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朔
豐子愷,我國現代畫家、散文家、美術教育家、音樂教育家和翻譯家,是一位多方面卓有成就的文藝大師。他的漫畫幽默風趣、富有哲理,文章風格雍容恬靜、深有韻味。1938年他逃難到桂林,應邀在省立桂林師范學校(簡稱桂師)兼任國文和美術教學,通過選講南唐后主李煜的《相見歡》《清平樂》《虞美人》等詞,把內心對日軍侵華暴行的憤慨以及愛國思想灌輸給學生。豐子愷在桂師完成了《教師日記》書稿,留下了他在桂師任教時的鄉(xiāng)居生活記錄和與朋友往來的寶貴史料。
更難能可貴的是,1981年6月3日,豐子愷的女兒豐一吟致信在北京的著名老作家舒群:“很希望能從您那兒了解到我父親的一些情況?!碑敃r舒群雖重病在身,還是堅持接受采訪,為后人留下了一段關于豐子愷在桂林的珍貴的口述史料。
舒群與豐子愷的交往始于武漢,當時舒群與丁玲共同創(chuàng)辦《戰(zhàn)地》文藝刊物。據舒群回憶說:“(豐子愷)除漫畫外,他還寫文章,發(fā)表在我參與主編的雜志《戰(zhàn)地》上。武漢、廣州相繼淪陷后,各界名人,特別是文化界人士紛紛云集桂林。巴金、歐陽予倩、田漢、夏衍、洪深、胡愈之、宋云彬、楊林林……舉不勝舉,真可謂群星璀璨、文才薈萃。我是1938年10月到桂林。他(豐子愷)應臨桂縣兩江師范學校(廣西省立桂林師范學校原址)之聘,到該校任教,一家人也于同年6月來到這山清水秀的小城?!?/p>
豐子愷一家十口人和朋友張梓生一家五口人包了一輛卡車,于1938年6月23日從湖南長沙出發(fā),一路奔波勞頓于次日下午3點抵達桂林。這時距離豐子愷1937年11月6日在日機的轟炸中離開家鄉(xiāng)逃難,已經有7個多月。期間他和親人顛沛流離于浙江、江西、湖南、湖北等地,來到抗日文化名城桂林,總算是暫時有了安身之所。
那年,豐子愷40歲,之所以決定逃難到桂林是受廣西省教育廳邀請,給省教育廳主辦的“廣西省中等學校藝術教員暑期講習班”教繪畫課。同時豐子愷也收到廣西著名教育家唐現之先生的邀請,到他籌建的省立桂林師范學校任教。
豐子愷來到桂林后,先是在獨秀峰為暑期講習班講授藝術繪畫課。他當時講授的內容,后來寫成了《藝術必能建國》《桂林藝術講話之一》及《之二》《之三》。那一個月的授課,是在時時刻刻躲避日機轟炸中進行的。豐子愷的一首《望江南》詞風趣地描述了當時的境況:“逃難也,逃到桂江西。獨秀峰前談藝術,七星巖下躲飛機。何日更東歸?”
剛于1938年籌建成立的省立桂林師范學校位于臨桂縣兩江圩。豐子愷租住的房子是在郊外的泮塘嶺。舒群當時住在桂林市內,兩人相距較遠。豐子愷有時到市內相晤,常給舒群帶來他的畫。
在桂林的近一年中,豐子愷贈給舒群的漫畫不下20幅。兩人也常有書信聯系,至少有20封。信都是用宣紙寫的,每封信都如同一篇散文,每一頁信、每一張畫,都可加工裱糊留做珍品收藏。
豐子愷在1939年1月29日的《教師日記》中,對于和舒群的交往也有所記載:“……訪舒群,以畫贈之。畫中乃一人除草,題目《鋤蔓草,得大道》。此青年深沉而力強,吾所敬愛。故預作此畫攜畫,表示勉勵之意。舒群住南門內火燒場中。其屋半毀,僅其室尚可蔽風雨,但玻璃窗亦已震破,其室四周皆斷垣頹壁似瓦礫場,荒涼滿目。倘深夜來此,必疑為鬼物。舒群自言,上月大轟炸時非常狼狽,九死一生,逃得此身,搶得此被褥。今每晨出門,將被褥放后門外地洞中,夜歸取出用之,防敵機再來炸毀也。桂林冬季多雨,近日連綿十余日不晴,地洞中被褥必受潮,得不令人生?。课嵋源讼嘣?,舒群搖首曰:‘顧不得了。嗚呼,悠悠蒼天,彼何人哉!人生到此,天道寧論矣!……”
由此可見,一位滿懷佛家慈悲之心的漫畫家,和一位滿懷抗日激情的黨員作家,惺惺相惜,心心相通!
