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君
一
街口照例坐了一堆曬暖暖逛閑的人。
我低了頭往回跑,右手捏緊袖口,袖筒里塞著一本書——《射雕英雄傳》,是花“重金”借來的。我只想趕快回家,藏在麥草垛后看書。
天氣真熱,人真渴啊。
在西海固,世世代代干旱缺水靠天吃飯。老天下了雨雪,人們便把大場、溝渠里的泥水雪水收集起來,存到地下一個大罐頭瓶般的“窖”里,一直吃到來年。
可是,已連著幾年春夏不見雨冬天不見雪了。土地裂開大嘴巴,莊稼干死了,草木旱死了,到處黃塵飛揚。一張口,滿嘴的沙土。家家窖都上了鎖,家家用水都定著量。早上一馬勺洗臉水,奶奶先洗,接著是父母,然后才是娃娃們。洗完后,臉盆里只剩一點泥糊糊,媽媽還要端出去給羊喝。
借我書的人,叫趙小剛,跟在我后面,過一會就蹲在路邊吐一次。
下午他一進教室就趾高氣揚,我哥從新疆帶回一本武打書,香港一個叫金庸的人寫的。
同學靜了幾秒,呼啦一下圍上來。
這人可了不起呢。聽說武功蓋世,走起路都在空中飛,飛檐走壁……他站在桌子上,揚起手里的書,神氣地就像大隊支書王老五。我們抬起頭來,崇拜地望著他,直到看門老漢使勁敲掛在歪脖子榆樹上的半塊鐵犁,上課了。
語文老師慌慌張張講完課,就走了。最近各種消息不斷,聽說國家派了解放軍來打井,聽說還打出了甜水,聽說要打一百口井。大人們四處議論,比我們還興奮。
大家靜悄悄寫作業(yè)。趙小剛照例不寫,翻開書裝模作樣看。他最怕做作業(yè),為此常常挨語文老師打。
我看了一眼他,他洋洋得意,看這書就和抽大煙一樣,會上癮的。
你看天上到處是牛頭,都是被你吹斷的。
他氣憤極了,不信,給你先看看,但只準看七頁??次沂遣皇谴蹬#?/p>
我將語文書皮取下,小心地貼在那本書上。看了前七頁后,便許諾替他寫一周的作業(yè),又被允許看了七頁。接著,又答應期末考試時給他抄答案,又看了七頁。幾個七頁過去,我真和傳說中的大煙鬼一樣,被迷得七昏八倒。
你說說條件?
看在同桌的份上,一天一個玉米面饃。
行。我心想兩天不吃饃饃,估計會餓得發(fā)暈,但也餓不死。
還有……
我緊張起來,什么?
還有一天一瓶水……
那一刻,我恨不得撲上去掐住他脖子。這么旱的天,牛羊都渴死了很多。水比油還貴。
算了算了,我不看了。
他忽然低聲說,我家窖干了,全是泥湯湯。要水吃到你家門口,你給不給?
我愣了一下。按照我家規(guī)矩,不管水多金貴,只要討水人端個碗站到門口,無論如何也要給的。
那說好了。我有點做賊心虛,因為我家窖也快要見泥底了。哎,我多么想看這本書啊。
等我準備回家時。趙小剛滿臉痛苦走進來,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原來,他渴得受不了,滿校園轉悠。見語文老師宿舍門大開,桌上有個軍用水壺,以為灌滿了水。溜進去拔開瓶蓋就喝,咽了幾口才發(fā)現(xiàn)味道不對。
那是一壺柴油!
二
一陣黑風卷過來,等我張開眼,一個黑影正飛奔而去,一高一低,一瘸一拐。
我呆呆站著,張開嘴,像是孫悟空吹了定身咒。
曬暖暖的人抬頭,慈祥的干大走過來摸摸我的頭,別怕。傻成成莫,把我娃娃嚇壞了吧。
我一下子哭開了,干大,他把我書搶走了……
支書王老五高喉嚨大嗓門,爾利,你把那超子抓住美美收拾一頓。
大爹顫巍巍地努努嘴,爾利,你去給你干女兒要回來。
三
一老一小沿著窄窄的土路往戲院方向走去。
我邊走邊哽咽,我借同學的。一天一個饃饃,一瓶……我沒敢說水。干大雖說是回民,但我們親如一家。
從我記事起,超成成就那樣子。高大,佝僂,左半身似乎聽到土地爺命令,全部向下墜;右半身像是老天拉著根細線,又高高挑起。走起路來,全身骨節(jié)亂動,張牙舞爪;說起話來,含混不清,一句都聽不來。加上長長的頭發(fā),就是個鬼魅。
街上所有的小孩都怕他。我長大了些,成成還是老樣子,整天坐在街口邊。據(jù)說那破石磨就是他的領地,誰坐一下都不行。
娃娃,別哭了。成成是個殘廢人,也是個恓惶人。他大大是四類分子,上吊死了幾年了。小時候可機靈著呢。四歲上發(fā)高燒,赤腳醫(yī)生給打了一針后就不對了,后來才聽說裝錯了藥水。
四
家里有人嗎?
