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敬
一
云夢澤出了件轟動天下的大事。天庭著名舞蹈世家,云夢澤的蓮花仙族最小的女兒菡萏仙子逃跑了。逃也沒逃遠,就在一眾花枝招展的姊妹們娉娉婷婷隨著嫦娥仙子升上廣寒,在皎潔明亮的月宮中練舞時,這位小花仙,竟然愣頭愣腦地闖進北落師門,投軍去了。
微風送爽,好一派夏花絢爛,偌大的云夢澤卻為之沸騰。魚兒們紛紛翻著肚皮探頭出水透氣,也好過在水底被氣鼓鼓的上仙們牽連成一鍋魚湯。
湖底的芙蕖宮中,我們族長,同時也是菡萏仙子她媽怒火正熾,對著面前無辜的我不由分說便撂下狠話:“不把菡萏給我找回來,你這輩子也就不用回云夢澤了!”
雖然自始至終都不關我的事,但族長既然有命,我硬著頭皮也得應承下來。面上雖唯諾,心中卻忍不住抱怨:小姐啊小姐,從小到大這可多少年了,您能讓我省點兒心不?
二
菡萏仙子出生之日,我剛從一條泥鰍修得人形,忝列芙蕖宮當差。雖然云夢澤里已經(jīng)有無數(shù)位美麗可愛的小公主,但小姐出生之后,還是很受寵愛。第一,她最年幼,第二,她身體孱弱,父母若不多偏愛她一些,眼見就會夭折,就連侍衛(wèi)都比別的公主們多了一倍。
可人要得多了,便不免有濫竽充數(shù)的,就如我。第一次被她坑時正輪我當值,我法力不濟,化人的時候長了便昏昏沉沉地打瞌睡,結(jié)果這位小姐居然悄沒聲地從珍珠床里爬出來,溜不見了。等我在夢里被鯰魚吃掉倏然嚇醒,寢殿里哪還有小姐的影兒?
這個禍闖得大,我嚇得頓時跳起來,腿沒保持住都變回了泥鰍尾巴,趕緊上報長官。一宮水族傾巢而出,幾乎要把湖底幾千年的淤泥都挖干凈,可終于找到這位不安分的小公主。她騎在湖面一只鸕鶿背上睡得正香。得虧鸕鶿被她壓得飛不起來,若真?zhèn)€飛走了,恐怕她便早活不到投軍的今日。如此說來,小姐逃跑倒有優(yōu)良傳統(tǒng),坑我也有優(yōu)良傳統(tǒng)。
作為重大過失者,我垂頭喪氣地聽了一頓斥罵??僧斪彘L終于下令將我逐出云夢澤時,我慌了。我還是只道行淺薄的泥鰍,叫我離開云夢澤,只怕還沒熬到新的水邊,就要干死在路上。
正當我萬念俱灰時,小姐終于發(fā)出了正義的吼聲:“不能罰他!”
族長眼睛一斜:“犯了錯就要受罰,憑什么不罰?”
“逃走的是我,犯錯的自然也是我,憑什么罰他?”小姐居然振振有詞。她才如此年紀,我真小看了她。
好像也有道理,族長猶豫了一下,似乎覺得比起我,倒更應該給頑劣的女兒一個教訓。于是,事情最終以小姐被多罰禁足三月告終。逃過一劫,我當然感恩戴德,后來便曾恭維小姐,如此大仁大義,實乃我水族偶像。
“小黎啊,這你可是想多了。”時年八歲的小姐笑容狡黠,“若不救下你,下次我再靜極思動,哪個侍衛(wèi)還敢打盹兒呢?”
