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冰
紀誠開始“紅色巡回演講”之旅后常常對人說:“有幸能結(jié)識朗讀者是我一生的榮耀?!?/p>
那天,紀誠剛剛下班要回到公寓去,路過社區(qū)的一個小廣場。樹蔭下聚集了一群人,夕陽的余暉映照在人們的臉上身上,像鍍了一層金。中間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不時揮舞著手臂,好像在演講。出于好奇,紀誠走到跟前,看見那個男人手里拿著講稿正在大聲朗讀。他邊走邊看,只清楚地聽見一句“共產(chǎn)黨人不屑于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紀誠已經(jīng)很累了,沒有停下腳步,趕快走回自己的窩。他洗了把臉,仰身躺在床上。這一周來一直在加班加班,太累了。他閉上了眼睛?!肮伯a(chǎn)黨人不屑于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边@句話多么有力,充滿自信;多么陌生,又何其熟悉。紀誠一下跳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默念著這句話。終于想起來了,這是《共產(chǎn)黨宣言》里的句子。五年前的“七一”前夕,在他入黨的前幾天,王師傅,也就是他的入黨介紹人送給他一本嶄新的《共產(chǎn)黨宣言》,是師傅專門從書店買來送給他的特殊禮物。師傅說:“這是一本好書,你要好好看看?!彼舆B幾天看了三遍。他感到確實是一本好書,是一本飽含激情富有詩意的長篇政論散文,它像陽光一樣能驅(qū)散你頭腦里的烏云,讓你看到人類光明美好的前景,讓你明白了許多道理,更堅定了你的人生信仰。后來他一直帶在身邊,但是繁忙的工作逼迫他再也沒有看過。紀誠從床底下的箱子里找出了那本薄薄的書,慢慢翻開又一頁一頁讀下去。疲倦勞累一掃而去,精力神采沛然而生。就憑那句話,他在深夜里記住了那個身材魁梧的男人。
難得一個能休息的星期天,紀誠和未婚妻手挽手在公園里悠閑散步。秋天的傍晚,金黃的紫紅的樹葉在晚霞中分外妖嬈,像一幅幅油畫,令人迷戀。和心愛的人牽手漫步在如畫的美景中,真是人生一大美事。未婚妻嬌柔地說:“誠,媽媽的話你千萬別當真,房子不一定真的買那么大,那樣給你的壓力太大了,我可不忍心。”紀誠聽出了這句話的真實含義,就是要他買那大房子呀!他感到了溫柔背后的凌厲。紀誠的壓力真的很大,未來丈母娘的話怎么能不當真呢,否則就別想娶老婆。他默默地挽著她的手低頭走著。他抬頭向前一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眼前——那個身材魁梧的男人!
紀誠跟未婚妻說,咱們聽聽他在講什么。紀誠拉著未婚妻的手走到跟前,看見那個男人手里拿著講稿正在大聲朗讀。周圍站著十幾個人在聽。那個演講者的衣著遠遠地脫離了時代風尚,土氣,陳舊——土灰色的套裝軍服,洗得有些發(fā)白,肩頭還打著一塊補丁。挽起的袖管露出左臂一塊長條疤,好像是刀痕。頭發(fā)很久沒有理了,長而亂,向后捋去,倒顯得英俊挺拔。濃眉,大眼,直鼻,闊嘴。個頭足有一米八。三十多歲的樣子。給人的第一印象,他就是老電影舊畫冊里的一名戰(zhàn)士或連長營長。他神情端莊,念著講稿:“資產(chǎn)階級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敬和令人敬畏的職業(yè)的神圣光環(huán)。它把醫(y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雇的雇傭勞動者。資產(chǎn)階級撕下了罩在家庭關系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系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系。”他停頓了,抬起頭望著大家。他的目光穿越別人直射紀誠。紀誠馬上對接這火辣辣亮晶晶的目光。這是一道閃電一聲炸雷,來自深淵,靈光乍現(xiàn)。這目光穿進他的眼眶腦髓進入他的軀體,迅速抵達心臟刺痛靈魂。紀誠有些目眩,他看見一抹五彩斑斕的云霞掠過朗讀者的頭頂。無意間他給朗讀者投去敬畏的眼神。那個人收回目光,又專心致志地繼續(xù)念講稿了。他的四川口音非常濃重,有的句子不大好懂。
