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的轉(zhuǎn)境,以為走錯了方向。
她從巴顏喀拉山北麓海拔4500米的約古宗列盆地出發(fā),經(jīng)星宿海、扎陵湖、鄂陵湖,一直我行我素,以獨特的姿勢奔跑。本以為就此徑行,卻在蜀隴邊境突然轉(zhuǎn)境,再一次深情地吻住青海。
就是這一次不經(jīng)意的突然,泥土挾水蘸沙浴火成陶,開始用古老的紋理雕琢時光,敘述著涌向遠方的聲音。
我一直在尋找那些聲音,盡管它們早已被歲月屏蔽,但是我相信還有一些聲音跟著風留了下來,越過高山淌過河流,抵達河湟谷地,抵達我的故鄉(xiāng)。這里唐時設(shè)隴右道,領(lǐng)治西北十二州;明時筑西寧衛(wèi),行土漢參治制度。如今隴山向右,吐蕃向西,那些可以觸摸的質(zhì)感,必能牽動久遠的往事,只是我不能確定它們塵封了百年還是千年。
抵達河湟,沒有一種心情可以確切地形容歸程。湟水是黃河上游的重要支流,她流過了所有的時間,柳灣彩陶的所有癥結(jié)似乎都可以在這里剝絲抽繭。多年以來,我一直鐘情于青花瓷的風雅,卻不曾想起,在故鄉(xiāng)田頭沉睡著許多盛滿歷史的彩陶。它們沒有青花的印白粉青,一貫棕白相間粗礫裹身,自古難討帝王貴胄的青睞,難抒才子佳人的幽情。有時候,它們只能走進尋常百姓家,盛一罐食鹽釀一壺濁酒,亦或殉葬深埋沉睡千年。
柳灣,只是青海境內(nèi)的一個小村落,位于湟水河畔。柳灣因村落后山的柳灣墓地而享譽中外,柳灣墓地是中國迄今發(fā)掘的規(guī)模最大的一處原始社會晚期氏族公共墓葬地,自1974年開始,相繼發(fā)掘出墓葬1700余座,這些墓葬分屬于馬家窯文化半山類型、馬廠類型,齊家文化和辛店文化,其中包括大批貧富分化墓、夫妻合葬墓和殉人墓。在柳灣墓地出土的四萬余件隨葬品中,彩陶數(shù)量尤為居多。當?shù)厝藢⒉侍战凶觥癰anbulou(班不樓)”,“banbulou”是蒙古語譯音,大概意思是“很久很久之前的紅泥罐”。它們造型迥異裝飾獨特,文化內(nèi)涵豐富多樣,在世界史前考古發(fā)掘中堪稱奇跡。目前,有專家學者認為柳灣墓地可以與埃及金字塔相媲美,是中國的奇觀,是世界的絕版。
隨著歲月的流逝,古老的柳灣彩陶已經(jīng)成為文物,它們安靜地聽著河湟的歌謠,枕一抹黃土開始一段千年的夢。而我的目光只有跪在博物館的密封玻璃上,才有機會靠近它們。
中國國家博物館,現(xiàn)館藏一件國家一級文物——裸體雙性浮雕彩陶壺,1974年出土于柳灣墓地,為新石器時代后期的酒器,壺口外延略下傾斜,呈小口鼓腹造型,腹部中下兩側(cè)有對稱的雙環(huán)形耳。一尊裸體人像浮雕于壺口與壺身之間,上頂蒼穹下立乾坤。人像眼睛和嘴巴立體下凹,鼻梁高寬中突,兩耳側(cè)彎修長,具備鮮明的五官特征。雙臂自然彎曲置于腹前,雙手明晰呈六指狀,乳頭浮于雙臂中間加以黑彩點綴。然而就在如此自然流暢的人像浮雕中,卻夸張地塑造出雙性生殖器官。此外,壺頸背面施以彩繪長發(fā),長發(fā)下潛藏一尊大蛙。雙臂捧腹,形態(tài)可掬的形象以及袒露的乳房和性器官,著實讓人舌撟不下。
為什么要塑造一尊雙性人像?
為什么要大量地使用蛙紋彩繪?
為什么彩陶身上有一個神秘的“卍”圖案?
