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潮/著
多根和獨苗都是手藝人,十里八鄉(xiāng)出名的手藝人,兩人都是瓦匠,屁股后面又都跟著一班人馬在四處替人蓋房子。
同行是冤家,鄉(xiāng)人都說多根和獨苗成了大冤家,這輩子怕也解不開結(jié)。
這兩人結(jié)下冤家也好,要是多根或獨苗一個人獨占著這十里八鄉(xiāng)蓋房的活路,吃著獨食,這尾巴還不翹上了天?誰家不是被多根或獨苗宰著上炕呀?有人剔著牙說。
好事。兩人結(jié)冤家確是大好事。家家都少不得要蓋房子,要是多根或獨苗吃獨食,哪家不得多脫幾層皮?
好事,好事呀。鄉(xiāng)人皆笑。
多根和獨苗之間就生了許多的是非來。那些是非被鄉(xiāng)人搬弄來搬弄去,又生出更大更多的是非來。
多根和獨苗是同行,還是冤家,更像是仇人。
蓋房子是萬年的大事,鄉(xiāng)下人把房子叫萬年樁。蓋一座像樣點的房子要耗掉兩三代人一輩子的積累,房子終歸是要一代代傳下去的,這樣代代相傳的房子要真是被人卡了脖子,那誰心上一輩子都怕是被臥了槽。
手藝人多根和獨苗活該是一對冤家。
鄉(xiāng)里蓋房子的人家,都會在多根和獨苗之間做出選擇,有時選誰還真是挺難,有不少牽牽掛掛的東西藏在這里頭,這頭拐了幾拐跟多根是親戚,那頭彎了幾彎同獨苗是故交。
多根和獨苗的積怨有時也成了大家的恩怨。
大伯家要蓋房子,從頭年仲夏脫磚到第二年秋后平整地基,磨了一年多,多根和獨苗這兩個人也反復(fù)在大伯心里頭寫來畫去的,兩人都是幾頭拐了彎的親戚,大伯還真不好拿下誰。獨苗跟未過門媳婦親套著親,獨苗就在大伯心頭占了上風(fēng),只好把多根舍掉了。
大伯家蓋房子,多根輸給了獨苗。獨苗是外村的,多根卻是本村的,多根因此又多輸了一場。大伯新屋子起在大路邊,過路的人多,多根來來去去地從大門口過。大伯在新屋場上干活,瞅見多根,遠遠地起身迎上前,掏出煙笑著遞過去。多根斜了大伯一眼,手指夾住煙,瞟一眼屋場,說,啥時上梁?大伯應(yīng)一聲,還要十來天吧。多根說,到時我來討杯喜酒喝,說完就不停留地走人了。
大伯覺得自己一時糊涂,很后悔,這房子本該由多根來蓋的,卻給了獨苗。獨苗是外村的,難得見一面,臉碰不著臉,多根卻是常見面的,有時一天能碰見好幾回,這臉對臉也太難受了。
大伯恨自個失了算,實在是干了件蠢事。
大伯的悔意有時就不經(jīng)意地露了出來,獨苗就不聲張地撿在眼里,裝在心上。大伯招呼多根時,獨苗也不作聲,有時瞄大伯一眼,嘴角閃過一絲詭笑。
上梁前一天,多根路過新屋場,大伯遠遠地瞄見了,立馬迎過去,候在路邊,等多根過來。多根騎著雅馬哈,一路放慢速度,悠悠地晃到大伯身前。大伯雙手捧著煙,恭敬地遞過去,望著多根熱乎乎地說,明天就上梁了,俺今個就面接了,要是有空的話,明天過來喝杯寡酒。
大伯覺得自己后悔了一回,無論怎樣再也不能后悔二回。多根老早就許了要來喝上梁酒,他再不面接就不通人情了。
多根望著大伯,眼角卻瞟著屋梁上的獨苗,大聲地說,好,定來,這杯喜酒我喝定了,這酒是有情酒,我可不喝無情酒。
大伯聽著這話,預(yù)感著事情不妙。
獨苗卻從屋梁上猛地跳下地來,一下子晃到大伯和多根身邊。獨苗手上拎著半塊磚頭,不慍不怒的。
大伯吃驚地盯著獨苗,嘴巴大張著,卻說不出一句話。
多根望著獨苗,忽地從地上撈起一塊石頭,攥在手上,就等著獨苗上前來。
大伯又望了望多根,這兩個有積怨的人到了一塊肯定要打架的。大伯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就傻呆呆地站著,覺得這兩人手中的磚頭石頭像是隨時要拍在他身上。
獨苗橫在多根跟前,沖多根舉起磚頭,磚頭舉得高高的,舉過了頭頂,像要從最高處砸向多根。
狗日的多根,我出力流汗,你偏要跑來撈喜酒喝,砸我場子,下回,老子也要去喝你東家的喜酒,看你臉往哪擱。
多根迎上前,高舉起石頭,大聲地吆喝,獨苗,你個狗日的,你看看你站在哪個地盤上。我地盤上的活你也敢插一腳,不砸碎你狗頭你還真一點不懂得這世上的規(guī)矩。
兩人都高舉著磚頭石頭,你一言我一句地互相對罵。誰也沒吃虧誰也沒討到便宜。
在場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看著獨苗和多根。
大伯看著這難以收場的局面,心急火燎,羞愧又尷尬,恨不得多根和獨苗手里的石頭和磚頭砸在自己腦袋上,把他給砸死。
大伯盼著自己從大家眼前徹底消失掉,再也不回來了。
多根和獨苗還在對罵著,那一句句罵娘的話一下下扎著大伯的心,扎得大伯里外不是人,那心一時痛得緊。
大伯終于挪動步子,一步,兩步……像個被人捉住的賊一樣羞得逃走了。
大伯一走,兩人愣了一愣,罵了句狗日的,放下手中的石頭和磚頭,一齊掏出口袋里的煙,遞給對方。兩人接了對方的煙,點著火,嘬了一口又嘬一口,似乎想著,大伯這膿包,叫你兩頭裝好人!
屋場外沒一絲風(fēng),天地大得很,充滿著陽光。
仿佛一眨眼一轉(zhuǎn)身,兩人多年的積怨就此化掉了。
大伯再也沒來新屋,上梁那天也沒來。多根也沒來喝上梁酒。大伯病了,病得不輕。
獨苗和多根想打架那會兒我在場,那年我十歲,還弄不懂這場架兩人到底什么原因竟沒打起來,大伯又怎么忽然病了。
許多世事我還一點都不懂,但我卻好像忽然一夕長大了許多,懂得這世上人心原來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