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者??
我二哥有個習慣,晨起后到旁邊的廳堂站一站,再到走廊上遠望。大概此時一家老小和牲畜都安靜著,他能享受一番獨處的靜謐。鄉(xiāng)村的清晨是美的,新長的綠油油的莊稼在晨光薄霧中搖曳,而當日光傾斜、村莊蘇醒時,生計和塵煙襲來,我二哥的目光就不再那么清亮了。
特別是這一兩年,鄰居們種菜一般,在原本的耕地上蓋起動輒三四層的新樓房。我二哥站在自家二樓的走廊上,已經看不了多遠。周圍均是玻璃窗貼磚反射著陽光的刺眼新樓,而那些叉著鋼筋裸著紅磚墻齜牙咧嘴的樓,也一樣不容小覷。我二哥在廳堂站著,他總是望著墻上我父親的照片,想說什么,又什么也沒說。父親在世時,他們父子就沒有多少話說,常常夾在各自媳婦的罵架中尷尬著。但我二哥一邊抽著煙,一邊給廊上的花澆水,這姿勢遠遠瞄過去,竟是像極了父親的。
我二嫂早摸準我二哥的脾氣,不會在晨起的這段時間打擾他。她隱隱知道我二哥的心事,自己心里也多少懷有愧疚。我那溫雅的父親,大半生飽受“家不和事不興”的折磨,臨走放心不下這個家,沒想到人一過世反而天下太平,原本強壯利落、喜歡大包大攬的母親,成一氣息綿軟的孤苦老太,哪還有什么架可吵?
但這天,我二嫂在樓下的院子里,一邊穿防曬衣、雨靴,一邊抬頭朝二樓嚷:“天天就會澆那些沒用的花!你不看看人家,厝都起到你鼻尖了!”她馬上就要出門了,正是海帶收獲的季節(jié),她
被人家請去拉海帶,早上七點到晚上六點,工錢是一天兩百塊。而我二哥,逢石礦沒什么生意,他和他的那輛龍溪車已經在家閑了五六天。
“你說什么?!”我二哥聲音不高,卻顯然動了怒,抓起一把還沒被澆濕的花土,朝樓下我二嫂扔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他這般胡鬧,我二嫂哭笑不得,罵了兩句,又怕誤了時間,抖了抖防曬帽上的土,撒腿跑了。村口的馬路邊早已停著一輛農用卡車,村里的婦人陸續(xù)趕來,大部分像我二嫂那樣全副武裝(她特別愛美,防曬帽是粉紅小碎花的圖案),但也有大大咧咧的,頭發(fā)還散亂著,手上抓著帽子,嘴里叼著發(fā)繩,哼哧哼哧,一邊跑來一邊扣衣扣,大家笑翻,作勢不讓她上車,一個說老公舍不得放你還出啥工啊,一個說你該賺快活錢去。我二嫂也小聲地笑??ㄜ囁緳C則咧著嘴,“嘿嘿嘿”笑,一車的婦人說玩笑話,輪不到他插嘴,插嘴也沒有她們厲害,只“突突突”發(fā)動了車子,把大家都拉到附近海邊的灘涂上。又是酷熱、勞累、嬉鬧的一天。
我二哥等我二嫂走遠走清靜了,才放下澆花的水壺,回客廳泡起了茶,鐵觀音的清香頓時滿室。他喜歡喝鐵觀音。我上次從福州回來時,送給他一盒包裝精美的普洱,很認真跟他講,胃不好的人,喝普洱比較好。他聞了聞,當著我的面,嫌棄說一股發(fā)霉味,將普洱茶餅取了出來,把鐵觀音茶葉裝進去。精致的包裝盒有幸被他一直留用著。來客人的時候,背著我,跟人家炫耀,這是我們家美者買的茶。