舒群當時25歲,在國內已是一位很有社會影響的左翼作家。他是黑龍江哈爾濱人。1932年參加革命,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在青島曾同中共青島市委書記高嵩一起被捕入獄。1935年3月被保釋出獄后投奔上海,開始發(fā)表作品并加入“左聯”。
舒群早期代表作小說《沒有祖國的孩子》,發(fā)表后具有強烈的社會影響。之后,他和周揚、吳奚如、孔羅蓀、羅烽等15人,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候補理事,舒群還是協會會報《抗戰(zhàn)文藝三日刊》的編委。
來桂林之前,舒群路經西安八路軍辦事處時,又受林伯渠委派赴山西前線,在八路軍司令部給朱德總司令擔任秘書。還以總部隨軍記者的身份,參加了著名的平型關戰(zhàn)役,與彭德懷、賀子珍、任弼時、史沫特萊女士等結識。1938年2月,舒群去武漢與丁玲共同創(chuàng)辦《戰(zhàn)地》文藝刊物。1938年七八月間撤至桂林,為駐七星巖的朝鮮義勇隊做聯絡工作。
豐子愷和舒群的結識和交往很真誠。舒群說:“他比我長15歲,是我的前輩,我的師長??伤傄云捷叴?,當時年輕幼稚的我,竟也跟他稱兄道弟。我們一見如故,隨之便成為忘年交的酒友、密友。
他慣嗜花雕,而我愛喝白酒,我與他同飲,只能陪著他,遷就他的所好。其實,花雕貪懷了,也醉人呢。酒是我們之間交往的橋梁,相系的紐帶。不管在漢口還是桂林,無論是在他的家還是我的陋室,我們每每長時間地同飲,無休止地交談,他跟我推心置腹,他對我肝膽相見。”
舒群有一次從市內去泮塘嶺,豐子愷正好在家,舒群覺得很奇怪,因為豐子愷平日教書很忙,課外輔導也頗多,白天少有如此清閑。舒群問他:“今天怎么這么巧在家?”豐子愷笑了笑將桌上的日記本推到舒群面前,上面寫的是:蔣介石今日到校參觀,我歸家避之。
舒群想豐子愷之所以避之,是出于文人學士的潔身自好和政治上以第三者自居兼而有之。一向具有佛家慈悲心腸的漫畫家,此時思想上“已印上了大大小小紅色斑點。如果說他過去的作品更多地表現了人間的情味和對苦難的不平,基本屬于人道主義者,那么,他送給我的《鋤蔓草,得大道》等畫幅,以及在武漢、桂林為抗日作的眾多散文、漫畫,可以說明,此時的他,已躍升為一位有理想、追求進步的愛國主義畫家和作家了?!眅ndprint
在豐子愷的日記中曾記載他們的交往:彬然言,舒群君昨日來訪,與傅同榻,今晨返桂林。失之交臂,甚是可惜。舒群君留函言“桂林一旦有變,先生家族如何處置?請早為之所。凡我所能,當盡力相助。”美意誠可感謝。擬即日赴桂林與之相晤。
舒群曾勸豐子愷去延安,豐子愷沒有答應。為什么呢?豐子愷說,“我雖然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一個無黨派的人,但也不是不向往革命,不向往進步。我反反復復考慮了你的話,有時甚至作出了去延安的決定,但轉而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為,如果我們是在紅軍長征時結識,或者是在蘇區(qū)結識,你這樣勸我,我倒真是有可能上延安??涩F在不同,共產黨的天下穩(wěn)定了,我怎么能帶一大家子去坐享其成呢?像我這樣一個沒有為共產黨出過力的人,去坐享共產黨的果實,問心是有愧的?!?/p>
1938年12月23日,豐子愷收到國學大師馬一浮先生的來信,說浙江大學鄭曉滄先生托他傳話,浙大想聘豐子愷為藝術指導。當時,浙大剛剛疏散到廣西宜山(今宜州市)。浙大是豐子愷故鄉(xiāng)的大學。逃難一年多來,鄉(xiāng)愁也時時困擾著豐子愷,到故鄉(xiāng)辦的大學教書,也可以聊解鄉(xiāng)愁??扇绱艘粊砭鸵x開桂師,想到此,豐子愷“對桂師忽感留戀。不知吾與此百數十質樸廣西學生,尚有幾許相聚之緣也?!?/p>
