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壩時間

李青松

要廣泛開展國土綠化行動，每人植幾棵，每年植幾片，年年歲歲，日積月累，祖國大地綠色就會不斷多起來，山川面貌就會不斷美起來，人民生活質量就會不斷高起來。

——習近平

塞罕壩?！兑馑?？

在這里，既有森林的壯闊，也有森林的細微，更有森林的飽滿和豐沛。森林的里邊是森林，森林的那邊還是森林。有人說，塞罕壩的森林是翡翠。也有人說，塞罕壩的森林是綠肺。好嘛！說起塞罕壩就一定帶著森林嗎？當然。可是，塞罕壩，塞罕壩，塞罕壩是啥意思？

森林，塞罕壩的森林真美。美得令人心醉。

換個角度看，或許印象更清晰?！G，深綠，翠綠，墨綠。衛(wèi)星云圖顯示，塞罕壩這片人工林海，不就是一只墨綠色的展翅翱翔的雄鷹嗎？112萬畝，三代人，一件事，用了整整五十五年的時間。種樹種樹種樹。磨出了多少老繭，磨壞了多少鍬鎬，數(shù)也數(shù)不清。此間，有抱怨與絕望，有榮耀與悲傷，有堅韌與抗爭，有寂寞與歡樂，有荒謬與智慧，有靈魂與激情……，然而，故事從未停歇，每天都是開始。這片林海負載著塞罕壩三代人的希望和夢想。這片林海是塞罕壩之根本，沒有了這片林海，塞罕壩就沒有了今天，也沒有了未來。

然而，時光倒轉回去，早先的塞罕壩卻是一片蠻荒之地。甚至被稱作壩上的“青藏高原”——天高風冷水硬人橫。

話說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風沙緊逼北京城。每逢春秋時節(jié)，小伙子戴風鏡，姑娘戴口罩是北京街頭的常態(tài)。一入冬，西北風嗷嗷叫，風沙肆虐，沙粒子砸在面上生疼生疼。怎么回事？林業(yè)部不是管造林的嗎？有沒有什么辦法呀？

北京風沙脾氣暴跟塞罕壩啥關系？問風風不理睬，照刮；問沙沙不言語，照砸。還是問問腳步吧——腳步丈量的結果：渾善達克沙地與北京的直線距離僅有180公里，平均海拔1000多米，而北京的平均海拔僅40多米。有專家形象地說“如果這個沙源阻擋不住，就相當于站在屋頂上向院子里揚沙子”?！仨毎焉匙訐踝?。塞罕壩恰好處在那個能擋沙子的特殊地理位置上。怎么個特殊呀？這么說吧，如果說內蒙古渾善達克沙地與北京所處的華北平原之間隔著一道門的話，那么塞罕壩就是那道門的門栓。

門栓起啥作用？人人家里都有門，出門進門，進門出門，門栓起啥作用還用我說嗎？

事實上，早先的早先，塞罕壩也是草木葳蕤，獐狍野鹿出沒之地。塞罕壩屬于木蘭圍場范圍。《圍場廳志》記載：此地“落葉松萬株成林，望之如一線，游騎蟻行，寸人豆馬，不足擬之”?？滴踉啻螏ьI將士來此圍獵，還即興留下過一些詩句?！啊锅Q秋草盛，人喜菊花香，日暮帷宮近，風高暑氣藏”?？磥?，康熙當時的心情不錯。

然而，曾幾何時，隨著清王朝的沒落，秋狝的馳廢，大批流民涌入，肆意墾荒，斷了塞罕壩的根，致使塞罕壩元氣大傷。后又幾經(jīng)軍閥匪寇劫掠，反復折騰，森林蕩然無存，塞罕壩一片肅殺凄涼。