未婚妻用力拉他的手,說:“快走吧,那是個瘋子?!?/p>
紀誠覺得不像是瘋子,更像一個行吟詩人或街頭朗誦人。本來他還想聽下去,無奈未婚妻硬拉著他離開了。他默默地跟著她在公園里溜達,心里盤算著房子的事,自己哪里能買得起房子呀。他們無趣地溜達著。走了也就是十幾分鐘吧,紀誠看見前面又一個小廣場上圍著一群人,中間還是站著那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在朗讀什么。未婚妻也看到了。他們都非常吃驚:那個人怎么能跑的這么快呢?剛才還在那邊呀,怎么一會兒就在這里了!太神奇了,不可思議——真是個怪人!紀誠很想上前看個究竟,但是未婚妻硬拽著他拉著他到商場去看項鏈了。
后來,紀誠的一切都是失意的:在失敗的戀愛中煎熬,在失業(yè)的痛苦中掙扎,在失望的生活中徘徊。在這個城市里,他舉目無親,有幾個同事同學也一天天地疏遠了。他在人生的低谷漂流,他的身體緊緊牽引他的靈魂,隨處行走游蕩。每到傍晚時在商場、街頭、公園閑逛,然后坐在酒吧一杯杯獨飲苦酒,甚而至于酩酊大醉,嘔吐穢物。有一天,他找到了幾年沒見的師傅,向他傾訴了自己的苦衷。師傅見他如此頹唐消沉,喝了幾杯酒,握著他的手說:“紀誠呀,無論你遇到怎樣的挫折,也要挺起脊梁抬起頭做人做事!記住,你是個男人,你是個黨員,有啥可怕的!”然后師傅語重心長地說:“回去再好好讀讀《共產(chǎn)黨宣言》,它是一盞明燈,能照亮我們的心靈。我有一個人生經(jīng)驗,每次遇到困難,一讀這本書就豁然開朗了,總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它真是一本寶書?。∧慊厝ピ倏纯?。”紀誠使勁點點頭?;丶业穆飞?,覺得腳步有勁頭了。他想,必須改變自己的生活,要盡快找到新的工作,尋找志同道合的姑娘。
深秋的一天,紀誠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經(jīng)理說要試用一個月。這天讓他干到了下午六點多才下班,出門已是夜幕四合了。雖然累一點心里還是高興的。他沒有打的也沒乘公交,想一個人慢慢步行回去。他一邊想心事一邊走,不覺走到了一座豪華酒店的斜對面,十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廣場。他的眼睛一亮:又看到了那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好多人圍成一圈正在聽他朗讀。高高的個子讓他高出人們一頭。紀誠急忙跑上前去,擠進人群。那個男人的衣著打扮,神情面貌,還是原來的樣子。
那個男人高聲朗讀道:“一個幽靈,共產(chǎn)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游蕩……”讀了幾段后,那人停頓下來,目光環(huán)視著聽眾。猶豫了瞬間,人們好像聽懂了,突然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有人大聲說:“你講得太好了!”
那人笑一笑說:“這不是我講的,是馬克思和恩格斯講的?!彼e起了朗讀的那本書說:“大家看看,就是這本書。”endprint
紀誠看到,他手里舉的那本書其實并不算書,只是一疊皺巴巴的陳舊的小冊子。
又有人問:“你那是啥書?。俊?/p>
那人把高舉著的書在空中用力晃了幾晃說:“《共產(chǎn)黨宣言》!”
