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媛媛
作為一個文學研究者,我有一個很下里巴人羞于啟齒的個人評判作品標準:好看。細思起來,這個“好看”其實融合了個體的閱讀審美,倒也有一定的道理。常年的閱讀浸淫,如美食家對食物的品味,只需一箸,五味分明。當拿到王旭東先生郵寄的請“雅正”的《復調婚姻》,我內心閃過一絲懷疑,愛情婚姻是文學作品永恒的主題,也是每一部作品不能少的最提味的“作料”,然公然以“婚姻”作為作品題目的,反倒不多。蓋因人人都寫,人人都經歷,無非癡男怨女離情別恨,很難寫出新意。這本《復調婚姻》雖然用了“復調”這樣一個音樂詞語,又能奏出怎樣新奇的聲響?如果是一部迎合潮流的媚俗之作,當如何回復人家呢?懷著這樣很小人的陰暗心理,我遲疑著開書閱讀,沒想到一讀之下竟然難以釋卷,如被牽引一般一氣讀完。
閱讀的間隙我依然以懷疑的態(tài)度反思,這本書吸引我的因素在哪里?情節(jié)?人物?語言?情節(jié)雖然可以算有聲有色,但圍繞家族的日常生活,還達不到跌宕起伏;人物就是家庭成員,以父親母親為主,附以家族的兄弟姐妹及第三代子孫,覆蓋面不能算廣闊;語言也沒有新奇之處,口語化的敘述娓娓道來家常親切,能拉近與讀者的距離,但同時失去不少文學語言的色彩。除此之外,結構上用了雙線,以現(xiàn)實為引子,現(xiàn)實與過去交錯,這也沒什么創(chuàng)新之處,現(xiàn)代白話小說的開山之作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起筆就用了。如果說有特殊的地方,就是用來生死穿越的方式,陰陽兩隔之際的交錯。以我粗淺的文學素養(yǎng)也能判斷出來這是一部不錯的小說,但顯然還有不足,猶如一份非常具有特色的小吃,風味十足卻缺乏大餐的恢宏闊大。然則又是什么深深打動了我,讓我對此書心存敬意?
認真讀完全書,作為批評者定向思維第一個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的感覺就是,這本書在同類題材里表現(xiàn)的主題有突破,作者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展現(xiàn)了中國人的命運,并試圖尋找根源。假定這是一部非虛構的紀實作品,它的社會學意義可以成為一個時代普通中國人的生活標本,具有田野調查性質。為此我特意詢問作者書中原型是否為家族人,作者回答是有一點。作者當然是以文學創(chuàng)作的姿態(tài)來寫作的,但是我認為這部小說的社會價值,遠遠超越它的文學價值。這也許是作者不愿意聽到的論點,但這的確不是否定之意,而是特別肯定作品的主題深度以及由人物命運揭示出來的一個沉重話題———人在生存擠壓下,喪失了作為人對一切美好事物諸如愛情、夢想、情調享受的權利,婚姻也成為生存的交換手段,由此產生的家庭并不是以愛為紐帶,導致家庭成員之間心靈溝通的缺失,從而形成的人格缺陷造成一代又一代的悲劇性命運。這大概是中國婚姻家庭不可避免的宿命。一個世紀前中國知識精英們興起五四新文學,首先就是對民族性的探討和批判,而今這種狀況并沒有多大改變。變的不過是形式上的表現(xiàn)不同,內里的實質依然。根本的原因就是中國式婚姻里包含了太多復雜的因素,在這諸多利益的考量里,愛情是最可有可無的因素?;橐鍪侨祟惿畹幕拘问?,家庭關系由婚姻產生。在人類社會的三大生產中,婚姻是實現(xiàn)人類自身生產的唯一方式,是社會倫理關系的實體。