忽忽數(shù)年,小姐年齒漸長,出落得愈加清麗漂亮——是很漂亮,他們蓮花仙族從來就沒有過不漂亮的公主,要不怎么每次瑤池會,都幾十上百人一道上天庭組團獻舞呢。
但和諸位姐姐比起來,小姐的愛好就有些奇怪了?;蛟S是自小體弱的緣故,比起寧靜柔和優(yōu)雅嫵媚的舞蹈,她一反常態(tài)地迷上了舞刀弄槍。
天地良心,小姐就是枝骨朵兒都沒長開的小荷花,說來做槍的白蠟木桿子都比她腰粗,一說要練武,全芙蕖宮都笑開了花。
笑聲持續(xù)了很長時間,直到小姐真的去左近的云夢龍宮里跟他家小敖太子乒乒乓乓打得天昏地暗,“借”來了刀槍劍戟,每日里呼哧帶喘像模像樣地操練起來,大家才漸漸不笑了。
小姐從小就是這樣認真的人,雖然說話時總是眉眼彎彎地笑著,一副軟糯可喜的模樣,但言既出,行就必踐。我身份低微,可勸不住這樣的小姐,能做的只有每日幫她提刀夾棒,順帶當她的對手兼沙包。
芙蕖宮中只道小姐一時興起,興致過了便算。我開始也存著這心思,想說挨就挨吧,卻沒想到這一挨,居然挨了三百年。
就算在仙人之中,三百年也夠長了,足夠小姐從有氣無力的一朵小荷花搖身一變成為亭亭玉立的菡萏仙子,也足夠遠遠近近的各路仙家,瞅準了蓮花仙族中最招人疼愛的掌上明珠。來提親的高朋絡繹不絕,芙蕖宮近三年換了不下十條門檻。最后族長不耐煩了,索性撤了木頭,重金從龍宮弄了條白玉門檻裝上,雖然安生了幾個月,可終歸也沒撐過一年。雷夏澤的雷獸之長——赤霆仙長身大體沉,進門不易,終歸還是一腳把白玉門檻踩裂了。
哪怕是族長,到了這個份兒上,也只能對著小姐搖頭嘆息:“菡萏啊菡萏,你再不答應一門親事,咱芙蕖宮可要連門檻都換不起新的了。”
我覺得族長多慮了,芙蕖宮的寶貝雖比不上隔壁龍宮多,可咱人氣旺啊,各位公主仙子走到哪兒不反響熱烈,響當當瑤池第一舞蹈天團,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還缺這幾條門檻錢?
但我聽著沒感觸,小姐就大大不樂意了。行,母后你也和這些叔叔伯伯一個鼻孔出氣,成天嚷著要我嫁人,這芙蕖宮本小姐不待了!
臨逃家前,小姐其實找過我,吩咐我替她把從龍宮借來的兵刃寶貝一一歸還。我諾諾連聲地應下,臨到最后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小姐啊,這武功不練就算了。您一朵荷花,出了云夢澤,是要扎根何處啊?”
小姐可全不把我的擔心當回事兒,那叫一個逸興橫飛,慷慨激昂:“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本小姐拿你當了三百年沙包,如今想在別人身上試試了?!?/p>
我忽然有種極為不好的預感——咱泥鰍有個本事,地震之前渾身發(fā)抖會拼命往泥里鉆,現(xiàn)在差不多就這感覺。
“小姐我要去投軍!小黎你可不準說,也別跟來!否則打斷你的尾巴!”
小姐您開的哪門子玩笑呢,你不讓我跟著,你媽還能讓我不跟著?
太陽底下無新事,云夢澤的水里也相差仿佛。一切一如三百多年前,小姐依然風風火火地闖禍,我依然慌慌張張地在后面頂缸。
你說我一條滑泥鰍,怎么就去投了天軍呢?不去不行啊,小姐那么嫩的一朵小荷花都敢去,本侍衛(wèi)不才,也只好趕泥鰍上架了。endprint
三
北落師門乃天軍大營所在,滿鎮(zhèn)滿營的天庭精銳,可幾千年來,小姐這樣嬌滴滴的小娘兒來投軍還真是第一次見。連統(tǒng)兵的李天王都一臉狐疑。
“菡萏仙子,不是我說,你們云夢澤芙蕖宮歌舞之妙冠絕天宮,但這當兵……你這小身板兒,恐怕風一吹就倒,手一掰就折,我不能收你啊?!?/p>
“哪有這回事,不信您點上幾位親兵,跟姑娘我練上兩手,保管天王滿意。”
小姐吹這牛皮的時候正趕上我氣喘吁吁地爬進營,一聽這話眼珠子都快從腦袋里蹦出來。
果不其然,小姐這話犯了眾怒,登時七八位天兵天將就站起身,指頭關節(jié)攥得“咔咔”響:“今日若不叫你小娘子見識啥叫‘辣手摧花,偌大個北落師門都被你瞧扁了!”
要糟要糟,我已經(jīng)急出一腦門子汗,三步并兩步趕緊沖上前把小姐護在身后,大張雙手口不擇言:“有有有什么沖著我來,別別別碰我家小姐!”
話一出口我才懊悔,這給自己攬的什么事兒??!
