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琪(長沙明德中學380班) 插畫/秋褲狗子
「妖書」之書妖記
文/錢琪(長沙明德中學380班) 插畫/秋褲狗子
楔子
畫棟雕梁,古木格窗,青苔石子染上了深秋的寒霜,像鋪就了一層潔白月光。
綺文閣內(nèi)一尺桌臺,燭光如豆,守書童子困著打盹,根本沒有意識到有人闖入了閣中,正捋著一曲兒花白稀疏的胡子,徘徊在書架之間。忽的,他化作一縷紫煙消散在古籍典冊之中,直奔閣頂。
是夜,江南第一藏書閣綺文閣寶書失竊,震驚江湖朝野。
一
“唉,你說,是哪個盜賊那么大能耐,能偷到綺文閣的書?這可真是聞所未聞……據(jù)說,圣上震怒,整閣的人都惶惶不可終日??!”
“這位兄臺有所不知,這可不是第一次寶書失竊,在此之前,各地陸續(xù)都有失竊之案。論這藏書,普天之下,除我們江南三閣,無出其右。沒想到……”
說話的人嘆了口氣,他旁邊的人迫不及待地接上:“如此說,這應該是一人所為!”
那人喝了口茶,抬頭看了看這位意氣風發(fā)的少年,眼神充滿不確。
“二位客官,不是我在這聳人聽聞,傳言啊,這是妖所為呢!”店小二聽見客人的談話,悄悄地湊過了頭說道。
“什么?妖?”
“喲,這可是江湖上傳遍了的,您不知道?您想想,若不是妖,哪能偷到這么多書呢?那寶閣的機關,可不是一般人能解開的??!”
座上的兩人對視一眼,更加疑惑了。
“可是,這妖偷書干什么呢?”
“不對!不是妖所為。我聽江湖上傳言,珍貴的古本秘籍之所以頻頻失竊,是因為江南的三大藏書閣頂,藏著價值連城的寶藏圖!”另一位江湖打扮的少年朗聲辯論道。
奇聞盡數(shù)漏進我的耳朵,我緊鎖眉頭。如果寶書失竊案果真是妖所為,那便是我職責所在,可我一路收妖無數(shù),偷書的卻是鮮有聽聞。《妖書》有言:“凡有靈之物,乃妖之所出;花草蟲魚,飛禽走獸,但憑靈氣,修煉百年,便可成妖?!毙南码[隱有了猜測,我收起拂塵,掏出羅盤,一見天日,指針便感覺到了不尋常的氣息,開始四處亂指。
妖出江南。
二
妖氣終于出現(xiàn),直指繡章閣。因近日鬧得沸沸揚揚,三閣都加強了把守,甚至貼上了字跡扭曲的明黃色符箓,在靜謐的夜色中顯得分外詭異。我翻檐上瓦,選擇了防備最弱的一層,里面只有一個守書的少年,不安地來回踱步。
在少年轉(zhuǎn)背的一瞬,我打開窗戶,一躍而入,對著少年的后頸用力一擊,一個悶聲后,少年便向我倒來。
“失禮。”
我換上少年的制服,均勻吞吐,耐心等待。
子時已過,月下中天。守衛(wèi)開始疲倦,密密麻麻的腳步聲漸漸微弱。一個黑影“颯——”地從窗外騰空而上,割碎如水的月色。
來了。不是妖,是賊。
我笑著搖了搖頭,想著等這蠢賊開窗看時,該會看到怎樣一番情景:話說回來,書妖到底長什么樣?吃不吃人?可怕不可怕?……
還在想著,忽聽得閣頂傳來一陣驚呼。那團黑影從天而降,重重地摔在地上?;鸢雅c人聲四起,平地上人語鼎沸,“抓到了”、“快抓住他”、“就是這個毛賊”……
趁此機會,我“噔噔噔”地爬上了通往閣頂?shù)拿艿?。就著將滅不滅的燭燈,看清了書妖的真容,它許是以為還有盜賊來接著偷書,朝我的方向繼續(xù)張牙舞爪著。
好大一只……蠹蟲。
三
一時間我回不過神來,書妖見我不怕,停下了揮舞的短足,一人一妖,或者說,一人一蟲尷尬地靜默相對。寒風簌簌地撲進窗戶,吹得燭光一顫。我差點忘了我捉妖的本職,正要義正辭嚴地問他個明白,忽聽“嘭——”的一聲響,書妖騰起一陣煙霧,然后我便聽到了一個年老的聲音,從蟲子的身體里傳了出來。
“咳咳,咳——”
只見月光穿透層層煙霧,一個須發(fā)盡白的老頭立在原地,一襲白衣,佝僂著身體掩口咳嗽。
我的腦袋像揉成了一團的拂塵。
老者輕輕地摩挲著手頭一本老舊的古書,目光中充滿沉醉之意,搖頭晃腦地吟道:“《詩》云: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喧兮……哎,‘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者,讀書之樂也?!?/p>
“爾等無知之徒!”老頭咳嗽完了之后,猛一跺腳,老臉憋得通紅,伸出手指,對著我罵起來。
“爾等之力何以護書?謬矣謬矣!”