這一切疑問,如一塊充滿能量的磁鐵,在江南的日子里不斷地吸引著我向它們靠近,再靠近一些。這尊裸體雙性浮雕彩陶壺融浮雕與繪畫的藝術(shù)手法于一身,它是中國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最早、也是最完整的人體全身裸體彩繪塑像,被譽為稀世藝術(shù)珍品。
神秘的人像注定它不是一件平常的生活酒器,獨特奇異的造型可以看得出它為特殊的儀式而特別制作,是禮器還是葬器我不得而知。中國新石器時代在距今一萬年前,實際開始年代可能還要更早。男女同體的雙重生殖崇拜,至少可以溯源至遠古時期的我國北方民族普遍信仰的原始宗教——薩滿教。薩滿教產(chǎn)生于原始母系氏族社會的繁榮時期,古代北方民族如肅慎、匈奴、契丹等,近代北方民族如滿族、蒙古、赫哲、鄂溫克、哈薩克等也都是信奉薩滿教或至今保留薩滿教的某些遺俗。薩滿教原始信仰行為的傳播區(qū)域也十分廣闊,囊括了北亞、中北歐以及北美的廣袤地區(qū),影響并不亞于如今的佛教、伊斯蘭教以及基督教。在原始薩滿教的信仰中,雙性人曾被認為有預言、解夢、占星以及旅行到天堂或者地獄的超凡能力,他們作為溝通天與地、神與人的媒介,可以將人的愿望轉(zhuǎn)達給神,也可以將神的意志傳達給人。而這僅僅也只是猜測,由于年代久遠,彩陶神秘的人像至今仍是一個謎。
蛙紋,是中國的遠古黽演化凝結(jié)的表征符號,除了體現(xiàn)人類演化的一般規(guī)律,更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自身的特點。蛙紋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逐漸成為原始藝術(shù)的核心,它開創(chuàng)了中國原始藝術(shù)的新紀元,以簡約的紋飾、樸質(zhì)的造型、文字的隱寓和幽遠的意境創(chuàng)造了輝煌燦爛的史前藝術(shù),它最早呈現(xiàn)了中國繪畫與藝術(shù)形式美的法則,締造了遠古神韻的藝術(shù)特質(zhì),具有永恒的古典審美價值。
《說文》:“媧,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從女媧聲,古蛙切”??梢妭髡f中的女媧與蛙相近,可能就是蛙圖騰演化而來的創(chuàng)世女神。中醫(yī)學將人體比喻蛙形,古代中醫(yī)學以蛙肚象征女性子宮,現(xiàn)代中醫(yī)學又把女性的陰戶稱作“蛙口”,是生命繁衍的象征,也算是生殖崇拜信仰習俗的遺風。史前人類為了從意識上增強其生殖繁衍的能力,就借助攀連生殖能力強的動物,將二者切合賦予人類同樣的能力,表達史前人類祈求人丁興旺的生殖崇拜思想。同時,蛙的成長過程也顯示了中國人的宇宙觀以及圖騰信仰。蛙既可以在水中棲息,又可以在陸地生活,其跳躍又似飛禽,具有穿梭于“水陸空”三界的生活本領(lǐng),這一特質(zhì)正是“中國龍”的生活特質(zhì)。中國彩陶藝術(shù)興盛于氏族社會晚期,這也是圖騰藝術(shù)繁盛的時期。從蛙圖騰到龍圖騰,這種地上和天上的聯(lián)系是思考中國遠古圖騰文化最重要的因素,蛙圖騰所投射的遠古生殖崇拜信仰,是人類生存本能的觀念表現(xiàn),也是人類最原始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距離柳灣一百公里的湟源縣日月鄉(xiāng),坐落于青海湖東緣。那里的藏族居民有個婚俗習慣,他們迎親時,新郎家人會將羊皮鋪在院子里,在羊皮中央用五彩青稞繪制“卍”字符,新娘進門時,腳踏在“卍”字符中心,以示“男女同生、陰陽相配、吉祥如意、堅固永久”之意?!皡d”字符在青海藏式婚禮上所呈現(xiàn)出的婚俗文化與宗教藝術(shù),會不會和柳灣彩陶身上的“卍”字紋有聯(lián)系呢?endprint
