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灼痕
我叫牛霸,是個劊子手,而且是京城金牌劊子手。鬼頭刀下亡魂無數(shù),長安城中人人喊打。忽然有一天我家門前來了個流浪漢,號稱是我失落在外的良心。娘呀!我的良心成精啦!
(一)碰瓷
今日皇帝心情好,沒有下令處死任何倒霉鬼。我得以提前下班。
從衙門出來,我并沒有直接回到那位于長安郊區(qū),方圓七里荒無人煙只剩野草的家。原因無他,這個月初我干了一票大的,最近半個月被滿京城的百姓罵得有點狠,急需吃點好的補補,所以我去東市買了只老母雞。
賣雞的中年大叔睨著我:“要殺嗎?”
我對著他滿臉的不情愿略微思考片刻,識趣地道:“不用?!?/p>
我徒手提雞,走出東市。不料四面八方傳來各種謾罵聲。
“良心叫狗吃了!”
“別侮辱狗!”
“沒良心!”
“死絕戶!”
……
我充耳不聞。
走出長安后我耳根才得清凈,腳步不自覺輕快許多。
剛遠遠看到我家的青磚屋頂,銀子便邁著小短腿顛顛跑來,沖我汪汪直叫。我抬抬手,拎起母雞示意:“乖。晚上吃雞腿。”可它置若罔聞,拼命咬我裙角,我只能空出一只手扯住裙子防止走光。
直到逼近家門口,銀子才消停下來。它齜牙咧嘴地沖著窩在墻角的人示威。我這才發(fā)現(xiàn)門口有位不速之客。那人抱膝坐在地上,臉埋在膝蓋處,長發(fā)披散,看著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我第一反應不是清理門戶,而是蹲下身摸摸銀子。銀子是條小黑狗,我兩年前在城門口撿的,含辛茹苦一手帶大。如今它也會看家了。作為母親,我頗覺欣慰。
“霸霸,你回來啦?”
我僵硬了一瞬,然后抬起頭。窩在墻角的流浪漢已經(jīng)走到我身前,他個子高,遮住大半夕陽。陰影里我勉強可以看出對方的臉龐輪廓?;煦缰?,唯有一雙漂亮的眼睛熠熠發(fā)光。
四目相對。
“我們認識?”否則他為何知道我的名字?在這里我有必要說明一下,本姑娘大名牛霸,小名霸霸。
聞言,他聲音中透著歡喜:“不僅認識。我根本就是你的一部分!”
我抱著銀子站起來,面無表情地望著他:“我生不出你這么大的兒子?!边@人……別是個傻子吧?他自來熟地伸手,拍拍我的肩,語重心長道:“想法太局限啦。這么多年,你沒覺得自己身上缺了點兒什么?”我扭頭看著他擱在我肩上的修長白皙的手,忍住把他摔下去的沖動,勉強問:“什么?”他興高采烈地鼓掌:“良心啊!”
“……”
現(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這么無聊了?平時我上街,辱罵辱罵我就算了,這還變著法兒、拐彎抹角地罵上門來了?我二話不說,俯身放下銀子:“咬他!”
那人尖叫:“別別別!霸霸,我真是你失散多年的良心呀!”
他長得挺好看??上В莻€貨真價實的傻子。
我同情地望向他,就見他忽然臉色一白、雙眼一翻,尖叫著“撲通”倒在了地上。差點被壓到的銀子嚇得四腿一蹬,飛了起來。落地后,它轉頭無辜地望向我,口中還叼著一截布料。我低頭,往那人小腿瞄了眼。
缺布料那塊皮膚光滑潔凈,連一個小牙印都沒有。
我和銀子面面相覷。
碰瓷!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的碰瓷!