說客人,客人就來。我二哥的茶一泡好,“噔噔噔”就有人上樓了。樓下的門天一亮就開著,人來了,直接上二樓,敲個鳥門,頂多一邊上樓梯一邊隨便喊“國松,國松……”
國松當然就是我二哥。聽喊聲他也不知來人是誰。反正只要我二哥閑在家,他的那些朋友總能嗅到味似的,一大早就摸過來,彼此無甚事,純屬瞎聊。我認不清我二哥的這些朋友,他們大多面色黝黑,衣著也黑灰,實在看不出年紀。我呢,終歸是女子,也沒好意思多打量那些大男人,刻意避開些才像話。但像話就不是我了。在福州,我每天打仗一般,早早將自己送進單位換一份口糧,對于二哥他們這樣一大早坐在那泡茶閑扯,心里頗為訝異和嫉妒。出于好奇,我一邊在走廊上掰著幾道枯黃的鐵樹葉子,一邊旁聽他們聊天。這天,來的客人是同村的“金良仔”,小時和我哥各種胡鬧,現在是一名泥瓦工、兩個孩子的父親。
我二哥看見金良仔倒意外,一邊倒茶,一邊打趣說最近家家蓋房,活這么多你還跑來喝茶,喝的不是茶,喝的是錢。金良仔“滋啦”一下啜了口茶,慢悠悠地說,“錢要賺茶也要喝,我們又不是城里上班的,歇兩天的自由還是有的?!边@還沒開始聊呢,就聽得我差點在一旁抹眼淚。我二哥不管城里的事,而是認真地問起了他的困惑:“你說這兩年怎么啦,怎么家家戶戶都蓋起了房子?有些人家是出去外面賺錢的,但有些家的底細大家都知道的,哪來的錢蓋房子呢?”“各有各的法子。知道你不會亂傳,我就告訴你。你們家前面那個,一層的三百包水泥是賒的,蓋二層時賣水泥的不肯了,就換一家賒,鋼筋也是這樣……”“這不是跟變魔術一樣嗎?硬變出來,最后不還得還?”我二哥笑得頗開心,既有獲知秘密的快感,也有一種“這下在老婆面前可以交代了”的暗爽。金良仔繼續(xù)披露:“先蓋起來再說,幾千幾千塊拆散了慢慢還,也總能還上的。把錢都吸在房子上,倒也硬逼出來一份家業(yè)。這其實沒什么,城里人哪個買房沒有按揭的?但也有厲害的,就橋頭那家,那房子氣派吧,五層,里面可是豪華裝修啊。但那房子送我我都不會住。聽說他們家有個女兒長得好,故意找外地的有錢人結婚,過個一年就離婚,都離了三回了……”“這是人住房子,還是房子住人??!”我二哥“呵呵”一笑,這回他的笑有點沉重,道:“但這種事還真有,我拉石頭也有遇到這種事,田嶼村村口那家,房子設計得跟別墅一樣,每個人走過去都眼睛放光,但那里面住的是強盜。我拉石頭的三千塊錢去要了幾回,回回都說下次給,有次還非常認真地記了我的卡號,演得好像馬上就轉過來,我到現在一分錢都沒拿到。人家都叫我不要再去了,說他們家兩個兒子都是黑社會,解放前專門把人綁墓洞里訛錢……”
我在一旁聽得過癮,房子,真是儲藏各家秘密之所。人間之生動,遠勝于紙上啊。我有一種聽到猛料的快感,心想以后回村總算可以不用自卑了,別輕易被那些氣派鄉(xiāng)間別墅唬住了。無奈金良仔已經起身,我二哥也起身,人家回家吃早飯,我二哥隨手抓了盒牛奶,也出門了。
我跑去問我母親,“國松這是去哪?”
“玩唄!”
“玩什么?”我心下不解,他一個大男人,還能在村子里爬樹抓鳥?