去的去了，是因為來的來了。從此，沙魔長驅直入。那道門栓也拴不住了。何況，那道門栓本來就已經(jīng)破敗，被丟在一邊了。

塞罕壩，塞罕壩，塞罕壩是啥意思？

——這微弱的發(fā)問，早被滾燙的大漠蒸發(fā)了。

風雪彌漫中，一個健壯的身影出現(xiàn)在塞罕壩。

一九六一年，為了破解風沙南侵的困境，時任林業(yè)部國營林場管理總局副局長的劉琨，率專家組來到塞罕壩，他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看那道門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眉頭緊鎖，視野里“塵沙飛舞爛石滾，無林無草無牛羊”。他在塞罕壩荒涼的高嶺臺地上考察了三天，沒有找到那道門，當然也就沒有找到那道門栓。但是，他卻拿到了第一手珍貴的資料?；厝ズ蠼?jīng)過專家們的反復論證，最后得出結論：塞罕壩上可以種樹，可以豎起一道綠色的屏障，阻擋風沙的南侵。

也就是說，沒有門可以安上一道門，沒有門栓可以安上一道門栓。

一九六二年，塞罕壩機械林場正式成立，任命承德專署農業(yè)局局長王尚海為第一任場長。隨后，林業(yè)部工程師張啟恩帶著妻兒來了，王尚海的愛人帶著5個孩子來了，由全國18個省市的369人組成的林場第一支建設大軍來了，河北承德農專的53名畢業(yè)生來了，承德二中剛剛畢業(yè)的陳延嫻等6名女高中生來了，一批新畢業(yè)的大學生來了。他，她，她們和他們用自己的青春和熱血在這片荒野上開始書寫動人的傳奇故事了。

塞罕壩，塞罕壩，塞罕壩是啥意思？

然而，建場之初，塞罕壩地區(qū)生活條件非常之差。沒有房屋可居住，就搭馬架子，蓋窩棚，挖地窨子解決住宿問題。嚴寒的冬天，馬架子和窩棚被厚厚的積雪壓塌是常有的事，而地窨子陰冷潮濕，住在里面一點都不浪漫。那時的塞罕壩，完全落在寂靜里。只有暗夜包圍著的地窨子里，時而傳出幾聲長長的嘆息。

食物更是嚴重短缺。當?shù)赜幸痪渲V語：“壩上的莊稼——山藥蛋”。當時在壩上能夠生長的農作物很少，只能種植一些適應高寒地區(qū)生長的白菜、土豆和莜麥等。壩上氣候不適宜種小麥、玉米等糧食作物，種不成西紅柿、豆角等蔬菜，蘋果、梨、桃等更是想都甭想了。

種啥吃啥。有啥吃啥。當初在塞罕壩莜面最通常的吃法：把水燒開，把干面直接往鍋里撒，一邊撒一邊攪拌。攪拌熟了，外表成球狀，黑糊糊的，俗稱“驢糞蛋兒”。大家開玩笑說，總吃“驢糞蛋兒”也不是事呀，人都快成“驢糞蛋兒”了，換換樣兒吧。于是，伙房師傅也真費了一番心思。清水煮土豆白菜，莜面窩頭。清水煮土豆白菜，莜面卷兒。清水煮土豆白菜，莜面片兒。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

塞罕壩，塞罕壩，塞罕壩是啥意思？

——也許，白菜土豆莜面“驢糞蛋兒”知道。也許，苦寒的日子知道。

站在壩上放眼望，路在哪兒呢？

前望不見，后望不見。左望不見，右望不見。原來，路被移動的沙漠吞噬了。

當時，塞罕壩的交通條件極其不便。只有一條蜿蜿蜒蜒的土路，一頭連著圍場縣城，一頭連著遙遠的內蒙古高原。路況相當差，去趟一百公里外的圍場縣城，有時要走兩三天的時間。此地偏僻、高寒的地理環(huán)境自不必說了，單是沒有電，沒有自來水的不便，就足夠考驗這些年輕人了。更不要說沒有娛樂設施，業(yè)余生活的單調、枯燥和無味。好在若是冬天，白日里在冰天雪地里干活，夜晚就守著爐火，在煤油燈微弱的光亮中聽著段子。燒的什么？干透的牛糞餅。爐火嚯嚯地燃著，加一塊牛糞餅，再加一塊牛糞餅。嚯嚯。爐面上，往往烤幾個土豆。聽得入神，土豆烤糊是常有的事。而講段子不是誰都能講的，往往就是那個干體力活兒最差，卻讀書最多戴著瓶底般眼鏡的人。

