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是天空最美的吊頂

肖爻悄悄

林白云急匆匆地往公司趕，“砰”地一聲撞在整扇玻璃門上時，坐在工位上的張?zhí)炜談偞蜷_紙杯蓋，抬頭嚇一跳，架在耳朵上的眼鏡也順勢掉進了裝滿豆?jié){的紙杯里。

坐在張?zhí)炜毡澈蟮奈乙姶饲榫?，忍不住狂笑起來?/p>

張?zhí)炜辙D(zhuǎn)過身，忽然結(jié)巴著對我說：“我，我，我，我，我，我……”

張?zhí)炜漳樇t到了耳根，瞇起的眼睛一角沾著一粒眼屎，亂成鳥窩的頭發(fā)估計連最不挑肥揀瘦的鳥兒也不想待，襯衣領(lǐng)子上還殘留了一團白乎乎的東西，估計是牙膏。

盡管那年張?zhí)炜找呀?jīng)31歲，可總讓人想起小學(xué)時代，每個班級或多或少都有的某種類型的男孩。那種總是掛著清鼻涕，衣服扣子扣錯位，臉上永遠罩著迷惑和傻氣表情的男孩。

我還沒說話，林白云已經(jīng)幾步走到張?zhí)炜彰媲?，看著浸泡在豆?jié){里的眼鏡，問他：“沒事吧？”

張?zhí)炜罩钢噶职自祁~頭上剛長出的包，反問她：“你，你，你，你，你，你，沒事吧？”

林白云搖搖頭，拿手指觸一下額上的包，疼得發(fā)出一聲老長的“嘶——”。

“我怎么忽然變結(jié)巴了？”林白云走后，張?zhí)炜諒谋永锾统鲅坨R，用紙巾擦著，一臉疑惑地問我，“真是大白天撞鬼了?！?/p>

在沒遇到林白云之前，張?zhí)炜者^了31年平凡普通的生活。照他的原話說，活得像一個wifi賬號，信號穩(wěn)定、持續(xù)運行，沒什么大礙，也沒什么精彩。偏偏多讀了幾本書，以為知道了數(shù)百個不普通的名字，自己便跟著不普通了。

我剛認識他那會兒，他和另外兩個單身漢住在合租的三室一廳里。張?zhí)炜諅€人生活極其單調(diào)，每天下班后，娶書本當(dāng)妻，納電影為妾，對其輪番纏綿糾葛一番，在一張連床墊也沒有的硬木板床上沉沉睡去。

在廣告公司做文案的五年，張?zhí)炜諒臎]換過發(fā)型，穿衣風(fēng)格也固定在格子襯衣加牛仔褲的標(biāo)配上，遠看似一猥瑣大叔，近看像一邋遢大王；加上相貌不姣好，行為不討好，深得同事厭惡。每當(dāng)和同事為工作的事大吵一架，張?zhí)炜站蜁徽堖M總監(jiān)辦公室，接受批評和審判。

總監(jiān)把筆記本電腦對著張?zhí)炜?，拿手指“啪”地一下敲在屏幕上：“有門，不用開開，是我們的，就十分美好；有房，不會多想，是我們的，就十分美好。這他媽什么鬼文案？美好個毛！”

張?zhí)炜丈钗豢跉猓M力用耐心把火氣壓心底，不吐。他掏出手機說：“我這兒還有備用的。你聽聽這個。給她一個家，讓她住進你的心房。怎么樣？”

總監(jiān)拍著桌子大罵：“給你一分鐘，滾出我的房間。張?zhí)炜眨阍趺床蝗憪矍樾≌f？再想！”

張?zhí)炜崭C著一肚子火往回走，正好遇到林白云往里走。林白云沖張?zhí)炜招α艘幌?，張?zhí)炜帐欠窕貓笏恍?？他不記得了。那會兒，他正氣得像一把擱在爐灶上，全身燒得滾燙的水壺。

身后總監(jiān)招呼說：“新來的林白云，負責(zé)女性板塊的？來，我們談?wù)勀隳蔷洹異鄱蛔鰟t惘，做而不愛則殆的問題?！?/p>

愛而不做則惘，做而不愛則殆？！張?zhí)炜赵谀且凰查g懵了，這句話像在他心口劈開了一道門，穿堂風(fēng)沖進去，“呼啦呼啦”地響，異常涼爽；又像有人往身體里探進了一只冰棍，“嗞”地一聲，白氣往上冒，火氣死翹翹。

最后，張?zhí)炜招α?。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笑了？因為他一頭撞在了玻璃門上，門上映出了一張有些癡呆、有些傻氣的笑臉。

