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滿臉稚氣的年輕記者對我說:“剛剛讀了你在文匯月刊上發(fā)表的文章———《沒有失去的記憶》,我感到驚奇,想不到您這么大年紀(jì),心情還是那么不平和?!?/p>
我回答說:“我自己也在奇怪,怎么年紀(jì)越大,越容易激動了,特別是想起往事的時候?!?/p>
這個對話發(fā)生在大光明影院的前廳。那一晚,我個人從影40年生涯的系列活動正在那里舉行揭幕式。記者所提到的文章是我在一個多月前寫的,里面寫到三個已逝的朋友,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命運,但是他們都有一顆極其真誠善良的心。當(dāng)然,在這樣的日子里,我記起的還不只是他們。在這次揭幕式之前,我就已經(jīng)很耽于回憶了,我的腦海中時常涌起許多許多人和事,他們引我進(jìn)入一個深沉的充滿生之價值的世界。
回憶40年?不,還加上我從影前的20年。因為,從我開始意識地理解這世界,開始意識地進(jìn)行選擇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在鑄造著自己了。環(huán)境、時代、愛我的人和把仇恨和痛苦加在我身上的人則都在一直鑄造著我。
但,當(dāng)回憶60年經(jīng)歷的時候,我愿意多多想到那些曾饋贈與我以愛和溫暖的人們。他們的力量那樣大,足夠去抵銷那些把仇恨加在我身上的人所給我的陰冷的感覺。的確,我經(jīng)歷過不少絕望的時刻,但一點人間的溫暖常使我重新感到生的價值,獲得生的勇氣和歡樂。
1942年春天我離開了家,剛滿 20歲的我異常孤獨,在槐蔭遮蔽的矮檐下好象周圍全是黑暗,生命毫無顏色。有一天我疲勞地回到這棲身的小屋,發(fā)現(xiàn)桌上放著兩只茶杯,上面覆蓋著鮮紅色的剪紙。那是我母親囑人帶來的。我呆望著它們,慢慢地,淚水充塞了眼眶。母親,母親!兩張小小的紅色的剪紙向我述說你無言的愛。為了這,我應(yīng)該勇敢地活下去!……
史無前例的“革命”中我被打入牛棚。我的母親快要死了,但我得不到回家的許可。等我能夠回去時,只能見到她冰冷的尸首……我默默回到牛棚,沒法向任何人述說我的痛苦。夜里,我做著奇怪的夢:一扇巨大的金色的門砰地關(guān)閉了。無數(shù)碎了的斷了的金絲金片紛亂地飛揚,一聲聲嘎然長鳴震耳欲聾,似是母親在竭力嘶喊,又似許多不知名的痛苦人在號啼?!瓑舨⒉豢膳?,但我從來沒有獲得過這樣強(qiáng)烈的毛骨悚然的絕滅感?!?p>
這以后,有許多天我沒講一句話。一個早晨,一位青年朋友以叫我外調(diào)為名,喚我出牛棚,到無人處,問我為什么這樣低沉,希望我堅強(qiáng)地對待一切,甚至要我學(xué)習(xí)魯迅的精神。我覺得這位朋友真太天真了,那時的我還有什么資格學(xué)魯迅?他的真誠感動了我,和母親告別這么多天,我第一次哭出聲來……
我也想起那場史無前例的“革命”的初起,一些外地造反者來到我廠(上影廠)拉牛鬼蛇神出去示眾。一個青年朋友沖進(jìn)牛棚,叫大家出去,卻又突然對我喊:“孫道臨,你不許去!在這里好好寫檢查!”聲音很兇,但我卻感受到,那里面的愛護(hù)之情……
像這樣的青年朋友,我還可以舉出好幾位,他們的愛和關(guān)切,支持我度過了那實在難捱的心碎的日子,讓我相信,人間珍貴的情感并未消失,它值得你去忍受一切痛苦!
在這次系列活動中,有的朋友對我說:對于你,這次活動不是個句號,而應(yīng)是個逗號,或分號。我感謝他們對我的期望。我將繼續(xù)前行。我愿意牢牢地記住那些曾經(jīng)在人生旅途中饋贈給我以愛和善意的人們。
對于那些曾擲給我仇恨和痛苦的人們,我希望能忘掉他們,而只記得他們給我的教訓(xùn)。這樣,我可以不至于滿面陰霾,步履過于沉重。即使喉嚨喑啞,我也愿唱著愉快的歌前行,在未來的并不太長的路程中,把我曾得到的愛和善意回贈給同行的人們。
選自《朝花時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