1939年1月11日,豐子愷正式寫了辭職書,他到唐現之家中遞交辭職書。唐現之校長素來有“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胸懷,雖然感到吃驚和惋惜,幾經挽留,見豐子愷還是去意已定便真誠祝福他。2月28日下午,豐子愷在桂師上了最后一堂課。4月5日上午10點,浙大校車來接豐子愷一家人,經陽朔、荔浦、柳州,于4月8日到達宜山。當天傍晚,車子尚未進入宜山縣城,宜山縣城就遭到日本飛機的轟炸。
豐子愷除了講課之外,他在宜山寫了半部《教師日記》,根據在宜山生活的感受還寫了《宜山遇炸記》《防空洞所聞》等散文10多篇。其中,《宜山遇炸記》就是記述1939年夏天,他親眼目睹宜山縣城被日本侵略者的飛機轟炸的慘狀。在危難之中,豐子愷仍不失詼諧。他寫道:“次日,我有辦法了。吃過早飯,約了家里幾個同志,攜帶著書物及點心,自動人山,走到四里外的九龍巖,坐在那大巖洞口讀書。逍遙一天,傍晚回家。我根本不知道有無警報了?!必S子愷當時在浙大擔任兩門功課教學,一門是教育系“藝術教育”,另一門功課是中文系“藝術欣賞”,后隨校遷至貴州遵義。
1942年11月,豐子愷離開浙大,去重慶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任職。直到新中國成立前,舒群在沈陽忽然接到豐子愷從上海寄來的一封信,信很長,敘述了桂林別后,那些年他顛沛流離、苦不堪言的動蕩經歷,特別提到他曾有過臺灣之行。對此行感到十分懊悔。豐子愷信末表示,將重返上海,志在追隨先進的共產黨人,決心為新社會竭盡全力。
新中國成立后,豐子愷歷任上海市人民代表、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美術家協會上海分會主席、上海文聯副主席、上海中國畫院院長等職。
舒群與豐子愷分別后,也經歷了許多變故。1950年,舒群以作家的身份奔赴抗美援朝戰(zhàn)場,在第三十九軍一一六師師部工作。其間,他撰寫了長篇小說《第三戰(zhàn)役》,可惜書稿未發(fā)表就在“文革”中隨作者遭浩劫。1951年,他在北京任中國文聯副秘書長、中國作家協會秘書長。1952年,他轉入冶金戰(zhàn)線,再赴東北。1955年,他被打成“反黨集團”受到錯誤批判,1958年又受“開除黨籍”的錯誤處理。“文革”期間,他的苦難經歷更是雪上加霜。1978年10月,舒群終于得到第三次徹底平反。1979年恢復工作后回到北京,任中國作家協會顧問,并連續(xù)當選為全國政協第五、六、七屆委員會委員。豐子愷與舒群雖不常聯系,但兩人仍保持著真誠的友誼。1975年9月15日,豐子愷在上海逝世,享年77歲。
后人對豐子愷的評價是:從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初的悲憤,到逃亡途中的釋然。豐子愷在戰(zhàn)爭的洗禮中完成了由人世向出世的轉變?!耙猿鍪赖膽B(tài)度,成就人世的輝煌”。豐子愷的女兒對父親的理解也頗有見地:“他告訴人們,無論外在的世界如何紛擾暗淡,人的內心都可以保留一抹亮色。他的仁愛與悲憫、善良與純真,是守護世道人心的根本底線。這正是對戰(zhàn)火過后,一個常態(tài)社會需要什么樣身心的公民更為深入的思考?!?/p>
舒群對豐子愷的評價是:“真正是盡以全力地用汗水澆灌了社會主義文藝的百花園地。豐子愷先生去世多年了,但他在美術、文學、音樂、書法、翻譯等各領域的業(yè)績,令人敬仰,難以磨滅。他給祖國的文藝寶庫留下了巨大的精神財富,祖國和人民又豈能將他忘懷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