人們開始竊竊私語,低聲議論:“現(xiàn)在誰還看《共產(chǎn)黨宣言》呀,早忘了。大家都在看言情、武打、科幻、微信了。馬克思他們的書很少讀了。”“這個人挺怪的,經(jīng)常見他出來給人讀那本書?!薄八@身打扮也挺怪的。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好像是四川人……”
那人又開始了朗讀:“為了拉攏人民,貴族們把無產(chǎn)階級的乞食袋當作旗幟來揮舞。但是,每當人民跟著他們走的時候,都發(fā)現(xiàn)他們的臀部帶有舊的封建紋章,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p>
聽眾也一起哈哈大笑起來。那是一種發(fā)自心底的開懷的笑,無所顧忌,放肆,大膽,洪亮。紀誠不覺也被這笑聲感染了,大聲笑起來。他和大家一起笑著,笑著,已經(jīng)控制不住了,笑出了眼淚。好久沒有這么笑了。原來大家一起開懷大笑是這么開心。在這嘈雜的夜晚,這一群人的笑聲獨特另類,掩蓋了喧囂的市聲。
有人笑著離開,也有人好奇地圍擠進來。有人點頭稱贊,也有人搖頭譏笑。
夜色越來越濃。聽眾越來越少。
紀誠想,他也許是個嘩眾取寵的人,故意裝扮成這樣;也許是個憤世嫉俗的人,偏執(zhí)疏狂……都不對。憑直覺,他是個正派人。在這樣的夜晚,他這身特殊的打扮和濃重的鄉(xiāng)音,使他朗讀的效果非常好,很快就能形成一種莊重的氛圍,讓人激動起來。紀誠想要一直聽下去,直到自己最后一個離開。聽著看著,自己逐漸對那個人親近崇敬起來了,還產(chǎn)生了好奇神秘的感覺。他的衣著、神情、口音、舉動、朗讀……都是奇特的,不是這個時代和社會里的人物。他的生活,經(jīng)歷,背景,他的一切,都是什么樣子呢?他的身上有一股魔力,不,是魅力,人格魅力。他能給人力量,勇氣,信心。紀誠想進一步認識他,了解他,親近他,追隨他。
夜已深,聽眾寥寥無幾了。
那人繼續(xù)朗讀道:“共產(chǎn)黨人不屑于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奔o誠又聽到了這句名言?!盁o產(chǎn)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弊詈笠痪潆S著他手臂的用力一揮,音量提到最高,仿佛他和幾名聽眾真的獲得了整個世界。僅有的幾個人還是又一次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朗讀者滿意地笑了。然后他的目光投向了紀誠。他看見紀誠戴著一副窄邊黑框眼鏡,一直在認真聽講,一臉忠厚誠實的神情。他們的目光笑了。他們的心笑了。好像夜空里的兩顆明星,光芒互映,彼此通體透亮。他向他點點頭,他也向他點點頭。
那人說:“時候不早了,今天就到這里吧?!?/p>
人們向他揮手致意,陸續(xù)離去。
紀誠沒有走。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走向了那人,走近了那人。他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握在一起?;ハ嗍箘盼罩?,上下晃動著,搖撼著。紀誠感到了對方的力量:厚實,寬大,溫暖。是父親的手。是兄長的手。是朋友的手。這力量來自遙遠的歷史,來自澎湃的現(xiàn)實,來自蓬勃的大地,來自洶涌的血脈。紀誠不由自主地撲向他,抱住他。他們擁抱在一起。那人高出他半個頭,也比他壯實得多。紀誠像個孩子一樣有哭的感覺。他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那人高大魁梧的身體讓他鼻腔酸楚。多少個日日夜夜,他是在孤獨寂寞煩躁無奈中度過的。他舉目無親。他形單影只。他貧困潦倒。他憂郁迷茫。這時,這一刻,這瞬間,他有了親切感,依靠感,歸屬感,力量感。這個陌生人一下變成了親人,變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
那人拍拍紀誠的肩膀說:“我知道,咱們是同志。來,坐下來。同志,咱們談談吧?!?/p>
他們緊挨著坐在長條椅上。他稱呼紀誠“同志”。這是多么陌生的稱呼啊。這又是多么熟悉的稱呼啊?!巴尽币驯焕渎?,時興的是:先生、女士,老板、小姐,經(jīng)理、美女,等等。無論走到哪里,你稱“同志”人家會感到別扭怪異,渾身起雞皮疙瘩?!巴尽边@個稱謂只莊嚴地保留在重要的文件和會議里?,F(xiàn)在,“同志”坐在一起,紀誠感到既親切又舒坦。
紀誠看見他愛惜地用手摩挲著那本舊書,就說:“同志,我能看看嗎?”