(二)職業(yè)
我叫牛霸,是個劊子手,而且是京城金牌劊子手。鬼頭刀下亡魂無數(shù),長安城中人人喊打。
其實我很冤枉。當今圣上年邁體弱,膝下無子,他欲求長生,聽信道士之言,整天疑神疑鬼,不是要殺這個就是要滅那個的九族。我能怎么辦呢?我也很絕望呀。動不動加班加到手抽筋,熬出三層黑眼圈。
可沒人能體會我的苦衷。他們只知道頭是我牛霸砍的,人是我牛霸殺的。于是我成了百姓口中的“奪命女魔頭”和“冷面美羅剎”。要不是看在那個“美”字上,我早就辭職不干了。
開玩笑,我是不會辭職的。
除了干這個,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我命硬,出生時克死娘,八歲時克死爹。舅舅好心收留我,六年后,我克死了表哥。要不是師父收留我,還教我砍頭的手藝,我早就流落街頭或淪落青樓。
師父夸我是做劊子手的好苗子。我同意。命硬的人一般不太容易被鬼盯上。
不過正常人也會離我八丈遠。這就是為何我家方圓七里會荒無人煙。
我蹲在地上瞅著主動送上門來的碰瓷人士,覺得這人真不怕死,算條好漢。
好漢緩緩睜開眼睛:“頭好疼。”
我好心提醒:“你倒下時磕到了腦袋。”
他搖搖頭:“不對。因為你讓狗狗咬我?!?/p>
我不知道這兩者有什么關系,只能在心里拼命勸自己原諒他:“你說你是我的良心?”
他點頭。
“那你為何離家出走呢?”我決定用傻子的邏輯擊敗傻子。
他撐起身子坐起來,眨巴眨巴眼睛:“因為我早熟,成精了?!?/p>
還可以這樣子嗎?
“那你為何又回來了呢?”
他捂住額頭:“我最近兩年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頭疼、胸疼、腰疼、腿疼?!?/p>
我誠心建議:“那你應該去看大夫?!?/p>
想了想,我好像明白了點什么,望了眼擱在屋角的鬼頭刀:“或者你已病入膏肓,是來找我求解脫的?”舉手之勞,我不介意幫忙。
他放下手,抱住膝蓋,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的確是來找你幫忙的,求求你不要再做虧心事了?!?/p>
虧心事?殺人嗎?嗯,師父兩年前去世,我從那時起繼承了他的衣缽。
“只要你一做虧心事,我就渾身上下難受,哪里都疼。”
我很無辜:“可我并不覺得虧心。”
他看我一眼:“對,因為你沒有良心?!?/p>
我心想:忍住!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也沒有在罵你!他只是在用傻子的邏輯講道理!
“你的良心——我替你疼了!”他說。
我醍醐灌頂,突然想到一個場景。
半月前。
懷疑自己親弟弟遼東王謀反的皇帝,下令殺死遼東王全家。
我奮戰(zhàn)在菜市口的最前線。
有位大娘沖我扔了一籃子爛菜葉,問我:“助紂為虐!殺這么多無辜的人,你的良心不痛嗎?!”
當時我滿不在乎道:“不痛啊。”
我不痛,是因為有人在替我痛嗎?
我狐疑地望向?qū)γ娴娜恕?/p>
“為什么銀子咬你,你會暈倒?”
他語帶委屈:“你放狗咬人,做了虧心事,我作為你的良心,會很疼??!”
現(xiàn)在的傻子都這么有理有據(jù)、自圓其說啦?
我瞥他一眼,還是無法相信如此荒唐的現(xiàn)實。于是我提起地上“咯咯”直叫的老母雞,徒手捏斷了它的脖子。
眼前的人立馬暈了過去。
我:“……”
別人的良心也都這么矯情嗎?殺個雞而已,也要疼一疼。還疼得這么夸張!
(三)狗窩
梁西殷的確很矯情。
我殺雞他頭疼,醒來后他卻吃得比誰都歡快。一整只雞,他全吃了。銀子好歹啃了兩口骨頭。而我,什么都沒有。
吃完后,他麻溜地掏出紙筆,在餐桌上一氣呵成寫下三個大字:“十八禁?!?/p>
飽暖思淫欲,古人誠不我欺。餓得眼冒金星的我剛想說話,就見那紙上飛快地冒出許多條條框框:一禁殺生,二禁貪財,三禁見死不救……
“這是作甚?”
他抬頭,理所當然道:“制訂我的治病計劃。”
不待我表示理解,他又道:“你必須嚴格遵守!”
等等,他的治病計劃為什么要我嚴格遵守?
“因為你放縱自己、不知節(jié)制,導致我劇痛難忍,時不時暈過去,嚴重影響正常生活!”
我怎么就放縱自己,怎么就不知節(jié)制了?我不就砍砍腦袋、殺殺雞嗎?