我覺得今夜所歷可以編入妖書以傳后人,因為自我當?shù)朗恳詠?,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妖,既不打打殺殺面目可憎,也不驚慌失措四處逃竄,而儒雅拘謹,滿口子生僻古語,罵人罵得很有底氣,很有文化。
“你……您是……書妖?”
老頭兒聽了我的詢問,斜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后陷入了沉默。只見他顫巍巍地重新落座,點燃了窗臺上的長明燈,繼續(xù)摩挲著一本古籍。
老頭兒往我這邊覷了一眼,眼神中竟然滿是寂寞。
“咳!子不語怪、力、亂、神。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萬物本由天地所生,又何來妖與非妖之別?謬矣!謬矣!”
此刻我的腦袋更像一團打了結(jié)的拂塵。
“……綺文閣失竊案,各地大大小小藏書閣寶書不翼而飛,怕都是您的手筆罷?”
“小子休要妄言!道聽而途說,徳之棄也!”老頭子氣呼呼地站了起來,我敢肯定他修為沒有千年也有五百,雖他沒有傷人功力,但卻有一肚子滔滔不絕的大道理和之乎者也。
“為而不認,偷而不還,怕也不是君子所為?”我邊說邊脫下礙事的衣袍,握住了乾坤袖中的法器。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偷書之事何謂為偷!吾乃為護書,修煉千年矣!爾又何知!”書妖氣得兩撇胡子都翹了起來。
“哦?既然只你能偷,別人為何不能偷?如此,便都還來罷?!蔽颐偷仄鹛?,撒開縛妖網(wǎng),對著書妖急沖而去。老頭子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圓,似乎是震驚,又似乎是憤怒,在觸到縛妖網(wǎng)的一剎那,又變成了一團紫煙,凝聚成形從縫隙里逃了出去。
“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禮之用,和為貴,打打殺殺,成何體統(tǒng)!”蒼老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我一時語塞,仿佛今夜我不是來捉妖的,而是來聽先生講禮的。
不論如何,我還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布下結(jié)界,以免書妖逃竄。回頭看時,那團紫煙正在本就不大的空間里四處飛流,我放棄了縛妖網(wǎng),解下腰間的收妖葫,準備瞄準目標將他就地正法。
無奈老頭子逃得比閃電還快,一下子現(xiàn)出蠹蟲的原形從墻上飛竄過去,一下子躲進層層疊疊的書格寶匣內(nèi),讓我無從下手。我在狹小的書巷里艱難移動著,左翻右找。
崇安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夜,與書妖戰(zhàn)敗,從此成為我職業(yè)生涯的污點。不行,我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呼”的一下,閣中燈火全滅,一片黑暗。
四
“書在何處?快快現(xiàn)身,饒你一死!”我“噌”地點燃了手中的符箓,作勢要燒書,“你再不出來,你視若珍寶的這些古籍都會被我付之一炬!”
此話一出,空氣都安靜了一瞬,我見他還沒反應,低頭找出一張廢紙,一下燃了起來。
“小子住手!”老頭突然摔到了我眼前的地上,揉了幾下摔疼的屁股,就要上來搶救那些“古籍”?!鞍Α蔽姨謴乃难矍俺殡x,吹熄了火焰?!皬U紙而已?!?/p>
“你!——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你……怎可不誠不信、生事欺瞞!”
“且慢!”我把那塊燒焦的紙片舉到他面前,“妖老頭兒,你是不是特別喜歡我們這兒的文化?喜歡你也沒必要把書偷了啊,拿來吧拿來吧?!?/p>
老頭子還有點憤憤不平,“予你何益?爾等毛頭小兒,不知珍惜!不若予我,我雖為妖,也可領悟一二?!?/p>
我尋思片刻,正色道:“您閱盡天下典籍,想必,也懂得大道之行的道理?!?/p>
老頭看了我一眼。
“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男女老幼,皆有所處,鰥寡孤獨,皆有所養(yǎng),我只是一個收妖之人,卻也知道人妖殊途,兩不相犯,若一方為亂,道之毀矣。
“珍籍古書,雖嘗被束之高閣,但人界的文明禮運,融之血液,化入骨髓,經(jīng)久不絕。”
“恕我直言,您的所為,已經(jīng)打破平衡,這些文化至寶,對人界而言及其重要,不論丟失哪一本,都是巨大的損失?,F(xiàn)在江湖朝野,無一不切心關注,因為,傳承老祖宗的東西,是每一位帝王的責任,也是每一個子民的信仰。”
尾聲
書妖坐在地上沉默良久,我看到他的眼里閃著微弱的光,星星點點,忽明忽暗,帶著些許悲傷。
半晌,他長嘆一聲:“妖界,無道矣!”