“喲,出了個架梁子的?!?/p>
沒承想天兵天將們更開心了,一個個指節(jié)也不擰了,看著我瘦弱卻強行挺胸抬頭的模樣哈哈大笑:“還犯愁不知該怎么對付女娃兒,這下可好,能好好活動一下筋骨啦?!?/p>
北落師門里終究有了我和小姐的位置,但天王開恩,三個月里我倆都不用去上操。我呢,是渾身骨斷筋折,瘀傷的地方加起來比全身沒傷的皮還多;小姐得照顧我這不成器的家仆,自然也脫不開身去了。
“小黎,來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說的?”手上正洗著毛巾,小姐臉上卻柳眉倒豎,“若是跟來,打斷尾巴!你膽子可不??!”
我哼哼唧唧地抬不起頭:“小姐你下得了手就打吧,我這一把骨頭快斷完了,真不差條尾巴?!?/p>
小姐做勢欲打,我兩眼一閉引頸就戮,等了半天兒她也沒打下來。我好奇睜眼一瞧,小姐眼窩子里脹鼓鼓的,卻硬繃著臉作生氣貌。這副似嗔似喜的小模樣兒,依稀還是三百年前一肚壞水兒的臭丫頭。
“還看,看什么看!我臉上是長瘡了,叫你看得這么帶勁兒?”小姐手里毛巾洗干凈了,“啪”一聲摔我臉上,燙得我直叫喚。
“小姐,別別!有話好說!咱泥鰍身上有黏皮,被你都燙干了,日后就回不了云夢澤啦!”
小姐一聽似還真有些擔心,一把抓回毛巾,卻見我正好整以暇地盯著她,眼看是忽悠她玩兒呢。
見她臉色漲得通紅,我就笑起來:“小姐別擔心了,咱泥鰍滑滑的,講真沒吃他們多少力道。”
這當然是寬慰之詞,可小姐還是笑了,不知是被我逞強的模樣逗笑的,還是見我沒事開心。
這一笑,卻終于帶出淚水來。小姐伏在床沿邊,嗚嗚咽咽地哭了。
我身體漸好,小姐慢慢找著機會練武了。北落師門可不比芙蕖宮,再沒人會像我那么讓著小姐給她當沙包。和天兵天將們切磋固然百無一勝,小姐卻沒想到,自己練了三百年,連給天王喂馬的弼馬溫都打不過。
那弼馬溫毛臉雷公嘴,丑得像猴兒,還是從下界花果山招安來的沒仙籍的妖精,功夫卻比天兵天將還不知厲害多少倍。
“菡萏仙子,我見你和那親隨從軍之志甚堅,這才破格錄用,可這幾月過去連馬夫都打不過,真不是個事兒啊?!崩钐焱醮鴻C會就循循善誘,“不然咱還是好好練舞,眼看王母娘娘大壽將至,蟠桃會就在眼前,你家姐姐妹妹和嫦娥仙子平素都在瑤池,我親自領你前去,大大褒獎一番,勸她們給你留個好位置,到時王母座前一鳴驚人,豈不美哉?”
然而小姐毫無意外地不為所動,吭哧吭哧地只顧舉著地上百十斤一個的石鎖,滿頭汗珠,扶風弱柳似的腰肢卻提著那粗笨的器物一下一下地數(shù)著數(shù),看著要多不協(xié)調(diào)就有多不協(xié)調(diào)。
天王搖頭嘆氣,托著寶塔走了。我卻沒有走,默默地坐在她身邊,“一二三五,七八九十一”地幫著數(shù)數(shù),卻惹得小姐生了氣。
“小黎!欺負你家小姐不識數(shù)呢?十一個數(shù)跳了仨,有你這么算的嗎?”
“我這不是自覺幫小姐偷個懶嗎……哎喲,疼疼!”小姐終歸沒好意思拿石鎖砸我,一抬腳繡花鞋卻正中靶心,疼得我捂臉吸氣,“不識好人心哪!”
“才不要你做這好人!”小姐卻不看我了,氣狠狠地念叨著,“打狗還要看主人呢,小黎你記著,那天揍你那幾人,遲早有一天咱要不落下風地還回去!”