奪過他手中的宣紙,我一條條跟他講道理:“禁殺生——我不殺生了,你吃什么?”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向桌腿旁的雞骨頭,噎了下,然后道:“偶爾一次,可以?!蔽尹c點頭,繼續(xù)道:“禁貪財——你知道銀子為什么叫銀子嗎?”
他低頭看向搖著尾巴啃骨頭的小狗:“為什么?”
“為了表達我對金錢的美好向往!”
不然我好好一貌美如花的大閨女,為啥要做劊子手?當然是因為工資高!
他再次噎住,卻沒有妥協(xié),甚至耍起了無賴:“我不管!我寫的這些,你都要遵守!”我呵呵冷笑兩聲,抱住長而闊的鬼頭刀:“如果我不呢?”
聞言他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自己會慘遭拒絕。唉,長得太好的男人生活容易太順遂,以為只要開口,就能得到一切。今天我牛霸一定要替天行道,教訓教訓這不知好歹的妖精。
“如果你不同意的話,我就吃你的雞,打你的狗,睡你的床!”
他一邊說,一邊身手敏捷地跳上一旁干凈整潔的床鋪,惡意弄亂疊成豆腐塊的被子。
這人竟可以幼稚成這樣!我驚呆了。銀子也驚呆了,它拋下骨頭汪汪叫著沖向梁西殷,追得他在床上亂竄,直到崩潰:“它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啦?!”
我掏掏耳朵,淡淡道:“跟入侵它狗窩的渾蛋拼命?!?/p>
是的。這張床是銀子的狗窩。誰會把睡覺的床放在餐廳啊,我的床鋪當然是擺在臥室里啦!
妖狗大戰(zhàn)結束,一人一狗都筋疲力盡。
在他們打架的時間里,我明白了一件事:要想打發(fā)眼前這個長相俊美、性格無賴的小妖精,必須講究策略!我準備假意配合他的治療方案,等他自以為痊愈,放松警惕離開我家后,我再加固門禁,關門放狗!他碰瓷一次成功,還能次次成功?
第二天,我去衙門請假。
上司吳侍郎對我表達了十二萬分的不舍?;实劢袢招那橐钟?,眼看業(yè)務量即將激增,而我這名大將卻要臨陣脫逃?!芭0?,我舍不得你?!彼髨D摸我的手,被我不動聲色地躲開:“大人不用擔心,衙門里還有小天呢?!毙√焓俏彝?,我們平日里關系還算融洽。
吳侍郎悻悻地收回手,戀戀不舍對我道:“早日回來?!?/p>
我點頭。會的!我要早日趕走梁西殷,重獲上班的自由!
(四)痊愈
聽說我請假,梁西殷滿意地點點頭,隨后問:“中午吃什么?”我提起手中裝著青菜、豆腐、土豆、豆芽、白蘿卜的籃子。他皺眉瞄了幾眼,勉為其難道:“嗯。去做吧。”
做人要懂禮貌。他算客人,雖然是不速之客,但作為主人,我為客人做頓飯總是應該的。我忍住去拿鬼頭刀的沖動,努力說服自己。
看在他長得賞心悅目的分上!
接下來幾天,他變本加厲。做飯、掃地、洗衣,他啥都不干,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他不做事就算了,還嫌棄這嫌棄那,指指點點、百般挑剔。
“霸霸,米飯水放多了?!?/p>
“霸霸,菜太咸。”
“霸霸,衣服沒洗干凈?!?/p>
“霸霸,那個角落里還有灰塵?!?/p>
霸霸,霸霸,霸霸……
就算我有再好的脾氣,也要忍不住了!這是在家里供了個祖宗啊!所以當梁西殷再次挑我毛病說我飯煮煳了的時候,我擱下鍋鏟,冷冷道:“你再說一句,我立馬去市場上買只雞殺?!闭驹趶N房里端著桂花小圓子吃得香甜的監(jiān)工梁西殷眨眨眼睛,乖巧地放下碗,張口,本想說什么,想到我的威脅,又閉上嘴。
我很滿意,支使他干活:“去后院打水?!?/p>
他安靜地去了。
飯做好了。我坐在餐桌前等梁西殷,可左等等不來右等等不來。他如黃鶴般一去不復返。我低頭,銀子面如菜色地趴在桌角,懨懨地瞅我。小可憐,五天沒吃肉了。都怪梁西殷!