公司里無人不知，張?zhí)炜帐且幻乃嚹兄心?，還是中毒很深的那一類。對他來說，衣食住行將就就行，精神世界講究才行。鞋破了，補就好；桌前的窗戶缺了一塊玻璃，雨天移開桌子就好；房子，租的就好；找不到精神上對胃口的女朋友，一個人過也好。

林白云第一天來公司報道，張?zhí)炜詹贿^見了她兩面，對方就奇妙地對上了他的胃口，撞進了他的心口。

張?zhí)炜针[約覺得自己欣賞這個女孩子，不過他不確定，這是否就是百年難遇的愛情。因此，他暫且把這個疑問當(dāng)?shù)耙粯拥胤踔?、等著?/p>

林白云沒給張?zhí)炜仗喾醯皶r間。她喜歡張?zhí)炜眨矚g得簡單粗暴。在這一點上，她更像一個女英雄：勇敢前往愛隋的森林，一路披荊斬棘，拯救那位困在害羞與猶疑城堡里的老王子。

林白云以老員工應(yīng)當(dāng)照顧新員工為由，工作上的大事小事都跑去詢問張?zhí)炜?，實在沒什么可問的，就問上次公司聚餐的那家海鮮餐館在哪兒，辦公室的掃帚在哪兒。為表感謝，林白云給張?zhí)炜账土艘欢褨|西：鼠標(biāo)墊、馬克杯、午睡枕、多肉盆栽、空氣加濕器，堆了滿滿一桌。

張?zhí)炜諊槈牧?，從小到大，誰看過他這么多眼？誰對他說過這么多話？除了他媽，誰為他做過這么多事？眼見著林白云把一個剛買的泡芙往他桌上擱，幾十只兔子在他心里跳上跳下，張?zhí)炜沼旨庇峙拢骸澳恪@個……我……那個……”

林白云大笑：“你說什么？”

張?zhí)炜罩е嵛?，還是說不出成句的話。

林白云笑得更大聲了：“你說，是讓我直接做你女朋友，還是先做朋友，再做女朋友？”

張?zhí)炜占t著臉想了很久，終于說：“還是先做朋友吧?！?/p>

林白云掉頭走掉后，我立馬伸出手，用勁拍了下前面工位上張?zhí)炜盏募纾骸翱崭纾思伊职自贫枷蚰腥艘粯酉蚰闱髳哿?，你他媽卻像一個女人那樣婆婆媽媽！”

張?zhí)炜辙D(zhuǎn)過身，一臉憂郁：“小片，幸福來得太突然了。我怕幸福突然來了，又突然走了?！?/p>

“已經(jīng)走了?！蔽矣醚凵袷疽鈴?zhí)炜胀h處看。透過玻璃門，林白云正和總監(jiān)聊著什么，氣氛融洽，兩張合拍臉。隔會兒，總監(jiān)把手輕輕放在林白云的肩膀上。

張?zhí)炜盏哪樆钕駝偙幌扇苏婆倪^：“小片，這林白云，是女獵人啊?！?/p>

女獵人狩獵技術(shù)不錯，看來企圖一箭雙雕。沒過幾天，林白云敲開了張?zhí)炜粘鲎馕莸拈T。

這之前，張?zhí)炜兆谧狼埃媲皵R一盒牛肉蓋飯，右手拿著筷子，左手舉著一本書。冷風(fēng)從缺了一塊玻璃的窗洞內(nèi)灌進來，吹亂了他的頭發(fā)，吹僵了他的左臉。

林白云提著兩大袋水果，打量了一下張?zhí)炜盏姆块g：墻面白如雪，地面亮如鏡，床頭、桌子、立柜、甚至地面，全是書、書、書。盡管數(shù)量眾多，每本書都擺放有序、彬彬有禮。endprint

林白云感嘆一聲：“張?zhí)炜?，你的房間怎么干凈得跟處女一樣？”

張?zhí)炜盏挠夷樢徊⒔┧赖?，同時，一顆腦袋里浮現(xiàn)出兩種想法：林白云是女流氓；林白云想腳踏兩只船。

林白云將塑料口袋放地上，走到桌子前，拿起那本反扣著的《顧城詩選》，說：“張?zhí)炜?，你每天就看這玩意兒？”

張?zhí)炜沼行┥鷼猓骸斑@不是玩意兒，這是山峰。我是要攀登精神上的山峰?！?/p>

林白云笑著說：“很多男人忙著攀爬身體上的雙峰，你倒是獨特，攀登精神上的山峰?！?/p>

張?zhí)炜辙D(zhuǎn)怒為羞，趕緊轉(zhuǎn)移話題：“你怎么知道我住這兒？”

