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戴爾·福斯特
無論是對一個人來說,還是對一個集體來說,“身份”都是一個不斷變化的微妙概念。一個人或集體具有的身份標簽,不僅來自他或他們所具有的性格、行為方式和特點,也取決于外界如何看待他或他們。我們當然知道自己是誰,但是很多時候,“我是誰?”這個問題又是在和他人、和社會的互動中才得以描述。
蘇格蘭藝術家富勒姆·科爾文(Calum Colvin)的作品便一直關注“身份”這個概念。他的作品融入攝影、繪畫、雕塑和裝置等創(chuàng)作方式,善于利用兩個完全不同的空間來創(chuàng)造第三個供人想象的空間,以此來突顯“身份”這個主題。通常,觀眾在觀看他的作品時先會注意到一幅手繪的肖像畫,但這幅畫并不是平面的,而是被畫在一個裝置的表面上。通過肖像畫,觀眾會注意到他制作的裝置往往是一個非常醒目的舞臺,擺滿了物體,比如桌子、椅子、鏡子、床、石頭等。每一個舞臺裝置中的擺件都畫上了特定的圖案,這些圖案組合在一起,形成了觀眾在開始看到的肖像畫。肖像畫中的人物往往取材于歷史故事,他們的事跡在歷史敘述中慢慢地改變,他們在今天的身份甚至已經(jīng)與歷史中的事實無關了。
歷史上,蘇格蘭是一座獨立王國,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的外敵侵略,為反對英格蘭的占領,曾發(fā)動過兩次獨立戰(zhàn)爭,1707年被英格蘭合并,成為聯(lián)合王國的一部分。說起蘇格蘭歷史中的大事件,大多與失敗有關,但如果不從政治的角度來看,蘇格蘭歷史中的輝煌也很多,比如:在18世紀和19世紀早期,蘇格蘭的啟蒙運動推進了其知識與科學的進步;蘇格蘭在經(jīng)濟學、工程學、文學、醫(yī)學和工藝學等學術領域取得的成績,不僅在英國,在大部分西方國家都有很大影響。然而,我們在旅游宣傳冊、電影、小說和各類明信片中看到的蘇格蘭和蘇格蘭人形象卻沒有那么豐富多彩,比如穿著方格短裙的男人、長毛高地牛、吹著歡快笛聲的風笛手等圖片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中,而這些影像便構成了蘇格蘭的“文化身份”。
富勒姆·科爾文是蘇格蘭最受尊敬的藝術家之一。他是鄧迪大學藝術學院(Duncan of Jordanstone College of Art in Dundee)的教授,是蘇格蘭當代藝術界的領頭人,還是蘇格蘭皇家學院的會員。2001年,他被授予英國“最杰出勛章”(OBE—Officer of the Most Excellent Order of the British Empire),這是英國女王授予的一項享有盛名的榮譽。
在富勒姆·科爾文的自畫像(圖01)中,他右手伸向前方,左手握著一個十字架。這個十字架看上去也是畫框的一部分,又像是藝術家Escher的作品(Escher是荷蘭平面藝術家,經(jīng)常畫出不可能存在的物體和結(jié)構。這些效果是通過在二維圖像中創(chuàng)作三維空間來實現(xiàn)的―編者注),而蘇格蘭國旗的圖案便是十字架。在這幅作品中,富勒姆·科爾文伸手要去拿什么,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帶著這個疑問,我開始了對他的采訪。
與富勒姆·科爾文(Calum Colvin)對談
你是什么時候,出于什么原因開始從事攝影的?
富勒姆·科爾文:我是1980年開始拍照的。當時,我在鄧迪大學藝術學院學習雕塑,并嘗試使用一臺寶麗來即時顯影相機拍攝身邊朋友的肖像,懷著好奇心,我學到了很多攝影知識。攝影老師送給我一臺135畫幅單反相機,我在學校附近拍攝了很多街道的圖片。在拍攝和沖印第一卷膠卷時,我?guī)缀跻褯Q定未來從事攝影。
你的照片拍的是你創(chuàng)作的裝置和繪畫作品,非常獨特,你是怎么想到的?