思及此,我憤憤不平地拿起筷子,詛咒他淹死在河里。
才吃兩口,我便覺得有些食不知味。我瞅瞅滿桌熱氣騰騰的飯菜,覺得終于清靜了的世界似乎有些太安靜了。他不會……真的掉河里了吧?我決定去找他。
我剛走進后院,便聞到一股肉香。
銀子撒開小短腿,越過我飛身而去,叼起一條烤魚轉身就跑。我和梁西殷面面相覷。不過片刻,我反應過來:好哇,我和銀子吃素,罪魁禍首卻在這里偷偷吃魚!
“禁殺生?!”我質(zhì)問。他拿起烤魚,理所當然道:“你不可以,我可以。”
為什么雙重標準?他不是良心成精嗎?他理應圣母光環(huán)照大地,怎能如此毫無人性地殘害生靈!氣得肝顫的我剛想說話,就見梁西殷仰頭,把手中的烤魚遞給我。香味在鼻端縈繞,我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好的。那請你以后多殺點兒?!?/p>
他“撲哧”笑出聲。我怒瞪他。他摸摸鼻子,低頭吃東西。
嗯。長得順眼,能屈能伸,烤魚手藝也不錯。其實他還是有優(yōu)點的,并沒有那么惹人討厭。
(五)逛街
之后半月,梁西殷跟長在我家了似的。
我對他的感情經(jīng)歷了嫌棄,欣賞,達成詭異平衡,再次嫌棄的復雜循環(huán)。原因無他,我請假在家扣餉,眼見坐吃山空,他明明已經(jīng)久未頭疼,卻還不肯離開。
就在我耐心即將告罄之際,梁西殷終于發(fā)話,說要出去逛逛。
機會降臨。
為了營造出意外失散的效果,我跟在梁西殷后頭亦步亦趨,積極跟他閑聊,順便打探虛實:“你有什么特異功能嗎?”以防我甩掉他后,他又作妖。
聞言,梁西殷扭頭看我一眼,笑瞇瞇道:“能吃!會疼!跟你有著奇妙的身體感應!”
奇妙的身體感應?這話聽起來怪怪的。抖掉雞皮疙瘩,我再接再厲:“世界上真的有鬼嗎?”
他停步,挑眉,詫異地望過來:“怎么?金牌劊子手也有害怕的時候?”
我牛霸什么時候怕過?!也就偶爾做做噩夢。
“你們妖精和鬼魂關系好嗎?”
他白了我一眼:“道不同不相為謀。”
真玄乎。好像說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說。
我正琢磨著,梁西殷便被路邊賣身葬父的熱鬧吸引了注意。他逆著人群往里擠。我則竊喜地順著人流往前走。我一邊“身不由己”,一邊恨不能腳底抹油地飛回去。
我才走到街邊,便被人攔住了。
攔住我的中年男子胡子拉碴,提著酒壺,是個青天白日酗酒的醉漢。他搖搖晃晃地湊到跟前,指著我鼻尖,大聲嚷嚷:“牛……牛霸!”我深吸口氣,冷靜道:“有事嗎?”
他身上酒味濃烈,說話不客氣不算還伸手推了我肩膀一把:“最近怎么沒在菜市口看見你了?”他力氣不算大,我表面紋絲不動,內(nèi)心十分嫌棄他那看上去就臟兮兮的手掌:“我不認識你?!?/p>
說完我繞過他想走。卻被他一把扯?。骸澳悴徽J識我,我認識你啊!你不就是那個號稱冷面美羅剎的金牌劊子手嗎!”
雖然我對“冷面美羅剎”這個稱號還算滿意,但這么光天化日之下聽人喊出來,還是覺得挺不好意思的。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我決定息事寧人:“謝謝你啊,過獎了。”說完我拽回自己袖子欲走,卻沒想到那人振振有詞:“謝什么?我還沒說完呢。大家都說你良心被狗吃了!我覺得不對,你良心又臟又臭,狗都嫌!”
閉了閉眼睛,我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哄笑聲。這兩年來,類似的話我聽得多了。大家痛恨上位者的苛捐雜稅、隨心所欲,卻不知如何擺脫這種處境。我是個小人物,無權、無勢、無財,偏偏干的是殺人的活計。他們唯有罵我,才能宣泄內(nèi)心的不滿。我理解,所以我忍了。
可往常那些都是躲在背后的竊竊私語,今天不一樣。今天,他們欺負到我頭上來了。我要是不制止、不反擊,回頭就不只是被人扔爛菜葉了,該被扔石頭了。
我睜開眼,轉身,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一道人影飛奔而來,擋在我身前,熟悉的聲音里有著怒意:“你罵誰?!你說誰又臟又臭狗都嫌?!你才又臟又臭狗都嫌!”不等我拉住梁西殷,他就已經(jīng)沖上去,跟醉漢打了起來。
對哦。剛這人罵的是“你良心又臟又臭”。我良心,那不就是梁西殷嗎?