不過，說他們的生活枯燥乏味也不全對。因之那些牛糞餅和那些段子，寒涼枯寂的夜晚溫暖而生動了。

他們也寫打油詩。

渴飲溝河水，饑食黑莜面；

白天忙作業(yè)，夜宿草窩邊；

勁風揚飛沙，嚴霜鑲被邊；

雨雪來查鋪，鳥獸繞我眠；

老天雖無情，也怕鐵打漢；

滿山栽上樹，看你變不變。

當年的馬架子宿舍門前，還有這樣一副對聯(lián)：

一日三餐有味無味無所謂，

爬冰臥雪冷乎凍乎不在乎。

“無所謂”“不在乎”，這些飽含著眼淚和痛苦的詞句，表現(xiàn)了塞罕壩人一種樂觀的精神。然而，塞罕壩雖然來了很多人，但塞罕壩還是缺人。不缺男人缺女人，最缺的是姑娘。

當?shù)赜幸痪漤樋诹铮骸叭眽握婊臎?，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沒有大姑娘。”

當時林場新來的那批大學生除個別人年齡小，絕大多數(shù)都進入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墒窃谶@閉塞的荒原上，年輕人到哪里尋覓自己的另一半呢？

新來大學生的個人問題一時成了這個寒冷荒原上的熱點問題。好嘛！這些有知識有文化的年輕人怎么可以沒有對象呢？壩上有個叫棋盤山的古鎮(zhèn)是個牲畜交易集散地，是一個人流、物流、信息流集中的地方。一個偶然的機會，林場技術員張鳳元和鎮(zhèn)上姑娘隋蓮芝談上了戀愛。“塞罕壩居然來了那么多新畢業(yè)的大學生！”鎮(zhèn)上人一嚷嚷，一傳倆，倆傳三，后來又互相介紹，便有不少的年輕人不惜遙遙路途開始交往，結婚成家了。一時間，塞罕壩的小伙子們很多都成了棋盤山的女婿。

人們便打趣兒說，棋盤山成了老丈人“窩子”。沒過兩年，這個老丈人“窩子”又成了姥爺“窩子”?！尥蕹錾藥е鴦倳f話的娃娃回娘家。娃娃奶聲奶氣地喚一聲姥爺，鎮(zhèn)子里滿街探出喜滋滋的腦袋。

人在哪里，哪里就有生活的邏輯和意義。生活雖然艱苦，但苦中也有愛情，也有快樂，也有幸福。綠色需要堅韌，需要勞作，需要不懈的努力；綠色需要空間的分布，也需要時間的積累。綠色的面積在一寸一寸擴展著，增長著，延伸著。

讓我們向當年的英雄們致敬！

塞罕壩的第一代建設者，現(xiàn)在大都已經(jīng)退休或者故去。當年，他們是懷著革命的理想和遠大抱負來到這里的，他們對自然和社會的認識，自然與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同。冰雪和荒野中曾經(jīng)有過他們的血汗與悲壯，豪情與困苦，堅忍與疲憊。他們對塞罕壩的眷戀之情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所無法理解的。然而，在無可抗拒的命運面前，生命在這里顯得如此無助而茫然。

他們的眼神多半是憂郁的。然而，同他們談起塞罕壩，談起當年的事情，他們的眼神里卻又閃爍出興奮的光芒。近年來，他們的思鄉(xiāng)之情越來越濃烈，然而，省親之后他們又多半打消了返鄉(xiāng)的念頭。因為，家鄉(xiāng)的人早已把他們視為塞罕壩人，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已沒了他們可耕的田，可以生存的空間。

塞罕壩，塞罕壩，塞罕壩是啥意思？

——河有源，樹有根。源在塞罕壩，根在塞罕壩。

不要以為種樹那么容易。不就是挖個坑，種棵苗嗎？其實，種活一棵樹不比養(yǎng)活一個孩子簡單。種樹是個技術活兒。

頭兩年，塞罕壩人從東北地區(qū)調來的綠化苗木種下的樹，都死了。有詩為證：“天低云淡，壩上塞罕，一夜風雪滿山川；兩年種樹全死完，壯志難實現(xiàn)，不如下壩換新天?！辈欢际怯⑿?，也有人卷起行李悄悄溜走了。