富勒姆·科爾文:首先,我的想法是整合在學校學到的兩種藝術創(chuàng)作形式;其次,我也想挑戰(zhàn)藝術領域?qū)?chuàng)作媒介的既定態(tài)度,因為人們一般會認為繪畫是高于攝影的藝術媒介,那么我把這種媒介混在一起,就不存在高下了。
另一個原因是,1983年,我搬到了倫敦,去皇家藝術學院(RCA)學習攝影。最初,我計劃拍攝紀實攝影風格的作品,但卻發(fā)現(xiàn)慢慢又返回到自己的拍攝方式。在皇家藝術學院的學習,強化了我突破攝影、雕塑和繪畫界限的想法。
你的作品涉及到對藝術史經(jīng)典形象的引用,也包含部分當代流行文化元素,但所有作品的核心都是對蘇格蘭“身份”的探索和反思,最開始什么激發(fā)了你這樣創(chuàng)作?
富勒姆·科爾文:搬到倫敦之后,我倒更對蘇格蘭文化感興趣,而且我本身喜歡研究蘇格蘭文化特色。當時,蘇格蘭作家阿拉斯戴爾·格雷斯(Alasdair Gray)出版了小說《拉納克》(Lanark)。這部小說對我影響非常大,可以說它既是一本自傳,又是一本科幻小說,同時又有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特點,作者還與書中人物玩鬧式地互動。這些特點使我重新思考,有沒有可能用攝影的方式創(chuàng)作更豐富的視覺藝術。因此,我開始有意識地關注那些能用視覺表現(xiàn)的文化概念。漸漸地,我將不同的主題、不同的媒介結(jié)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了目前所看到的“萬花筒”式的作品。
在我的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兩種情況:一是照片本身是一種場景和一幅畫的結(jié)合,二是我將不同的、甚至相互矛盾的主題強行放在一起。
向我們談談你搭建場景和拍攝過程吧?(圖05~07,11~13)
富勒姆·科爾文:開始時,我會很精心擺放日常用品、家具和飾品,以形成一個舞臺;然后我會選擇一個特定拍攝位置擺放我的10×8大畫幅單軌相機;接著,我在布景中畫上各個部分,即在物體表面繪畫,而所畫的圖像只能從擺放相機的固定角度觀看才是成立的;最后,我拍下整個場景。endprint
和我們談談《三位女神》(The Three Graces)(1997)這張作品,你是怎么拍攝的?(圖02)
富勒姆·科爾文:這幅作品是為蘇格蘭國家現(xiàn)代美術館的一個展覽“神圣與世俗”(Sacred and Profane)而拍攝的。當時,蘇格蘭的多家國立美術館和倫敦的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 Albert Museum in London)一起,購得了卡諾瓦(Canova)創(chuàng)作的《三位女神》雕塑。在古希臘神話中,三位女神都是宙斯的女兒,分別代表歡樂、優(yōu)雅和青春美麗。而在我的版本里,這三位女神被畫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表達其逐漸變老和面臨死亡的場景,否定原始形象代表的青春活力。這樣安排,我想回應關于使用納稅人的錢購買雕塑的爭議。這個問題當時在報紙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有人說,這筆錢投資在醫(yī)院要比購買雕塑更有價值。
在這幅作品中,你引用了藝術史中的形象。但在你的許多作品中,比如《原鴿》(The Common Runt)(1999),盡管表現(xiàn)得很飽滿,但這個形象并沒有太大的歷史意義(原鴿是中等體型的藍灰色鴿,是人們所熟悉的城市及家養(yǎng)品種鴿的野型,綠洲中最常見的鳥類之一,分布廣泛——編者注)。(圖03)
富勒姆·科爾文: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基于日常生活中偶然遇到的事和物。當我在低端的百貨商場無意間發(fā)現(xiàn)許多迷你書時,這張圖片的初始想法就誕生了。這些書來自《他們死之過早》(They Died Too Soon)系列,書的內(nèi)容是一些突然死去的年輕名人的簡短傳記。雖然這些名人的故事充滿魅力,但我仍忍不住去思考死亡,它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杰出的人和普通人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在《原鴿》這幅作品中,鴿子代表了平凡的生命,但每一個平凡的生命都可能很不平凡,非凡的人物也會有平凡的結(jié)局。
羅伯特·彭斯(Robert Burns)是你作品中的常見主人公,作為一個藝術家,他在哪方面吸引了你?