林白云在房間里剩下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總監(jiān)告訴我的?！?/p>

果真腳踏兩只船。張?zhí)炜招睦锉皇禹岩幌拢种杆芰洗骸案陕锾崴?，探病嗎？?/p>

林白云說：“求偶?！?/p>

果真女流氓。張?zhí)炜丈鷼饬耍骸澳愕呐?，不是總監(jiān)嗎？”

林白云納悶道：“為什么是總監(jiān)？”

張?zhí)炜沼魫灥溃骸盀槭裁雌獑柨偙O(jiān)？為什么問地址，那個好色鬼還把手搭你肩上？”

林白云猛然站起，指著張?zhí)炜盏谋亲?，大罵：“為什么？因為你人緣爛！全公司只有總監(jiān)一個人知道你的住址。總監(jiān)是個好色鬼怎么了？總比膽小鬼強。至少，他敢做敢承認。張?zhí)炜眨愫靡馑紗栁覟槭裁?？因為你斤斤計較，因為你瞻前顧后，因為你懦弱！”

剛罵完，林白云便低頭打了一連串噴嚏，她一邊從包里掏紙巾，一邊大聲抱怨：“張?zhí)炜?，怎么你家漏風(fēng)？”

林白云捂著鼻子抬起頭，看見張?zhí)炜盏淖蟊强琢飨乱淮灞翘椋氪笮?，卻被張?zhí)炜照f出的話堵了回去。

在戀愛年紀(jì)上高齡，在戀愛情商上低齡的張?zhí)炜?，身高一米八，那?1歲，掛著一串鼻涕的張?zhí)炜?，怯怯地對林白云說了一句：“我能親你一下嗎？”

兩人戀愛期間，林白云開始往張?zhí)炜盏某鲎馕莅醿羲鳌峥净馉t、搬鍋碗瓢盆。后來，她索性把自己也搬了進去。林白云為張?zhí)炜盏哪景宕蔡砹艘粡埓矇|，給缺了一塊玻璃的窗戶口蒙上一塊布，四個角用釘子釘死。一刮風(fēng)，她就樂此不疲地指給張?zhí)炜湛础肮?，天空，快看，F(xiàn)罩杯?！?/p>

張?zhí)炜赵诰袷澜绲穆飞厢肆艘荒_，從書里抬起頭，眼睛抓住林白云的笑臉，心里探出一根枝椏，似在春風(fēng)里樂悠悠地晃。

張?zhí)炜蘸土职自普剳賽鄣牡诙?，某個周末，林白云的媽媽乘車來到c城搞突襲。除了給女兒提來大包小包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老太太心里還擱著一支筆，準(zhǔn)備一見張?zhí)炜盏拿婢徒o他打分。

正趕上飯點，林白云一個人在破廚房里忙著炒菜做飯，張?zhí)炜战o老太太倒了一杯白開水，做完一番禮節(jié)性的寒暄后，便重新坐回椅子上看書。

老太太在林白云和張?zhí)炜胀拥某鲎庑∥堇飽|瞅西看，越看越慌，終于忍不住，拉著張?zhí)炜照勗挕?/p>

“天空，聽白云說，你是做房地產(chǎn)的？”

“不是的，阿姨，是房地產(chǎn)文案?！睆?zhí)炜辗畔聲?，開口道。

“文案是什么？”

“就是用文字給樓盤項目做宣傳?！?/p>

“推銷？銷售？”

張?zhí)炜漳托慕忉專骸耙膊皇?。好比說，你賣產(chǎn)品總得有個廣告是吧，賣房子也一樣，我就是那個為房子寫廣告的人?！?/p>

老太太略一沉吟：“就跟小區(qū)樓底下，三輪車?yán)壤飩鞒龅脑捯粯樱俊谛陆吞飾棧执嘤痔?，不甜不要錢這種？你的工作就是寫叫賣語，教老板如何叫賣？”

張?zhí)炜照J為老太太這類比侮辱了自己的工作。想到林白云，皺著眉頭忍痛說：“算是吧?！?/p>

“可你自己不賣??？”

張?zhí)炜盏娜烁袷艿搅送轿耆?，有些不高興：“不賣?！闭f完覺得哪里有點怪。

“年輕人哦，現(xiàn)在社會的工作，要么穩(wěn)定才有奔頭，要么和錢打交道才有盼頭哦?！崩咸侵彼?，單刀直入，“天空啊，不管怎么說，你的工作和房地產(chǎn)有關(guān)。哪兒的樓盤又好又便宜，你能第一時間知道噦？預(yù)計什么時候買房??？”

一根筋、情商低的張?zhí)炜辗磫柪咸鞍⒁?，你覺得買房的意義是什么？”