溜走，總是有原因的。然而，留下來的不需要理由?？墒?，如果連樹都種不活，那留下來還有什么意義？

必須搞清樹死的原因？原來，外來的苗木水土不服，抗性太弱。要想在塞罕壩地區(qū)種樹成功，必須自己育苗，育適應當?shù)赝临|和環(huán)境生長的苗木。塞罕壩人開始進行技術攻關。首先攻克了在高寒地區(qū)育苗這一關，繼而在塞罕壩地區(qū)育苗獲得成功。之后，又改造了蘇聯(lián)進口的種樹機，將它由原來只能在平坦地方種樹的性能，改造成了適應塞罕壩地區(qū)山地、丘陵地照樣能種樹。由此，用機械種樹也獲得了成功。可以說，從那時起，塞罕壩營造百萬余畝人工林的大幕，算是就此拉開了。

一九六四年，春節(jié)剛過，林場黨支部書記王尚海、場長劉文仕等人就騎著馬，帶著技術人員上山了。馬蹄坑，是塞罕壩人選擇的頭一個戰(zhàn)場。經(jīng)過30多個晝夜的奮戰(zhàn)，近千畝落葉松小苗扎根在了馬蹄坑，塞罕壩人終于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種下了屬于自己親手培育并植造的第一片林子。七月，塞罕壩的野花盛開了，一棵棵幼苗也綻放出了笑顏。

“文革”期間，別處一片喧囂，塞罕壩人卻只顧埋頭種樹。塞罕壩人自己問自己——我們來到這里干嘛？就是來創(chuàng)業(yè)嗎？不是享福來了，更不是搞運動整人來了。牢記使命，不忘初心，種樹不止。

數(shù)字，也許是抽象的，不能帶給人美感。但數(shù)字也是鮮活的，靈動的——塞罕壩在“文革”期間及其前后歷年種樹的面積：1966年以前種植34000畝，1966年種植50000畝，1967年種植60000畝，1968年種植50000畝，1969年種植50000畝，1970年種植60000畝，到1983年，塞罕壩上的有林地面積已經(jīng)達到了1100000畝。

這一組數(shù)字的背后，灑滿了塞罕壩老一輩建設者的血汗，凝結著塞罕壩老一輩建設者的綠色情懷。他們幾乎是用生命的代價換來了這片林海，在荒原上樹立起了一座綠色的豐碑。

塞罕壩，塞罕壩，塞罕壩是啥意思？

——林海無語，豐碑無言。

林子多了是好事也是難事。難就難在防火。

暖泉子望火樓。盡管時令已經(jīng)進入三月，許多地方是暖融融的春天了，但塞罕壩依舊是白雪皚皚，冷風刺骨。為了探訪護林人的生活，我走進了暖泉子望火樓。這里毫無神秘可言。室內的陳設雖然簡單，但很整潔。一張床，一張桌子，一臺電視機，一部電話。墻上掛著一幅地圖和一個打著卷兒的日歷。

護林員陸愛國和妻子王春艷，已經(jīng)在這里堅守了十五年。

“心里那根弦，整天繃著。不敢有片刻懈怠?！鄙泶┟圆史母邆€子陸愛國一邊架起望遠鏡，一邊一字一句地說，“一般每年的防火重點期是三月十五日到六月十五日和九月十五日到十二月十五日，這六個月必須要住在望火樓里，十五分鐘匯報一次瞭望情況?！?/p>

我瞥了一眼桌上的電話，心里充滿敬意。

“這些樹是我父親那輩人種下的，可不能在我們這代人手里毀了。”陸愛國說。壩上地區(qū)每年的無霜期只有七十多天，冬天幾乎都會大雪封山。我打量一下望火樓的角落，對并排放著的三個裝滿了雪的水桶有些不解。我指了指桶里的雪問王春艷：“這是干嘛的？”王春艷說：“雪水是用來洗衣服的，如果大雪封山，下山挑水困難，有時也喝雪水?！?/p>