“噢。”
老實說小姐想替我報仇我是很感動,但我還是比較希望她能丟下這過節(jié),老老實實跟我回云夢澤芙蕖宮去,重新過悠閑快活的閑散日子。能靜靜地待在她身邊看她開心看她笑,吃喝耍橫各種鬧,我再無他求。
四
小姐近日有些反常。練武的時候臉紅就罷了,不練武的時候竟然還躲著我一個人發(fā)起呆來,偶爾被我撞到,臉上那抹紅暈能蔓到耳朵根兒。我又不傻,這還看不出來?小姐有了心上人。
北落師門里啥都缺,就是不缺英武挺拔的少年,儒雅帥氣的少年——這么說吧,天上地下八百萬仙族但凡能有的帥哥,咱天軍大營里保管能提溜出個更勝十倍的??删驮谶@么多人里,我也終于根據(jù)小姐的一顰一笑,分類排除出了正確答案。
畢竟從小姐出生到現(xiàn)在跟了她三百多年,天下間我說了解她排第二,怕沒人敢說排第一——除了她媽。
是東大鎮(zhèn)驍騎營座下,龍族的敖都統(tǒng)。
我偷偷摸摸地跟著小姐看到他的時候,總覺得這人的臉莫名熟悉,想了半天終于醒過味兒來,這不就是當年隔壁云夢龍宮里被小姐欺負得哇哇直哭的敖太子嗎?才幾百年不見,披上天軍戰(zhàn)袍竟如此玉樹臨風,翩翩佳公子的模樣令我不敢直視。雖然有著微妙的嫉妒,但連我都不得不承認,小姐眼光還真不錯。
仔細想想我的嫉妒真是毫無理由——我跟了小姐三百年,可我是什么?云夢澤底的一條泥鰍。人家又是什么?龍啊。
三月已過,我也得出操了。現(xiàn)在我忽然覺得練武其實也蠻有意思的,一累一整天,汗滴禾下土,回營帳的時候疲憊欲死腦子空空,啥也不必想,倒頭一覺就到第二天。三百年沙包不是白當?shù)?,來天軍接受正?guī)訓練,我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也略有小成。雖然集中體現(xiàn)在躲避和逃跑能力上,但能把一眾天兵銳卒累得追不上打不著,也還是挺有成就感的。endprint
最近這段日子小姐卻沒和我一道了,我也沒問她。還用問?看她每晚回來那一臉紅撲撲的樣兒,我用尾巴尖兒想也知道她和誰在一塊兒。小姐看起來真高興啊,嘰嘰喳喳講個沒完,一臉的悠然神往。敖都統(tǒng)的臉雖然不知為何僵硬著,但眉梢眼角露出的也盡是無奈的溫柔。
族長說過,不把小姐帶回芙蕖宮,我也不用回云夢澤了。這如今看來已經(jīng)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索性認命,乖乖在天軍當小兵。
本以為日子就這么波瀾不驚地過下去,沒承想?yún)s來了個不速之客。族長居然駕臨北落師門,親自來捉拿小姐了。
“叫你帶小姐回去,你居然連自己都當了天兵。我芙蕖宮要你何用?”
不消說,族長當然把我罵得狗血淋頭,關鍵是句句在理,無可辯駁。
“您消消氣,消消氣?!弊詈筮€是天王賠著笑臉來打圓場,“雖說菡萏仙子大概就圖個新鮮,不過這幾月鍛煉下來,身子骨倒精壯許多。這位黎侍衛(wèi)鞍前馬后伺候著,忠心耿耿,實在也精神可嘉……”
“誰說我就圖個新鮮啦!”
“咣當”一聲,門從外邊被砸開了。不消說,這么風風火火的,自然是小姐。
“娘親不清楚,天王您還不清楚嗎?如今這北落師門,能打贏我的天兵也屈指可數(shù),哪里丟了芙蕖宮的臉!”
“話雖如此,可……”天王還賠著笑,族長那火爆脾氣卻被點著了——說來我一直覺得小姐這性子遺傳她媽,但她母女倆都死不承認。
“好!天王您也聽到了,就請您遴選好手,跟這胡吹大氣的死丫頭擺個擂臺,只要她輸一場,就得乖乖跟我回家!”族長的氣勢居然壓倒了天王,唬得他發(fā)愣似的點頭說好。
“那我要是都打贏了呢?”小姐梗著脖子,跟親娘犟上了。
“管你當兵當將,要死要活,老娘都不管你了!”
