江會一直這樣平靜安逸地走下去。
我參加高考那年,徐清江剛好大學(xué)畢業(yè)。他們辦畢業(yè)晚會的那天,我高考已經(jīng)結(jié)束好幾天了。我給他打電話,聽筒里傳來陌生的聲音,說徐清江被大家灌得有些醉了,問我是誰,說隔天再跟徐清江轉(zhuǎn)告這通電話。
我沉默了一瞬,問:“你們在哪里辦聚會?。俊?/p>
我到那里時,聚會已經(jīng)散了有一會兒了,人也走得七七八八,先前接電話的那人倒是一直等著,目光很是意味深長地將徐清江丟給我之后就回學(xué)校去了。
徐清江其實看著不大像喝醉的樣子,他很安靜,不吵不鬧的。我試探性地叫他:“師父?”他“嗯”了一聲,抬眼看我,眼里因為有醉意而染上了些微的水汽。我扶住他,半晌也沒想明白——明明徐清江可以跟著他舍友直接回寢室,我究竟為什么要多此一舉地來接他?
我當時不過是有一股沖動罷了,被沖動沖昏頭腦的時候,人實在難以理智。
他此時站得離我實在太近,人又長得高,我的臉頰幾乎快要挨著他的胸膛,一陣又一陣的熱氣撲面襲來。我的心跳得有些快,稍稍往后拉開了一點距離,我問他:“你還能走嗎?”
他笑笑,這一片的燈光有些暗,若有似無地打在他的臉上,他猝不及防地抬起手,在我額頭上彈了一下,說:“小姑娘,你不會真的以為我醉了吧?”我一愣,又聽他說,“這幫人,我要是不裝一裝,指不定他們要怎么折騰呢?!?/p>
他言語間充滿得意,眼睛亮亮地看著我,一副讓我表揚他的模樣。我的心口無端有些軟,果然喝醉的人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真的醉了啊,要是完全清醒的他,絕對不會露出這種表情吧……
我伸出手,學(xué)著他平時揉我頭發(fā)的模樣,輕輕地在他頭上拍了兩下,說:“聽話啊,咱們回家吧?!?/p>
未料下一秒,我的肩膀忽地一重,他的下巴抵在上面,嗓音輕軟,似是喟嘆。
“好好。”他說,“我申請去慳城了。”
06你嫌我麻煩就別來啊
我跑到樓下時,徐清江正站在院子里的一架花藤下,花藤旁邊的地上點著一盞燈,泛著極幽深的綠光。
兩年前的那個晚上,在徐清江說出那句話后,我們兩個人就都沉默了。之后,我們一起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他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隔著路燈跟我說再見。他去慳城的時候,我并沒有去送他。后來,聽他的朋友說,那天在登機之前,徐清江一直在四處張望,顯然是在等我。我笑了笑,沒說話。
徐清江一直都懂得我的害怕。因為自小就與李女士聚少離多,我雖然表面上看著沒什么問題,但實際上厭惡透了這種生活。所以,盡管十分鐘意徐清江,我也不愿意再過這種聚少離多的生活。
況且,徐清江對我到底有沒有好感都還說不定。
那之后,我們就一直沒怎么聯(lián)系過了,包括這一回來慳城,我也沒有提前跟他透露過半點消息。而自從來慳城的第一天起,我便故意裝作和他不認識。他雖然覺得我不可理喻,卻還是耐著性子陪我演戲。此時我突然承認了我與他以前的關(guān)系,他被弄得猝不及防,這會兒借著燈光看去,我才發(fā)現(xiàn),他甚至連T恤都穿反了。
我忍不住有些好笑,用指尖戳戳他的手臂,說:“想不到男神還有這么無厘頭的一面?!蔽艺Z氣自然,就好像之前那么長時間的分離與矛盾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般。
他就笑著說:“好好,你不要再取笑我。”
他說這話時,語氣溫柔又寵溺,還帶著幾分若有似無的無奈。
我以前總愛捉弄徐清江,比如,我們散步時,假如在路上碰到他的同學(xué),我就會故意挽住他的手臂,對著他黏黏膩膩地喊“阿江”;又比如,他在教我畫速寫時,我又總是喜歡想盡各種法子勸說他做我的模特,然后讓他擺出各種奇怪的造型,把他畫得面目全非又滑稽好笑。