“給,看吧?!蹦侨诵珠L般微笑著。
紀誠小心翼翼地拿過書,在路燈下看見,書已沒有了封面,用早已磨損的牛皮紙代替,上面是幾個褪色卻勁挺的鋼筆字:共產(chǎn)黨宣言。薄薄的一冊舊書,兩個邊角已向外翻卷了。讓他驚訝好奇的是“宣言”兩個字浸淫過一片污灰的血跡。隨手翻開,一頁頁都是粗糙老舊的紙張和劣質(zhì)的印刷,字跡也模糊了。
同志看出了他的疑問,聲音低緩地說:“這是我的班長犧牲時送給我的書。我一直帶在身上。已經(jīng)有七十年了?!?/p>
“七十年了?”紀誠吃驚地盯著同志。那么,這位同志多大年紀了?一百多歲了?他看上去也就三十多歲,最大不過四十。一會兒他終于明白了,笑了笑,同志在逗他了。但是,他又覺得這本書確實有些年頭了。紀誠覺得這位同志的“行頭”逼真到位,夠范兒,制作時頗費了一番心思。為了吸引眼球,產(chǎn)生“轟動效應”,這“秀”可是做足了。就問:“同志,你這行頭是在哪兒定做的?挺像那么回事兒。你這身扮相來朗讀《共產(chǎn)黨宣言》,就能出來不一樣的宣傳效果?!?/p>
那位同志疑惑了:“我的行頭?我的扮相?”忽然他明白了,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他笑完后說,“同志,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呀!”
同志突然問紀誠:“你——是黨員嗎?”
紀誠點點頭:“是黨員?!?/p>
“我也是黨員。我是一名老黨員了?!?/p>
“哪年入黨的?”
“1938年4月16日。在延安?!?/p>
“不是吧?怎么可能?你開玩笑了吧?”
“不是玩笑。那個日子我是不會忘記的?!蓖静蝗葜靡傻卣f。
夜更深了,行人很少。這里就他們倆。紀誠從長條椅上站起來。他緊張了,感到突突突的心跳。
同志把他拉回到長條椅上,笑了笑,說:“不要怕,同志。我不會傷害你的。你看我多大了?”endprint
紀誠也勉強笑了笑:“三十多吧?!?/p>
“你猜對了。我三十二。你呢?”
“二十七。你,你是大哥?!?/p>
紀誠盯住了大哥手臂上那塊長長的傷疤,輕輕撫摸了一下:“怎么會有這么長的傷疤呢?”
“這是我和日本鬼子拼的。最后我把鬼子捅死了。”
紀誠又從長條椅上站起來。他太緊張了,感到突突突的心跳。在這夜晚,他越來越感到這個人的神秘,還夾雜著一絲恐懼。他死死地盯住大哥:面前坐著的就是一個戰(zhàn)士!他渾身上下還帶著戰(zhàn)場的氣味,戰(zhàn)爭的氣息。他的頭發(fā)燃燒著戰(zhàn)爭的火焰,他的眼睛噴射著戰(zhàn)爭的血液,他的手指呼嘯著戰(zhàn)爭的子彈。他剛剛從戰(zhàn)場歸來。他還活著。他坐在紀誠的面前。紀誠想趕快告別這位大哥,內(nèi)心又不愿。猶豫。沉默。掙扎。
“我們是共產(chǎn)黨員,有什么可怕的?”大哥熱情地向他伸出了手。
紀誠把那本書還給了大哥。他誤解了大哥。大哥是想和他握手的。他像一個小弟弟站在大哥面前。
大哥很嚴肅地問紀誠:“你是黨員,你心里有共產(chǎn)主義嗎?有這個信仰嗎?”