富勒姆·科爾文:羅伯特·彭斯(1759~1796)是蘇格蘭民族詩人,可以說他是蘇格蘭的兒子。有數(shù)不盡的書刊載著他的詩歌,有無數(shù)的雕塑、郵票、裝飾盤和徽章用來紀念他,在很多茶巾、杯子和威士忌瓶子上也印著他的肖像。他在蘇格蘭人民心目中具有無可替代的地位。鑒于我以日常生活為背景的創(chuàng)作習慣,對彭斯的關注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在創(chuàng)建羅伯特·彭斯的圖片時,你是用什么方式來表達想法的?
富勒姆·科爾文:多年來,我創(chuàng)作了約六幅彭斯的肖像畫,這些畫表達了我對他的詩歌、政治主張等方面的態(tài)度,并探討與他有關的一些文化內(nèi)容。比如,圖04這張肖像,是基于蘇格蘭畫家Archibald Skirving在1796年的一件作品創(chuàng)作的。這幅作品中,我從“本土”的視角來觀察彭斯。圖片左下角的人物是皮克特人(Pict,來源于拉丁語“畫或紋身的人”),盡管面部紋身的圖案出自毛利人的畫,但它符合古時羅馬人對生活在蘇格蘭高地上的部落人民的稱呼。畫的最前面,是一個打碎了的印著“貓王”埃維斯·普里斯利(Elvis Presley,美國搖滾明星)頭像的鏡子,暗指其名聲小了。
書架上有三本書(這三本書是教育基金會在閱讀、寫作和算術方面的代表刊物),代表彭斯是在家里接受教育的。這個裝置看起來像一個灶臺,其實那是個書架。這三本書就像是被陳列在閱覽室,暗指蘇格蘭啟蒙運動的高漲。
這張圖片第一次在位于愛丁堡的蘇格蘭國家美術館展示,并收錄在坎農(nóng)格特出版社(Canongate publishing)出版在一本書中。鑒于羅伯特·彭斯的知名度,你覺得它為什么會如此受到關注?
富勒姆·科爾文:這幅作品如此受歡迎,我也非常驚訝。限量版的畫冊很快售罄,而復制品突然出現(xiàn)在很多書籍、報紙和網(wǎng)站上。這使我意識到,羅伯特·彭斯的受關注度,已遠遠超出了英國國界。
你認為,你的作品和其中表達的主題以怎樣的方式走出了蘇格蘭的文化語境?
富勒姆·科爾文:在如今全球化的背景下,討論蘇格蘭的地位應該不僅在“聯(lián)合王國”(“聯(lián)合王國”指英國——編者注)框架下。蘇格蘭現(xiàn)在是英國的一部分,但是在國際文化語境中,蘇格蘭獨有的文化特色也被廣泛關注。
早在1980年代,我在一個畫廊工作,曾在洛杉磯的市場尋找拍攝道具。那時我發(fā)現(xiàn),在洛杉磯售賣的飾品和家居用品,與我在倫敦和愛丁堡見到的幾乎完全相同。我開始意識到,蘇格蘭的文化符號早已通過威士忌瓶子和蛋糕盒子上的圖案傳遍世界各地,人們已經(jīng)熟悉了穿著方格短裙的高地人形象、邦尼王子查理形象、羅伯特·彭斯的形象,以及蘇格蘭城堡形象。當然,這是一個虛構的景觀,與現(xiàn)代蘇格蘭的真實情況大相徑庭。但我看到通過這些文化符號創(chuàng)建一個新的視覺世界的可能性。
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并不是蘇格蘭特有的,我認為,努力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尋找新的文化身份非常重要。也就是說,我在作品中表現(xiàn)的是更為普遍的社會性話題,比如死亡、痛苦、幽默等。不過我明白,藝術家要有自己的話語方式。
你作品中另一個主要人物是查爾斯·愛德華·斯圖亞特(Charles Edward Stuart),通常被稱為“邦尼王子查理”(Bonnie Prince Charlie)。首先,你可以講講這個人物的歷史背景嗎?endprint
富勒姆·科爾文:蘇格蘭最后一次反抗英格蘭統(tǒng)治的起義發(fā)生在1745年,戰(zhàn)役在蘇格蘭高地的卡倫登沼澤進行。在這場戰(zhàn)役中,信仰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黨人(Catholic Jacobite)的軍隊被信仰新教的英格蘭政府軍打敗。蘇格蘭高地人的領袖是查爾斯·愛德華·斯圖爾特(1720~1788),他們常被稱為“擁護者”( The Pretender)。查爾斯·愛德華·斯圖亞特是古蘇格蘭國王的后裔,也是詹姆斯二世的孫子,因此,其自稱是英國君主。(詹姆斯二世是英國持斯圖亞特王朝的國王,從1685年到1688年是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的國王,是最后一位天主教的英國國王,詹姆斯二世黨指信仰天主教、支持斯圖亞特王朝后裔的人,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要推翻改信新教的英國王室和政府。蘇格蘭很多氏族貴族為自己的利益,支持詹姆斯二世黨——編者注)
作為一個藝術家,你為什么對查爾斯·愛德華·斯圖亞特感興趣?