張?zhí)炜盏膯栴}把老太太拋到了一個從未抵達過的領(lǐng)域，一時把她問住了。老太太脾氣倔、不服輸，最恨別人難倒她，急忙辯解道：“意義？男人成家立業(yè)，天經(jīng)地義。當(dāng)然是給我女兒一個家噦?！?/p>

張?zhí)炜照f：“我和白云現(xiàn)在就有一個家嘛?！?/p>

老太太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天空，你和白云都談兩年戀愛了，就沒考慮過明天的事？”

張?zhí)炜盏溃骸翱紤]明天，那今天怎么辦？”

張?zhí)炜盏膯栴}再次把老太太難住了。老太太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辦法給張?zhí)炜沾蚍郑亲约簾o法理解的一張試卷。她沒轍，又氣又慌，只感覺氣血上升，額上冒汗，趕緊捂著心臟去廚房找林白云。

老太太眼含熱淚、苦口婆心地勸女兒：“白云啊，我看你這兩年鐘擺似的晃來晃去，青春都晃沒了。你看你眼角細紋都有了，你還笑？我剛看你的衣柜，衣服還是一年前的喲。以前你在家的時候，哪天不是穿得就跟川劇變臉?biāo)频?，一天一個花樣。你以前哪有下過廚房喲，兩條胳膊像兩根煮熟的藕，現(xiàn)在手臂也變粗壯了。你在廚房里忙來忙去，他卻在房間里看什么書！我剛問他買房的事，他居然問我買房有什么意義。你說，他是不是看書看傻了？”

林白云至始至終都在笑：“媽，是你不了解天空而已。他是個很單純、對我很好的人。俗話說，傻人有傻福。我就是喜歡他的傻?！?/p>

“跟著他，連你也傻了吧？”老太太瞬間變臉，“你有沒有想過，他的安逸是建立在你的照顧之上？他的福是建立在你的苦之上？我今天就把話說清楚了。我反對你和張?zhí)炜赵谝黄?！?/p>

林白云的心被一點點地揪緊，悶得慌，想起老太太還有心臟病，趕緊上前溫柔相勸：“媽，你別激動。這事我們以后再商量，好不好？”

“這事沒得商量?！崩咸跉忸^上，決定給女兒來個下馬威，飯也沒吃就離開了，誰也沒攔住。endprint

她在電梯里想好了：既然沒法拿筆給張?zhí)炜沾蚍?，只能拿棍子，回家后和老伴商量，怎樣棒打鴛鴦。

老太太根本不用拿起棍子棒打鴛鴦，她只要指指自己的心臟，就能把林白云嚇得半死。林白云知道老太太性格固執(zhí)，不會和她吵，也不敢和她吵。老太太每天一個電話，不間斷地炮轟林白云和張?zhí)炜盏膼矍榛?，同時馬不停蹄地替林白云物色相親對象，另建一個堅固穩(wěn)定的婚姻城堡。這些事張?zhí)炜斩贾?，從林白云接聽電話的頻率和逐步增加的回老家次數(shù)里知道的。但林白云從未講過自己的困擾，每次總是大大咧咧地沖張?zhí)炜找恍?，好像也就扛過去了。

張?zhí)炜?3歲生日那天，請我去他家喝酒吃肉。

剛坐下，我問他：“林白云呢？”

張?zhí)炜仗嫖业沽艘槐疲骸八謰寔砹耍愣夏?。待會兒再過來。我們先吃?！?/p>

我興奮道：“二老都來了？空哥，好事！這是談婚論嫁的節(jié)奏啊?！?/p>

張?zhí)炜諞]說什么，開始吃菜。吃一口菜，就覷一眼墻上的鈍喝一杯酒，就滑動一次手機屏幕。

我像空氣塊兒一樣坐了一刻鐘，再不提供點污染指數(shù)，就要被無視了。

“空哥！”我拍案而起，“說吧，你和林白云怎么了？”

張?zhí)炜辗畔率謾C，喝干杯底的酒，苦笑道“二老打算把白云接回小縣城，那兒的人脈廣，托個關(guān)系就能進事業(yè)單位，往后吃香喝辣。給白云介紹的相親對象也是事業(yè)單位的。呵呵，一起吃香喝辣。”

我問：“林白云父母的意思，還是林白云自己的意思？”

張?zhí)炜盏溃骸鞍自聘改傅囊馑?。不過，白云聽他們的。”

我點點頭：“這事兒簡單。如果你愛林白云，就跟她一起回小縣城?！?/p>

張?zhí)炜論u搖頭：“這事兒不簡單。二老很喜歡那個相親對象，二老不太喜歡我?！?/p>

我倆沉默一會兒，最后我問張?zhí)炜眨骸澳銣?zhǔn)備怎么辦？”