“君子一言!”小姐雙眼一亮,當即大吼。
“快馬一鞭!”族長毫不客氣地吼回去。
這娘兒倆,弄的這什么事兒啊……
事兒鬧大了。天王后來回過神,也覺太過兒戲。但話已出口,不可收回,索性便在北落師門辦了個全軍大比武。小姐破格升為種子選手,還特別要求我必須參加。
參加就參加吧,反正一輪游,我也沒當回事。然而族長居心更加叵測,唯恐眾天兵對漂亮女兒放水,居然把瑤池舞蹈天團的蓮花仙子們一股腦兒拉來觀禮,頓時脂粉飄香、花團錦簇,小姐跟誰對打,美女啦啦隊就替誰加油。我的乖乖,天兵們成日悶在大營里愁姑娘愁得頭發(fā)都白了,這陣仗一上,一個個打起來如瘋虎撲羊,不要命了似的。
卻沒承想,這等作弊之下,小姐居然還是一路贏了上來,噼里啪啦落花流水,不但打進了決賽,還抽冷子下黑手,把當初進營時毆打我的幾個家伙揍了個四腳朝天。
看看面前跟我對陣的敖都統(tǒng),我只能感嘆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啊,忘了說,我和敖都統(tǒng)這也是最后一戰(zhàn),誰贏誰就該和小姐會師,當著族長和天王的面打決勝場。
敖都統(tǒng)能打到這里自然實至名歸,我卻全憑僥幸——每次都是逃遍大半場,追我的天兵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刀槍斧鉞卻都被我滑不溜手地卸開勁道,最后憑點數(shù)取勝。天王看得直搖頭,芙蕖宮姊妹團也噓聲連連——不怪她們,實在是我贏得太沒觀賞性了。
然而,臨動手前,敖都統(tǒng)卻忽然問我話了:“黎秋,咱們也來賭一把如何?”
“賭啥?”
賭啥都是輸,鬼才跟你賭。
“咱們就賭菡萏——這場誰贏了,誰就跟她表明心跡。”
“賭賭賭!不賭還是泥鰍?”
五
小姐跑來看我和敖都統(tǒng)這場了。她攥著小拳頭,在臺下呼喝聲比誰都大,可她一會兒給我加油,一會兒給敖都統(tǒng)加油,最后我倆都被鬧得心亂如麻。眼看著三炷香要燒完,敖都統(tǒng)武藝出眾,卻還是沒在我身上留下一拳半掌,我倆都累得氣喘吁吁,快爬不起來了。
我忽然覺得,到這里也就夠了吧。說起來,我本來就該輸?shù)摹D芎鸵粭l龍打到平起平坐,我這條泥鰍已經(jīng)光宗耀祖。屬于小姐的幸福,我不該搶走。畢竟,三百多年來,她一直對我很好啊。
我深深地看了小姐一眼,卻見她也正看著我,一臉焦急:“看我干什么?小黎,打呀打呀!”
小姐這人啥都好,就是別扭,總也不坦率。別擔心呀,我會成全你的。舒展了一下身體,我朝對面同樣脫力的敖都統(tǒng)點點頭,走到擂臺邊。
“我輸啦,敖都統(tǒng)。不過你以后要是敢欺負小姐,我就和全云夢澤的泥鰍一起拱塌你的龍宮?!?/p>
敖都統(tǒng)還沒接茬,沒承想小姐一嗓子吼起:“黎秋!你要是敢認輸,我一輩子不理你!”
我的腳僵硬了一瞬,終于縮回到擂臺上,尷尬地朝敖都統(tǒng)笑笑:“敖都統(tǒng)……不好意思,剛才當我沒說?!?/p>
“嘿……算你厲害。”敖都統(tǒng)也笑笑,仰頭躺倒,從擂臺上滾下去了。
這下,連天王都驚掉了下巴,大冷門啊。
決賽到了。
我居然能跟小姐站在這種場合,真是跟做夢一樣。雖然跟她打過三百年,但和眼下這是全然不同的感覺,臺上坐著天王、族長。
芙蕖宮姊妹團也犯了難,小心翼翼地問:“母后,兩邊兒都是自己人,我們該替誰加油???”
“我怎么告訴你們的?誰跟菡萏打,就替誰加油啊?!弊彘L冷冷地盯著小姐,“我還就不信治不了這死丫頭了?!?/p>
說著,她驀地朝這邊偏過視線,我渾身一激靈,不妙,總覺得非常不妙!
“黎侍衛(wèi),你要是打贏了菡萏,我就把她許配給你!說到做到!”
“轟”的一聲響,我覺得腦門被雷劈了似的??蛇@一響不是我的幻覺,原來是一眾圍觀天兵們呼天搶地,一臉悲憤——早說啊,早說就算把擂臺打塌了,我也絕不會放過這好機會?。?/p>
“不過,你要是輸了……”族長說著說著,目光就變冷了,“別說云夢澤,你就連凡間也別回去,一輩子當天兵吧。”
我就說呢,果然是大大的不妙啊。我不敢搭腔,偷偷瞥了小姐一眼。endprint
她卻賭氣似的昂著頭,朝我勾勾手指:“黎秋,你膽子肥了!來來,看本小姐教你做泥鰍!”