據(jù)統(tǒng)計,柳灣墓地出土的繪有萬字紋的彩陶現(xiàn)有26件。按彩陶制作年代推算,這26件彩陶身的“卍”字是目前世界上發(fā)現(xiàn)最早的萬字紋,它打破了學術(shù)界多年來一直公認的萬字紋是公元四世紀從古印度傳人中國的觀點?!皡d”字作為古代一種符咒,用做護身符或宗教標志,常被認為是太陽或火的象征?!皡d”字在梵文中意為“吉祥之所集”,佛教界認為它是釋迦牟尼胸部所現(xiàn)的祥瑞,有吉祥、萬福和萬壽之意。唐代武則天長壽二年(693年)采用漢字,讀作“wan”,“卍”字由簡到繁、由單到雙,字符四端縱橫伸延,互相銜接,形成的各種錦紋,這種連鎖錦紋常用來寓意綿長不斷,也叫“萬壽錦”。萬字紋作為中國古代傳統(tǒng)紋飾之一,至今還在沿用,藏傳佛教寺院建筑物的窗墻、門格、梁頭等地方篆刻有這樣連綴而成的“卍”字符,民間四合院的門窗圖案也有“卍”字符,即取萬福萬壽不斷頭之意。
只不過,當古老與落后不期而遇時,它們所有的文化要素都開始黯然失色,沉睡亦或是它們最安靜、最完整的存在形式。
掂量彩陶上的時光,風不再干燥刺骨,游蕩的聲音在黑暗中踮起腳尖,開始成為鄉(xiāng)愁里的坐標。只是,我們已經(jīng)越走越遠,在道路之外模糊了回家的方向,那些荒涼的溫暖,落在朦朧濕重的江南之夜,凝固成一個向西奔跑的姿勢。
陌生的孩子,你慢慢跑
一個夢做了太久,你會看見母親會松手,星星會說話,給你講故事的人會離開,奔跑的孩子也會慢慢長大……
醒來的時候,陽光好似秋天的落葉,鋪滿大地,輕輕一碰都能聽到時間的聲音。只是,夢做了太久,以至于窗外熟悉的一切變得陌生起來,山似乎已經(jīng)不是那座山,河也已經(jīng)不是那條河。歲月的渡口,你僅在我夢里讀了一段旁白,就已種下了執(zhí)寫不盡的斷章。
夢里,風很輕,沒有吹散一朵云,用潔凈的白色勾勒天空。秋天藏在輕柔的風里,將綴在枝頭的葉子輕輕摘下,用金黃紀念剛走的夏天。我看見自己蹣跚學步的模樣,母親從身后牽挽著我幼小的身軀,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踩著樹葉沙沙作響。眼里是溫柔,是一個母親深情的期盼,深怕錯過些什么。我嬉笑、我啼哭,我跌倒、我站起,一舉一動早已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中,等待我慢慢、慢慢長大。
我是幸運的,在成長的過程中,母親未曾缺席過對我的陪伴。歲月有始,年華終老,溫暖的雙手,總會在某一刻選擇放手。我想在母與子的關(guān)系中,當母愛成為一種習慣,我們成長所伴隨的分離難免會讓她感到孤獨和欣慰。她孤單于你的長大,她欣慰于你的長大,她用兩種復雜的情感目送你漸行漸遠。我想在母與子的關(guān)系中,與其說孩子離不開母親,不如說母親舍不得孩子更多一點。這個世界沒有誰會一直陪著你,你要明白恰當時刻的放手遠比一生牽挽更加珍重,有些路注定要一個人走。所以陌生的孩子,請帶著感恩上路吧。
我必須承認自己是一個非常調(diào)皮的孩子。在我幼年的記憶里,因為好奇,我親手拆了爺爺年輕時用一個月工資置辦的收音機;拆了陪嫁母親的錄音機;拆了逢年過節(jié)父親送我的玩具手槍、賽車、游戲機……我似乎總是用各種手段撬開它們的軀殼,試圖在看不見的世界找到未知的領(lǐng)地。似乎一切能拆的東西都未能幸免在我手中戛然而止的命運。而迎接我的則是父親一頓教訓,輕則訓斥,重則受皮肉之苦。在成長的路上,盡管我與父親一直存在這樣的“博弈”,但是出于他對我的溺愛,訓斥之后我總會靠在他的肩膀,用一副虔誠認罪的態(tài)度說著“下不為例”。至于“下不為例”,一夜過后早就丟在夢里,下次照舊如此。
只是在夢里,我除了調(diào)皮,更多的是自私地占有。