張?zhí)炜盏卣f：“我等白云回來。我相信她。白云曾經(jīng)說過，我倆的感情深似海，濃似奶?！敝豢上?，海枯了，奶餿了。

兩天后，林白云回家收拾行李，準(zhǔn)備回老家。張?zhí)炜湛粗龔囊鹿窭锶∫路?，看著她把個人用品裝進口袋，看著她將物品塞滿兩個大號行李箱。張?zhí)炜盏谝淮胃械饺绱松鷼?，生林白云的氣。愛情不?yīng)該共同患難、共經(jīng)風(fēng)雨嗎？愛情不應(yīng)該受得了擊打，經(jīng)得起考驗嗎？我這還沒拿起武器，你怎么能就轉(zhuǎn)身呢？我這剛準(zhǔn)備戰(zhàn)斗，你怎么能就投降呢？

林白云打包好行李，去沖了兩杯茶，一杯給張?zhí)炜眨槐o自己。

林白云說“我在柜子里留了你喜歡的零食?！?/p>

張?zhí)炜瘴站o了茶杯，沒有說話。

林白云看了張?zhí)炜找谎郏骸坝浀萌统燥?，四季穿暖。困難的時候找小片，雖然他嘴巴有點問題，但人沒什么問題的?！?/p>

張?zhí)炜辗畔虏璞?，咬著嘴唇，一直沉默著?/p>

林白云的語氣既心疼又無奈：“天空，你今年都33歲了。我走了之后，一定要照顧好自己?！?/p>

張?zhí)炜障肓艘粫?，終于對林白云說：“有些人，遇到困難的時候，嘆一口氣，認命；還有些人呢，吸一口氣，拼命。白云，你是要做……”

林白云立馬打斷他：“別說了，我認命?！?/p>

張?zhí)炜帐謶嵟骸澳悴?7歲，怎么能認命？”

林白云反問：“如果拼命的對象是父母，你又怎么能拼命？”

張?zhí)炜詹徽f話了，低頭盯著地板，心里堵得慌，再抬起頭的時候，看見林白云正盯著他，眼里全是淚。

林白云說：“天空，我真的不能讓父母傷心。我媽有心臟病你不是不知道。她不想我在c城打拼了，拼了幾年什么都沒有。老家那個男孩子對我挺好的。做父母的都是為了孩子的長遠著想，難道他們會害我嗎？我又怎么能對兩個對我好的人拼命呢？”

什么都沒有？你不是還有我嗎？張?zhí)炜盏膬?nèi)心在尖叫、在辯解，可他只是說了一聲“恩”。

得知張?zhí)炜蘸土职自品质趾?，我立馬抱著一箱啤酒趕到了他家。

沒想張?zhí)炜栈謴?fù)能力驚人，坐在桌前的他正將拉面吃得吸溜響。他掃一眼我手里的東西，喝干面湯擦擦嘴，平靜地說：“小片，以前屋里有林白云的時候，不就是多了一個人陪我吃飯、睡覺？她在那會兒，我還擔(dān)心柴米油鹽浪費了我的看書時間，世俗生活磨損了我的精神維度呢。我沒事兒，酒你自個兒抱回去。男人的人生意義是攀登精神上的高峰，你說，怎么能被一個女人絆住了腳？”

“空哥，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疼我也給你安慰。你別這樣，我最見不得人裝逼?！蔽曳畔缕【?，作勢將張?zhí)炜論нM懷里。

張?zhí)炜找话淹崎_我：“滾?！?/p>

我估摸自己錯過了張?zhí)炜盏氖賱⊥雌?，想著下次一定要趕上他的陣痛期。

當(dāng)我下次走進張?zhí)炜盏募視r，他的房間已經(jīng)變了樣。之前的凈水器、烤火爐、空氣加濕器等大件全部一掃而空，桌上的多肉植物沒了，柜子上的兔子玩偶消失了，連墻角的穿衣鏡也不見了。寒風(fēng)從窗戶上缺玻璃的洞口灌進來，冷得人發(fā)抖。

張?zhí)炜障褡鸬袼芤粯幼谧狼埃龑χ皯舻钠贫?，手捧一本書，掛著一串清鼻涕，認真地看著書，頭發(fā)時不時被風(fēng)吹出狂魔亂舞的效果。

“空哥，”我大驚，上前拉住張?zhí)炜盏母觳玻澳阆胂吹舴块g里林白云的痕跡，這沒問題?？蛇@大冬天的，好歹留個烤火爐??！”