兩邊都得罪不起,三百年了,這大概是小姐坑我最大的一次。咋辦???
沒人能教我,開賽的鑼聲已經(jīng)“咣當”一響。
這些日子忙著跟敖都統(tǒng)散步聊天,我本以為小姐武藝大概落下了,卻沒承想全然不是那回事。她手中的荷花雙刀快、穩(wěn)、狠、準,刀刀致命,好幾次擦著我鼻尖兒劃過去,驚出我一身冷汗。不對勁啊,這哪兒是愛情的力量,這完全是鍛煉的成果嘛!小姐這戀愛談得出奇,成天和敖都統(tǒng)打架呢?
擂臺之上千鈞一發(fā),我也沒空在意其他。眼看翻翻滾滾和小姐拆了幾百招,我卻好像依稀又回到當年的云夢澤里,除了躲閃卸力,手中槍哪遞得出一步?
我明明不想輸?shù)陌。扇倌牮B(yǎng)成的慣性太可怕。在她面前,我的身體都習慣地不聽使喚,只會躲閃了。
不知打了多久,小姐攻勢愈急,仿佛疾風驟雨。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不想輸,無論族長有沒有說那樣的話,我都不想輸給小姐呀。
那想贏嗎?我也……不知道。
也不知躲了多久,小姐終于累壞了,趴在地上氣喘吁吁,一雙妙目在我臉上轉(zhuǎn)了一圈,紅紅的臉上滿是不甘。
“我沒勁兒了,過來呀!”她喝道。
“噢?!睏l件反射似的,我老老實實地靠過去,“小姐你累了,我扶你下去吧?!?/p>
聞言,她瞪著我,臉越漲越紅。我也想看回去,可胸中不知怎么好像揪心似的,怎也不敢和她目光相對。
“傻瓜!”寂靜半晌,小姐忽然發(fā)了大火,一腳把我踹下擂臺。
六
族長說到做到,帶著姊妹團怒氣沖沖地打道回府。“說到做到”同時也包含著另一層意思——芙蕖宮不要我了,我以后再也回不了云夢澤啦。
“其實當一輩子天兵也沒什么不好。”
或許是為了安慰失意的我,敖都統(tǒng)帶著龍宮的好酒來請我喝。他說:“不過我就鬧不明白,你眼看都要贏了,你們族長也答應把小姐嫁給你,大團圓的好事兒,你還在猶豫個什么勁兒?”
我瞥了他一眼,滿臉的不屑。敖都統(tǒng),您龍鼻子插蔥,裝象呢?
“你倆成天卿卿我我,成雙成對,不見人影去銀河談天兒,小姐真嫁給我,還不氣死去?”
“砰”的一聲,敖都統(tǒng)腦袋砸桌上,凹下一個坑,道:“傻瓜!”他一腳踢我肚子上了。
族長雖鎩羽而歸,王母娘娘的大壽卻如期而至——蟠桃會開了。本以為不學跳舞的小姐能落個清靜,卻忘了天軍本職乃拱衛(wèi)天庭,這等大事怎跑得掉?天王一聲令下,小姐身為比武優(yōu)勝冠軍,管他是揚我軍威也好,丟人現(xiàn)眼也罷,終歸還是得遠赴瑤池,和自家姊妹們同臺獻藝了。
雖然芙蕖姊妹們是跳舞,她是演武,可在我看來,上瑤池果然是小姐一族的宿命,再怎么躲,遲早也逃不掉的。
然而,真到了壽誕那天,我和一眾天兵同僚在瑤池站崗站得望眼欲穿,從日出到日落,別說小姐了,本該赴宴的上仙仙子們卻連個人影都沒等到。泥鰍在地震之前必然出現(xiàn)的“非常非常不好”的預感,又一次在我心底彌漫開來。
而這一切隨著敖都統(tǒng)渾身浴血傳來調(diào)令,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
——那毛臉雷公嘴的弼馬溫孫猴子暴起發(fā)難大鬧天宮,小姐、族長乃至七仙女一眾女仙都被它定身捉住,關在蟠桃園里,生死未卜。
幾百年來頭一次,我眼前突然一黑,全身的血都涌上喉嚨眼兒,誰的軍令也不聽,發(fā)瘋似的奔了出去。
跑啊跑啊,漸漸地瓊樓玉宇不見了,漸漸地亭臺樓榭也不見了,漸漸地,什么都不見了。等我終于停下深淺惶急的腳步時,只有整片黢黢樹影,月色掩映林木婆娑,仿若鬼蜮。
我不禁咽了口唾沫,這真是蟠桃園嗎?原來平安喜樂時眼中的至高美景,到了心如刀割時,竟也會化作森羅地獄。哪怕在天上,也不例外。
而幾百年前到現(xiàn)在,能把我從地獄中解救出來的,永遠也只有一個人。
“小黎……”
遠遠的樹下,強忍著的啜泣好像一條潺潺溪水,在無星的夜中映著微微月光,銀河般牽著我的腳步,重又把我?guī)У搅藬?shù)百年魂牽夢縈的人兒身邊。然而,在那里等著我的卻不只是小姐。
“來了嗎?”
