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莫言是筆名,真名管謨業(yè)。謨是謀略,也是謀國事的一種文體。莫言21歲離開高密,到煙臺黃縣當兵;24歲調(diào)到保定,任政治文化教員;保定成了他創(chuàng)作的搖籃,他最早的小說都發(fā)表在保定市的《蓮池》上。上世紀80年代,千千萬青年都擁擠在文學的小道上,通過文學改變命運。那時省、地市的文學刊物都辦得風生水起,保定有孫犁、梁斌、徐光耀這樣的大作家坐鎮(zhèn),《蓮池》當時的影響不低于河北省刊《長城》。莫言一開始寫作就用了這個筆名,莫是否定,但莫不僅通謨,還通寂寞的寞、廣漠的漠,所以,不管有意無意,這個筆名其實包含著很多內(nèi)涵。莫言告訴我,他1988年專門打報告申請,這已是他的正式名字了。
莫言(攝于1986年)
我因為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認識的莫言,那已經(jīng)是1985年了。他最早于1981年發(fā)表在《蓮池》上的第一篇小說叫《春夜雨霏霏》,第一人稱,以一個農(nóng)村新媳婦的身份,在春雨纏綿之夜,向守島部隊的丈夫表達思念之情。1982年發(fā)表的第二篇小說《丑兵》,接近一點他自己了。他曾說,因從小就有人說他長得丑,他曾為此自卑過。這篇小說還以第一人稱,選了一個“我”自責于丑兵的回憶角度。小說里有一點細節(jié)可能是他自己的經(jīng)歷,但這兩篇習作其實都沒找到一個能很好表達他自身的方法,卻已實在令部隊看到了他的才華。他因此提了干,正排職教員,行政23級,不用轉(zhuǎn)業(yè)了,在當時極屬不易。
緊接著,1983年在《蓮池》上發(fā)表的第四篇小說《民間音樂》,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這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很像美國作家麥卡勒斯的《傷心咖啡館之歌》:小鎮(zhèn),晚上突然來了個駝子,自稱是愛密利亞小姐的親戚,進了愛密利亞小姐的鋪子,挑逗了全鎮(zhèn)人的好奇心,于是愛密利亞的咖啡館就迎合大家的好奇,熱鬧地開張了。莫言改變這個結(jié)構(gòu),加上和突出了音樂:晚上來到小鎮(zhèn)的是求留宿的流浪瞎子,開茉莉花酒店的離婚、單身的花茉莉收留了他,引發(fā)了人們的窺視欲。瞎子以他的簫和二胡,給花茉莉帶來了生意。情節(jié)發(fā)展,沒有《傷心咖啡館之歌》中愛密利亞小姐的前夫馬文·馬西出獄后對駝子的蠱惑?;ㄜ岳虻那胺蚴强h政府里一個小白臉科長,他沒來攪亂花茉莉與瞎子的生活,瞎子最后是在花茉莉主動表達衷情后,默默離開走了,留下了失落與惆悵。
這篇小說幫助莫言離開了保定。他先得到荷花淀派創(chuàng)始人孫犁老先生的贊賞,時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組建文學系,正招收第一屆學員,莫言就帶著這篇小說與孫犁的評論,到北京報名。但已經(jīng)過了報名期限,這就有了徐懷中慧眼識良馬的故事。徐懷中應該是原50年代西南軍區(qū),公劉、白樺那一撥作家中的一員,他最早在50年代寫的一部長篇小說叫《我們播種愛情》,改革開放后寫的影響最大的一個短篇,是描寫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西線軼事》。徐懷中對于莫言的重要性,不僅是賞識,更重要的是保護。因為莫言在軍旅文學中的出現(xiàn),具有很強烈的顛覆性,其對現(xiàn)實生活的態(tài)度,與軍旅本應有的色調(diào)是那樣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徐懷中以他當時的身份力挺(先是軍藝文學系主任,后是總政文化部副部長、部長),莫言頂起巨石的成長幾無可能。因此,莫言獲諾獎后,我曾寫文章說,莫言的幸運是遇到了徐懷中,徐懷中無疑是莫言背后,庇護他的一棵大樹——若沒有這棵大樹,就不會有莫言無須恐懼禁區(qū),可以放肆地越寫越自信的寬廣的文學之路。