陸愛國和妻子初到這里時，生活條件非常艱苦。吃水還得到山下兩公里以外的暖泉子去背，水從桶口兒晃出，灑在后背上，浸濕衣服，后背冰涼，夏天還好，冬天后背的棉襖就凍成了冰棒。冬天路上雪滑，路又陡，一呲一滑，跌了多少次跤？摔壞了多少個桶？——也許人忘了，桶卻知道。

當好護林員除了要有強烈的責任心，還要有過硬的觀察本領。為了熟悉地形，盡快報出火情地點，夫妻倆把從望遠鏡里所能觀察到的山頭、洼地都一一編成號，牢牢記在心上。一旦有情況，報警時馬上就能說出地名和方位。通過長時間的對比、觀察，他們還熟練地掌握了一套識別煙火的本領，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快速準確地識別出是煙、是霧還是霞光。

陸愛國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某日下雨打雷，斷電了。糟糕，一旦有火情就不能用電話報警了。可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就出現(xiàn)了情況。陸愛國用望遠鏡瞭望時，發(fā)現(xiàn)御道口的馬溜進了新種的林地，急得他出了一頭的汗，沒辦法，他只能跑下山去喊人。直到把馬趕出林地，交給主人，他才放心。

陸愛國一九六二年出生在塞罕壩，他的父親是林場的第一代創(chuàng)業(yè)者，他的大兒子現(xiàn)在在林場的撲火隊開消防車?？梢哉f，一家三代人都是務林人。有一次，他騎摩托車下山確定一個疑似起火點，由于匆忙，路又陡，連人帶車摔出去很遠，把腿生生摔壞了。陸愛國雙手拄著拐杖，咬著牙，硬撐著當班，沒下山休養(yǎng)一天。

他說，三代人的命運跟林場的命運連在了一起，林場在他們在，林場好他們跟著好，林場亡他們只能去逃荒。所以，不能讓林子受一點損失，多苦多累多難，都心甘情愿。

我問：“山上生活寂寞嗎？”

王春艷說：“夫妻在一起還好些，但還是很寂寞，兩個人能有多少話說，話說完了，只能大眼瞪小眼。都是人，有時候心里難受了，我們倆就吵架。” 我扭頭問旁邊的陸愛國：“是這樣嗎？”陸愛國不言語，只是笑。

“不過，馬鹿、狍子、野豬、山兔、野雞、黑琴雞等野物常常來光顧望火樓，讓我們覺得，這山上不光是我們兩個人呢?！蓖Ａ送?，王春艷繼續(xù)說：“曾經(jīng)有一對駐守望火樓的夫妻，他們的孩子是在山上生的，也是在山上長大的，可由于平時交流少，都三歲了才只會說幾句話?！?/p>

我望了一眼洶涌的林海，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了。

塞罕壩共有九座望火樓。個個高聳，座座威嚴。毫無懈怠地矗立在林海高山之巔。每一座望火樓上都有一雙瞪大的眼睛，注視著森林里一草一木。

最近幾年，林場在防火事情上不敢有絲毫差池，整個防火系統(tǒng)形成了探火雷達，空中預警，高山瞭望，地面巡護的有機監(jiān)測網(wǎng)絡，實現(xiàn)了林區(qū)監(jiān)測全覆蓋，三百六十度立體掌握。這么說吧，小鳥在林子上空拉泡屎，都逃不過雷達和護林人的眼睛，更不要說發(fā)生火情了。

建場五十多年來，塞罕壩百萬余畝人工林海，沒有發(fā)生過一起森林火災。

寂寞守望，孤獨堅守?！@就是塞罕壩護林人的生活。

可是，我還是要問：塞罕壩，塞罕壩，塞罕壩是啥意思？

塞罕壩的一只蝴蝶扇動一下翅膀，就有可能掀起太平洋上一個巨浪。生態(tài)是個整體，有一根看不見的線連著呢。

“塞罕壩的生態(tài)地位非常重要，它處在內蒙古高原向華北山地及平原過渡帶上，是灤河等多條河流的源頭，阻擋北邊風沙南侵，是一道不可或缺的生態(tài)屏障?！眹伊謽I(yè)局副局長劉東生說，“這片林海，不僅起到涵養(yǎng)水源、減少水土流失的作用，有利于生物多樣性的保護，而且可以大量吸收和固定二氧化碳，成為碳匯庫，對減少全球氣候變暖具有重要意義?！?/p>

