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燦松

《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是美國著名作家約瑟夫·海勒的代表作，作品以其“黑色幽默”聞名于美國當代文學。然而在作者玩世不恭的筆調中，其作品又時時透露出深層次的現(xiàn)實主義人文關懷。筆者從儒家社會理想的角度對其進行解讀和剖析。

一、書中的黑色幽默主義

所謂“黑色幽默”，就是指那種“從殘忍中尋求樂趣”的“病態(tài)的、荒誕的幽默”。實際上，它就是透過種種荒誕無稽的描寫來反映這個病態(tài)的社會、扭曲的現(xiàn)實。而這種病態(tài)的描寫又總是與現(xiàn)實的種種不公、苦難、反抗、不安等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所謂“含著眼淚講笑話”是也。而書中最典型的、最能體現(xiàn)荒誕黑色幽默主義性質的便是貫穿全書核心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簡單來說，“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就是：你可以提出免于飛行然后申請回國，但是必須是在精神失常的狀態(tài)下自己提出的。如果你能意識到執(zhí)行飛行任務所給你帶來的危險，就被視為精神情況沒有失常，就不得提出這個回國申請。真可謂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這“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就是永遠走不出去的迷宮，在深深的悖論中淋漓盡致地透露出黑色幽默主義荒誕無稽的本質。例如：

他的心都要碎了，一下子墜入了情網(wǎng)。他想知道她肯不肯嫁給他。

“你瘋了。”她（露西安娜）高興地笑了笑，對約塞連說。

“為什么說我瘋了？”他問。

“因為我不能結婚?！?/p>

“你為什么不能結婚？”

“因為我已經不是個處女了?！彼卮鹫f。

“那和結婚有什么關系？”

“誰會娶我呢？沒人肯要一個已不是處女的姑娘。”

“我要，我要娶你?！?/p>

“但我不能嫁給你?！?/p>

“你為什么不能嫁給我呢？”

“因為你瘋了?！?/p>

“為什么說我瘋了？”

“因為你想娶我?！?/p>

約塞連感到既不解又好笑，不禁皺眉問道：“你不肯嫁給我是因為我瘋了，但又說，我瘋了是因為我想娶你，你是這么說的嗎？”

“是的。”

“你才瘋了！”他大聲對她說。

“為什么？”她氣憤地大叫著反問他，隨即又氣沖沖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兩只甩不掉的、圓溜溜的乳房在粉紅色的女衫下一起一伏，煞是好看。“我怎么瘋了？”

“因為你不肯嫁給我?！?/p>

“笨蛋！”她又一次大聲地回了他一句，同時夸張地用手背在他的胸脯上響亮地打了一下。“我能嫁給你！你不明白嗎？我不能嫁給你！”

“噢，當然啦，我明白?？墒悄銥槭裁床荒芗藿o我呢？”

“因為你瘋了。”

“我怎么瘋了？”

“因為你想娶我。”

“那是因為我要娶你。親愛的，我愛你?！彼忉屨f，然后輕輕地將她拉下來重新躺在枕頭上?！拔曳浅勰?。”

“你瘋了，”她喃喃地答道，心中感到很高興。

“為什么？”

“因為你說你愛我。你怎么可以愛一個已不是處女的姑娘呢？”

“因為我不能娶你。”

她猛地一下彈坐起來，勃然大怒，樣子怪怕人的?！澳銥槭裁床荒苋⑽?？”她質問道，如果他的回答中有什么侮辱她的地方，就準備再給他狠狠的一擊?！熬鸵驗槲也皇翘幣藛幔俊薄安?，不是的，親愛的。是因為你瘋了?！?/p>