夢里自己日漸長大,開始擺脫了母親的牽挽,像一個探險者開始云游四海。我穿越荒蕪的戈壁,遇見一群如同牛羊一般肥碩的蜥蜴,面對陌生的訪客,它們用細長的舌頭攻擊我。我拼命地奔跑,盡可能地不要成為蜥蜴的獵物。黑暗漸深,困倦的夜里我本應(yīng)該把自己交給睡眠,把想念留給清晨的問候。即便在夢里,我也相信黑暗會消逝,相信你和晨曦一起攜手從西湖的記憶里歸來,從秦淮河畔的唱詞里歸來,從徽州的古巷里歸來,只是我不確定這份歸來會變成怎樣的陌生。
“孩子慢慢跑,那些怪獸已經(jīng)追不上你了?!蔽殷@訝聽到星星開口對我說話,感覺到他那么遠,又這么近。
“我知道你很愛青蓮,雖然你錯過了她的美麗,不過今夜她在我的身后再次綻放,愛她就帶走她吧?!?/p>
“我真的可以帶走嗎?”在夢里我成了陌生的你,儼然還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不要怕,黑夜在星光中無眠,黑暗也將不復存在?!彼孟戎目谖歉嬖V我,并賜予我一把剪刀,一個花籃。
在夢里,我們都是失去記憶的路人,上一刻或許還在為疼痛流淚,下一刻已經(jīng)沉浸在另一方凈土。風吹在湖上,枯萎的蓮蓬開始蘇醒。一株、兩株、三株……蓮花用溫暖的母體里綻放,一片淡綠、一片粉青,一如你安靜的美麗,在我心里恒久如新。
當我拿起剪刀的時候,看到她們愈加美麗,似乎每一束花都在向我微笑,那種不刻意的微笑總是溫暖人心,即便是在夢里。我把剪刀伸向了就近的一株,她沒有拒絕,任憑我將鋒刃在她身體上左右,她依舊微笑如初??墒牵彤斘壹粝路旁诨ㄆ康哪且豢?,她開始一點一點地枯萎,沒有了微笑,也沒有了容顏。當我抬頭的那一瞬,整個湖面死寂幽生,所有的美麗頃刻化為烏有,我在不是童話的夢境里,開始慢慢蘇醒……
醒來后,誰曾想到有些夢其實就是生活的縮影,可能比生活更加深刻。放下很難,得到亦沉,孩子你要學會捂住自己的耳朵,用心聆聽花開花落的聲音。有些選擇,需要放下一些自私,有些開始,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yīng)。你要明白,給你講故事的人會離開,你也要學著慢慢長大。
鹽官:水上流淌的舊事
離開鹽官的時候,我將記憶留在了海塘。
潮水依然在涌動,時間開始在古老的魚鱗石上擱淺,我拽不住墜人海塘的記憶,只好選擇將她留在鹽官。往事躺在海塘邊,安靜的像那久未放晴的天空,散發(fā)著帶有咸味的光芒,美麗而悠長。白鷺盤旋,仿佛在講述一個流落在歲月里的故事,或是等一個未歸的人,一不小心就走過了千年。endprint
陽光從收緊的漁網(wǎng)里穿過,落在一頂即將風化的斗笠上,整個江岸彌漫著一種古樸的情愫。盡管,它們已經(jīng)被漁夫連同自己的職業(yè)一起丟棄在海塘邊??墒牵疫€是被這一縷透明的光線感動。陽光是存在的確定,是亙古之初的安靜,她可以傳遞的除了靜默的溫暖,還可以是絕境中的力量。
收緊的漁網(wǎng),或許只是生活的開始。一座千年的城,從不拒絕任何活著的方式。至少鹽官沒有拒絕王國維先生“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的悲觀自沉。
先生一生被譽為“中國近三百年來學術(shù)的結(jié)束人,最近八十年來學術(shù)的開創(chuàng)者”。作為近代文藝批判理論的先驅(qū),我國新史學的開山,集文學家、史學家、美學家、考古學家、詞學家、金石學家和翻譯理論家于一身的國學大師,他平生學無專師,自辟戶牖,所涉領(lǐng)域造詣獨到,成績斐然。1877年(清光緒三年)出生于鹽官西門周家兜,舊居依在,只是已非當年原物。舊居前后的圍墻、臺門等早已傾廢,現(xiàn)有建筑是在原有老宅的基礎(chǔ)上按照原貌重新修復整舊如舊。舊居遠離市廛,深藏于鹽官的尋常巷陌,粉墻黛瓦的清幽之中充斥著幾許惆悵,我看不透這份惆悵是文人的固執(zhí)桀驁還是世事無常。先生辭世后未能歸根鹽官,而是葬在了清華園東側(cè)西柳樹的七間房。1960年清華大學又將其墓遷至西山的福田公墓,書壇泰斗孟海先生為其撰碑。