“玩撲克啊!賭錢啊!”我母親見我笨,對我的氣比對我二哥的還多。父親去世后,她變得柔聲細語,令人十分不適,好在面對我時,她還會流露出暴躁的脾氣。我呢,又替我二嫂不平,一個女人頂著烈日在海邊拉海帶,我二哥卻溜達去賭。這又不是春節(jié)。我二哥這一去,必是一日,黃昏,看我二嫂怎么收拾他。
黃昏,我二嫂回來了,帶回來滿身泥還有一袋子的海螃蟹,我接過一看,海螃蟹是很小很小的,一只只細腿薄殼,有的在路上顛簸和掙扎中腿已經斷了。二嫂一邊脫雨靴,一邊喜滋滋地說,放點姜和大蒜腌上五六天,味道極好的。我小時候是吃過的,聽得口水都快流出來。
一看表,六點多了,二哥還不回,我不免為他擔心,探著頭往院子外看。我母親已經在準備晚飯了,她說,放心,他會回來的。不管賭輸賭贏,天黑之前就回來,這點倒比他父親好。我一驚,這怎么可能?我父親也賭?我母親似乎后悔說漏嘴,但見我震驚的樣子,打發(fā)不過去了,她一邊往鍋里加水,一邊低聲說,怎么不賭。我把農藥拌在面條里喝,他用板車把我從衛(wèi)生所拉回來,都等不及我爬下來就又跑去賭。后來我就跳樓,那時候國松還在我肚子里,才四個月,從那次后他才戒的。我心下駭然,不知說什么才好。
我二哥及時回來了。他從邊門進來的,噌噌噌跑上樓,在我二嫂洗澡的時候,把飯下鍋。八九點時,他們開飯。叫我一起吃,我說我吃過了,但還是搬著一張凳子坐他們飯桌邊,抓盤子里的鹵雞爪啃。我二哥準備了三道菜,鹵雞爪、鹵鴨胗、涼拌黃秋葵,配稀粥。我二嫂也坐過來,將一卷濕漉漉的頭發(fā)往耳朵上勾,一邊笑他:“都是懶漢菜。”我二嫂一笑就有兩個酒窩,洗完澡后有一種清新的美。她年紀比我大一輪,也生過孩子了,但沒辦法,美人就是美人。
他們的晚餐吃得簡單,話也簡單,問我這次回來幾天,沒有誰收拾誰,不過是庸常一天的結束或開始。我想,我二嫂是知道我二哥在賭的,他開大車出遠門一趟賺幾千塊錢,也非常辛苦,需要這樣的調劑,況且他賭都是贏的居多,還會準時回來做晚飯,家里的衛(wèi)生也基本都是他承包。這算是祖?zhèn)靼?。以前我父親在的時候,也是愛干凈,一手掃把,一手簸箕,彎著高大的身子,把每個角落都打掃得干干凈凈。我二哥常??床黄鹚@樣,故意香蕉皮煙頭什么的就亂扔。不知不覺,人到中年,他自己也喜歡拿起拖把,將二樓的瓷磚地板拖得發(fā)亮??赡芤彩且驗樗煌暇蜎]人拖,我二嫂是個愛笑的馬大哈,從不收拾屋子,有點時間都去胡同口吹風閑聊去了,這兩年加入村里的樂隊,是隊里的大號手,逢游神、媽祖祭典等就要去演出,平常排練時晚飯都沒吃,抱起樂器和樂譜就往學校操場去。我母親當然看不慣,悄悄跟我說她音都抓不準,差點被踢出來,能留下純粹是找不到兩只腳的人了。我倒覺得母親過于刻薄了,看演出的照片她都是在中間的(我二嫂將演出照片一張張壓在茶幾的玻璃下),為那群村婦添了難得的亮色。我二哥也由著她,我二嫂去排練的時候,他自己做了晚飯,吃了,收拾了,睡下。他知道,人都需要一些快樂,來忘掉一些事,才能把日子過下去。就像她假裝不知道他在賭錢一樣。這樣的默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是他們的女兒離家出走音信全無那陣,還是從女兒突然現身辦了場婚禮又消失掉?還是從他們得知女兒在外吸毒,數次進出拘留所?……一次次的消息傳來,我二哥一次次被驚到。外面世界的復雜陰郁殘酷,與他熟悉并固守的那份鄉(xiāng)野的清新、單純、生機勃勃,完全無法對接??墒?,女兒的命運卻將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勾連在一起,逼得他不得不面對。數月流浪在幾個城市里尋找,尋找無果,留給他的是一段陌生的記憶:難以下咽的泡面的味道、迎面而來的汽車尾氣、讓嗓子發(fā)癢的網吧歌廳里的混濁空氣……而所有這一切都是我的想像,他來福州找女兒時并不告訴我,等我回老家時,他將一切都隱去,只小心向我問道:城市里的人,住那樣的火柴盒,舒服嗎?當時我訕笑著,就連這樣的火柴盒,我們外地人想住也得搭上大半生呢。心里只暗暗恨自己,我哥辛苦奔走時我竟一無所知,更不曾給他提供過落腳處。