深覺自己被侮辱的梁西殷毫不手軟,手腳并用,把對方揍得頭破血流。
我的心情有點復雜。有人為我出頭,我很開心。但這人又不完全是為我出頭。歸根結底,他是在為他自己,所以我到底該不該開心?
沒等我想出所以然來,醉漢已經(jīng)連滾帶爬地跑了??闪何饕筮€不肯善罷甘休,他走回來,伸手,用力箍住我脖子拖到身前,大有一副“大哥罩你”的架勢,沖周圍指指點點的圍觀群眾怒吼:“不準你們再說牛霸沒良心!她已經(jīng)改邪歸正、迷途知返了!她以后再也不殺生了!”
這招釜底抽薪用得好啊!以后廣大人民群眾都變成了監(jiān)督員,我只要再敢重操舊業(yè),唾沫星子分分鐘能淹死我。好計策!好心機!我剛才的那點感激瞬間煙消云散。
眾人在哄笑中散去。梁西殷松開我,我忙退后半步,抬頭,正對上他微紅的眼睛。他就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對我道:“霸霸,他們都不知道,其實你是個溫柔善良、充滿愛心的好姑娘。”
喵喵喵?說一個劊子手溫柔善良、充滿愛心,真的不是在質(zhì)疑我的職業(yè)素養(yǎng)?
他低頭,長長的睫毛顫啊顫,漂亮的眼睛望著我:“我受傷了?!彼焓终故?,白皙手背上紅彤彤的,都被醉漢撓破皮了。
下定決心遺棄他的我,在他期盼的目光中猶豫許久,終是嘆口氣認輸:“回去幫你上藥?!甭勓?,他高興得笑起來,眉眼彎彎:“霸霸,你對我真好?!甭曇糨p輕的,像羽毛,在我歷經(jīng)滄桑的心上悄悄撓了撓。
(六)非禮
街上那場風波傳播得比預想中還要快。
上司吳涂聽說我有退隱江湖的苗頭,急忙跑上門來,企圖勸阻。這可苦了我。我家向來沒人敢來,吳涂為了業(yè)績也是很拼。不過他向來如此。吳涂本是刑部小官,但在滿朝文武對皇帝失望透頂從而消極怠工的大環(huán)境下,他這個馬屁精的地位便凸顯出來?;实鄄皇窍矚g砍人腦袋嗎?他便自告奮勇地去監(jiān)斬,一來二去,成功在皇帝那里掛上號,升了侍郎。
他來就算了,還帶了東西。
我很不好意思:“大人放心,都是誤會。我休息完這段時間,就回去上班?!眳峭柯勓?,十分滿意:“好好,這樣就好。我們可都離不開你。”隨后掏出一支金簪,“送你的,試試。”說著便抬手往我發(fā)上插。
這兩年見慣大風大浪的我早已磨煉出來。見狀,我迅速退后一步,笑呵呵道:“大人,這禮物太貴重,小人不能收。”可我忘了此時并不是在人來人往的衙門,而是在我家。雖說梁西殷躲在廚房,可吳涂并不知道,他以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連表面功夫都不屑做。
“牛霸,在衙門里,你不好意思,躲著我。我大人大量,理解??涩F(xiàn)在這里只有我們倆,不用害羞?!?/p>
我盯著他油膩膩的頭發(fā),圓滾滾的肚子,不知道他謎一樣的自信心是從哪里來的。但為了飯碗,我忍。
“大人言重。我這就去廚房,看看有沒什么……”
“牛霸!你別給我裝糊涂!”