讓我不解的是,正當先生如日中天的時候,卻在1927年6月2日留下“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的遺書,拖著一根沉重的辮子悄然走向頤和園昆明湖。先生之死眾說紛紜,羅振玉的殉清說,陳寅恪的殉傳統(tǒng)文化說,楊榮國的悲觀厭世說,郭沫若的被逼自殺說等等,雖然都在努力自圓其說,但又都無法自圓其說。先生自沉年代,正處于中國社會激烈動蕩變革之際,依我拙見,無論是為清殉節(jié),還是生活受困,都表現(xiàn)了他作為一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在社會變革中難以自處、憤而棄世的悲觀心態(tài)。不管先生選擇何種方式結(jié)束生命,都是他的文學之命依舊綻放于學術(shù)殿堂,值得后人瞻仰學習。
人已長辭,再多的假說都是一種徒勞?;隁w故土,文寄人間,不失為最好的人生歸宿,至少他的影子依舊活在鹽官。更何況有誰同先生一般,能為中國近百年文化史留下如此悲情色彩的謎案呢?
人是最虛構(gòu)的存在,有時候短暫得不及一張收緊的漁網(wǎng)。還好,海塘依在,鹽官依在。鹽官位于浙江省杭州灣北岸的杭嘉湖平原,鹽官之名始于西漢,因吳王劉濞(漢高祖劉邦的侄子)煮海為鹽,在此設(shè)司鹽之官而得名。
煮海為鹽的經(jīng)濟形態(tài),在鹽官建制的大部分時間內(nèi),都是當?shù)胤饨ㄕn稅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除了鹽官,海寧還有很多鄉(xiāng)鎮(zhèn)都與鹽業(yè)有關(guān),如老鹽倉、新倉、舊倉、黃灣等地。除了海寧,中國還有一些縣市也與鹽業(yè)密切相關(guān),如江蘇的鹽城、四川的自貢。在中國4000年的傳統(tǒng)制鹽史中,鹽業(yè)作為封建王朝一項重要產(chǎn)業(yè),鹽稅一直成為國家的主要財政收入來源之一,因此歷代王朝十分重視對各地鹽業(yè)產(chǎn)銷與管理,并且長期實行食鹽專營制度。
人可百年無金,不可一日無鹽。在人類發(fā)展史上食鹽是貿(mào)易的使者,封建社會時期一直用作貨幣或交換媒介來使用。食鹽具有延續(xù)生命和保存食物的能力,也一直成為諸多宗教司儀中驅(qū)除邪魔和凈化萬物的宗教工具,具有眾多的隱喻性象征。從某種意義上說,食鹽塑造了整個社會的基本的飲食習慣和文明形態(tài)。同時,在人類戰(zhàn)爭史上食鹽也是戰(zhàn)爭的導火索??v觀中國,西漢初年吳王劉濞靠煮鹽獲利,當他富可敵國時,作亂江南起兵造反。橫看歐美,從14世紀歐洲人向美洲發(fā)動的擴張移民戰(zhàn)爭,到16世紀后葉的美國獨立戰(zhàn)爭,再到17世紀中期美國歷史上唯一一次內(nèi)戰(zhàn)的南北戰(zhàn)爭,都是與鹽業(yè)爭奪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略帶苦澀的白色晶體是生命不可或缺的物質(zhì),然而它的一襲白衣暗藏了太多血色的殺戮,它不僅象征財富,又象征著權(quán)利,亙古至今成為眾多國家趨之若鶩的對象。
如今的鹽官,鹽業(yè)已不再是當?shù)氐闹е援a(chǎn)業(yè)。由于古城內(nèi)河道縱橫交錯水路發(fā)達,同時各道皆與京杭大運河相通,作為京杭大運河人錢塘江的重要關(guān)口,依舊發(fā)揮著重要的交通樞紐作用。除此之外,鹽官作為世界上著名的觀潮勝地,潮水所帶來的附加經(jīng)濟值更是不可估量。錢江觀潮始于唐朝,興盛于宋。鹽官的觀潮則盛于明朝,至今已有四百年歷史,其中以“一線潮”聞名于世。每當太平洋潮水進入中國東海時,其中就有一路潮水徑直撲向形似喇叭口的杭州灣,遇上堤岸平滑且地處喇叭口收口處的鹽官就會形成“一線潮”,潮水到達鹽官的時候潮頭可高達10多米,猶如萬馬奔騰,一路踏江馳騁銳不可當。于是,每逢農(nóng)歷八月十八,就有成千上萬的游客涌現(xiàn)鹽官,見證這一自然奇觀。