由于人類自身生產使人類的生命得到延續(xù),從而形成各種人際關系以及社會文化心理和禮俗。所以被稱為“婚姻大事”。中國古代婚姻制度存在五大弊端:無自主性,承嗣性,抑女性,買賣性,繁縟性(無自主性指的是毫無自主選擇權;承嗣性指的就是男女雙方結為婚姻關系的目的就是繁衍后代;抑女性指的是古代婚姻制度對于女性的束縛;買賣性指的是父母把兒女的婚姻當成買賣來做,婚后妻子可任由丈夫買賣;繁縟性指的是婚前婚時婚后繁重的禮節(jié)),除了繁縟性沒有在本書中體現(xiàn),其余幾條都可以從女主人公的婚姻里看到,繁縟性的缺失除了現(xiàn)代文明進化,又從另一個側面表明主人公生活的貧寒。從于巧珍以及她的后代們身上看到,從古到今,中國人的婚姻實質骨子里沒有變化,不過是隨時代變化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
小說主人公母親于巧珍一生經歷了四次婚姻,第一次婚姻屬于買賣性質。她出身于一個地地道道的赤貧家庭,十口之家只有五畝旱地,童年缺愛,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都處于極度匱乏狀態(tài)。而她的父親是一個只會種地沒有任何其他收入的普通農民。這位父親解決生計危機的辦法,便是不停地賣兒賣女。于巧珍從小乖巧,沒被賣掉,但卻在7歲那年,因為家鄉(xiāng)一帶干旱,歉收七八成,被她的父母嫁到了離自己村莊八里地之外的南王莊,給人家當童養(yǎng)媳。因為實在忍受不了男方的打罵,于12歲時逃離了南王莊男方家。這是母親的第一次婚姻,以她的抗爭告終。這次婚姻有名無實,一個尚未成年的女孩子,在尚應該得到呵護關愛的年齡,卻被當成牛馬一樣對待,不僅要承受沉重的體力勞動,還要受到毒打虐待,更令人驚詫的是這場婚姻解除的過程中雙方家庭的較量,其中看不到一絲對人的同情溫暖,只看到在利益上的計較。這個時間點是在民國二十七年,也就是公歷的1938年,當我們欣賞同一時期那些知識精英們的風花雪月華章美篇時,螻蟻一樣的于巧珍們卻連人基本的尊嚴都沒有。亞瑟·亨·史密斯在《中國人的素質》一書中指出:“中國人缺乏同情心也表現(xiàn)在家庭生活中。中國家庭關系總體是不好的。之所以不幸福,究其原因是缺少感情上的和諧。中國的女孩子一出生就在不同程度上受人嫌棄。這種遭遇對他們一生的命運都會產生重大影響。有關中國兒媳婦蒙受的苦難寫起來可以獨立成章。買賣婦女和兒童的現(xiàn)象在中國不限于只有災荒嚴重的年份,只是遇到這種年份更是司空見慣罷了?!?/p>
抑女性表現(xiàn)了她的第二次婚姻上。母親于巧珍的第一次婚姻雖然以成功脫逃告終,但卻為她今后的命運埋下了不幸的禍根。“此后的五年中,姥姥姥爺曾多次托人做媒,想盡早把我母親再嫁出去,但是,五年之內,竟然沒能找到一個肯納娶的人家?!彼牟恍以庥鰶]有得到同情,她敢于反抗的倔強個性,卻讓世俗社會擔心她不柔順,難以駕馭。17歲時,母親總算再次嫁到了一戶比她家家境更困難的姓任的人家里,對方有兄弟四個,母親被任家采取抓鬮的方式,成為老三的媳婦。盡管這場婚姻同樣與愛情無關,其中包含了更為復雜的社會因素,但應該說是母親一生中的華彩樂章,她年輕,受到了一個家庭的接納,多少感受到了一點家庭生活的暖意,丈夫雖然柔弱奸猾,總體上對她還不錯,這體現(xiàn)在她動員丈夫參軍這件事上,丈夫答應了她的請求,卻最終犧牲在戰(zhàn)場上。而母親人生價值的升華也在這一時期,她被所在村莊關子嶺地下黨組織培養(yǎng),吸收為一名地下黨員,正因為如此,生性好強的母親才在一次征兵中,極力動員自己的丈夫任更生參軍,導致丈夫犧牲也毀掉了自己的第二次婚姻。