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喝水
第一章 見鬼的久別重逢
1
于木勝受傷住院,發(fā)生在我去川西采風的第三天。
電話里,他要死要活,帶著哭腔怪我沒良心,不來給親弟弟送終。等我連夜坐摩的換大巴、大巴換飛機,再飛機換出租車風塵仆仆地趕到醫(yī)院時,這家伙居然住在單人病房里,生龍活虎地正和病友玩斗地主,吆五喝六著跟大爺似的,絲毫沒有留意到我的出現(xiàn)。
卸下肩頭的琴包,斜倚在門邊,我覺得我的良心就算喂狗,也不能喂給他。
“于木勝,你不是快死了嗎!”
聽到我的聲音,臭小子嚇得夠嗆,滿手的牌天女散花似的飛了出去,忙不迭地趕走牌友,躺回病床裝虛弱,哼哼唧唧的。
“姐,你總算來了。你再不來,我都快沒勇氣和病痛做斗爭了!”
瞥見床頭柜上擺著盤車厘子,顆顆鮮嫩欲滴,我又環(huán)顧一圈豪華病房,面帶微笑地踱到床邊,朝于木勝伸出手。他以為我要動武,不敢明躲,直往后縮脖子。我卻只是輕輕地摘下粘在他額角的衛(wèi)生紙。
“沒勇氣就別斗爭了,反正你有命出這病房門,也不一定有命進家門?!蓖〈策叺囊巫由弦蛔?,我不緊不慢地道,“說說吧,怎么受傷的?”
“姐,我說了,你可不能罵我?!庇谀緞贁[出一副唯唯諾諾的可憐相,見我點頭,支吾道,“打夜球打得太激烈,一不小心就動起手來了?!焙鋈挥窒裣肫鹗裁?,謹慎地試探著問,“姐,你該不會已經(jīng)知道了吧?”
“我只知道你是個敗家玩意兒?!蔽覍λu關(guān)子沒興趣,心里已經(jīng)開始計算要賣多少首歌,才夠付住院費,結(jié)果越算越來氣,“于木勝,到底誰給你的膽子住單間病房、吃兩百塊一斤的車厘子的!”
“我……我說了,你能不打我嗎?”他顫巍巍地指向自己高高吊起的石膏腿,“我都成這德行了,我猜,你肯定下不去手?!?/p>
我笑笑:“你再猜?!?/p>
他一咬牙:“是宋知衡??墒鲁鲇幸颍阆嚷犖医忉?!”
宋知衡……
我有多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如果記得沒錯應(yīng)該是七年。
那個清高自律、俊朗白凈的宋知衡;
那個不愛笑,一笑起來又眉目溫柔的宋知衡;
那個總嫌我笨,卻不厭其煩地給我講解題目的宋知衡;
那個第一個說我寫的歌好聽的宋知衡;
那個被我偷吻會臉紅地推開我的宋知衡;
那個曾說愛我,忽然間又對我若即若離的宋知衡;
那個出國留學,最終一聲不吭地離開我的宋知衡;
……
塵封的回憶如此刻窗外撲簌的細雪一般,紛至沓來,我不自覺地走了神。
“姐,姐,知衡哥回來了,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收回思緒,我瞪了一眼于木勝:“關(guān)你屁事!我告訴你,你的解釋最好能讓你逃過一頓揍?!?/p>
“能能能,一定能!”他猴急地挺身坐直,扯動傷口疼得抽涼氣也顧不上,“前天大半夜我被送進急診室,剛好遇到知衡哥。他見我傷得重,又是一個人,什么也沒問,主動幫我付了醫(yī)藥費,還幫我安排住進了單人間。姐,你說知衡哥是不是一直沒忘了你呀?我比小時候瘦那么多,他居然一眼就認出我了?!?/p>
“他認出你和忘沒忘了我有關(guān)系嗎?”我想笑但沒笑出來,不愿多提及那個人,仔細琢磨起于木勝這段話的可信度,心生疑惑,“不對,大半夜的,你不好好在宿舍睡覺,打什么夜球……等一下,你剛才說‘你該不會已經(jīng)知道了吧……知道什么?”
“呵呵,沒什么?!彼麚项^,眼神飄忽,“我以為你已經(jīng)知道知衡哥回來了?!?/p>
我看男人的眼光也許不準,但看自己親手拉扯大的親弟弟,一看一個準。
“你確定要撒謊?”