我們站在一孔窯洞前,這家沒大門沒院墻,一根根黑褐色的向日葵桿排著隊,圍了個圈。
一條黑狗從窯里低聲嗚嗚沖出來,干大扯根向日葵竿。黑狗停住了,呼呼轉著圈。
一個黑影挪出來,一只手遮住陽光,咋了?
成成把這娃的書給搶跑了。他又不識字,拿書干啥?干大說。
進門一張炕,炕上鋪著蓋著的都臟得看不清顏色。連著炕的,是個鍋臺。鍋臺后面,一個水缸。再后面,好像是一堆柴草。
成成,你把人家女娃娃書搶來干啥呢?女人走過去,揭開水缸上葦子做成的蓋,用馬勺舀了滿滿一勺水,又從鍋臺上取過兩只碗,倒?jié)M了,端過來。
窯里黑影蜘蛛一樣走過來,手里拿著我的書。
他媽一把拽過來遞給干大,干大遞給我,看看,是不是?
就是的?!渡涞裼⑿蹅鳌贰?僧斘曳_時,哭出聲了。他把里面撕扯了啊……我給同學咋還呢?
干大拿回去翻開看。好好的書,上端一沓被裁成細條,不見了。中間下端也是,但還沒撕下來。
那女人拿起手邊的笤帚,使勁打兒子。成成蹲在地上,嗚嗚哭。我更傷心,窯洞里回聲大,哭聲嗡嗡嗡。
他媽停住聲,我這個孽障兒,前幾年,不知跟誰學會了抽煙。那時雨水好,我在地里種幾行煙葉,曬干了給他。這兩年,天干火著地,煙葉也旱完了。他就偷偷卷玉米葉子、向日葵葉子抽。搶娃娃的書,估計當卷煙紙……
干大聲音低下來,對地上的人說,成成,你去把撕下來的拿來,明天我給你一大沓子煙紙。
他渾身抖動,爬起來走向窯后,拿來一大疊撕扯成細條的紙。
整整齊齊連頁碼都沒變的紙條里,只缺了63頁。成成從臟口袋里掏出燒焦了的半截煙卷。干大伸手拿過來,順著煙卷慢慢展開,燒焦的那部分已看不清字樣。
干大嘆口氣,不要緊,已經(jīng)這樣了?;丶易屇銒尨蛐{子,慢慢粘好了看。干大給你錢,你明天陪給同學。寫書人都是教人學好學善呢,看書人也要學好學善。
五
干大帶我走回家時,已是掌燈時分。我們走進去,滿屋子人都站起來。燈光下,奶奶外婆,大爹姑舅爸,支書王老五,像村里人都在我家,滿墻影子紛亂相雜,互相交疊。
干大笑著說,成成煙癮發(fā)了,沒卷煙紙,看見娃娃拿著書,就搶跑了,我們要回來了。
大家都說,也是個孽障人。以后誰家有多余的卷煙紙,給勻上些。
干大拿出書,我說好了,陪人家錢。
椅子上坐著的人咳了一聲,粘好了能看就是了。要錢做啥?又不是鉆到錢眼里。
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趙小剛爸。趙小剛從他背后伸頭出來,我也不要你家饃饃和水了,我爸說我太小氣。
六
我和趙小剛坐在炕桌上一頁一頁粘書。書粘好了,一群孩子趴在炕上,撅起屁股分成兩堆看。一堆看這邊,另一堆看那邊。遇上不認識的字,大家嚷成一團,查字典。遇上讀不懂的句子,就囫圇吞棗先看個大概。
大房里,大人們也嚷得熱火朝天。說打井隊,說解放軍,說窖,說甜水,說苦水……
大門環(huán)響了,弟弟跑過來,興奮地鼻子都歪了,爸爸拉回來了一大鐵桶甜水,誰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院子里,到處是喝水的人。拿碗的,拿杯子的,每個人敞開肚皮,喝飽了,喝脹了……
我喝得直不起身子,坐在門檻上。月亮明晃晃掛在天上,微風吹得榆樹梢擺動。有這么甜的水喝,有這么好的書看,日子一下子甜美得不可思議。
1982年的一個夏夜,就這樣牢牢鐫刻在心靈深處。這么多年,無論身在何處,無論什么樣的飲料,無論什么樣的好書,都比不上那夜的故事。
而我多么感激叫做金庸的寫書人,帶給山里娃的永恒記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