這場婚姻的存在形式和母親的遭遇,非常具有再塑性。母親所嫁的任家,四個光棍,性資源嚴重不足的情況下,婆家的解決方案是抓鬮。于巧珍被迫充當了一種稀有物品,從此也成了一種危險的存在。先是老大按捺不住生理的沖動,遭到母親反抗,導致老大離家出走,此后一直下落不明;之后又被老二調戲,母親再次奮起反抗,又導致老二離家出走多年;在這樣的遭遇中,母親非但沒有得到同為女性婆婆的同情,反而受到埋怨,導致她在丈夫犧牲后無法在任家生存最后出走關子嶺。這讓我們看到中國式道德的真面目,以及掩蓋在道學家溫情脈脈禮義廉恥之后的家庭生活真相。書中對老四與母親關系的描寫極為生動,老四為兩個哥哥的行為感到羞恥憤怒,與嫂子相處十分謹慎,而母親對這個忠厚樸實的小叔子是滿懷敬意的,正因為如此,母親不愿意在丈夫犧牲后按鄉(xiāng)俗改嫁小叔子,不想因為自己給他帶來厄運。在這場婚姻中,無論是任家的母子還是于巧珍自己,都在扭曲于巧珍作為女性的性別特質,同為女性的婆母視她為禍水,她對自身也產生深深的懷疑,她的女性意識始終處于冬眠狀態(tài)。endprint
如果說于巧珍的前兩次婚姻都沒有自主性,都是遵父母之命而嫁,那么第三次婚姻帶有了革命和時代色彩,也多少摻雜了一點革命式戀愛的因素,有了一定的自主因素。這次婚姻是經黨組織負責人介紹,嫁給了十里之外的李家山的共產黨員、村長李長林。理論上看,這應當是一次志同道合的結合。但實際情形卻令人大跌眼鏡,李長林應該是“共產黨里腐化墮落最早的一名基層干部”,在與母親成家不久,李就和本村的一個惡霸地主的兒媳搞在了一起,導致李家山土改后,工作遲遲得不到開展。母親作為一名共產黨員,向組織告發(fā)了李長林的這一罪狀,導致李長林被組織處分免職。李長林知道真相后,兩人大打出手,婚姻也走到了盡頭。于巧珍的第四次婚姻也是最后一次,嫁給在煤礦工作的父親,這次婚姻是在婚姻自主的大背景下發(fā)生的,但婚姻雙方一個是被兩任妻子拋棄的無用男人,一個是有過三次婚姻還拖著一個女兒生活無著的女人,雙方各懷鬼胎,母親穿著借來的紅襖綠褲有意無意誘惑了父親,父親在一個虛幻的美好想象里開始了一生雞飛狗跳的生活。小說是在敘述父母一地雞毛的日常生活中穿插了母親之前的三次婚姻,將現(xiàn)實和過去交織在一起,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復調”結構。作者重點要寫的是父親與母親不和諧的婚姻生活,他們一輩子吵鬧不休,父親從結婚之初到晚年,時時有離婚的念頭,但母親卻堅定地維護著家庭,成為家庭的主心骨和主宰者,對父親雖不乏溫情卻強勢打壓。父親晚年對我說的一席話,道出了這類婚姻的真實病因:“人們找婆姨嫁漢,是根本不考慮性格這一問題的。性格問題壓根不是問題。彼此只計較對方的土地、房產、門第、騾馬。如果打聽對方的性情,或者以此作為成婚的主要籌碼,任何人都會笑掉大牙,尤其是窮困人家?!逼扔谏娴幕橐?,是不能奢談愛情的。
小說中最著力刻畫的人物是我的母親于巧珍。這個如地母一樣受盡苦難然而百折不屈、堅忍頑強又獨立能干的女性,是作者塑造得最為出彩也最有個性的一個人物。她既不同于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也不同于潑辣強勢的女漢子,她是一個充滿人性光輝的女性,在她身上閃耀著人類對美好的追求和對正義的堅持。這樣一個沒有文化的底層女性,血脈里傳承了祖先幾千年的道德基因密碼,又受到時代變革的影響,在自己苦難動蕩的人生中左沖右突,但是一次次的失敗。她至死也不明白也不甘心,晚年一再詰問:“你們說,我活在這個世上到底活了個甚?受了一輩子罪,真還不如不到這世上走這一遭?!边@是千萬個于巧珍的困惑吧!作者將她的不幸歸結于性格,未免失于片面。她性格的形成是有成長背景的,小時候的于巧珍不是十分乖巧嗎?而母親于巧珍的偉大之處在于,她對命運一生的抗爭不屈,對生活一生的真誠認真,她用一個女性的堅韌博大完成了對人性令人潸然淚下的詮釋。