原形畢露的吳涂步步緊逼:“放明白點兒,我一句話,可以讓你丟掉工作;一句話,也可以讓你飛黃騰達。你可得好好選啊。”
好好選?他可沒給我選擇的機會。
我退無可退,背靠墻壁,眼睜睜看著他的咸豬手就要落在胸前。銀子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下子咬住了他的腳踝。他疼得大喊一聲,瘋狂甩腿。
凄厲的慘叫聲中,我順著墻壁摸索到鬼頭刀,牢牢攥住。
怎么辦?他是我頂頭上司,若是動手,我要坐牢的。更何況,梁西殷的墨寶“十八禁”掛在墻上,“一禁殺生”明晃晃地提醒我,如果我動手,梁西殷會疼痛暈倒。上次殺雞他疼了半盞茶工夫,殺人,他肯定會疼很久很久……
銀子還在慘叫,叫聲漸弱。
“吳涂你住手!”沒有效果。
“梁西殷!救命啊!”廚房靜悄悄的。沒人似的。
銀子已經(jīng)沒有攻擊力了。它原本體型就不大,除了最開始出奇制勝那一口,它基本沒有傷害到吳涂??伤呀?jīng)失控了,手中金簪鋒利的尖頭不斷扎向銀子。
地上一攤血跡。
看到那暗紅的血跡,我忽然不指望誰能夠幫助我了。再不動手,銀子就要死了!
可還是晚了。
吳涂死掉的時候,銀子也躺在了地上。它望著我,身體抽搐兩下,不動了。
我扔掉刀,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碰碰它還在流血的小小身軀。都怪我,要是我早一點動手,要是我沒有猶豫,它就不會死。
門忽然開了,躲在廚房的梁西殷走進來。他蹙眉,看看滿地狼藉,抬手扶住額頭,有氣無力道:“怎么回事?我頭很疼?!?/p>
他扶著桌子,走到椅子邊,虛弱地坐下:“人是你殺的?”
我沒說話,默默撿起吳涂扔在地上的金簪,那上面還沾著銀子的血。站起身,走近梁西殷,我問:“剛才那么大動靜,你為什么不進來?”
他噎了一下,臉色有些泛紅,但他還算鎮(zhèn)定自若:“我頭疼,走不動,剛才還暈過去了?!苯痿h利的尖端指著他的頸側,我冷笑一聲:“頭疼?暈過去?梁西殷,你別裝了。吳涂罪有應得,殺這樣的人,我的良心好得很,根本不會有一絲愧疚!所以,你不可能是我的良心!”手下緊了緊,我揚聲問,“你到底是誰?!”
(七)真相
“你怎么知道良心不會疼?這件事,還是我比較有發(fā)言權吧?”
梁西殷在我的威脅下無動于衷,還在做最后的努力??稍谶@件事上,我卻無比確信。因為吳涂并不是我殺的第一個人。作為劊子手,我說這話比較奇怪。但的確,吳涂不是我主動殺的第一個人。
我殺的第一個人,是我表哥。
我出生時死了娘,八歲時死了爹,舅舅收留我,把我當小丫鬟使喚,燒火、挑水、砍柴,粗活累活樣樣我來。但那時我心懷感激。至少,舅舅給了我一口飯吃。
可等我漸漸長大,模樣漸漸長開后,向來對我吆五喝六、不屑一顧的表哥忽然對我親近起來。
某天,他趁舅舅舅媽不在家時,追著我去了柴房。
后來的事情我有些記不清了。危急之下,我摸到了平日里用慣的柴刀……
舅舅好面子,縱使恨我恨得牙癢,對外只說表哥是摔死的。他還說我命硬,是天降災星,去哪里,哪里就死人。
師父收留我時問:“失手殺了他,你后悔嗎?”
我抬頭,堅定無比:“不后悔!”
他罪有應得,我為何后悔?現(xiàn)下梁西殷問我,我還是同樣的答案。不后悔。我若不殺對方,他們就要傷害我。既然如此,我為何要手軟?
畢竟那種時候,我只要有片刻猶豫,都會造成無可挽回的后果??窗。@次我猶豫了,銀子,便死了。我想到銀子,恨意上涌。
“你是誰?說!”我又問了一遍。鋒利的簪子劃破了梁西殷的皮膚。
他忽然笑了下:“牛霸,你很聰明。我是人,不是妖,更不是你的良心。”
果然。
“我賴在你這里,不過是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p>
“長安金牌劊子手的名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知道,你家方圓七里荒無人煙。我躲在這里,最安全?!?/p>
他輕輕巧巧地說出這番話,分析利弊,頭頭是道,不帶任何感情。
本該松口氣的我,卻不知為何有些心酸。
“所以你剛才聽到我的呼救沒有出來。是因為吳涂是皇帝眼中的紅人,你害怕他認出你?”
