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磊
有一年的雨天,和朋友一道去揚(yáng)州,偶遇朱自清故居。
朋友對朱自清嗤之以鼻,一面閑庭信步一面罵罵咧咧。朋友說,你肯定沒有看過他的《悼亡婦》,整篇文章寫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掏心掏肺,似乎要跟自己的前妻一起死了才算作罷。然而到了文末卻提到,因?yàn)楹竺嫘氯⒌睦掀派×?,那年清明?jié)都已經(jīng)到了前妻安葬地的老家,卻最終還是沒有上墳。我朋友說,一下子戳穿了這個人涼薄的本性。
后來回到北京,有一回與另一個朋友聊到《水滸傳》里的林沖。
我說道,這個人雖然軟弱,倒是對妻子不錯,妻子死了之后,便再也沒和其他人談過愛情。
朋友不屑道,林沖沒有什么可稱贊的,這個人心思細(xì)密到了變態(tài)的程度。風(fēng)雪山神廟,即便被逼成那樣,也能細(xì)致應(yīng)對,不疾不徐,不驕不躁,分辨出下一步自己該如何應(yīng)對。再看你稱頌他對妻子的那段。妻子被高衙內(nèi)羞辱,他問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是否得手。這是一個愛妻子的人說的話嗎?愛一個人本能反應(yīng),是應(yīng)該問這樣的話嗎?
他想去殺了高衙內(nèi),那也只是覺得自己這個男人的面子被羞辱了而已,哪里是什么夫妻恩愛!后來一時怕了,又忍下了。你瞧瞧,這個人的心思實(shí)在是可怕,不管在何時何地遇到何種情況,總是理智的讓人覺得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部機(jī)器。
這么一說,我想起了那個朋友在揚(yáng)州跟我說的朱自清的《悼亡婦》。朋友笑言,他倒是很敬佩朱自清如此一說,本來,亡婦死了之后,念及是該念及的,活著的人如果不好好活下去,豈不是辜負(fù)了曾經(jīng)有一個人如此地愛你?
《紅樓夢》里有一段藕官和菂官的故事。
藕官為死去的菂官燒紙被寶玉撞見。寶玉后來問了芳官才知道,藕官和菂官曾是唱戲的搭檔,日久情深。沒想到菂官命短,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戲班子里補(bǔ)了一個蕊官,與藕官搭了對手戲。藕官對她也是一樣好。藕官卻并沒有忘記菂官,不時給菂官燒紙。
這看似涼薄的表象讓芳官等人嗤之以鼻,然而藕官卻不以為意,自有自己的道理。藕官說: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dāng)續(xù)弦者,也必要續(xù)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xù),孤守一世,妨了大節(jié),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朋友笑道,這話就能解釋朱自清的那一個舉措了,這并不能說他不愛,相反倒是真愛得入深入理。
我們往往會感動于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愛情故事,生未同衾死同穴,到頭來,文化人為了彌補(bǔ)遺憾,還為他們留了一個光明的尾巴,讓他們化為蝴蝶在花從間飛舞,方得圓滿。《泰坦尼克號》當(dāng)中的老年羅絲帶著對杰克的回憶度過了一生,并按照他的意思,結(jié)婚生子幸福地活著也同樣讓人動容,又有誰會懷疑他們的愛情的純粹?
一個人死了,他依然活在愛他的人的記憶里,直到這個人也死了,他才真正地死了。
那不如,讓他的記憶陪伴自己好好活下去,活出他想看到的模樣,活出一個精彩的世界,這才算不辜負(fù)曾經(jīng)那個愛你的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