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聽到卡車發(fā)動的聲音,我一瞇眼,天還是黑的呢,二哥這么早就出車去啦?吃早飯時,聽我二嫂接電話,原來是我二哥叫她拉輛板車去村口。我二嫂說,不去,她今天要去拉海帶的。二哥不知說了句什么,二嫂眉開眼笑,就去了。我感覺到我二哥肯定在耍什么花招,就小聲問我母親,要不我也去吧?我母親立刻說,你去干嘛,你拉得了車嗎?我想想也對,自己常年室內枯坐見不到陽光,連轉個脖子都覺費勁。我總不好意思再像以前那樣,坐車上讓我二哥拉我吧。
沒過多久,我聽到聲響,二哥二嫂回來了,原來是一車的紅磚頭。二哥常常給人家運磚頭,這次總算自己家買磚頭了,我也替他高興,問他打算起厝啦?我二哥嘿嘿一笑,啥也不說。陽光熾熱,夫妻倆又哼哧哼哧運回了兩車。我二哥臉黑,啥也看不清,倒是我二嫂,直呼熱,脫下防曬帽扇著,她那被曬紅的臉,透著一股好看的喜氣。我泡了茶水,討好地遞給他們喝。
下午,我二哥就開始砌墻。他砌墻真是一把好手。當年若肯隨了我父親,也做泥瓦匠,手藝一定不比我父親差。但我二哥嫌棄這活,他自己摸索著學會了開車,十幾噸的龍溪車開得像玩具車一樣,能賺點錢,但真是辛苦啊。我二嫂家務活做得不齊整,卻會勤快地去廟里求些平安符、平安物,放在他的車頭。但這會兒我二哥砌墻的時候,沒有我二嫂的身影。只有我拿了把傘,蹲在我二哥的工地附近,也就是房子的頂樓。你老婆去哪了呢?我問。
“一發(fā)現我是在這里砌墻,她就快氣哭了,說上當了,不做了?!蔽叶绾瞄_心地說。
“那你蓋這么小一間,干嘛用?。俊蔽也唤獾貑?。我二哥卻不應我了,只是麻利地砌著墻,他拍一鏟水泥,鋪一塊磚,再用鏟子把柄在磚上面敲幾下。大概他和我母親一樣,覺得我問的問題真笨。但我是真想不出來啊。天熱,我也懶得待在那兒,我二哥就一個人在頂樓忙活。有時我常常忘了他還在頂樓。中間還見他樂滋滋扛了兩塊大玻璃上去,問他干嘛用的,他也不說。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我二哥一看見我就叫住我,美者,上去上去,去頂樓看看!我一臉狐疑問他看什么,他只肯說,看個東西。我慢慢走上樓梯,打開頂樓的門,我的天哪,我該怎么形容呢,全明、朝南、玻璃陽光房,好漂亮的一個小閣樓。我二哥跟上來,問,看見了嗎?我說看見了。他說,鴿子,你看見鴿子了嗎?
我愣了下,湊到玻璃窗上,看見三只灰白的鴿子正躲在閣樓里,用警惕的目光和我對視著,看起來正在適應它們的新家。“歡迎你們,小東西?!蔽腋糁Aв焉频睾退鼈兇蛘泻?,“快點長,我等著喝鴿子湯?!?/p>
我二哥生氣地說,“這是信鴿!不是用來吃的!”
“信鴿,什么信鴿?噢!你是說,就是用來玩的嗎?”
我二哥聽了想生氣,但又覺得我說的好像也對,就硬點了點頭。
我忽然間心生羨慕。城里掙扎多年,“玩”這個詞早已不會成為我做事的動機,一切講究的是高效、精簡,最重要是實用,珍貴的情感和喜好大多被滾燙的生活碾壓、節(jié)制乃至無視。
我趴在玻璃窗上欣賞著鴿子,一邊在心底發(fā)著牢騷感慨,一邊努力趕走腦海中烤乳鴿的景象。這時,聽到我二嫂在樓下大嚷:“天天就會玩那些沒用的,跟個小孩一樣!我明天就給你拆了!煮了!”我瞬間用充滿同情的“你慘了”的眼神看向我二哥,我二哥嘿嘿一笑,彎下腰逗鴿子去了。
陽光照在閣樓的玻璃窗上,這樣的日常,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