富勒姆·科爾文:有幾個因素。首先,肖像畫和肖像藝術家在描繪詹姆斯二世黨人的戰(zhàn)爭故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其次,方格短裙與詹姆斯二世密切相關,詹姆斯二世黨人被打敗后,蘇格蘭短裙和其他高地裝束也被禁止穿戴;再次,英國內(nèi)戰(zhàn)和宗教戰(zhàn)爭中各階層之間權力之爭也是我感興趣的地方。
在創(chuàng)建邦尼王子查理的肖像時,你是如何融入你的想法的?
富勒姆·科爾文:比如,效仿蘇格蘭畫家威廉·莫斯曼(William Mosman)的作品拍攝的《查爾斯·愛德華·斯圖亞特的肖像》(Portrait of Charles Edward Stuart after William Mosman)(圖05)這幅圖片,我接受了藝術家要在“建構”歷史人物的理念。這幅圖片是在臨時搭建的工作室創(chuàng)作的,而藝術家的作品被安排出現(xiàn)在左手邊的鏡子里。
多年以來,我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許多版本的王子畫像,每一次重新創(chuàng)作都會減少一些王子的個性特征,畫像變得越來越有距離感,讓歷史人物不再特征鮮明。通過不斷復述,我希望表明“歷史‘事實會隨著時間而改變”這個觀點。
你也創(chuàng)作了一些當代蘇格蘭人的肖像畫,比如作曲家詹姆斯·麥克米倫(Sir James Macmillan)。(圖08)
富勒姆·科爾文:這幅作品是1996年受蘇格蘭國家肖像美術館的委托而做,那也是我第一次被委托創(chuàng)作肖像畫。為了拍好這張作品,我去這位作曲家的家里拜訪他,詳細了解和觀察他的工作環(huán)境。我也邀請詹姆斯來我的工作室,并安排他坐在鋼琴旁,以便觀眾通過窗戶看到他,當然,觀眾也能在圖片左邊的鏡子中看到我。這張作品效仿了揚·范·艾克(Jan van Eyck)1434年的作品《阿諾菲尼的肖像》(The Arnolfini Portrait)。
你最近的系列《名叫詹姆斯二世黨人》(Jacobites by Name)正在蘇格蘭國會大廈展出。(圖09~10)
富勒姆·科爾文:是的,第一次展出是2015年,在愛丁堡的蘇格蘭國家肖像美術館。作品表現(xiàn)了詹姆斯二世黨人1715年首次暴動后不斷抗爭的故事,這些故事已流傳了300年。不過,我更關注歷史人物的歷史身份是如何被建構的,以及這個過程中神話故事和藝術宣傳的作用。
多年來,你覺得你的作品有什么發(fā)展?
富勒姆·科爾文:對我來說,藝術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一個激發(fā)興趣的過程。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已經(jīng)很少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個體的作品,而是關注更寬泛的社會話題,比如死亡、記憶、集體認同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