在這里，作者通過約瑟連和露西安娜的對話，描寫到露西安娜不能嫁給約瑟連，因為約瑟連瘋了，那約瑟連為什么瘋了呢？因為約瑟連想娶露西安娜。這實在是荒誕之極，盡顯黑色幽默本色。然而作者妙筆生花，筆鋒一轉，最后竟以約瑟連反過來荒誕露西安娜一把作結：約瑟連不能娶露西安娜，接著露西安娜突然變得很生氣的樣子，以為不會是因為自己不是處女的原因才被約瑟連拒絕。結果約瑟連卻說是因為露西安娜瘋了。兩者互說對方“瘋了”，這是一個永遠走不出來的對話邏輯。而從這些無厘頭的對話中，人們甚至可以得出結論：他們的對話并不是為了傳遞有效的信息，只是為了活著，可以說是活著的一種方式。似乎在當時，人們只有通過說話才能在這個社會上有一種存在感，不至于虛無縹緲，如空中樓閣，找不到任何自己存在的價值或意義。也許在當時，只有通過這些無厘頭的對話，人們才可以在這個扭曲的社會中求得一席之地，一種說不盡的辛酸苦楚與悲哀凄涼便深刻地蘊含在其中。

二、黑色幽默中透露出的現(xiàn)實人文關懷

《文學理論教程》曾評價過現(xiàn)代主義文學說：“現(xiàn)代主義文學往往存在極端的個人主義、無政府主義、唯美主義和形式主義等傾向，同時又過分強調非理性、自我表現(xiàn)，其中有的作品或多或少地散布著悲觀、絕望、頹廢的情緒和危機感。這些都是有害的，需要認真鑒別和評判?！?/p>

雖說如此，但是如果《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只是單純地描寫這個荒誕無比的現(xiàn)實世界，那也不會受到眾多讀者的歡迎與追捧。其中必定含有一股對現(xiàn)實世界的反思與思考。例如：

他想知道，即使在他自己那個繁榮的國度里，在這同一個夜晚，有多少人缺吃少穿，有多少住房四壁透風，有多少丈夫喝得爛醉，有多少妻子遭受毒打，有多少孩子被欺侮、被辱罵、被遺棄。有多少家庭忍饑挨餓買不起食物？有多少人傷心欲絕？在這同一個夜晚，發(fā)生了多少起自殺事件，又有多少人精神失常？有多少奸商和店老板欣喜若狂？有多少贏家變?yōu)檩敿?，多少成功者變?yōu)槭≌撸嗌俑蝗俗優(yōu)楦F人？有多少聰明人其實愚蠢透頂？有多少美滿的結局其實充滿了不幸？有多少老實人其實是騙子，多少勇敢的人其實是膽小鬼，多少忠心耿耿的人其實是叛徒，多少圣徒其實道德敗壞，多少身居要職的人為了幾個小錢向惡魔出賣靈魂？又有多少人根本沒有靈魂？有多少筆直的窄道其實彎彎曲曲？有多少最美好的家庭其實是最糟糕的家庭，多少好人其實是壞人？

作者在書中將近末尾的地方才真正道出了其寫作此書的目的與主旨：即對現(xiàn)實與人的關注關懷和悲憫同情，并通過約瑟連的口吻說出來。他飽含深情地訴說了對現(xiàn)實的不公：有多少忍受饑寒交迫的人？有多少不幸的家庭？有多少人在可怕的社會扭曲下變得精神失常？有多少言行不一、虛偽偽善的小人、偽君子？作者通過一系列不間斷的質問，淋漓盡致而又充滿哀傷與絕望地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的不公與不滿但又無法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痛苦和困惑。endprint

從上面這一段分析中，我們可以窺測到《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中蘊含的現(xiàn)實人文關懷。即是對現(xiàn)實的關注與人類自身的關懷。只是通過黑色幽默等怪誕的方式顯現(xiàn)出來而已。