他的目光有一瞬間的躲閃,隨后恢復平靜,坦然承認:“是,他認識我,我必須躲?!彼运麑ξ业暮艟葻o動于衷,所以他心安理得地躲在廚房里。因為他,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我?。∷霈F(xiàn)在我家門口,他乖乖聽我的話,他痛揍罵我的人,都是因為,他想要騙取我的信任,繼續(xù)留在我家。虧我剛才還投鼠忌器,擔心我動手,他會疼很久?,F(xiàn)在想來,真是諷刺。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難為他了,和我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朝夕相處這么久。我自嘲一笑,早就麻木的心忽然疼了一下。
我不想知道他是誰了。我放下手中金簪,側身讓道:“我殺了吳侍郎,這里不安全了。你走吧?!?/p>
他遲遲沒有起身:“你……還好嗎?”
這話,他問得晚了點。
我冷冷道:“這就不勞你操心了。滾吧!”
他終于站起來,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走了出去。
其實,這年頭冤死的人太多。好不容易逃出來,想要找個地方躲一躲,無可厚非??刹恢醯?,我對梁西殷此舉格外反感。他騙我,我就傻乎乎地信了。他幫我出頭,我就心軟放棄計劃,把他重新帶回家。
“牛霸,你就是個大傻子!”我捂住臉,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八)斬首
我把銀子埋在后院,隨后去衙門自首,當天就“成功”下了大獄。
殺害朝廷命官這種罪名,照理說沒幾天就該問斬。可斬首的詔書左等等不來,右等等不來。倒是等來一個好消息遼東王世子從封地起兵謀反了。
因為謀反,皇帝自顧不暇,沒空下詔,所以我的斬首被耽誤了半個月。
也只是半個月而已。
斬首那天,菜市口人山人海,創(chuàng)歷史新高。我穿著囚服,戴著手銬,對負責行刑的昔日同僚小天道:“刀磨光了吧?”我怕疼,可不想待會兒一刀不死,還要砍第二刀。小天眼中閃過不忍,悄悄道:“聽說遼東世子已經(jīng)兵臨城下。我盡量拖一拖,看能不能拖到破城。”得了吧?;首宕蛘蹋枷矚g磨嘰。進攻、招降、賄賂、分裂……一系列招式都用盡才會強攻。
擱脖子之前,我仔細檢查了樹墩,確定上面沒有螞蟻,才放心地放上脖子。
我耳邊傳來各種嘈雜聲。
“報應!”
“罪有應得!”
“嘖嘖,蒼天有眼哪!”
沒人探究我殺人的原因。只因為我是個人見人恨的劊子手,他們便在心里自動給我定了罪。唉,這世道!
我閉上眼睛,默默等待死亡。
可那致命一刀遲遲沒來,嗡嗡的議論聲變成了尖叫和哭喊。不知誰喊了聲:“遼東軍進城啦!”哎?我睜眼,直起身。難道我真的走了狗屎運?
馬蹄聲響起,數(shù)十騎從城門方向飛馳而來。當先一人,身穿白衣黑甲,披風揚起,他滿面風霜,右手持刀,手腕翻轉,砍翻監(jiān)斬侍衛(wèi)。小天湊過來:“奇怪,世子不去皇宮,竟然先來菜市口?”
梁西殷。不?,F(xiàn)在該改口,稱他遼東王世子梁朔了。
他單刀立馬,停于高臺之前,與我對視:“霸霸——”他一開口,我便抖了抖。以前我不覺得,大庭廣眾之下聽,只覺這個稱呼十分可怕。不待我表示抗議。就見一支羽箭從斜上方疾飛而來。
“小心!”
可還是晚了。他應聲落馬,身后鐵騎瞬間護住他,簇擁著往皇宮方向去了。臨走前,謀士打扮的人盯了我一眼,命道:“把犯人關回天牢!”
我就這樣在菜市口展覽了一圈又回去了。
接下來兩個月,外頭腥風血雨、翻天覆地,我卻只顧待在牢里吃好喝好。我偶爾也會想起梁朔。不知道他的傷養(yǎng)好了嗎?現(xiàn)在,該登基稱帝了吧?