“姐,我錯了?!庇谀緞侔T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聲如蚊蠅,“我退學了?!?/p>
“你說什么?!”
我騰地站起來,腦袋發(fā)漲,像被一列轟隆叫囂的蒸汽機車碾過。我抬手想給于木勝一巴掌,只覺手腕一緊,回頭便看見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多么可笑而諷刺的久別重逢,像極了當年我和宋知衡的初次交鋒。彼時,我在盛怒之下,要打徐墨瑾,是宋知衡攫住了我。更諷刺的是,此時我也說出了和當年一模一樣的話。
“放開我?!?/p>
十六歲時,我是渾身帶刺的刺猬,如今拜他所賜,我穿著堅固的鎧甲。
宋知衡沒有松手,深黑如墨的眼眸牢牢地盯著我。
我試圖掙脫,卻被他抓得更緊,心煩氣躁間口氣變得異常惡劣:“怎么,多年不見,你也變得愛多管閑事了。還是想讓我還醫(yī)藥費?放心,我于木朵窮是窮,但絕不會欠人一分一毫。”勾唇冷笑,將譏誚的表情演繹得入木三分,“我呢,也不是個恩怨不分的人,前天晚上謝謝你。現(xiàn)在,我只想對你說一個字——滾!”
“姐!”
“你閉嘴!”我怒視著于木勝,厲聲呵斥,“待會兒再找你算賬!”又看回陰沉著臉的宋知衡,“太久沒見,我想你忘了,我脾氣暴躁,非常喜歡動手打人。你再不松開,我就不……”
“于木朵,我想你也忘了,”他驀地俯身靠近我,貼著我的耳畔,溫熱的氣息噴灑而出,“自從和我在一起之后,你再沒有打過人。”
什么意思,我聽不太懂,也不想懂。我別開臉直視著他的眼睛:“宋知衡,想敘舊的話,你恐怕找錯人了。”
他撤回身子同時也收回手,唇邊漾開一抹微不可察的淡淡笑容:“錯不了。我有舊可敘的人,也只有你?!?/p>
“抱歉,我?guī)啄昵白矇牧四X子,記憶力衰退,以前的事全不記得了?!鄙底右猜牭枚以诤f,但我仍故意對于木勝問道,“對吧?”endprint
他配合地弱弱地點頭:“姐,那你能不能順便把我退學的事也忘了?”他有賊心說又沒賊膽看我,把求救般的目光轉(zhuǎn)向宋知衡,“知衡哥,我姐一睡不好覺就愛亂發(fā)脾氣,能不能麻煩你送她回家?”飛快地報上住址,怕挨罵似的,急急地補充一句,“姐,我人在醫(yī)院住著不會跑,等你休息夠了,要打要罵隨你便?!?/p>
徹夜未眠,我的確又困又累,更不想當著于木勝的面,和宋知衡起沖突。斷然說聲“不用”,沒再多看宋知衡一眼,我背起琴包走出病房,臨出門時,聽見于木勝道:“姐,病號飯?zhí)y吃了,晚上給我?guī)阕钅檬值恼ㄇ押?!?/p>
我無語,默默地豎起中指。
不放心臭小子的傷勢,詢問主治醫(yī)生確定不會落下后遺癥,我走出辦公室,恰好看見走廊盡頭宋知衡和一位女病人在說話。那女人背對我而站看不到樣貌,但身形高挑纖細,披著又黑又長的直發(fā),和記憶中某個身影幾乎完全重合。
該不會一連碰到兩個熟人吧。
我閃身躲進消防通道,下意識地抓緊琴包帶,遙遙望去那一端的宋知衡。剛才針鋒相對,我沒心情留意他的變化,現(xiàn)在肆無忌憚地打量他,卻發(fā)現(xiàn)他好像也沒太多變化。
有人說,歲月是一把豬飼料,誰吃誰知道。依我看,歲月作用到宋知衡的身上,倒像瓶精華液。
褪去青澀稚氣后,他的五官顯得更加棱角分明,少了幾分柔和,多了幾分冷峻與硬朗。本就深邃的一雙黑眸,似乎也歷練出能洞察人心的銳利目光?;叵肫鸩痪们暗膶σ暎绻俪掷m(xù)幾秒,估計我會先敗下陣來。
當年,我最先愛上的是宋知衡的眼睛,現(xiàn)在,它似乎仍是我的軟肋一根。
想想實在好笑,自嘲的笑聲溢出齒縫,遠在那頭根本不可能聽見的宋知衡竟如同得到感應(yīng)般,突然抬眸朝我這邊望過來。一陣心緊,我旋即沒入黑暗之中,等了不知多久,再探頭,他們已不在原處。