于巧珍幾個子女的婚姻作為這個“復調”婚姻的重奏,揭示出中國式婚姻的另一面:功利性。如果說生存擠壓下的婚姻沒有選擇,那么在解決了生存之后,中國人的婚姻還是不能與愛情掛鉤。大哥國華和姐姐春華就是例證,姐姐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烈士子女的身份欣喜若狂,在戀愛中看重對方軍人的身份而忽視了人品;哥哥雖然聰明過人,并成為家族學歷最高的人,這個大學教師年輕才俊卻不懂什么是愛情,稀里糊涂地就范于高干出身的女子,婚后才發(fā)現(xiàn)沒有共同語言。二哥因為受到傷害性格怪異,直到原來心中的戀人喪偶后才與之結婚,但早已物是人非。我的初戀因為父輩的恩怨被迫葬送。到了這個家庭的第三代,依然沒有看到我們夢想中的美滿婚姻。姐姐的兒子從小失于管教,沒有受到正規(guī)教育,打工為生,“上床”成了他的戀愛目的;哥哥家上高中的侄女愛上老師,這兩個當代青年的情感追求,映射出當下社會畸形病態(tài)。
這部樸實無華的作品,雖然冠以“婚姻”,但并沒有嘩眾取寵的獵奇,也沒有下半身寫作來刺激眼球,而是從婚姻這樣一個最日常的切入口,真實地還原了最底層老百姓雞零狗碎的平常日子,以母親為核心的三代人的婚姻經歷,交織著時代變革與個體性格命運,映射了一個時代中國百姓的生存真相。盡管他們掙扎反抗,然而個體的意愿無法抗拒時代的意志,面對一個古老又新鮮、保守又革命的社會,愛情,成為價值觀的附屬,失去了它自身存在的標準。而當生存成為人生的第一需求,愛情就成為可笑的甚至荒誕的笑談,于是婚姻的第一要素讓位于生存與社會地位的改善,原本是婚姻基礎的“愛情”被完全剔除,沉重與無奈俱在,唯獨沒有愛———這就是中國人的婚姻真相,也是生存的真相。正如魯迅先生感嘆的那樣:“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從這個意義上講,這部小說入選2016年“三晉百部長篇小說文庫”,也是名至實歸。
小說以“復調”定義“婚姻”,在結構上確實使用了多重線索交織穿插的敘述手法,形成過去與現(xiàn)在、死者與生者,陰陽兩重世界的多維時空轉換,由當下兒女的戀愛引發(fā)出母親的婚姻經歷,主副雙線交錯并行,兩代人的命運相互映襯。這樣的敘事結構避免了主題人物的單調,使情節(jié)豐滿,增強了可讀性。作者以第一人稱的視角介入,像一個講述者一樣引領讀者進入這樣一個“家”世界,從而給人以自然流暢的閱讀體驗,避免了精心構架雕琢刻意之嫌,可以看出作者的匠心所在。如果從人性深度刻畫上看,作品中無論是母親于巧珍還是她的兩個女兒,作者都是將她們作為母親、姐妹來描述,囿于這樣的敘述視角,對她們作為女性的性別特質沒有充分展現(xiàn),她們都沒有自覺的女性意識,而她們所處的閉塞環(huán)境也沒有提供給她們覺醒的條件,這是她們悲劇命運的一大因素。一部以婚姻貫穿始終的作品,卻沒有涉及兩性關系最本質的層面,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然而瑕不掩瑜,《復調婚姻》稱得上是一部有分量的作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