我微微一驚,起了惻隱之情。老頭兒雖古板迂腐,卻是我見過最特立獨行、最儒雅可愛的妖。
“那您現(xiàn)在能告訴我,書在何處了么?”
聽到我這句話,老頭目光閃爍,他揉搓著兩只手掌,盡量避免與我的眼神接觸,嘴巴開了又闔,似乎在斟酌著語言。
我的心頭閃過一片陰云。撕了?扔了?毀了?燒了?種種猜測于這個老頭似乎都不為過。
“唔……吾盡食之……”
“吃了?!”我的屁股像著了火似的,噌地從地上跳了起來,瞠目結(jié)舌。
不過好像也沒什么不對的,畢竟這是只修煉千年的蠹蟲。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老身自有補救之法。”他雙手交握在兩袖中,沉默了許久,似乎在下一個很大的決心,又似乎,是在回憶著什么。
我與書妖相對而坐,老頭兒的白發(fā)被夜風吹動。四周被霧氣籠罩了,我隱約聽到支離破碎的語言傳出,慢慢地越來越快,越來越重,最后聲音都重疊在一起,那是老頭子最珍惜的書的語言。我還聽到萬千書稿翻動的聲音,如排山倒海,浩浩然不可計數(shù)。
突然一切歸于沉寂。
等煙霧漸漸散去,老頭子安然地閉著眼睛,盤坐在地,揚起的白發(fā)千絲萬縷地散落在肩后。我的面前已經(jīng)疊滿了書,但我心下明白,這只是浩瀚中的一角。
“這……”
老頭子手撐著地,吃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這些都是化為了他幾千年妖力的東西,要盡數(shù)復原,其代價不言而喻。
“此為兗州天音閣,”老頭指了指其中的一摞,然后又指向另一沓,“此為奎州風雷閣,柳州觀止樓,廬州鏡明閣……”
書妖像在呼喚老友的名字一般熟稔,“這是前幾日,江南綺文閣?!蹦钔炅酥?,老頭兒側(cè)過身子不再去看,卻還是沒忍住多瞅幾眼,伸手又摸了摸那幾本舉世難得的寶書,神情有幾分落寞,有幾分可愛。
“江山更改,百朝興替,今古奇閣,灰飛煙滅,年歲久遠,殘銷滯者,恕不能悉以奉之!”
我欠了個身,鄭重地道聲“多謝”。
等我抬起頭來看時,老頭子的身形已經(jīng)扭曲,變得透明,徐徐化為一縷紫煙?!靶∽樱釟w矣——”
聞言,手中收妖葫的塞子“突”地自動彈開,那縷快要消散的煙霧立馬就被吸了進去。燭火突然炸了一聲,我被手中的沉重帶著往下,驚異于它的重量。
“妖者輕而無質(zhì),然執(zhí)念深者,凡被降服,尋常法器難以載之。若妖性為善,愿化劫輪回成混沌之氣者,終滅矣?!?/p>
我推開窗,踏上閣頂,俯瞰黑暗中的蜿蜒山脈,惺忪燈火,不知站了多久,天邊泛起了色彩,山間升起了炊煙。
要天亮了。
腰間的重量一點一點地減輕了,我沒有封鎖他向我傳來的記憶,這樣,才可收服修為千年的妖。
我看到不知是哪朝哪代最初始的記憶,那個時候他還是一只被人熏得狼狽逃竄的蠹蟲,寄居在書閣里;春夏秋冬,耳濡目染,竟有了妖性,慢慢地化出形體;時而偷偷地吃去了一本書,時而和奇形怪狀的妖族爭得面紅耳赤;時而為了嚇走盜賊故技重施,時而只是一個落寞單薄,獨坐星夜的背影……他存在的這千年里,從未傷害過任何人。
我拍了拍葫蘆,葫蘆發(fā)出一聲空空的脆響,轉(zhuǎn)身,消失在熹微的晨光中。
本期游戲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