2
最近,氣溫一直走高,暖冬征兆明顯。
幾天時間,寒風凜冽,入冬的第一場雪來得又急又猛,氣勢像極了突然出現(xiàn)的宋知衡。
濕冷的天氣沒有風,陰云壓得低,雪又下大了。我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皮衣,不是不冷,是已經(jīng)習慣一到冬天就手腳冰涼,懶得把自己裹成行動不便的粽子。
豎起衣領(lǐng),加快腳步,一輛黑色轎車無聲無息地滑停至身側(cè)。車窗降下,不意外,是宋知衡。他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連銳利的眸光似乎也刻意收斂了。
“上車?!彼f。
有車不坐白不坐,沒必要拿骨氣和天氣較勁。利索地拉動后車門,打不開,我抬腳就用堅硬的軍靴頭踹了一下,然后繞到副駕駛位置的門外,抱著琴包坐進去。
宋知衡沒有立刻上路,雙手交疊輕搭著方向盤,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踢壞了,我賠。”翻了一個白眼,我扭頭歪向車窗這邊,閉目養(yǎng)神。
宋知衡不瞎,不會看不出我不想和他多廢話。果然,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沒有說一句話,安靜得我仿佛能聽見落雪的聲音。我也很滿意此刻的心態(tài),猶如靜水無瀾。直到一段熟悉的旋律毫無征兆地在車內(nèi)響起。
我不喜歡歌詞,認為那是無病呻吟太矯情,我更不喜歡編曲,覺得太花哨炫技巧、不夠簡練,唯獨愛季維方的嗓音。慵懶復古的腔調(diào)配上略顯沙啞的煙嗓,像冬日午后的一縷陽光,不明媚、不溫暖,投灑進老式的軒窗,帶著一點點無言的哀傷。
季維方不適合唱情歌,更適合藍調(diào)音樂。
一曲終了,我睜開眼,不加掩飾地諷刺道:“你竟然也聽庸俗的流行音樂?!?/p>
宋知衡不為所動,直視前方的路況:“你就這么評價自己的作品?”
“我本來就是個庸俗的人,寫不出高雅的音樂。”一只腳踢到了前方的置物匣,我懶懶地靠著椅背,也沒看他,“你要是為了向我示好,故意放我寫的歌,免了吧。你也別用‘作品兩個字來恭維我,這不過是我討生活的工具。”
“幾年前,偶然聽到你的作品,說真的,我很意外,沒想到你會夢想成真?!?/p>
宋知衡沒改口,還是如從前般固執(zhí),我干笑兩聲:“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p>
他側(cè)目,微挑眉梢:“想不到我會回來?”
“想不到?我從沒想過你會不會回來?!备蓡峤忉?,莫名地心煩,我說,“我想……”
“不準?!?/p>
我也只是友情提示一下而已,滿不在乎地掏出打火機,下一刻打火機卻被他搶走,扔出了窗外。
“暈,那是季……”我瞪著宋知衡。
“于木朵,坐我的車,第一不準任性,第二不準講臟話?!彼Z氣堅決,冷冷地轉(zhuǎn)過頭來看我,重新升起車窗,調(diào)大暖氣。
類似的話,宋知衡當年也說過——于木朵,做我的女朋友,第一不準打架;第二不準講臟話;第三努力學習,考上大學。
片刻后,他又問:“男朋友送的?”
我沒開口解釋,身體漸漸回暖,睡意也隨之而來,索性抱著琴包大睡特睡。
神經(jīng)衰弱、睡眠差,何況身邊還有個宋知衡,我迷迷糊糊地打個盹就清醒了,無話可講仍繼續(xù)裝睡。感覺到車子停下來,我不得不睜開眼。
路旁有家中餐館,見宋知衡解開安全帶,我下意識地便道:“我不餓?!?/p>
“我餓。”說完,他徑自推門下車,怕我逃跑似的還回身鎖了車。
我一拳頭重重地砸在車窗上:“暈!”