那時我并沒有深想徐清江為什么對我如此包容,只覺得他真是全天下最溫柔的人。當然,那時我沒有想到的是,像他這樣溫柔的人,發(fā)起脾氣來,竟然也是十分嚇人的。
我大一寒假那年其實來過一次慳城。我現(xiàn)在回想,還依然覺得自己那時候的智商大概被一只名為“氣憤”的怪獸給吃掉了。那時臨近過年,李女士又接到一個工作任務(wù),要外出,甚至不能在家里和我一起過年了。
這么多年來,她雖然經(jīng)常不在家里,但每一次過年她都還是會堅持一下,跟領(lǐng)導(dǎo)請求不外出。但這一次的工作很突然,領(lǐng)導(dǎo)臨時又派不了別人,于是就只好找到我的媽媽。我的原意是要跟她一起去的,可是她說她工作起來沒日沒夜的,照顧不了我,況且我如果跟著,肯定也會影響到她的工作。總而言之,她最后將我托給了鄰居家的阿姨照顧。
我當時也是太失望了,在李女士離開以后,便悄悄地買了票跑到了慳城。李女士給我的生活費從來夠用,我到那里以后才給徐清江打電話,他卻跟我說他回家過年了,人不在慳城。endprint
我當時就慌了,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徐清江也聽出了我的不對勁,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去舒也家找老板,就說你是我的朋友,讓他先給你開一間房住下來。”他頓了頓,又補充,“舒也家是個客棧的名字,你打聽一下就能找到了?!?/p>
我當時六神無主,抽抽噎噎地就答應(yīng)了。按照他的交代找到地方后,我又躺在客棧的床上自憐自艾了半天,也不知什么時候就睡過去了。
等我醒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昏昏沉沉的光透過古舊的窗子照進來。我眨了下眼睛,這時有人推門進來,看見我睜著眼,那人原本沉著的臉一下子黑得更厲害了。他找到墻壁上的開關(guān),開了燈,突然而來的光亮讓我忍不住捂了下眼睛,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那人是徐清江。
徐清江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但是,想到他剛剛隱有怒氣的臉,我又覺得有點兒心虛,捂著眼睛的手倒不敢再拿下來了。半晌,我聽到徐清江笑了一聲,說:“怎么,現(xiàn)在知道怕了?”
他的聲音有些冷,我含混不清地“嗯”了兩聲,又聽他說:“你還是小孩子嗎?這樣給別人添麻煩很開心?”
他以前從來沒有這么冷硬地跟我講過話,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覺得委屈極了。我破罐子破摔地拿開手,瞪著他:“你嫌我麻煩就別來??!”
他又笑了一聲,說:“好啊,我這就走。”
他說完,竟真的開門走出去了。這下我也顧不上什么骨氣了,慌張地跑下去,連鞋子也沒來得及穿,一把抱住他的手臂,說:“師父,我錯了……”
我知道怎么樣會讓他心軟。
果然,他的身子僵了一下,許久,他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將我拉到床邊坐下。他說:“我知道你在氣什么,但是每個人活在這個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那是李老師的工作,也是她窮盡一生想要完成的夢想。愛有小愛、大愛,作為她的女兒,你應(yīng)該理解她?!?/p>
我紅著眼,不贊同地哼著:“那就可以忽略掉親人了嗎?”
徐清江一頓,說:“每個人的選擇不同吧?!?/p>
“那你呢?”我問他,“你的選擇是什么?”
