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qū)W須靜也,才須學(xué)也,非學(xué)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xué)。慆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冶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fù)何及!
—三國·諸葛亮《誡子書》
五丈原紅日低垂,諸葛亮最后一絲心魂被秋風(fēng)卷走,“悠悠蒼天,何薄于我”的悲嘆像一根冰冷的刺,刺入千萬志士的骨血。
此時諸葛瞻年方八歲,來不及化解喪父之慟,就被期許的目光重重包裹。長久以來,蜀漢運勢明明滅滅,諸葛亮是其中最堅韌的那莖燈草,如今他摧折難挽,眾人都盼望諸葛瞻能延續(xù)其父的光焰,再爆起一連串耀眼的火花。
諸葛瞻年幼時,諸葛亮正為北伐奔忙,無暇照拂孩兒。諸葛瞻未曾深受父親的教誨,卻因血脈牽系被視作父親的繼承者,甚至是武侯再生。這樣的父輩榮光或許惹人艷羨,但對一個孩童而言未免過于沉重,家國使命感與生俱來,無論他是否承擔得起。
若父親尚在,一定會幫他開解困惑。諸葛亮的智慧不僅淋漓揮灑于戎馬籌謀,也滲透在世態(tài)人情中。他給哥哥諸葛瑾寫信道:“瞻今已八歲,聰慧可愛,嫌其早成,恐不為重器耳?!敝T葛瞻的早慧并未讓他過分自得,他覺得幼年風(fēng)華是一種隱憂重重的透支。當眾人盛贊諸葛瞻聰慧超群時,諸葛亮卻意識到孩兒可能不是匡世之才。
諸葛亮臨終前為諸葛瞻寫下《誡子書》,并無望子成龍之愿,也無復(fù)興蜀漢之托,只希望他做一個有操守的君子。他對孩兒說:“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鄙硖巵y世,攪動時局的奇才寥若晨星,能在名利紛擾中秉持本心已是難得。如果做不了千鈞鎮(zhèn)浪的定海神針,至少要懂得平息內(nèi)心的狂瀾,待修得君子如玉,自然可為世人守護一片風(fēng)清月明。
諸葛亮一生清正廉明,功蓋三分仍堅持“不使內(nèi)有余帛,外有贏財”,但他留給子孫的坦蕩家風(fēng)綿長不絕,足以吹散俗世陰霾?!吧0税僦辍?,每一葉都點灑著濟世的靈露;“薄田十五頃”,每一寸都有苦耕的痕跡。
兩封血淚斑駁的《出師表》觸痛了千秋忠魂,卻喚不醒劉禪的帝王氣象。諸葛亮逝后,劉禪迫不及待地等諸葛瞻長大。在他混沌的盤算中,諸葛家族儼然成為護國神柱,可以輩出力挽狂瀾的臥龍奇才。諸葛瞻十七歲時就被招為帝婿,此后更是平步青云,年紀尚輕就升任衛(wèi)將軍,與輔國大將董厥共佐朝政。他“工書畫,強識念”,也常有惠民之舉,即使沒有父輩榮光籠罩,亦可博取幾分清名。然而蜀人對諸葛亮的尊崇之情太過磅礴,一直蔓延到諸葛瞻身上,但凡朝廷頒布好的政令,百姓都會把功勞算在他的頭上,四處奔走相告,武鄉(xiāng)侯的美譽遍傳朝野。
盛名之下的無力感刁鉆如蠹,幾乎將心蛀為空洞,沉痛的愧疚像野風(fēng)呼嘯穿過,看客兀自鬧騰,他卻只有揪扯肝膽的生疼。名相之后的氣度不會輕易垮落,諸葛瞻在春風(fēng)得意的仕途中依然秉持傲骨,但年輕氣盛未免得罪人,比如曾任其下屬的陳壽。蜀漢傾覆后,陳壽隨劉禪歸降魏國,他并非忠烈之人,但對諸葛亮的尊崇之情可昭日月。他不僅在《三國志》中為諸葛亮單獨列傳,附上洋洋灑灑的盛贊之語,還將其生平著作匯編成《諸葛氏集》,細微至諸葛亮的日常言談??烧摷爸T葛瞻,他卻“言瞻惟工書,名過其實”,甚至把放縱奸佞的過失歸咎其身。除卻私人恩怨,陳壽此番評價并非全無道理,他看破了諸葛瞻難續(xù)蜀相傳奇的窘境。當諸葛瞻欲振殘局卻力不從心時,是否會想起父親為他取的字—思遠,所思既遠,何懼當下毀譽滔天。
諸葛瞻為官剛正、為臣忠貞,不負君子之名,卻終究沒有父親的破局慧眼和雷霆手段,也沒有達成父親“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期許。他沒能鏟除奸佞,也無法制衡邊關(guān)猛將,更在綿竹之戰(zhàn)中頻頻失策,終致慘敗。
蜀軍退守綿竹時,魏軍遣使誘降。若換作諸葛亮,這番伎倆大概如碎石沉海,驚不起什么風(fēng)浪,可諸葛瞻到底年輕氣盛,盛怒之下不顧敵眾我寡便輕易出戰(zhàn),中箭落馬后自刎而終。他的長子諸葛尚也在此役中以身殉國,血色殷紅,染透了錦官城的遍地芙蓉。子規(guī)終究不能如蒼鷹般搏擊長空,泣血聲聲只為喚回故國明月。
于諸葛瞻而言,父親的影像是模糊的,但他留下的信念歷久彌堅,“事不濟則已矣,安能復(fù)為之下”的豪言仍鏗鏘在耳。諸葛瞻在父親的光環(huán)下安享一世榮寵,也背負了太多超乎所能的期許,生命的末梢乍放繁花又猝然凋零,以入泥香塵酬報家國。錐心之悔也好,徹骨之痛也罷,他的最后一滴血為蜀漢傾灑,畢生憾事也隨之煙消云散。縱然無法逆轉(zhuǎn)乾坤,終究不負滿庭忠義。
從他出生那刻起,似乎一世奔忙只為全“忠義”二字,只為完成父親身后的功德圓滿,只為填補臥龍神話倉促的尾聲。陳普曾為他寫道:“父自耕田母自桑,受天命與漢同亡。百年魏晉煙云散,千古隆中日月光?!彼慕Y(jié)局似乎是眾望所歸,生而抱憾,死得其所,曾經(jīng)虛浮的盛名終于有幾分可以踏實生根。
在生命盡頭,他是否會對父親所說的“年與時馳”感同身受,是否會想起幼年思父哀哭的漫漫長夜?那一刻,他不是聲名顯赫的衛(wèi)將軍諸葛瞻,而是終于撲向父親懷抱的孩兒思遠。endprint