被困在車里無所事事,我想起一直忘記開的手機,摸進口袋觸到金屬的硬冷,竟然是我以為已經(jīng)被宋知衡丟了的打火機。盯著它發(fā)了一會兒呆,我察覺到自己的嘴角上揚,怕被人發(fā)現(xiàn)似的我忙抿緊嘴唇,拿出手機。
在川西那種高原腹地,信號時有時無,現(xiàn)在一開機,微信接踵而至。邀歌的直接忽略,采風同行者無關(guān)緊要的問候直接忽略,季維方說下周四白正非過生日,在“靜空”攢了局,問我能不能趕回來。我回復道“已經(jīng)回來了”,五秒鐘后,季維方就打來了電話。
“你是不是不合群的老毛病又犯了,待不下去,所以提前回來了?”endprint
季維方事兒媽的性格和她迷人的嗓音一點也不契合。我慢悠悠地道明原委,提及于木勝退學,她提醒我,合理妥善地使用暴力。
我哦了一聲:“他要是不復學,我不排除把他另外一條腿也打斷的可能?!?/p>
“那小子能完完整整地活到現(xiàn)在,沒缺胳膊少腿,簡直是個奇跡?!奔揪S方夸張地說道,而后壓低聲音道,“公司新簽的歌手挺神秘的,一回國就玩失蹤。你怎么樣,找到給她寫歌的靈感了嗎?”
“沒找到?!蔽依蠈嵉鼗卮?。
“一起去的不是有好幾個知名詞曲作者嗎,你們聊聊啊?!?/p>
“聊個屁??!他們歌寫得不怎么樣,撩妹倒挺在行?!边B續(xù)兩晚半夜房門被敲響的事,我就不告訴季維方了,省得她問東問西。
話音剛落,宋知衡打開車門坐進來,可能聽到了我說的話,有些奇怪地瞥我一眼,遞過手里的打包袋。我真沒想到他這么快回來,慢半拍地接過來,香氣撲鼻,好像是我最愛吃的魚香肉絲。
“你……沒吃飯?”掛斷電話,我不確定地問。
他重新發(fā)動車子,點點頭。
“你該不會覺得我會請你去家里吃吧?”我有些意外。
“不應(yīng)該嗎?”
所以,他的意思是念在幫于木勝辦理住院手續(xù)的分上,于情于理我都應(yīng)該請他吃頓飯,表示感謝。
冒雪走了一個來回,宋知衡削薄的短發(fā)濕漉漉的,耳郭也微微泛紅,黑色羊絨大衣的肩頭仍有幾粒碎雪。視線上移又望回他英俊的側(cè)顏,不知怎的,我想起了高二那年春節(jié),他也是這樣頂著漫天飛雪來到我面前,送上新年的祝福與禮物。
那時,他穿著的運動品牌的羽絨服、鬢角的雪花、凍紅的臉頰、雀躍的笑容、說過的每一個字,我仍記憶猶新。從未曾試圖忘卻,誰會忘記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
他送給我的禮物,現(xiàn)在我仍抱在懷中,他不知道,最好永遠不要知道。
“于木朵?!?/p>
我回神:“嗯?”
宋知衡轉(zhuǎn)過頭來與我四目相對:“我回來了?!?/p>
我該說什么,虛偽地說“歡迎回來”,還是氣呼呼地說“關(guān)我屁事”,或者云淡風輕地笑,讓往事隨風而去,塵歸塵、土歸土……
心緒亂了,我什么也沒有說,收回視線投向窗外。
默認了請宋知衡吃飯,下了車,我步行到小區(qū)附近的菜市場買菜。茄子、鮮肉、棒子骨、新鮮蔬菜……每買好一樣,跟在身后的宋知衡便會很自然地接過去。有攤主八卦,問是不是我的男朋友,長得真帥,真體貼。我扯扯嘴角沒說話,反正即使我跟他撇清關(guān)系,人家也不一定會相信。
回程的路上,宋知衡接了一個電話。鈴聲的旋律單調(diào)得有些耳熟,像早年我寫在英語書上的四小節(jié)和弦。我不解地看向宋知衡,他也看著我,神色坦然、從容。我沒等他,獨自邁步前行,從地上拾了片臟葉子無聊地轉(zhuǎn)起來,雪粒融化,冷得指尖發(fā)抖。
沒玩兩下,葉子就被面無表情的宋知衡扯過去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他又握緊我的手硬塞進他的大衣口袋。
我知道自己力不如人,便沒動作,想了想,說:“宋知衡,吃完這頓飯,我們還是當陌生人吧?!?/p>
他好像沒聽到,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讓我當即愣在原地。
“你現(xiàn)在有男朋友嗎?”