07其實我真的挺喜歡你的
我特地將徐清江約出來,可不是為了跟他在花藤下干站著。我又扯住他的手臂,說:“既然我們現(xiàn)在還是‘情侶關(guān)系,總要約個會什么的吧?!辈坏人伎?,我問,“你打算帶我去哪里玩?”
慳城的晚上其實沒有什么好風(fēng)景,沒有半夜彈著吉他唱民謠的歌手,也沒有曲水和流觴。徐清江租來兩只駱駝,我看著那只龐然大物不敢接近,徐清江便在一旁不斷地鼓勵我,讓我不要害怕,最后我終于坐上去的時候,卻又因為太過于緊張,不小心閃了一下,徐清江連忙接住我。
夜晚的風(fēng)有些涼,但他的胸膛是熱的,我的心臟又開始快速地跳了,我甚至覺得它能跳到我的嗓子眼。我吞了一下口水,可憐巴巴地對徐清江說:“我們能不能不要騎駱駝了?”
徐清江說:“那等一下在沙漠里走不了幾分鐘,你就會累了。”
我伸出手,頗為無賴地說:“我要是走不動了,你得負責(zé)背我?!?/p>
徐清江又笑,那笑就像在柏葉茶里浸泡過似的,帶了絲絲澀意與涼意。但最終我們還是沒有走多遠,就坐在一小片沙地里,背靠著背,講自己這一年多的經(jīng)歷。
遠處的天幕看起來像要垂下來了似的,和沙土連成一片,天上的星星特別多,鈷藍色的天空像徐清江以前穿過的一件印了星空圖案的棒球外套。我覺得這景象真是又壯闊又荒涼,它們似乎都在無聲地激蕩著我的胸腔。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李女士和徐清江的選擇。
我抓住徐清江的手,他的手指細長,但掌心有很多繭子,我知道那是他的工作給他留下的,就像勛章一樣。
我說:“師父,其實我真的挺喜歡你的?!?/p>
他站起來,將身子繞到我的跟前,變成和我面對面。他的眼睛特別亮,眼底映著漫天的星海。
我忽然有些不忍心,眼眶無端地就泛起些微酸澀的感覺,但仍是哽咽著說:“但是我的喜歡……”我用手比畫了一下,拇指和食指微微曲起,拉開一小段距離,又繼續(xù)說,“但是,也只能到這一步了?!?/p>
08我是真的喜歡你
跟徐清江“戀愛”結(jié)束后的第一天,我就離開了慳城。徐清江來送我,問我以后還來不來了。我搖搖頭,笑著說長痛不如短痛。
他也笑,半晌,他忽然擁住我,清冽的嗓音就響在我的耳畔。他說:“好好,我是真的喜歡你?!?/p>
我點點頭,壓住洶涌而來的那一股淚意,說:“我知道,我也是?!?/p>
我覺得我們這段對話簡直莫名其妙。我以前看書的時候,看到兩個互相喜歡的人,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分開,覺得簡直不可理喻。但是到這一天,我才發(fā)現(xiàn),人生里無奈的事情其實太多了。
就像一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問徐清江會如何選擇,他只思考了一瞬,便說,慳城這邊的建筑還有很多沒修復(fù)好,很少有人愿意留在這里,他不知道自己會在這里待多久,也許五年,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删退銖倪@里離開呢?他還有別的地方要去。他在一開始,就選擇了和李女士一樣的路。我也早該明白的,我早就明白了,卻還是沒有讓自己抵擋住漫長歲月里他給的溫柔與陪伴。
但我其實已經(jīng)很滿足了。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后,我特地來慳城一趟,跟他演了一場戲,談了三天最簡單純粹的戀愛,夙愿得以實現(xiàn),我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飛機起飛的那一瞬間,我透過窗戶,看著外面黑壓壓的人群,看著這座荒漠中的古城和沉甸甸的夏,那種感覺,就好像我追了很久的一部美劇,經(jīng)過反反復(fù)復(fù)的矛盾沖突以后,終于演到了結(jié)尾。
那么歡喜也好,悲傷也好,從此山迢水遠,后會有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