很不湊巧,三月的鹽官潮水睡在夢里還未清醒,只有陳閣老宅等著陽光細數(shù)生活里的細節(jié)?!耙婚T四閣老,六部七尚書”,曾經(jīng)的顯赫在微風里顯得格外安靜,褚梁、黛瓦、白墻、青石板……我盡可能地在老宅里捕捉特定的顏色,讓樸素的格調(diào)顯得更加立體高貴。它坐落于浙江鹽官城內(nèi)堰瓦壩,始建于明代晚期,威儀赫赫有皇宮內(nèi)院之氣派,清代號稱“江南第一世家”。老閣現(xiàn)尚存轎廳、偏房祠堂、寢樓、雙清草堂和筠香館。轎廳是老宅的大門,北向臨河,氣勢恢宏,而門內(nèi)所有建筑皆倒置為南向。東路第一進是陳氏祠堂,向南三間樓房是陳家下人的寢樓,寢樓前劃有高墻如屏??上У氖亲鳛槊髑逅拇竺麍@之一,和蘇州獅子林、南京瞻園、杭州小有天園齊名,并被乾隆皇帝御賜園名的安瀾園早已傾廢,消逝在歷史的煙波里。園內(nèi)只剩一棵六百多年的古羅漢松,只有它細數(shù)光陰,默默駐守著這座宰相府第,迎接每一縷照進鹽官的陽光。
老宅主人陳元龍,世稱海寧相國,曾官拜清代太子太傅、文淵閣大學士、禮部尚書、工部尚書,乾隆元年85歲壽終,賜謚文簡。坊間相傳乾隆是陳家血脈,所以當年六下江南,四次駐蹕老宅,為的就是與生身父母相聚。乾隆還在老宅御筆賜書“雙清草堂”,寓意雙親住居。乾隆與老宅的淵源給江南留下了不少耐人尋味的傳說,出身于海寧的金庸先生,就曾以此為題材演繹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留給世人在歷史的真?zhèn)卫锫肺丁H绻氃L鹽官古跡,你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鹽官似乎是一個蘊含皇家氣息的高貴之地。除了乾隆駐蹕陳閣老宅,還有唐宣宗李忱曾在鹽官安國寺落發(fā)為僧,雍正曾在鹽官大興土木興建海神廟,其形似皇宮一直被后人稱為“江南紫禁城”,民國首任內(nèi)閣總理唐紹儀還曾設(shè)想把鹽官定為國都。面對如今的安靜,我不敢想象那時候的鹽官是多么的輝煌與繁榮,一個普通的江南小鎮(zhèn)又是獲得眾多帝王親睞呢?
有人說,如今的鹽官不過是借潮揚名推崇旅游的江南小鎮(zhèn)。我看不盡然,從夢里西塘到枕水烏鎮(zhèn),再到鹽官古鎮(zhèn),一路追尋,也許隨意觸摸一株老藤,都能翻開一頁歷史。我相信每個人都有一份古鎮(zhèn)情懷,無論流水江南,還是煙籠人家,等著心情與水墨撞色。如今的鹽官,或許早已不是一個簡單的地理名詞。在錢塘江的風潮里,她用現(xiàn)代的方式復原了那些年代的生活品相,讓我們有機會放慢腳步,回到夢開始的地方。她是一個可以看見歷史細節(jié)的所在,在這里,私人建筑罕見地擁有皇家的高貴氣質(zhì),而不是僅僅作為生活和信仰的延續(xù),她的一磚一瓦里潛藏著歷史的所有細節(jié)。這里流淌的,是活著的,閃爍著文化光芒的江南舊事。
[作者簡介]祁春鵬,男,蒙古族,1991年生于青海。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就職于青海柴達木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喜歡寫作、攝影,在文字中聆聽生命的梵音,在徒行中勾勒歲月的經(jīng)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