張?zhí)炜账Φ粑业氖郑骸靶∑?，我是在給生活做減法，你懂不懂？看過《瓦爾登湖》嗎？減去一切不必要的事物，減去家電，減去電腦，減去手機，減去娛樂，最后減去女朋友，只保留一顆平靜而充實的心。這才是人生的意義。你到底懂不懂？”

“空哥，你都傻成這樣了。哥們不罵你，哥們心疼?！蔽覝?zhǔn)備給張?zhí)炜找粋€愛的擁抱。

他連連退步：“滾！”

三個月后，張?zhí)炜照埼以谝患衣槔睜C店里擼串。從他那故人重提的對話里，我知道他還沒放下林白云。

“小片，我覺得林白云這名字就沒給起好啊，”張?zhí)炜蘸攘艘豢诙鼓?，“你想想，白云，白云。白云是干嘛的？是要跟風(fēng)的啊。跟隨那些穩(wěn)定的生活，世俗的生活。以前我覺得林白云與眾不同，其實也不過如此?！眅ndprint

我點點頭：“嗯，不過如此?！?/p>

“小片，不怕告訴你，之前我始終放不下林白云，不過是把她特殊化罷了。這種經(jīng)不住考驗的愛情，去他媽的吧。”張?zhí)炜蘸罋獾睾鹊舭肫慷鼓?，“更何況，天涯何處無芳草。林白云不過是這花花世界里的一棵草而已?！?/p>

我瞅他一眼：“嗯，不過是一棵草?！?/p>

張?zhí)炜铡芭距币宦曓虏Ａ浚伬锏募t油濺了一桌。他猛然站起，一臉興奮：“喝什么豆奶??！小片，為慶祝我擺脫林白云，去我家喝酒去！”

回家路上，張?zhí)炜兆兩頌榱职自频闹鞯夺t(yī)生，一刀一刀地將她剖開給我看。

“林白云嘛，其實也沒那么漂亮。眼睛太小，嘴巴太大，一低頭還有雙下巴。小片，你認為呢？”

“林白云有趣是有趣，但說話色情，還不注重場合，我不太喜歡這種過于真實的人。女人還是溫柔賢淑比較好。小片，你覺得呢？”

“林白云太為別人著想，從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小片，你說呢？”

我沒說什么，皺著眉頭想辦法。我知道張?zhí)炜沼胁?，但沒想到是絕癥。

路過一片正在施工的建筑用地，張?zhí)炜彰腿煌Ｗ∧_步，話頭忽然止住。他背對著我，一手撐著一堵破墻，另一只手插在褲兜里。

我大驚：“空哥，你這是憋不住了？”

張?zhí)炜盏穆曇粲行┢婀帧靶∑阃撕髱撞?，看看墻上的字?！?/p>

我退后幾步，狐疑地念出來：“拆？”

張?zhí)炜彰腿晦D(zhuǎn)過身，熊一般地撲向我，淚水忽然止不住地從眼睛里流出來。

“小片，我裝不下去了，我騙不了自己?！睆?zhí)炜論е业牟弊?，一邊大哭一邊說，“我說林白云不過如此，可在我心里她永遠不止如此。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可人家哲學(xué)家都說了，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世界上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兩棵草啊。林白云只有一個，我套牢在里面了。小片，她又沒做錯什么。剛才看到墻上的那個‘拆字，我就撐不住了。我們是被活生生拆開的呀?！?/p>

過路人紛紛側(cè)目，我趕緊將張?zhí)炜胀馔啤翱崭?，你先放開我。咱們回家再說?！?/p>

“我不回家，家里全是林白云曾經(jīng)種下的快樂。小片，我清除得掉她的物品，可我清除不了她的影子。”張?zhí)炜瞻驯翘槿湓诹宋业募绨蛏?，“我該怎么辦，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告訴你該怎么辦，首先，放開我！”路人從我身邊走過，開始發(fā)出“嘖嘖”的聲音。

張?zhí)炜諈s把我摟得更緊：“小片，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什么事情最難得最珍貴嗎？就是有那么一個人，居然能把你腳下硬邦邦的水泥地變成一塊土地。哪怕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經(jīng)她那么用心播種，日子也能變得快樂富饒。林白云，是我生命中最棒的女農(nóng)民！去他媽的精神生活，她一走我就沒精神了。去他媽的人生意義，她就是我的意義。”

路上已經(jīng)有人用復(fù)雜的眼光打量我倆了。我大哭“空哥，你再不放開我，我就要對你施暴了！”

張?zhí)炜詹粌H沒放開我，還捏著我的衣服用力擤了擤鼻涕。

我使出全力將張?zhí)炜胀崎_。他“咚”地一聲撞到背后墻上，跌坐下去，眼鏡歪躺在鼻梁上。

我大喝：“空哥，有點出息！”