紀誠語塞了。沉默。痛苦的沉默。
“有嗎?”大哥緊追不舍。
最后,紀誠堅定地說:“有。后來,后來動搖過迷茫過?!?/p>
“現(xiàn)在呢?”
紀誠看到大哥那熱情沉著堅毅的目光,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現(xiàn)在更堅定了,看到你?!?/p>
“同志啊,共產(chǎn)主義的信念不能丟,永遠不能丟!否則你就不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記住,你是黨員啊!”大哥的聲音洪亮如雷,炸響在天庭,轟鳴在夜空。紀誠聽來真是如雷貫耳,猜疑和恐懼消失了。
紀誠又挨著他坐下來,問:“大哥,今夜我是第三次聽你朗讀《共產(chǎn)黨宣言》了。你經(jīng)常這樣朗讀嗎?為什么?”
“我已經(jīng)朗讀了很長時間了。每天傍晚選一個人多的地方讀幾段《共產(chǎn)黨宣言》。這是一本好書啊,同志!我就是要讓更多人知道這本書,喜歡這本書。我們就是要讓更多人信仰共產(chǎn)主義,讓人類一步步走向美好幸福的未來。我們一定要堅定信念,牢記入黨誓言?!彼蝗怀聊?,好像有什么憂慮,又說,“但是現(xiàn)在,有些人在金錢、權(quán)力、美色的誘惑下,丟掉了信仰,失去了理想,渾渾噩噩,失魂落魄,萎靡不振,醉生夢死,沒有生活的激情和從事事業(yè)的勇氣,我很傷心啊。有的人——”他順手一指,紀誠看到斜對面那座大酒店進進出出的人?!鞍??!彼钌畹貒@了一口氣,“我已經(jīng)做不了更多的事了,只能給大家讀一本書。其他的事我實在做不了了。作為一名黨員,我只能盡到這一點責任。”
“你是一名優(yōu)秀的黨員,我敬佩你。和你相比,我太差勁了。我一定向你學習,你是我的榜樣?!奔o誠由衷而言。
大哥誠懇地說:“不,我做的還不夠好,離黨的要求還有距離?!彼酝A送?,好像沉思似的,接著說,“我參加過張思德同志的追悼會。你知道張思德嗎?不知道? 太可惜了。毛澤東主席在張思德同志的追悼會上做了著名的演講《為人民服務》。我們在場的人都非常感動?!?/p>
紀誠迷惑地問:“這是多會兒的事?”
“一九四四年九月八日?!奔o誠更加迷惑吃驚了,想打斷他的話,但是他緊接著說,“毛澤東同志的這些話我們每一個人都牢牢地記著。他說: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張思德同志是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還要重的。”
紀誠呆呆地望著這個身材魁梧的男人,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
大哥好像累了,說:“時間晚了,我們該回家了。同志……”
紀誠發(fā)現(xiàn),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不好開口。過了一會兒,他努力地站起來,很吃力的樣子。紀誠也站起來。他握住紀誠的手,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對紀誠說:“你是一個好同志,我看出來了。我想送你一件東西,不知你愿不愿意接收?”
