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琴
我的興趣一度在中國古典文學。誦讀那些古老的篇目時,總有光芒入懷,仿佛童年時照進黑暗屋子的一束強光。于是,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愿望,就是把這束光用文字表述出來。然而,總是詞不達意,表達的困境讓我把目光投向了理論。聽課,去圖書館生吞活剝西方文藝理論經(jīng)典著作,仿佛這樣就可以將那光芒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今天看來,當時的閱讀仍然是興趣型的,但這樣的閱讀與梳理無疑幫我打開一個新的世界。
這一過程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精神在某些時刻與中國古典文學的精神是相似甚至是相通的。比如,海德格爾植根于時間性對于被拋擲的此在的闡釋,與張若虛有關長江送流水的慨嘆竟然如此相似,人如何在此岸獲得和喪失時間,是他們共同思考的問題。在個體與時間與存在的關系的勘探上,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竟然達成了一致。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的愴然涕下,艾略特對四月的“殘忍”的表達,都可以看作一種以有限的個體生命去丈量無限的時間長河的方式。
經(jīng)由文學批評進入時間之河,或可以從時間的整體性中進入文學與世界,返身向古,尋找古典精神在當下的延伸,賦予其意義。如克羅齊所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自然,當代批評并非局限于當代文本。讓過去時代的作家文本與當代文學批評共同構成一種新的美學與啟示關系,這是當代批評家的職業(yè)難度所在。某種程度上,中國古典文學的精神在當代文學中得到了不可思議而又必然的繼承,故而文學批評只有跨出當代文學自身,才會具有更深廣的意義。
我們這代從事文學批評的人,大多都有相似的經(jīng)歷,始于對文學的初心,然后接受一個職業(yè)規(guī)范訓練的過程,系統(tǒng)閱讀和學習西方文藝理論,間或夾雜中國古代文論。在這個過程中,還會受到那些現(xiàn)代批評大家的教育,即對作者的理解、對杰作的探尋與認知。然而,實際的情況卻是,每個從事批評的人對文本的選擇都有不同傾向,因為其趣味與文化身份及自我意識都差別巨大。就我而言,文學批評也是漫游養(yǎng)育了我的西部大地和探尋其文化地理的重要方式。
身處此地的生長和研習讓我意識到,西部不僅是地理學意義上的,更應該是文化意義上的。西部所產(chǎn)生出來的文化精神,其實就滲透在今天中國文學的各個方面。錢穆先生曾在北大講授通史課,他比較中西文化時有過這樣的比喻:秦漢文化猶如此室的四周遍懸萬盞明燈,打碎一盞,其余猶亮。而秦漢文化在今天的西部地理與文化中,一定會有更多的遺存。
我一直認為,今天的批評需要一張地圖,尤其需要一張向西的地圖,這樣說并不是要將文學批評的視野狹窄化,而是文學批評的另一重應有之義。大衛(wèi)·丹穆若什對世界文學的闡釋可以讓我們反觀西部文學,即世界文學是民族文學間的橢圓形折射,這個折射是雙重的。西部文學和中國文學的關系猶如民族文學之于世界文學的關系,民族文學不是世界文學的對立,同樣,西部文學也不是中國文學的對立,西部文學應被更大的文化空間所接受從而成為中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一部分。當我們只考慮一個單一的文本或一組文本時,也許已經(jīng)能感受到這種關系,然而,如果在更長的時間和更大的地理范疇中,就會看得更為透徹。這是我心目中文學批評的理想狀態(tài),唯有如此,方能游弋于更為深廣的時空,探尋并發(fā)現(xiàn)時間與地理的更多隱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