張?zhí)炜粘摇昂俸佟钡厣敌χ骸澳憔彤?dāng)我喝醉了?！?/p>

“喝醉個屁！你剛喝的是豆奶！”

張?zhí)炜盏痛怪^，滿臉淚痕，不聲不響地坐著。那么大塊頭，那么大年齡的張?zhí)炜?，像一個在通往男人的道路上，未完成升級，退回初始化狀態(tài)的男孩。

我蹲下身，陪他靠墻坐著：“空哥，這輩子，你有為某件事、某個人拼命過嗎？那種不顧一切要達成目的的拼命。”

張?zhí)炜张ゎ^看著我。

“遇到困難不拼上你的半條老命，你憑什么想輕輕松松獲得最難得的幸福？”我也看著他，“如果你不想讓林白云種下的那塊地變成荒地，就去搶回那個女農(nóng)民??！”

張?zhí)炜帐栈啬抗?，盯住面前來來往往行人的腳，耗時五分鐘。

“你在想什么？”我的耐心只能維持五分鐘。

“在想帶什么武器。”張?zhí)炜照酒饋?，拍拍褲子上的灰?/p>

一個月后，張?zhí)炜諒墓巨o職，退了出租房，兜里揣著一張c城到Y(jié)縣的車票，直奔林白云的家。

張?zhí)炜瘴ㄒ粩y帶的武器是“真誠”。他心里完全沒底，他只知道，自己必須做這件事。不是為了換來一個好結(jié)果，而是換回一句“不后悔”。

林白云不在，家里只剩退休在家的老太太。正好，張?zhí)炜照业娜司褪撬?/p>

老太太正在看電視，見來人是張?zhí)炜蘸髧樢惶?，有幾秒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直到電視里插播完一條廣告，老太太才客氣地招呼他坐。

老太太一邊給張?zhí)炜盏顾?，一邊在心底琢磨：他來干嘛？白云正和相親對象處著呢，可別搗亂。

張?zhí)炜战舆^老太太遞過來的那杯水，還沒等老太太發(fā)問，自己搶先說了：“阿姨，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我上次向你提出的兩個問題。這陣子，我終于想通了，有答案了?！?/p>

老太太笑了：“大老遠來我家，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你們年輕人的世界真難懂?！?/p>

“不難懂。只要您愿意試著理解?！睆?zhí)炜找稽c沒開玩笑的樣子。

“那我試試。”老太太略一沉吟，嚴(yán)肅地在沙發(fā)上坐下。

“阿姨，當(dāng)初你問我什么時候買房，我反問你買房的意義是什么。我覺得，不管是住進兩百平米的豪宅里，還是住在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都是住進生老病死、喜怒哀樂里。最重要的是，有那么一個人，能讀懂你的喜怒哀樂，在意你的生老病死。您上次說，買房是為了給白云一個家。我知道您的意思，物質(zhì)是感情的基礎(chǔ)。但我并不認為，過了第一關(guān)，才有資格進第二關(guān)。這兩者難道不能并行？”張?zhí)炜蘸攘丝谒?，觀察老太太的反應(yīng)。

老太太的表情很平靜，喜怒難料。

張?zhí)炜昭柿丝谕倌?，有些緊張：“阿姨，前兩年，我和白云在精神的跑道上跑得太快，感情發(fā)展得太好了，我便忽視了在物質(zhì)的跑道上，我還處于熱身準(zhǔn)備階段。我知道，您當(dāng)時看我那條件，肯定急。您急的就是這個準(zhǔn)備階段。買房的意義，不就是別過分拉開房與家兩者的距離，不跑單一的跑道，物質(zhì)和精神同步進行？”endprint

過了很久，老太太才開口：“你說的我不是很懂，但我承認，我這顆老心臟還真有點感動。不過，我也實話告訴你吧，這改變不了什么。”

張?zhí)炜障胂胝f：“阿姨，我和以前不一樣了。我開始考慮明天了。我已經(jīng)辭了工作，手里還有點存款。我打算先在Y縣找份工作，一年后在這里買房。”

老太太有些震驚：“張?zhí)炜?，你這是想改變什么嗎？你已經(jīng)錯過了我女兒！”

張?zhí)炜照f“不是的，阿姨，我是遇見了林白云，遇見她一百次也不嫌多?！?/p>

老太太像是在回憶什么，不停搖頭：“你們年輕人的世界真難懂。”什么嗎？你已經(jīng)錯過了我女兒！”

