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艷蓉
這些天,大弟帶父母到處看房,想選一套環(huán)境、面積、樓層都合意的房子,說父母漸老,準備著將來住一起給他們養(yǎng)老。終于相中一套,可近六十萬元的價格讓父親幾天都睡不著覺。見父親這樣,母親說,想當年我們只一缸麥子、一箱大米,不也蓋了六間房嗎?現(xiàn)在難,還能難過那些年嗎?之后,母親就張羅著借錢湊房款,不幾天,還真就湊齊了。而這些借款,依照母親的計劃,不出倆月都能周轉(zhuǎn)還清。在這一家庭重大事件面前,母親又以她的魄力和勇氣助我們闖過一關(guān)。
在母親的人生詞典里,路遇坎坷,退縮是沒用的,你必須要堅強去面對。就像當初嫁給父親,面對一窮二白的家,她沒有怨言,而是俯下身子,辛苦勞作,生子育女,起房蓋屋,讓這個屋檐下的人時刻感受著家庭的溫暖。寫字臺抽屜里一本保存了近四十年,封面印有“奮勇前進”的硬皮筆記本,記錄著我們家的變遷,也記錄著母親的功績,我把它稱為家庭賬本。
本子是1967年6月30日,一個叫淑霞的女同志送給父親作留念的,那時他們已參加工作。扉頁是“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把毛澤東思想真正學到手?!钡男麄髡Z。第一頁是這樣一行娟秀的字:任學梅同志生于一九四二年,于一九六九年六月十五日逝世(舊歷四月二十九),在世二十七年。在我的記憶中,之前有一張任學梅的兩寸照片。每看到這行字及這張照片,都會引起我無限的好奇心,我問任何人,誰都不告訴我她是誰?我只能從其他的信息中去一點點捕捉。每年冥陰節(jié),母親總會和奶奶神神秘秘地抱一身新縫的棉衣到收罄完莊稼的曠野里去燒,我悄悄跟在后面,在熊熊火苗及翻卷如蝶的灰里,我聽到冷風中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學梅,穿衣裳了,穿了……就不冷了……”“學梅姐,來,穿衣裳嘍……”后來,在我的一再逼問下,姨媽不得不告訴我說,任學梅是父親的第一個妻子,常年有病,藥罐子不離手,一日到門前渠里洗藥壺,失足落水溺亡。母親到這個家后,每年都自覺自愿地去給她送寒衣。后來我也理解了父親為什么那么討厭我玩水,一日面對我的頑皮,將脫得只剩小肚兜的我扔進門前的渠里,任我哭得撕心裂肺。從此,我便遠離著水。
第二頁記錄的是1971年5月2日,那時我快一歲了,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欣喜之后,如何表達這難掩的快樂呢?母親說,我們蓋房吧!父親說,好,是該有一個自己的家了。于是有了:借劉升仁50元、劉升連21元、劉美蘭5元……孫占發(fā)小麥2斗、孫占銀小麥1斗、孫占成小麥5升白米1.5斗……合計借小麥175斤乘3毛錢為52.5元,白米225斤乘4毛5分錢為101.25元共153.75元長長的賬單。后面還有借李秀珍麥草7個、孫占發(fā)16個……合計64個,借孫占成板面子60個、孫占銀70個……似乎一切都是在借,借來的全在賬本上。借不來的,就靠父母的苦力,每周父親下班后,就和母親到河灘上去撿石頭,不管狂風暴雨還是天寒地凍,一車又一車,終于撿夠六間房的地基石。并到幾十里外的廠礦去拉磚塊、煤炭,披星戴月,房子終于蓋起來了,父母雖累脫了一層皮,但卻舉著我在散發(fā)著泥土、麥草香味的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第三頁是單獨一行字:1977年4月27日,共計欠父親35元。據(jù)母親說,除了父親欠爺爺?shù)倪@筆賬外,蓋房時的賬單基本都還清了。接下來一頁,是1983年、1984年、1985年,父母漸漸有了些積蓄,在中衛(wèi)的各銀行有了400元、600元、700元不等的存款,利息有6.6厘、5.7厘、7.8厘的。這時,我們家的孩子也多起來,5個,房子顯然不夠住了,怎么辦?母親說,再擴建新屋吧!父親說,好。于是,1988年9月29日,又有了兩筆新的借款,借孫占發(fā)200元、劉美蘭200元,但后面緊跟著的是兩個龍飛鳳舞、輕松愉悅的“還”字。這一年,我上高二,新起的兩間西廂房是我的閨房,內(nèi)有寫字臺、梳妝臺,穿衣鏡嵌在1.8米高的大衣柜里,床頭雕龍畫鳳,明亮的玻璃大窗上掛南國椰樹林的窗簾,風一起,海浪涌起跌下,陪我做了許多旖旎的夢!
再一頁,是父親記的母親各銀行的賬號,內(nèi)有7000元、3000元不等的金額,最后合計居然是2.4萬元,到此時,這可能是我們家最大的一筆存款了??蛇^了幾年,大弟要成婚了,婚房是轉(zhuǎn)手房,于是1997年12月26日交周天紅現(xiàn)金9000元,1998年交周天紅現(xiàn)金1.8萬元這樣的數(shù)字豁然入目。沒了錢,房子站在那里,自此,大弟和我的父輩一樣,在屬于自己的窩巢里,生兒育女、安居樂業(yè)。
本的最后一頁,是我們姊妹五個的出生年月日,包括陽歷、陰歷,被父親工工整整地記下來,每年這天都被親人記起,祝??M繞耳畔,讓你時時感受著人世的溫度。此時,我手中的本雖膠開皮松,但只要有中間那根線牽著,它就是這個家的根脈,得以永久傳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