一萬三千五百斤鐵棍兒一擺,弼馬溫顯出本相——我一瞬便認出了他。
長槍微斜,更不答話,我咬緊牙關沖上前。不像滑不溜手的泥鰍,倒像只虛張聲勢的瘋虎。
小姐呀小姐,早跟你說天庭是非之地,偏不聽我的來投軍,這下壞事了吧。
小姐呀小姐,小黎秋這就要因公殉職,死后麻煩你看在我三百年侍衛(wèi)兼保姆的分兒上,偶爾焚香燒紙,不過分吧?
小姐呀小姐……想說的話實在太多,那就只說最后一句好了。
幾百年來你說什么我都謹遵不誤,唯有敖都統(tǒng)日后與你百年好合這一件事,請容我任性地不予祝賀。
永別了。
七
我做了個悠長的夢。夢里小姐從未離開過云夢澤,波光瀲滟,年復一年。時光多得活不完,我頭上長出了角,腹底伸出了爪,老著老著都老成了一條龍,可小姐還是小姐,小荷才露尖尖角,含苞待放在湖底,成日里舞槍弄棒,折騰得雞飛狗跳。一成不變看不到盡頭的漫長生命,其實我一點兒也沒有不滿足。但也正是意識到此間荒謬,我才明白這是夢。
——世間變遷,滄海桑田,云夢澤的幅員一日小過一日,更何況時光呢。
人們遲早會變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世間亦如此。一朝驚覺,已是滄海桑田。舉目四望,宮舍傾頹,廊柱坍圮……這還是我心心念念的那個云夢澤嗎?
信步其間,隱隱還有紅綾招展、喜氣猶存,而在宮闕正中喜堂的殘墻中,有人已等我很久。
“小姐!”
那人的脖頸動了一下,緩緩轉(zhuǎn)過臉。頂盔摜甲,面如冠玉,卻是敖都統(tǒng)。
我這才明白過來,此間雖是云夢澤,卻并非芙蕖宮——而是敖都統(tǒng)的老家,云夢龍宮啊。endprint
原來我這一覺竟睡過五百年。
孫大圣敗北五行山,小姐救下不省人事的我趕回云夢澤,卻賭氣就是不回芙蕖宮,躲到敖都統(tǒng)老家養(yǎng)傷。然而她一個未出嫁的女孩兒,沒名沒分地住人家里,這可成何體統(tǒng)?
紙包不住火,終于讓族長追來興師問罪討要女兒。我傷勢正在緊要關頭,全仗小姐療傷護持與龍宮天材地寶吊命,敖都統(tǒng)回護她,便將族長拒之門外。
“當媽的來討女兒,你怎敢攔我?”族長怒目圓睜。
這話在情在理,于是敖都統(tǒng)想了想,說:“可我愛菡萏。我要娶她?!?/p>
族長一愣,小姐也一愣,雖然牙關緊咬,可她終于還是點了頭。
我心一痛,不想再聽下去。
敖都統(tǒng)卻說:“你最好聽完?!?/p>
婚事籌辦數(shù)年,隆重盛大,龍宮上下張燈結(jié)彩、金碧輝煌,可喜堂上左等右等,吉時早到,怎也不見新娘。直到敖都統(tǒng)當著天下賓客的面,說自己已送走小姐,向族長退了婚。
這還了得?小姐她媽怒發(fā)沖冠,云夢澤底炸開鍋,一場大婚變大鬧,把個龍宮鬧成了這副殘墻敗瓦,風流云散的模樣。天帝震怒,敖都統(tǒng)有悖倫常、怙惡不悛,著令褫奪軍職,流配鷹愁澗,西行贖罪。
——而這已是百年前的事,如今我醒來,敖都統(tǒng)正要上路,正好與我作別。
“記得去把你家小姐找回來?!睂⒈芯埔伙嫸M,敖都統(tǒng)桌前星星點點,不知是灑出的酒,還是流下的淚。
我當然要去找她,可我不懂為什么敖都統(tǒng)要做這種事——他們難道不該兩情相悅嗎?“砰”的一聲,敖都統(tǒng)腦袋砸在桌上,凹下一個坑。一如當年。
但這次他沒再踢我,只是扯著我的衣領提著酒壺把我拉到銀河邊兒上。
好眼熟,不就是曾經(jīng)他和小姐見面的地方嗎?