軍藝這個班當時有35人,4人一個寢室,往往用蚊帳隔出一個個自在的空間,走進每一個寢室,都像進了迷宮。莫言是與東海艦隊的崔京生、成都軍區(qū)的施放在一個寢室。崔京生是我的老相識,他說,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其實是逼出來的。他們這個班,當時名氣最響的是濟南軍區(qū)的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環(huán)》的作者。開學不久,李存葆又在《昆侖》雜志發(fā)表了他的中篇小說《山中,那十九座墳塋》,當時要在班上開一個座談會。在會上一片贊揚聲中,獨莫言坦率、尖刻地唱了反調(diào)。他說,在這部作品中,他聞到了“一種連隊小報油墨的芳香”。這當然引來了眾多反駁聲,亦令徐懷中意外。崔京生說,李存葆當時臉上都掛不住了,他自嘲說:“看來,我還真要從ABC開始學起了。”
輕視人家,你又能寫出什么呢?《透明的紅蘿卜》其實是在這樣的壓力下寫出來的。崔京生說,因為“那時候莫言什么都沒有”,他要以一部作品來“爭一種東西”。這小說,莫言說,草稿只寫了三天,謄清用了四天。
《透明的紅蘿卜》的篇名是徐懷中改的,原來叫《金色的紅蘿卜》。徐懷中將小說推薦給馮牧,馮牧在西南軍區(qū)當過文化部長,是他的老上級。馮牧讀后也推崇,這小說就發(fā)表在1985年第二期《中國作家》上,發(fā)表后專門開了座談會,真有一下子耀亮整個文壇的感覺。我后來才知道,創(chuàng)作沖動其實源于莫言兒時隨石匠打石頭、鐵匠打鐵、偷蘿卜、小小年紀就被侮辱的悲涼烙印。它當時在文壇形成的轟動效應,是因太強烈的表意能力:那個長長脖子上挑著一個大腦袋,從頭到尾都不說一句話,全身都像煤塊一樣泛出黑亮光澤的黑娃,以及被鐵匠房的爐火映成青藍色的鐵砧上,被火光舔熟的那個晶瑩透明,泛出金色光芒的蘿卜,感覺太強烈了。那蘿卜飛出去,就劃出一道漂亮的金色的弧線。在那個前衛(wèi)作家剛開始意識到意象對于藝術(shù)之作用的年代里,它真構(gòu)成了一種炫目的,甚至令人震驚的效果——在1985年,還沒人能將意象表達出這樣一種凹凸感夸張的油畫般的感覺。
這小說其實只寫了黑娃一個人物,那個憐憫他、愛護他,嘴上有“金黃色茸毛”的菊子,那對因都愛戀菊子而決斗的猥瑣的小石匠與小鐵匠,還有也不言語,被火光耀亮的老鐵匠和那個監(jiān)工頭般絮叨的劉副主任,都是黑娃的襯托。我至今仍認為,這是莫言寫得最好的中篇,它好在爐火與紅蘿卜強烈的意象背后,這樣一個孩子身上那種刻骨的孤獨。他孑然獨行,搖搖晃晃地擔水,鼓著瘦弱的胸脯拉風箱,手掌冒煙撿起剛淬火的鐵鉆,以一種倔強孤傲默默迎向被踐踏。我覺得這小說的強悍,是莫言將自己的孤傲賦予了黑娃,或者說,黑娃就曾是他自己。這個黑娃,似乎壓根兒就是與田野里螞蚱、秋蟲、棲居鳴唱的鳥與河灘里的鴨子相伴為生的。最后他鉆進了那片黃麻地,“像一條魚兒游進了大?!保抢锊攀菤埧岬娜祟愂澜缰?,他的避身之地。這種悲涼牽動人心。
這是莫言第一次真正用文字回到他的高密故鄉(xiāng),回到紫穗槐環(huán)抱的河灘地,回到密簇簇黃麻地里螞蚱扇動翅膀的聲音。小說中寫黑娃蹚在溫柔的河水里,兩腿間像有無數(shù)魚嘴在吻他,故鄉(xiāng)的風似乎一下就把他的才華激發(fā)出來,給他的寫作構(gòu)成了可徜徉的無限可能性。從這篇小說始,莫言真正找到了可用文字表達他傲骨的足夠自信,它確實通向一條令人刮目相看之路。其實,它不構(gòu)成對李存葆式道路的挑戰(zhàn),卻構(gòu)成了實質(zhì)的分道揚鑣。這其實是一條叛逆之路,盡管背后有徐懷中、馮牧、王蒙的支持,但莫言順這條路走下去,勢必就走向越來越獨孤,越來越離群索居。
這條路,我們自稱為“純文學”。(待續(xù))
作家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莫言第一本小說集《透明的紅蘿卜》,收錄了他1985年上半年之前的小說,包括在《蓮池》發(fā)表的早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