紀誠點點頭。
他把那本舊書用力按在紀誠手里,說:“這是一個老黨員送給一個年輕黨員的禮物,我希望你珍惜它,愛護它,也要經(jīng)常宣講它,讓它產(chǎn)生巨大的力量?!蓖A送?,又說,“以后我會看著你。我們會看著你們?!?/p>
面對如此珍貴的饋贈,面對如此誠懇的囑托,紀誠深感愧疚。但是他又怎能拒絕?他默默地把書緊緊攥在手里,點著頭,望著對方。
大哥說:“好,我放心了。我想回家休息了。”
紀誠趕緊說:“你家遠不遠,我打車送你回家吧?!?/p>
“不用,我家不遠。”
紀誠站在那里看見,大哥向幾步遠的一棵大樹走過去,樹底下放著他的一些東西。他彎腰拿起一頂和他衣服一樣顏色的土灰色帽子戴上,然后拿起一個挎包繞過頭頂斜背上,然后拿起一條腰帶系上,最后拿起了一支步槍——一支步槍!——熟練地背在肩上。分明是一個剛剛從戰(zhàn)場歸來的戰(zhàn)士向紀誠走過來,走過來……紀誠睜大了眼睛,看——看——
紀誠面對這個人,半天才說出一個字:“你——”
這個人慢慢說:“我該回家休息了?!?/p>
夜市的聲浪平息了,夜幕籠罩的城市平靜了。路燈照著長長的街道,空曠的道路走著一個人。這個人一步步向遠處走去。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那是一個征塵落滿衣帽的戰(zhàn)士。隨著他的步伐,肩頭聳立的槍管在路燈的光暈里一晃一晃的。走著走著,那個人搖晃了一下,向前摔了一跤。他很費力地要爬起,紀誠馬上跑過去,把他攙扶起來。紀誠攙著他向前走去。紀誠無法理解,這樣一個魁梧壯實的人怎么忽然就如此疲憊虛弱呢。更讓他驚異的是,剛攙扶時感到這個人的體重使他吃力,過了一會兒覺得身體輕了,慢慢的越來越輕了,他攙扶的只是一件衣服,輕飄飄的,甚至沒有重量。這個人好像睡著了,死去了,沒有一點聲息。他的頭皮在一點一點縮緊,頭發(fā)在一根一根豎立,腿腳在一步一步虛飄。他不敢扭頭看這個人,他像木偶一樣機械挪步。他不敢開口說話,也不敢把這個人丟開。他膽戰(zhàn)心驚,他步履維艱,他心事重重。他多么盼望迎面走來幾個人。這是多么漫長的行走??!……他終于硬著頭皮停住腳步。他又感到了活生生的體重和氣息。他終于硬著頭皮開口了:“大哥,你家還遠嗎?”endprint
大哥有些遲鈍,半天才說:“馬上到了。過了前面這條南北街,走到紀念碑跟前就到了。謝謝你了,同志。我怎么這么疲累呀?我該好好休息了?!?/p>
紀誠覺得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態(tài)。他決定,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大哥”送回家,看看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繼續(xù)攙扶著走吧。到了南北街,急速行駛的車輛明顯稀少了。等沒車了,他們快步穿過街道,已經(jīng)看見紀念碑了。紀誠松了一口氣:好了,再走十幾步就到了。他也感到無比的疲累乏力,繼續(xù)攙扶著走吧。走。走。走。終于到了。終于走到了紀念碑跟前。他們異口同聲說:“到了!”大哥伸出厚實的手掌,緊緊握住紀誠的手,搖了幾下,笑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誠懇地說:“謝謝你。我說的話,你記住了?”
紀誠也用力搖了搖握在一起的手說:“記住了。我一輩子也忘不了?!?/p>
“好。我放心了。我到家了?!贝蟾缢墒洲D(zhuǎn)身走了。夜色中大哥背著槍,魁梧,高大,英俊,堅毅,像一座鐵塔。
紀誠還站在那里,望著他,揮手致意。大哥的身體挨住了紀念碑的底座,他把步槍先放在底座上,他要爬上去。但是,他努力幾次都沒能爬上去。他非常沮喪地站在那里。紀誠幾步走過去問:“大哥,你爬上去要干嗎?你不是要回家嗎?用我扶你嗎?”