新帝臨朝,大赦天下。我被無罪釋放,可以回家了。
離家越近,我越害怕。那個空空蕩蕩、安靜得跟地窖一樣的房子里,什么都沒有了。沒有梁西殷,也沒有銀子。
“回來了?”
我停住腳步,看見了梁朔。他等在我家門口。那日見過的謀士遠遠守在他身后。我繞過他,徑直去開門。
他拉住我:“對不起?!?/p>
我轉身,不說話。
他低頭,黑黝黝的眼睛望著我:“對不起,之前騙了你。對不起,你呼救的時候,我沒有出來。”在牢里時,我已經(jīng)想通了。先皇下令殺死遼東王全家,當時我是行刑人。梁朔死里逃生,騙我,利用我,躲在我家。都是因果循環(huán)。之前我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才會對他失望、憤怒,其實沒有必要。我有什么資格對新皇失望、憤怒呢?
于是我滿不在乎道:“陛下的道歉,小人承擔不起。您收回吧。我自己做的孽,自己擔著,怨不著別人?!?/p>
他望著我,漂亮的眼睛閃過心疼和不忍:“霸霸,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也只不過是工具罷了。我知道的,我的仇人,一直都是皇伯父?!边@一瞬間,我的眼淚險些涌出來。大家都怪我、罵我、怨我,把所有濫殺無辜的過錯清算到我頭上。唯有他,對我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眨眨眼睛,我忍住酸意:“謝謝?!?/p>
梁朔咳嗽兩聲問:“我能去看看銀子嗎?”我打開門:“在后面。你自己去吧?!?/p>
之前發(fā)生的所有事,好像一場夢?,F(xiàn)在,我只想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忘掉。
(九)良心
謀士沒有與他同去,他站在原來的地方盯著我。片刻后,他走過來:“牛姑娘,陛下大病初愈,你不該這樣跟他說話?!蔽姨鹧燮ぃ怂谎?。奇怪,梁朔受傷,是因為他起兵謀反。想要那個萬人之上的位置,總是要付出點代價的。
“先皇無子,只有遼東王一個親弟弟。世子千辛萬苦逃出來,風雨兼程返回封地時,我們都勸他不要起兵。因為沒有必要。先皇年紀大了,早晚駕崩。到時候,皇位自然落到世子頭上。可他不肯,堅持親自帶兵來長安。”
眼前的人仿佛看出我心中所想,娓娓道來。
“剛開始我不知為何,后來知道了,他是為你。你殺了朝廷命官,必死無疑。他等不起。只有這樣,你才有一線生機。”
原來,是這樣嗎?
那日我讓他滾,他二話不說便走了。不是因為他惜命,生怕被我連累,而是想要快些回去,想辦法救我。所以那日長安城破,他沒有著急入宮,而是先來菜市口。救下我,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饰?,反正早晚都是他的。早拿晚拿,又有什么區(qū)別?
“其實我可以在城破當天就放你出獄,但我不甘心。世子為你,甘愿冒險中箭??赡銋s不知好歹?!彼运税盐谊P了回去。直到梁朔病愈,我才得以出來。
我心中百味雜陳,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抹掉眼淚,跟著去了后院。
梁朔站在銀子墓邊,彎腰在木牌前放了一束菊花。他身材高大,站在銀子小小的墓前顯得不太協(xié)調(diào)。我望著他的背影,吸了吸鼻子:“梁朔,我都知道了。謝謝你?!?/p>
他聞言轉身,詫異道:“你哭了?”
我聲音沙啞,嘴硬道:“沒良心的人,是不會哭的?!?/p>
他走到我身前,伸手擦去我眼角的淚:“霸霸,你收養(yǎng)流浪狗。你看我暈倒,便不忍心拒之門外。你從不跟那些用污言穢語罵你的人計較。你怎么會沒有良心呢?你一直都是個溫柔、善良、大度的好姑娘?!?/p>
別再夸我了。我要膨脹了。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之前騙了你。但是沒關系,我欠你一顆心,拿我自己的那顆還?!蔽倚奶鴦×业貌徽?。他是騙了我,騙我說,他是我失落在外的良心??涩F(xiàn)在,他在說什么?這……是表白嗎?
“但你是皇帝?。 蔽倚÷曁嵝?。
梁朔勾唇,學著我的樣子,小聲道:“嗯。所以,沒人敢質(zhì)疑我的決定?!?/p>
銀子在天上看到這一幕,應該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