一九九三年，塞罕壩林場被批準建立了國家級森林公園，開啟了森林生態(tài)旅游的新篇章。習近平總書記說：“擁有天藍、地綠、水凈的美好家園，是每個中國人的夢想?！彼€說，“生態(tài)興則文明興，生態(tài)衰則文明衰，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就是保護生產(chǎn)力，改善生態(tài)環(huán)境就是發(fā)展生產(chǎn)力?！?/p>

生態(tài)之美，不光是用眼睛看的，而且是用心去感受的。生態(tài)存量很難數(shù)字化，很難標準化，也很難貨幣化。因為生態(tài)是不可復制的，不可批量生產(chǎn)的，也是不可騰挪的，不可位移的。

貪婪導致人的占有欲無邊無際，擁有了房子豪車等物質的東西不說，甚至連空氣也想罐裝回家了。事實上，在物質主義盛行的時代，我們占有的越多，與自然的距離就越遠。要知道，森林、晨曦、花朵和許許多多瑣細的事物，才是構成世界的美麗所在。

近幾年，塞罕壩每年接待游客50萬人次以上，每年門票收入4000多萬元。帶動了周邊鄉(xiāng)村生態(tài)旅游，生態(tài)產(chǎn)品和手工藝品銷售甚旺，社會總收入超過6億多元。七星湖是塞罕壩的一處景區(qū)，一到暑期木屋住宿的游客爆滿。多好的旅游項目！本應多建一些木屋，擴大森林和濕地旅游承載規(guī)模，但林場場長劉?，搶Υ苏f不。

劉?，撜f：“從根本上來講，塞罕壩的生態(tài)還是脆弱的，生態(tài)的承載力還是有限的。我們不能干竭澤而漁，殺雞取卵的事情。吃祖宗的飯，斷子孫糧不算能耐，還祖宗的賬留子孫糧才算真本事?！?/p>

盡管生態(tài)旅游效益可觀，但塞罕壩還是實行了控制游客進山總數(shù)的硬性約束機制，即游客進山總數(shù)到達一定“紅線”后，便一概拒之山門之外了。劉海瑩搖搖頭說：“說心里話，這是讓自己很痛苦的事，因為來游客，就意味著增加收入呀?？墒?，沒辦法——痛，是為了長久的快樂?！?

“既要綠水青山，又要金山銀山。寧要綠水青山，不要金山銀山，而且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薄蛟S，劉?，搶α暯娇倳浀倪@段話有著更深刻的理解。

塞罕壩，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正穩(wěn)步形成。落葉松、油松、白樺、赤樺、蒙古櫟、椴樹、黃菠蘿等喬木樹種結構分明，錯落有序。榛子、沙棘、檸條、火棘等灌木應有盡有，各自占據(jù)著屬于自己的空間。林間，溪水淙淙。崖壁上飛瀑噴雪吐浪。苔蘚更是爬滿巨石上，樹干上，腐殖層上，甚至靈芝和蘑菇上。過去多年未見的野生動物，也重現(xiàn)了蹤跡。野雞、野兔、狍子、猞猁、狗獾是常見的，云豹時有出沒不說，成群的野豬幾乎多得成災了。

劉?，摰亩铣３ｍ懫鹨晃挥〉诎怖锨蹰L的聲音：“我們熟悉樹液流經(jīng)樹干，正如血液流經(jīng)我們的血管一樣。我們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也是我們的一部分。芬芳的花朵是我們的姐妹，牛羊、駿馬、雄鷹是我們的兄弟，山巖、森林、草地、動物和人類全屬于一個家庭?！?/p>