他點點頭,說:“這就是我的家?!?/p>
“這就是你的家?!”紀誠驚呆了,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
“同志,你扶我一把就好了?!贝蟾鐟┣蟮馈?/p>
紀誠雙手托著他往上扶,兩個人一齊用力,一下就上去了。大哥站在紀念碑的石頭底座上,手里提著那桿步槍,背后是灰白色的大理石浮雕群像。他向紀誠指了一下浮雕群像中間的一個地方。紀誠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紀誠看到,他手指的地方,明顯凹進去了一些,似乎缺少了一個人物的位置。大哥再次向紀誠揮手致意。紀誠看見,大哥的身體輕輕地向那個空缺的位置挨過去,貼上去,好像有點擠,放不展身子,又使勁左右蹭了蹭,才放進去了,貼上去了,最后完全和浮雕群像融合為一體。紀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這是魔術(shù)嗎?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浮雕群像里站著的就是大哥!他仔細看著這座英雄紀念碑浮雕群像。藍色夜空下紀念碑就是一座巍峨雄壯的大山,高高地聳立在那里。燈光輝映著群像,一個個人物神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前面有扛旗的,后面跟著的有揮刀的,有挺矛的,有提槍的,有吹號的,有指揮的,有沖鋒的;有軍人,有工人,有農(nóng)民,有學生……而大哥居中,提著槍,身體前傾,那種不顧生死,沖鋒陷陣,決戰(zhàn)沙場的氣勢,讓人肅然敬畏。大哥走進了英雄紀念碑,大哥走進了浮雕群像,大哥成為一個棱角分明的石像,大哥成為一個英勇赴難的姿勢。紀誠站在那里長久凝望著,凝望著,他多么盼望大哥再次活生生地走出來,走下來,和自己握手,座談,再次聆聽他洪亮的朗讀……恍惚間,他聽到了嘹亮的沖鋒號聲和吶喊聲、槍炮聲、戰(zhàn)馬嘶鳴聲;他看到了紅色戰(zhàn)旗在煙火中飄舞翻卷;……浮雕群像慢慢動起來了,活了,那些人物走下來了。大哥第一個下來,提著他的那桿步槍,他來不及和紀誠打招呼,看也沒看一眼就沖出去了。緊跟著大哥,他們一個又一個跳下來,沖出去了。不僅僅是幾個人十幾個人而是幾十人幾百人幾千人幾萬人無數(shù)人,他們呼喊著,奔跑著……定睛一看,還是原來的英雄紀念碑。紀誠慢慢走近紀念碑,爬上底座,站起來,伸出顫抖的手掌,開始撫摸浮雕群像。他們石頭的面頰是冰涼的,衣服是冰涼的,武器是冰涼的,整座浮雕群像是冰涼的。他的手掌停留在大哥的肩膀上,慢慢撫摸,又輕輕地從脖子觸摸到下巴,到臉頰,到耳朵,到眼睛,到眉毛,到額頭,到帽子。他的手掌停住了,他的眼里噙滿了淚水。他的嘴唇開始顫抖,手掌也跟著顫抖,渾身都顫抖起來。他終于無法控制自己了——淚如泉涌,放聲痛哭。他展開雙臂,全身撲在了浮雕上,抱住了大哥。大哥沒有死沒有死,大哥活著活著。你們都沒有死都活著。你們生命不死,你們靈魂不滅。你們超越了死亡,在人類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永垂不朽!他的哭聲在靜靜的夜晚、靜靜的陵園回蕩……
一個人哭了多久?不知道。紀誠從英雄紀念碑底座上跳下來,只感到大哥給自己渾身注滿了膽魄和力量。他從衣兜里拿出大哥贈給他的那本血染的《共產(chǎn)黨宣言》,緊緊地攥在手里。他面向英雄紀念碑站定,莊嚴地三鞠躬。
[責任編輯 娜仁高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