整個北落師門我最不想來的就是這兒了。敖都統(tǒng)心眼兒真壞。
觸景傷情,我轉(zhuǎn)身要走,敖都統(tǒng)這次卻不拉了,蹲下就是一記掃堂腿。我連忙躲開。他也不多說,后手跟進劈山掌,虎咆拳,盤龍槍,碎骨肘,連綿不絕,招招致命——居然就在這兒和我打了一場。
等打到我倆都趴地上起不來,敖都統(tǒng)開腔了:“這‘天聊得爽不?”
“爽你個頭!”我罵道。
“五百年前,每次和你家小姐來,話說不了三五句,就得陪她打到這地步?!?/p>
“你們這戀愛談得夠激烈的。”我驚嘆。
“愛你個頭!”敖都統(tǒng)罵道。
敖都統(tǒng)是喜歡小姐的,從小在家挨揍后奮起投軍,到五百年前小姐再打不贏他,到現(xiàn)在,都一直喜歡。可小姐不喜歡他——甚至自始至終都沒認出他就是當年差點被自己抽筋剝皮的隔壁小龍。五百年前敖都統(tǒng)拼命明示暗示,二人談談說說的云夢澤陳年往事中,也從未有過他這條龍的身影。只有我這不成器的泥鰍,小姐闖禍時多方遮掩,小姐習武時鞍前馬后,一是我,二是我,三四五六是我,七八九十還是我。
“嘴巴里念著的是條泥鰍,仰望星空的晶亮眸子里,任我如何使盡全身力氣去看,還是只有一條泥鰍——明明我這條龍,就在她面前?!?/p>
小姐說得興高采烈,敖都統(tǒng)聽得心痛如絞,卻又不得不聽,因為他喜歡小姐啊。較技大會前,他終于下定決心,對小姐說,要在較技場上和我分個高下,如果他贏了,證明比我強,希望小姐能喜歡他。
喜歡這種事哪是說可以就可以的呢?但敖都統(tǒng)也犯了倔,無論小姐答應不答應,他偏要勉強。
“可我還是贏不了你啊,我倆都脫力,可她在擂臺邊一發(fā)話,你居然又站起來了——你怎可能站起來呢?!站起來也就算了,沒過幾天你又為救她拼上了命——還給不給公平競爭啦?做到這個地步,我還怎么贏得了?”
我肚里好像突然躥出條勾魂攝魄的小蟲子,片刻不停地嚙咬起心肝兒,叫人一刻也冷靜不下來。
“可是,小姐最后不還是答應嫁給你了?”我憶起滿地紅綾,憂傷地說。
敖都統(tǒng)忽然就哇哇大哭起來,像個孩子:“是啊,為了救你的小命,她終于愿意嫁給我。我那時高興極了,天天陪著她,寸步不離,可我越陪越痛苦——任我如何做,她的眼里還是只有你。我終于不得不承認,哪怕我偏要勉強,和我在一起,她也得不到幸福?!?/p>
敖都統(tǒng)把酒壺一下扔出老遠,苦笑一聲:“所以我認輸了。待你傷勢不再礙事,我便放她離去,天涯海角任你去尋?!?/p>
可天涯海角在哪里?敖都統(tǒng)也不知道,小姐又坑了我。就如八百年前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坑我一樣——可這次我不但一點兒不心慌,反而神清氣爽,好像胸中搬走了一座大山。
管她在哪兒,我遲早能找到的——反正她從出生就習慣鬧失蹤,我也早習慣尋訪走失兒童。沒什么了不起。
飲盡壺中殘酒,我與敖都統(tǒng)各自上路,再不回頭。他的方向是西,那里會有個和尚在等他,前路漫漫。我的方向是她,那里會有個少女在等我,音信渺渺。
可哪怕時移世易,天地彌合,我也非找到她不可。
等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