在印第安人眼里，萬物皆兄弟，萬物皆一家。

不能不提塞罕壩的白樺林和黑琴雞。前蘇聯(lián)作家盧斯蒂格寫過一本小說，叫《白樺林》，講述的是一個憂傷的愛情故事。樸樹有一首流行歌曲，唱的也是白樺樹。曲調是那么的柔美，柔美中還略顯憂傷。柔美，憂傷；柔美，憂傷。若沒有這一段段故事，白樺林就只剩下了柔美，絕沒有什么憂傷了。然而，我寧愿相信白樺林沒有憂傷，因為我來到塞罕壩，看到的是白樺林的美麗，白樺林的漂亮。塞罕壩白樺樹干直挺聳立，上有線形橫生的孔，遠看好像生著無數(shù)的眼睛在向四周瞭望。枝葉疏散，枝條柔軟，迎風搖曳。樹皮潔白，光滑細膩，有層白霜，像紙一樣可以分層剝離。盧斯蒂格把白樺稱為“俄羅斯的新娘”，而塞罕壩人卻沒有心情那么浪漫，種樹種樹，忙著呢！

塞罕壩的白樺林里棲息著珍貴的稀有動物——黑琴雞。——這可是我親眼所見?。≡谌眽?，一定是先有的白樺林，后有的黑琴雞吧？這一靜一動，一白一黑，看上去是那么協(xié)調，那么和諧，那么歡喜無比。

那天，我們驅車在林間防火公路上行駛，忽然兩只黑琴雞竄上了公路。我們停車觀看，個個瞪大驚喜的眼睛。它們玩耍著，旁若無人，不驚不躁。在路面上，它們互相追逐，一邊“跑圈”，一邊“咕嚕嚕、咕嚕嚕、咕嚕?！钡亟?。最后，它們回頭覷一眼我們，抖抖翅膀雙雙飛進白樺林中。

是啊，森林群落絕對不光是我們所看到的那些樹，它還包括野生動物等更多的生物形態(tài)。塞罕壩的森林里充滿著生命的律動。“咕嚕嚕，咕嚕嚕，咕嚕?！薄肮竟就?，唔哇唔，嘎嘎嘎……”

塞罕壩，塞罕壩，塞罕壩是啥意思？

——黑琴雞，你們知道嗎？

印第安人語：“樹木撐起了天空。如果森林消失，世界之頂?shù)奶炜站蜁?，自然和人類就會一起毀滅?！痹谝欢ㄒ饬x上說，樹木與人關系，就是人與自然的關系。

我曾多次來到塞罕壩，一直在思索塞罕壩的故事，并試圖從中領悟人與自然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找到那個隱秘的圖譜。人，在殘破的自然面前到底起什么樣的作用呢？

習近平說，人與自然是一種共生關系，對自然的傷害最終會傷及人類自身。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苏Z飽含著尊重自然，謀求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的價值理念和發(fā)展理念，是一種大情懷，大境界。

中國，正在大步向著綠色發(fā)展的目標邁進；中國，正在向著生態(tài)文明的目標邁進。

塞罕壩，塞罕壩，塞罕壩到底啥意思？塞罕壩意味著什么？塞罕壩代表著什么？該回答這個問題了——塞罕壩人說，塞罕壩是蒙語和漢語的組合。塞罕是蒙語，美麗的高嶺的意思；而壩是漢語，臺地的意思。把它們組合在一起即可表述為美麗的高嶺臺地。唉，原來塞罕壩竟是一種有高度有廣度有厚度的美呀！

塞罕壩已經(jīng)不是一個地理的存在，而是幾代人理想的集體和個體的集合，是一種生活的氣息和氛圍，是一段飄蕩的情緒和記憶，更是一個不朽的綠色傳奇。在這個意義上說，塞罕壩，沒有同義詞。

忽然想起兩句話——一句話叫“山厚水厚人忠厚，山薄水淺人輕浮”；另一句話叫“森林涵養(yǎng)水源，生態(tài)涵養(yǎng)文明”。

置身塞罕壩壯美的百萬畝林海，傾聽著松濤的聲音，深深呼吸一口那彌漫著松脂芳香的空氣，頓時有一種洗心潤肺的感覺了。隱隱地，我對塞罕壩似乎又有了一層新的理解——塞罕壩就是綠水青山，塞罕壩就是金山銀山，塞罕壩就是我們心底那個綠色的夢。——那個夢，并非虛幻縹緲，并非無根無蒂，那個夢真真的，就在眼前。

塞罕壩！——塞罕壩！——塞罕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