“有……”
“不要騙我?!彼颇芸创┪业男〖總z,含笑俯身,一字一句地道,“于木朵,請允許我做個自我介紹。我叫宋知衡,二十五歲,無不良嗜好,你愿意重新認識我嗎?”
我覺得真好笑:“宋知衡,我現(xiàn)在不在你的車里,對嗎?”
“對?!?/p>
深吸一口氣,我說:“去你的,我不愿意!”
他眸色一暗,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往前走,長腿闊步,我踉踉蹌蹌幾次險些跌倒,用盡全力拽著他停下來。
“宋知衡,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討厭你,恨不得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你!”趁他發(fā)怔,我迅速抽回手,后退一步,“以前你嫌我愛打人、愛講臟話、學習成績差,我現(xiàn)在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一大堆的不良嗜好。只有一點變了,那就是我再也不會隨隨便便地愛上誰了。我不要重新認識你,在我眼里,你就是個渣男!”
“大!渣!男!”
罵到氣結(jié)也無濟于事,積郁七年的怨怒一瞬間如火山爆發(fā),我卸下琴包,沖過去將宋知衡撲倒在地,揮拳一記記擊打在他的臉上和身上,一點也不留情,一點也不留余力。
宋知衡沒躲,也沒反抗,默默地承受著。
漸漸地,不知是雪水,還是汗水模糊了雙眼,我體力不支,張開嘴大口喘息,冷空氣倒灌,胃開始隱隱作痛。宋知衡似乎對我的不適有所察覺,坐起身張開雙臂抱住我,將我緊緊地箍在懷里。
“打夠了沒有?”
“沒有。”
“手打傷了,怎么彈吉他?”
“不用你管!”
他緘默,滲血的唇角噙起淺淺的笑意,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透出灼灼的光。
必須承認,宋知衡被我揍得挺慘,甚至稱得上狼狽,頭頂有雪花還沾著落葉,臉上掛了彩,大衣領(lǐng)子也歪斜到一邊。比起他,我寧愿心疼我買的菜,它們零零落落地散了一地,打包的魚香肉絲盒子倒扣,已無力回天。
我推開宋知衡,自己站起來背好琴包,找個沒有破的塑料袋,一一拾起散落的蔬菜。有根茄子滾出去老遠,我走過去,一位路過的阿婆幫我拾起拍去灰塵,好心地勸慰我道:“姑娘,心里有氣,再委屈也得回家撒,男人就好點面子,該給的時候必須給。可千萬別再當街動手了啊。”
“我家沒這種渣男!”氣未消,我惡聲惡氣地嗆回去,沒再管宋知衡,直接穿過馬路,大步流星地走進小區(qū)。
找鑰匙開門時,我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背也蹭破了皮,血跡凝固。手指通紅早已凍僵發(fā)木,死活擰不動鑰匙,我將手收回來哈口熱氣,一只大手突兀地橫插入視線,幫我把門打開。我愣怔了一下,宋知衡已率先側(cè)身邁進屋,倒也沒再往里走,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的地墊上。endprint
沒力氣再打他一頓,我自顧自地彎腰換鞋,有點想笑。雪后菜場的地面泥濘,我穿高筒軍靴又不怕臟,可宋知衡那雙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皮鞋卻遭了殃,布滿泥點子、雪粒子,臟得根本沒法看。
“幫我找雙你弟的拖鞋。”
他不僅不客氣,還挺會使喚人,我怎么可能會照辦:“沒有,于木勝喜歡打赤腳。”說完,我趿著拖鞋,拎著菜直接走進廚房。
我家雖然不像豬圈,但絕對不算干凈、整潔。我只會做飯,并不熱衷于料理家務(wù),東西收拾得太規(guī)矩,要用的時候反而容易找不到。自從于木勝上大學住校后,我更樂得輕松,怎么舒坦怎么來。
宋知衡能忍耐穿著臟鞋走一路,我就不信,他還有勇氣不穿鞋就踏進我亂七八糟的客廳。
我依然清楚地記得宋知衡愛干凈,校服、運動鞋永遠潔凈如新。以前,他陪我去吃路邊攤,頭一兩次全程如坐針氈,任憑我怎么威逼利誘也不肯動筷子,后面慢慢適應(yīng)了,仍改不了一坐下來就擦桌子,用滾水涮洗碗筷的習慣。我笑他有潔癖,他嫌我不講衛(wèi)生。
性格大相徑庭,出身天差地別,我和他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也許從一開始在一起就是個錯誤。
十六七歲時,愛得驕傲狂放,常常誤以為自己是強者,無所不能。
到最后遍體鱗傷,其實,也怪不得誰。我打宋知衡,罵他渣男,不是覺得愛錯人,替自己不值,而是氣他的不告而別。愛了就愛了,分手就分手,你可以給我一個句號、感嘆號,但不要給我一個省略號,令我耿耿于懷好多年。
“藥箱在哪兒?”