正如學者謝美彬所言：“從戰(zhàn)爭中形形色色的苦難者身上，約瑟連看到了世界的荒謬苦難本質，他開始質疑制造一切苦難的始作俑者就是人類中那些卑鄙無恥、善用權謀的一群小人。約瑟連想要保護和幫助他們，他表現(xiàn)出了對全人類的關心和憂慮?！毙≌f中，羅馬街道那個滿臉病容、窮困凄慘的男孩令約瑟連想到殘疾人士，想到饑寒交迫的窮人，想起那些帶著惶恐的眼神坐在戶外，在陰冷的雨中袒露胸部喂嬰兒吃奶的母親，他感同身受，內心非常痛苦，他發(fā)自內心地同情這些無辜的人們。約瑟連看到了社會諸多荒誕的事實，并進行了痛苦的思索，最終不再迷茫而成為清醒者。毫無疑問，這種愛憎分明地思考人類處境并為之而感到痛楚的人道主義是作者和作品想要表達的主旨之一。

誠然，如果作品里沒有顯露出這股博大的現(xiàn)實主義人文關懷以及對現(xiàn)實不公的血淚控訴，那么《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也不會這么受讀者歡迎，即使它的筆法的確很荒誕和滑稽。

三、以儒家思想窺視其現(xiàn)實人文關懷

在中國儒家經典中，《禮記》曾提到先秦思想家孔子的理想社會：“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p>

這里孔子描述的理想世界便蘊含著非常深厚的人文關懷，在這個社會中，天下為公，任人唯賢，并且講求信用，相互之間修習和睦，人們不只是關愛自己的親人，也不只關愛自己的子女。這樣的社會可以使老人得以善終，使青壯年得以施展才干，使幼兒得以健健康康地長大，甚至可以使鰥寡孤獨這四類人都有所養(yǎng)。儒家經典《孟子》曾提到這四類人：“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毕惹厮枷爰颐献诱J為這四類人是：老了沒有妻子的、老了沒有丈夫的、老了沒有孩子的和小時候沒有父親的人。他認為“鰥寡孤獨”這四類人是全天下最孤苦伶仃、最無依無靠的人，是需要社會首先給予幫助的。在這里，孟子自覺地繼承了孔子提出的“大同社會”理想，并曾提到自己“予私淑諸人（孔子）也”（《孟子·離婁下》）。由此可見，雖然兩人相距百年，但孟子還是很好地繼承了孔子的“大同社會”理想。

孔子認為，在“大同社會”，男男女女各得其所，安居樂業(yè)，和睦相處，相親相愛。種種陰謀不會產生，搶劫、偷竊、作亂等事情不會發(fā)生，甚至晚上睡覺也不用關上窗門，這便是孔子理想的“大同社會”。其中便蘊含了十分深厚的人文關懷。這與《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所描繪的現(xiàn)實世界相比，一個是美妙的天堂，而另一個是痛苦的地獄。

然而，孔子所處的時代是一個禮崩樂壞的年代，是社會急劇轉型的大變革時期，和作者約瑟夫·海勒所處的時代較為相像：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世界性資本主義經濟危機的相繼爆發(fā)，給人們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痛苦與創(chuàng)傷。伴隨著科技革命的迅速發(fā)展與蔓延，作者當時所處的社會是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快速轉型的大變革時期。只不過孔子是以描繪理想社會藍圖的方式和積極的角度，寄予自己對現(xiàn)實世界的人文關懷與期望；而約瑟夫·海勒則是通過黑色幽默的筆法，通過消極的角度并透過種種悖論、荒誕、怪誕的筆法去書寫自己對現(xiàn)實的注視與關懷。此外，作者還通過主人公約瑟連的種種行為，如執(zhí)行飛行任務時嚇尿褲子、嫖娼、赤裸領勛章等，寄予對現(xiàn)實扭曲的悲憫與同情?？偠灾?，約瑟夫·海勒作為一名現(xiàn)代主義作家，以其高超的荒誕派筆法，通過對人性扭曲的描寫來反映自身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對理想社會的向往。

四、結語

向來有黑色幽默作品之稱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不僅以荒誕變形的筆法描摹了一個歪曲混亂的世界，也滲透了作者對現(xiàn)實人生的人文關懷。筆者最后以儒家思想為切入點，通過中西比較的方法，闡釋了作品中蘊藏的博大、深沉的現(xiàn)實主義人文關懷。

（華南農業(yè)大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