張?zhí)炜照f“不是的，阿姨，我是遇見了林白云，遇見她一百次也不嫌多?！?/p>

老太太像是在回憶什么，不停搖頭：“你們年輕人的世界真難懂?！?/p>

張?zhí)炜针x開c城一年后，我去Y縣看他。

沒想我是在林白云家里見到他的。那時正值盛夏，張?zhí)炜沾┲患湍佄酆诘膰梗趶N房里熱火朝天地炒菜做飯，滿臉是汗?？蛷d里，林白云和老太太喝著冰凍的蜂蜜柚子茶，看著韓劇聊著天。

我推開廚房的玻璃門，全身立馬像貼了一百片暖寶寶。我大叫一聲，退后一步，正要關(guān)上門，卻被張?zhí)炜找话汛×耸滞蟆?/p>

“小片，進來搭把手。”張?zhí)炜找恢皇謱⑽彝鶑N房拉，另一只手還舉著鏟子。

我怕他拿鏟子拍我，不得不走進這片迷你撒哈拉。

我一邊對著臺面上已出鍋的酸菜魚、辣子雞、毛血旺和棒打茄子咽唾沫，一邊震驚地問張?zhí)炜眨骸翱崭?，你什么時候?qū)W會做菜的！這賣相，都能開餐館了?！?/p>

“從我住進白云家里以后。”張?zhí)炜諏⑷怵W團成小團，一個接一個地丟進鍋里。

“空哥，你這是，吃軟飯？”

“滾蛋。我現(xiàn)在是快遞業(yè)務(wù)員，”張?zhí)炜沼昧ε牡粑夷侵簧煜蚶弊与u的手，“也兼顧給白云一家做飯。他們說我做的菜好吃得很?！?/p>

“我怎么覺得你好欺負得很，”我騰出另一只手，眼疾手快地塞了一塊辣子雞到嘴里，“空哥，好吃得想流淚！你剛說什么？快遞員！”

“恩。這行業(yè)前景好，能賺錢。”張?zhí)炜諏⑶嗖巳~子夾進碗里，再用漏勺撈起肉丸子。

“空哥，你這跨行的步子邁得可真夠大啊，”我驚呼，“你可是資深文藝男中年，打死我也不相信你會送快遞?！?/p>

張?zhí)炜諊L了一口蔬菜丸子湯，汗水和熱氣不停地從臉上往下淌。張?zhí)炜贞P(guān)上抽油煙機，拿圍裙抹一下汗，倚著灶臺點燃了一支煙。

“以前處理文字，現(xiàn)在處理包裹，其實也沒什么差別。這生活嘛，不是處理這事兒，就是處理那事兒?！睆?zhí)炜疹^發(fā)很油，笑容很濃，“況且你也知道，我的文字處理能力的確不怎么樣，分揀包裹的能力和食材搭配的技術(shù)卻出奇的好。我這鏟子下的菜，比我筆下的文漂亮多了，是吧？”

我點點頭：“恩，空哥，要食人間煙火，從下廚房開始?！?/p>

張?zhí)炜招Φ冕屓唬骸靶∑?，活到我這個年齡，經(jīng)歷了一些事，才找準(zhǔn)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的本事。風(fēng)景不在山頂，風(fēng)景家中獨好。我把這個家經(jīng)營好，把白云保護好，把二老照顧好，就是天大的本事。”

“空哥，你這是，倒插門？”

“滾蛋！”

林白云不知何時進了廚房，她告訴我說：“小片，其實天空已經(jīng)靠跑快遞發(fā)了財，在我家附近買了一套三居室，算是兌現(xiàn)了承諾給我媽的諾言。”

我瞪大眼睛瞅著張?zhí)炜蘸土职自?，總結(jié)道“你倆的故事告訴了我，要想賺大錢，那就送快遞！”

張?zhí)炜招Φ溃骸八涂爝f是能賺錢，但文藝也有文藝的好處。它賺的是勇氣?！?/p>

言畢，張?zhí)炜詹活欁约簼M手的油膩，忽然拉起了林白云的手，目視她的眼睛說：“白云，你知道我是怎樣說服自己來這里找你的嗎？”

林白云搖搖頭。

“我寫了一首詩。”

我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嚯一一”。

女流氓林白云臉紅了。女流氓林白云不知道把目光放哪兒了。女流氓的目光觸到張?zhí)炜站秃π叩囟愣悴夭亓恕?/p>

“林白云，我以為我錯過了你，其實是遇見了你。就像一無所有的天空下，偶然懸掛了一朵奇妙的云。白云是天空最美的吊頂?！睆?zhí)炜毡吵鲞@段話，小心地問林白云，“你覺得怎么樣？”

林白云逃竄的目光總算落到張?zhí)炜諠M臉汗珠的臉上。她羞怯地說：“我，我，我，我，我，我，能親你一下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