聽見宋知衡的聲音,我回過頭,想不到他還真有勇氣卷起褲腿,穿著襪子就走進屋。大衣也脫了,里面穿著灰色的毛衣,露出挺立的條紋襯衫領(lǐng)子,看上半身像居家男人,看下半身像準備下河摸魚,不倫不類有點滑稽。我想笑,他卻沒有絲毫不自在,一派平和。
“沒有?!?/p>
這是實話,我和于木勝皮糙肉厚,健康到令人發(fā)指,感冒發(fā)燒全靠硬扛,一般都會不藥而愈。
他沒再開口,轉(zhuǎn)身離開,很快我就聽到了關(guān)門聲??磥?,他終于忍受不了我的冷漠了,走了也好。我沒在意,繼續(xù)忙自己的,晚上給于木勝改善伙食,中午就煮面對付一頓。燉上大骨湯,我蹲在地上從櫥柜里找保溫餐盒,聽到了開關(guān)門的聲音。我皺起眉預(yù)感不好,宋知衡已經(jīng)來到身旁,徑直拉我起身。
“先擦藥?!?/p>
“不用?!币稽c小傷哪那么嬌氣,我很不耐煩,甩開他的手,“天生帶有自愈能力?!?/p>
他笑而不語,執(zhí)著得要命,又抓住我的胳膊,半強迫地硬把我按到沙發(fā)上。
家里通常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沙發(fā)上也只留出一人的空間,其余位置全部被各種各樣的雜物占滿。我一坐下,宋知衡見自己沒地方坐,索性一屁股坐到茶幾上,與我面對面。他拿出剛買的紅藥水和醫(yī)用棉棒,托起我的手,低頭給傷口消毒。
“疼不疼?”
他的動作很輕,我也很耐痛,但沒回答。我被約束在他的雙腿之間動彈不得,又不愿盯著他擦藥的專注樣子看,于是移開了視線。大雪好像停了,陰云散去,天光初蒙,仿佛這一天才剛剛開始。
“老房子呢?”
我一怔,看向宋知衡,他沒有抬頭,似乎只是不經(jīng)意地發(fā)問。
“賣了?!崩戏孔永锏幕貞浱?,住在里面,人容易抑郁。
“大學學的音樂?”
明明知道我高考落榜,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明知故問,如果是想借機嘲諷,那我奉陪到底。
“讀的‘社大和‘夜大。白天寫歌,給各大唱片公司寄送小樣;晚上背著吉他跑各種酒吧,做樂手、做和聲、做暖場??臻e時間也干點兼職,做草臺子歌手,給小電影配樂,在地下通道、步行街賣藝……比起你們這些海外名校的高才生,我的‘大學生活相當精彩、豐富?!?/p>
話到一半,宋知衡頓住,用一種我讀不太懂的復雜眼神凝視著我,似乎有詫異、有同情、有疼惜、有自責,也有苦楚。
撕開一張防水創(chuàng)可貼,我輕松地說道:“宋知衡,收起你的同情心。沒有你的每一天,我不知道過得有多好?!?/p>
他拿過去,幫我貼上:“不問問我過得怎么樣?”
“不想知道?!?/p>
宋知衡置若罔聞,仔細檢查確認所有傷口均已處理完畢后,朝我露齒而笑:“換你了?!?/p>
我不明所以:“干嗎?”
他指指自己唇角的傷:“幫我擦藥。”
“自己擦?!?/p>
我起身,他收緊雙腿不準我動,遞過來紅藥水,幼稚極了地仰起臉,抿著唇裝無辜。
即使在過去,我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宋知衡。他是天之驕子,每一次為了我而妥協(xié)的時候,也總是一臉嫌棄,仍舊保持著少年的驕傲。吵架斗嘴,也一定是我先道歉。換句話講,那時他臉皮薄,現(xiàn)在是真的厚。
季維方說,我全身上下屬拳頭和嘴最硬,心最軟,最擅長先得罪人再對人好。我情商太低,朋友不多,能交心的就更少。要不是靠季維方他們平時拉攏組局,我基本已經(jīng)離群索居,告別人際交往圈了。
我也沒打算和宋知衡重新認識交朋友,想不通為什么打完他,我還要幫他上藥。接過紅藥水,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卻見他一張掛彩的俊臉已湊了過來。
放回紅藥水,換成酒精棉球,我沒好氣地道:“擦紅藥水影響美觀。我下手重,你疼也忍著?!?/p>
“好?!?/p>
我沒顧及輕重只圖快,宋知衡確實能忍,直接擦酒精不可能不疼,他連眉毛也沒抖一下,只直直地盯著我,眸光里再沒有顯露出什么情緒。沒多久,他的手竟很自然地環(huán)住我的腰,之后更得寸進尺,兩只腳輕輕地踩在我的棉拖鞋上。
“地有點涼?!彼f。
“痛你都不怕,怕什么涼?!蔽覜]動,以不變應(yīng)萬變。
討厭宋知衡,卻不排斥他有親近的小動作,這邏輯本身就很矛盾,但我的心里一點也不矛盾。也許玩音樂的人都很感性,不講邏輯,哪怕現(xiàn)在和宋知衡更加親密一點,我也不會拒絕。他長得帥、身材好,我不吃虧。
人生的樂趣,就是該享受照樣享受;而所謂的恩恩怨怨,該記恨照樣記恨。
離得近,宋知衡的小動作不斷,伸手扯我耳邊的發(fā)梢,好奇地問:“為什么留這種發(fā)型?”
我燙了個“爆炸頭”,問的人多了,回答“喜歡”會被追問為什么,于是我都統(tǒng)一回復:“戴頭盔時,發(fā)型不會亂?!?/p>
他聞言大笑,我橫他一眼:“笑個屁??!眼睛被戳瞎了,我可不負責!”
他像失聰了一樣,笑著又問:“待會兒吃什么?”
“面?!?/p>
“有我的份嗎?”
“沒有?!?/p>
宋知衡似乎早就料到我會這么不客氣,笑意不減,沒再多話。上完藥后,我回廚房繼續(xù)忙碌,他接了一通電話,在門口說了句“再見”,便匆匆離去了。
舟車勞頓熬了個通宵,洗臉照鏡子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赤紅,于是,我早早便躺下了,無奈卻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只好抱起吉他來尋找靈感。連彈幾個和弦不滿意,無端又走了神,后知后覺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盯著擦過藥的手背發(fā)呆,心情頓時又變得無比煩悶。
宋知衡問我想沒想過他會回來,我怎么可能沒想過。
最初在氣頭上的時候,想的是,要是再見面,我見他一次打他一次。后來疲于奔命,睡覺的時間都不夠,就不怎么想了。以前愛宋知衡愛得熱烈澎湃,好像沒有他就不能活,其實真正過上沒有他的日子,早出晚歸、忙忙碌碌,一天天就那么雖然談不上充實,但絕不單調(diào)地流逝著,我活得也挺好,至少很平靜。
當年我無法阻止宋知衡離開,同樣,現(xiàn)在我也無法阻止他回來。我們的意外重逢更不在我能控制的范圍之內(nèi)?;叵肫鹚裉斓难孕信e止,如此糾纏不休下去,往后的日子恐怕也不會太平……
我喜歡平靜的生活,討厭失控!
下期預(yù)告:
與年少初戀宋知衡久別重逢,又被決定休學去跑船的弟弟氣到爆炸,于木朵心情莫名地煩躁。不想冤家路窄,兩人又在“靜空”重遇。于木朵被迫聽了段他“人傻錢多”的癡情故事后,于是決定“好好”地和他敘一次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